三、《传习录》:“致良知。”
《传习录》顾名思义,缘自《论语·学而篇》“传不习乎?”内容系王守仁的弟子记录乃师之语,而后渐次增益,复收入阳明自己的论学书信及著述,分上、中、下共三卷,其演变与编就凡历五十五年,为有明以来最重要的理学文本,堪与朱子的《近思录》双峰并峙。国学大师钱穆(1895—1990)推荐国人人生修养必读的书籍,在理学众多名著之中独挑选《近思录》与《传习录》,足见其代表性。
在讨论《传习录》之前,有必要对阳明的学术处境先行交代数语。阳明生世后朱熹近三百年,完全笼罩在官学的朱学之下。按朱熹与北宋四子于淳祐元年(1241)奉诏入祀孔庙,正式纳入儒教的道统系谱。该回从祀遍及北宋四子与朱熹,但中枢人物却是朱氏本人。以赐爵而言,朱熹早已封“公”,而北宋四子仅止于“伯”。此次朝廷褒扬,一望即知全然以《近思录》为依归。
尤有进之,元皇庆二年(1313)以下,科举取士经义概以程朱之学为主,特别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一律采用朱氏章句集注。学校教育亦遵循不异。朱学遂能定于一尊,悬为功令。明朝承袭前朝规矩,无大变化,官、私学问惟朱学马首是瞻,王守仁便见证:“今晦庵(朱子)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论辩者。”亦毋怪黄宗羲(1610—1695)于《姚江学案》的引言中感叹道:“有明学术,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所谓 ‘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耳。”阳明正是身临其境。
有了上述的背景知识,有助于检视《传习录》与《近思录》之间继承与变异的关系。作为阳明个人的言思纪录,《传习录》比起《近思录》更能呈现完整而融贯的道德思维。
首先,在成圣方面,阳明自幼沉浸于宋代理学的精神——“为士必志于圣人”。前文述及他反诘塾师的故事即为例证。他成学之后,也屡屡要求门生“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可是他成圣的过程却饱受挫折,几度中辍,甚至“自委圣贤有分”,非可强求。
学术史上阳明虽被视为陆王学派的巨擘,但驱策他成圣的动力,并非源自象山(陆九渊),而是与朱学的搏斗。他跟时人一样,自幼习染朱学,十八岁始遇程朱学者娄谅(1422—1491),相语宋儒格物之学,深契“圣人必可学而至”。二十一岁遍求考亭遗书读之,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与友朋取竹子格之,沉思其理不可得,久遂致病。按,阳明的作为,即是遂行朱子《大学》改本《格物补传》所谓“即物而穷理”,可是他却忽略朱子在《补传》另有段提示:“《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此外,《近思录》刊有周敦颐不除窗前草的故事。朱子却评说:“他也只是偶然见与自家意思相契。”意谓关键在人,而非物。
准此,阳明格竹无有欛柄在手(已知之理),即欲“即物而穷理”,适为“义外”之说添一例证。可是阳明却以此讥朱子毋乃独断太过。惟学贵自得,阳明纵使有误解朱子学理之处,与本文关系不大;重要的是,阳明不满“朱学”,激发他日后另辟蹊径,令理学登上另一个高峰,诚如黄宗羲所说的:“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及前代,独于理学,前代之所不及。”而《传习录》不啻此一言说的见证。
《传习录》最终的旨趣在阐扬良知之教,但其起始点,却是阳明与朱子的辩难。约言之,阳明与朱子的抵牾,总在《大学》一书。朱子之解《大学》,先格致而后诚意;而阳明之解《大学》,即格致为诚意。盖朱熹主张“为学次第”,“格物”、“致知”自有其优先性,“诚意”、“正心”绝不可躐等。他认为“人入德处,全在致知、格物”,而二者正是源头上的功夫。他曾界定“格物”、“致知”为“知之始”,“诚意”为“行之始”。值得注意的,在朱熹的概念里,“知”是先于“行”的。所以毫无疑义“格致”功夫必得在“诚意”功夫之前。朱熹相信唯有透过“格物”、“致知”的步骤,方能获得“真知”,亦方能辨识“天理”与“人欲”之别。总之,朱熹所改定的《今本大学》(即《大学章句》)实与其义理系统相互配合。
然而如前所述,王守仁历经许多困挫,逐渐开展出有别于朱熹的哲理,而其下手处,即恢复《古本大学》,立“格物”新解。王氏在《大学古本序》开宗明义即言:“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方是格物。他认为“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得稍与提掇。他倡言《大学》当以诚意为主,虽与朱熹颇有出入,却和唐孔颖达(574—648)为《大学》篇目所做的疏解“《大学》本明德所由,先从诚意为始”若合符节。王氏所以如此看重“诚意”,其故即在他认为“君子”与“小人”之分,只在于“诚意”与否,所以《大学》特倡“诚意”以示修身之要。不止于此,王氏援孟子“格君心之非”为例,解“格物”之“格”为“正”,意谓“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又解“格物”之“物”为事,而此“事”却是从心上说。阳明深信:若如此格物,圣人乃人人可期,古人所说“人皆可以为尧舜”的微言大义,不外于此。
因是他方能下此一断语:“惟以诚意为主,而用格物之工,故不须添一敬字。”原来程颐曾谓“入道莫如敬”,又言“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向为朱熹所推崇。朱熹尤言:“‘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他又论道:孔圣虽曾言“修己以敬”,惟自秦汉以来,诸儒皆不识这“敬”字,直至程子方说得亲切,学者知所用力。如前所述,朱子以《小学》涵养本源,行“敬”字功夫,以为进阶《大学》,遂谓“敬”之一字所以成始成终。但在阳明的义理系统,却成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其实,王氏与朱熹根本的差异,可从他们对《大学》最终的目标——“止至善”理解的分歧而略知梗概:于朱熹而言,“至善”意谓“事理当然之极”;而王氏独谓之“心之本体”。王氏相信:惟知“至善”之在于吾心,而不假于外求,而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
顺此理路而下,阳明晚年得悟“致良知”之教,乃有迹可寻。依阳明之见,朱熹错在析“心”与“理”为二。“致知”并非如朱熹所言充广其知识,而是“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而“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因此“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则合“心”与“理”为一。阳明自许其所谓的“致知”乃“千古圣传之秘”,足以“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此不啻挑战程朱“性即理”的观点,而重振陆九渊“心即理”的说法。析言之,阳明所揭示的“良知”之教,兼摄取孟子及陆子之义,孟子曾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复谓“良知”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惟阳明进而将“良知”提升为“心之本体”,于其晚年道德之教,更形吃重。
要之,阳明拈出“良知”二字为圣学命脉,谓为“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他在《咏良知》的诗中尚称道“个个人心有仲尼(孔子)”,又说“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此处的“仲尼”、“定盘针”指的均是“良知”。盖阳明推尊“良知”为德性本源,连带必定牵动理学的圣人概念及道德知识的定位。《传习录》所载的“成色分两说”及“拔本塞源论”便是例证。
按,“成色分两说”旨在佐证“圣人可学而至”。阳明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才力,以“锻炼”喻功夫,晓示学者用力之方,只论成色精一,而非分量多寡。他有鉴于“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终年碌碌,至于老死”,他申言:“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圣愚分辨只是这般。他又说:“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可见,“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因此人之才力固有大小不同,惟只要去人欲,存天理,致其心纯乎天理,若金之足色,便可同谓之圣人。此实推演宋儒“圣人无优劣论”,谓圣人事功有异,惟德性则一的观点。但阳明更明白表示所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而非求取知识才能上与圣人互较长短。这在“拔本塞源论”有更周详的发挥。
阳明虽同意先贤“圣人之所以为圣,以其生而知之”,但却主张圣人“生知”,只能专就“义理”而言,至于礼乐名物之类亦必学而后知。他打破传统“生知”与“学知”的藩篱,主张“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其故则是“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职是,他推衍“良知在人”成“人胸中各有个圣人”。惟由此至左派王学“满街人都是圣人”,只是咫尺之距了。
至于宋儒将识认“圣人气象”作为修德的准的,阳明亦曾践行,但比起“致良知”的功夫,则语带保留,他说:
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
若是,阳明益加突显人的道德主体性。他会铸成亘古名句“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盖持之有故。
阳明的“拔本塞源论”在理学发展史具有承先启后的双重意义。“承先”的是,阳明承继程颢《识仁篇》及张载《西铭》的精神,阐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道德情怀。根据阳明,唯有心体(良知)蒙蔽,才会产生天人之隔、物我之分。是故,“致良知”成为极迫切的德性功夫。
另一方面,“启后”的是,阳明点出良知方为希圣源头,而世儒忘却本源,积非成是,徒恃“记诵之广”、“知识之多”、“闻见之博”、“辞章之富”,以“长其傲”、“行其恶”、“肆其辩”、“饰其伪”,功利之习遂愈趋愈下,终至世事人心本末不分,难以收拾。
阳明之所以得此结论,正是他坚持“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问学而“专求闻见之末”则落在第二义。明末王学殿军刘宗周说:“闻见、德性分言,自阳明子始。”此话固然不错,但“闻见之知”与“德行之知”的区辨却非肇自阳明。
先秦儒学早出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的说法。孟子为此便提供了道德认识论的基础,以“心”为大体,以“耳目之类”为小体。“心之官”掌管“思”,系内在德性的根源;“耳目之官”则“物交物,引之而已”,为外在知识所由来。反观在理学的系络里,职司官能的“大体”与“小体”则直接转化成“德性”与“闻见”知识的对比,遂具有更鲜明的道德意涵。
首先,张载于判别“凡圣之分”时,曾说:“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张载意在阐扬“仁者与万物为一体”之旨,极其明白。可是,他犹得理清“见闻”与“德性”的交涉,由是他说:“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不萌于见闻”则是“不发端于见闻”。至于“德性所知”与“见闻之知”的实际关系,犹存有想象的空间,惟程颐进而排除此一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则知之,非内也,今之所谓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闻见。”程颐“不假闻见”的断言,令“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一无所涉,二者的区隔变得绝对化了。
而阳明从中的介入,尤助长此一心态,他把“良知”等同于“德性之知”,谓:“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据阳明的新阐述,“良知”、“见闻”遂坠入层级之分,而有“第一义”与“第二义”的高下从属之别。简之,由于阳明的良知之教,促使“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的关系再次聚焦成理学的核心问题,也因此将理学推向“尊德性”的巅峰。套句今之俗语,便是“道德挂帅”了。
姑且借用清末国学家刘师培(1884—1919)的评语以结束本节的讨论。检讨阳明“良知说”之后,刘氏道出:
中国人民每以圣人为天授,不可跻攀。自良知之说一倡,以为人人良知既同,则人之得于天者亦同,人之得于天者既同,所谓尧舜与人同也。故卑贱之民亦可反求而入道。
因此,“人人可为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