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卓根玛
这时候,请相信我是有意识的。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心跳慢慢减弱。这时候,我是多么不简单,看见过去的河流、山谷,还有,年幼的我。天哪,我是多么可爱漂亮。足蹬牛舔鼻式的藏靴,暗红色的氆氇靴帮上扎着红白相间的靴带,靴带总是绕着靴帮缠上好几圈,绑得紧紧的。随着缓慢而后快速的踢踏,在我阿爸阿妈以及神山面前,像个青年,以卓根玛的节奏,舒展双臂,步子迈得像牦牛一样。天哪,我躺在床上,竟然感到那时的我,七岁孩童的心里,一支古老的哼哼调,忘了歌词,在内心如我的舞步回旋。卓根玛,我跳着古老的卓根玛,阿爸教我的卓根玛。在山谷,第一次让我的阿妈看得如醉如痴。“天哪,谁能想到他跳得这么好!”阿妈激动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眶里突然有了泪花。我,听到了赞扬,面带微笑,动作里便有了一些卖弄的成分,我的阿爸突然喊道:“停下来,不要糟蹋草地了。”我猛然被这声来自过去的断喝带到了现实。
我的内心是清清楚楚的,请相信我是有意识的。我躺在床上已经快一年了。六十五岁的年龄,突然被疾病带到了床上,尽管在医院治了好久。可是,病情最终还是宣判,我得躺在床上就这么等死。半身不遂,肾脏慢慢衰竭,心跳不再有力。血压时不时比老鹰都飞得高,它常像个老朋友来打搅我。“你,给我记住了。舞步一定要有张力。”阿爸忽然从火塘边的那张干羊皮上走了过来,他开始给我分解每一个动作。他的一只脚高高抬起,手臂打开,那条从天窗里直泻而下的光柱,从打开的手臂间穿过,落在地上,在他站立的那条腿前,形成一个光点。阿爸将抬起的那只脚放下,大地悄悄地倾听着他对我的传授。他说了很多,脚步的踢踏,声声入耳。尽管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可是那声音好像从洞穴的最深处传来,然后掉进了我内心的窟窿。我是卓根玛的第几代传人了?我不晓得。就像我阿爸从他的爷爷那里学到这古朴的舞蹈时不知自己是第几代传人一样。他临终时对我阿爸说:“把卓根玛跳好!”然后头一歪,灵魂从他的躯壳里走出来。可是,我的阿爸临终时,没有想到要对我提及卓根玛,他只是伸出手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那手猛然松脱,他便撒手人寰。现在,我躺在床上,嘴里插着呼吸机的管子,心脏除颤仪放在床头柜上。输氧管在我的鼻孔里趴着。手腕里埋着针头,塑料吊袋里的药水,滴得比卓根玛最慢的舞步还慢。是文化局的扎阔局长把我送到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的。之前,我住过这里的高干病房,也是他联系的。直到住院久了,才改成家庭病房。可是这会儿,县医院,我又回来了。
列位,请相信我的回溯是真实的。我躺在床上,看到自己在山谷里跳舞。年轻的我,在阿爸去世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突然,一个人来到山谷。看着练舞的那片场地上满是阿爸的脚印。我跟随着那些印迹,亦步亦趋,仿佛是他的灵魂附了体。我高高抬腿,在阿爸的脚印上踏下我的印迹。直到阿爸的脚印面目全非,那片练舞的场地,变得光溜溜的。村子里的卓根玛舞队,在缺少了我阿爸的情况下,在我年过三十之后准许我加入。就这样,我跳卓根玛的名声开始被叫得越来越响。
“那是卓加拉丁的儿子,看看,跳得真有他阿爸的风范!”
“我看,他比他阿爸跳得更好。”
“在我看来,一样好。”
“人去世了,最好别叫亡人的名字。他儿子跳得同样让我激动。”
他们吵吵闹闹,我躺在床上,紧闭的双眼,眼皮直跳。
扎阔局长是下午来看我的。他静静地站在探视区的玻璃前。身影透过玻璃,投在我的身上。我知道是他来了。扎阔,可爱的扎阔。多年的老朋友,他低着头看着我,目光始终盯着我的脸。他,把公文包放在了探视区的长椅上,然后,用手揉了揉眼睛,揉了揉面颊,轻声地自言自语起来。
“老兄,我当初问过你,卓根玛古老的步式,为什么会如此吸引现代人的眼球?你只是笑笑,一直没解答我这个问题。可是现在,不用回答了。我想明白了,那是因为卓根玛的博大呀!”扎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的这一停顿,就像把自己的舌头锁到了箱子里。之后的十几分钟,他一下变得沉默了。我也是沉默的。扎阔,换句话说吧。那几年,没少为难你。让我说说感谢的话吧。可是,就这么躺在病床上,心里有话,嘴上却说不出来。按他们的话说,我是昏迷了。大家都在盼着我醒过来呢!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是有意识的。我紧闭着眼睛,心里头清清楚楚,我肯定是要离开了。一天或者两天,顶多三天。我那闭着的眼睛突然又看到了自己的舞队。啊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男女舞队围成环状,只唱不跳。男女舞队开始慢唱慢跳。看哪,我的舞步像牦牛一样。男女舞队快唱快跳。我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膛看个究竟。也就是那次民间文艺汇演,扎阔盯上了我。不说我的名字了,一个快死的人还需要把自己的名字想来想去么?!那次,是扎阔第一次找我谈话。我上身穿藏红色的氆氇舞袍,下身着白色的大裤裆舞裤,足蹬牛舔鼻式软帮藏靴,白色的舞袖一条垂着,一条被我绾在手里,头戴结有康巴英雄辫的发套。我噔噔噔地来到了扎阔的办公室。当时,他不是文化局局长,而是群艺馆馆长。他说:根拉,愿意来群艺馆工作吗?像你这样的文艺人才很快就会转正的。我站在原地傻愣了。扎阔继续说道:如果来这里,你的作用会更大。我,该怎么回答?!没出息。我想到了我们村子,想到了山谷里光溜溜的练舞场,还想到了阿妈会不会同意跟过来。我,挠了挠头皮,隔着发套,这个动作失去了实际的意义。这个时候啊,我看见自己在扎阔的面前走来走去,旁若无人,步伐里潜藏着卓根玛的气质。扎阔一言不发,看着我走了好几个来回。
我边走边说:“唉,我不能现在就回答你!你给我定个期限好不好?”
扎阔向我亮出三根手指:“三天。”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对我的阿妈讲。阿妈一个人坐在老房子的阴影里,头顶上的经幡如此沉重。它不飘扬,影子就显得有气无力。阿妈,头顶的白发像一块破败的毡子。天哪,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坐在那里慢慢地就有了山神守门人的外号。每当有人叫她这名号,她都会咧开嘴,亮出剩余不多的牙。那牙,现在被我看得清清楚楚。上牙剩余七颗,下牙剩着八颗。阿爸去世后,她变得古里古怪,疯疯癫癫。思维时而清晰,时而混乱。她坐在房子的阴影里,对我说:“我看到你阿爸在房子的角落,偷看我们。你把门给我关好。让他去他该去的地方,不要进来。”说完,她返回屋子。可是,要不了多久,她又出来,往山谷那光溜溜的练舞场走。“你阿爸在叫我!可能是有什么事要商量,你回去吧,不要跟着我。”我哪里能放得下心。她又回过头来说:“即使你迈着卓根玛的慢步,我也能听得出来,儿子,求求你了。回去吧!”我远远地跟着她。山谷里的风,对我毫不客气,吹眯了我的眼睛。就在这时,阿妈突然不见了。列位,不要像我这么着急。尽管我知晓这不发声的自说自话,没有人能听到。可是,我还是要讲下去。现在,我的身体不疼了,甚至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了。可是思维越来越清楚,从未有过的清楚。主治医生进来了。护士又给我挂上了点滴,一袋氨基酸,一袋白蛋白。她用纤细的手指翻开我的眼皮,用手电照我的瞳孔。然后,主治医生说道:“有什么事情及时向我反映。”是啊,他要下班了。扎阔,可是你不走吗?扎阔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他坐在探视区里,不知道我躺在病床上,一点也不糊涂,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聪明。我的阿妈,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后,我等了她好久。在山谷之外的岔路口:来路是返回村子的。左侧的小路通往山谷,右侧的则是玛尼石堆。过了一个小时——对,尽管我躺在床上,对时间的逝去依然敏感,相差无几——她才来到了我的面前。
“阿妈,你看见阿爸的灵魂了?”
阿妈一脸的惊愕。“你说什么,儿子,你阿爸早该投胎成人了!”
阿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疯癫,弄得我无比烦恼。
“阿妈,群艺馆打算安排我工作,给了三天的时间考虑,你说该怎么办?”
“儿子,这还用考虑吗?要当公家人了,好事啊,带上阿妈,明天就离开村子。”
那栋老屋分明是挂了铜锁的。当时,我没有看铜锁上的图案。可是,就当我紧闭着眼睛,身体慢慢地和自己的思维分开之时,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的图案是叉腿站立的大力士的形象。家具能卖的都卖了。还好,阿妈那天没犯病。那时不知道的事情,现在都被我看到了。矮桌是打藏刀的意西给买走的。好多铁锅铝盆,被制黑陶壶的桑周拿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家里的东西被搬空了。田地,交给了亲戚播种,说好收成要归他。阿妈只拿着阿爸留下的那套红氆氇白舞裤。它们被叠得规规整整,被一块红布包裹着。就这样,我和阿妈来到了县城。护士又推来氧气瓶,她把那罐空的给换掉。扎阔已经走了。现在,我的女儿和我的两个双胞胎小孙女在探视区看着我。两个小孙女时不时地吵闹一下。县城的医院,管理一点也不严。我的女儿,眼睛红红的,连续几个晚上都没睡好,使她的火气变得很大。“吵什么吵,割了你俩的小舌头!”她的右手高高扬起。唉,这个可怜的人什么时候能叫我不操心。我紧闭着眼睛,护士用吸引器,吸我嘴里的痰。那嗤嗤的声音像是有蛇在我的嘴里吐着信子。代西拉毛看着双胞胎女儿,梅萨和拉忠被自己的朋友带走,心里头不由泛起了酸楚。早年的不幸,再次浮现在心头。她,哎呀,让我说起她的事情有多难。可是,闭着眼睛,我还是看见了她的那个男人。请恕我不提他的名字。他,根本不是人。背着我的女儿,在外拈花惹草。现在,我看到的一切是多么清楚。那一个个女人的面孔,清晰地在我紧闭的眼前出现。天哪,刚才那个带走我双胞胎孙女的也在其列。代西拉毛,你是离婚了,和我一样的命运不幸地重演。阿爸我,一天天地为你叹息。悲伤时我想起那么多的卓根玛舞步,在客厅狭小的天地里,由不得我不跳。你阿妈,是怎么背叛我的,你问了无数次。现在,我可以讲给你听了。可是你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和她,相遇是那么偶然——打扫病房的医院清扫工这时走了进来。她戴着大口罩,提着一个塑料簸箕,扫把轻拂地面,看不见的微尘其实在泛起。她看到我女儿伤心地站在那里,就说道:“姑娘,不要太伤心了,还是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吧!”说完,她摇了摇头,继续清理着地面。可是,代西拉毛丝毫未动,她呆呆地看着我眼圈又红了——我面无表情,开始明白阿妈和阿爸吵架时常说的那句:等你死时,你就会知道事情的原委了。我是熬不过明晚的。尽管我紧闭双眼,可还是看见你阿妈,穿着黑袍子甩着红舞袖,在跳卓根玛的舞队里向我微笑。她咧着她的大嘴,舞步踏起的尘土就进到了她的嘴里。她边咳嗽,边看着我笑,一点也不认真。可是,谁能想到她就这么走进了我心里。
她说:“领舞,我看到你牦牛般的舞步,就会抑制不住地兴奋!”
听到这话,我看到当时的自己多多少少是有些高兴!
“那么是说,只要我跳舞你就会兴奋啦?!”
她说:“是的!”
我看到自己又在她的面前跳起卓根玛的舞步。“兴奋了吗?”
她捂嘴咯咯咯地傻笑。
可是,当我向她求婚时,她突然变得严肃了。一连几天都不理我。
直到过了好几个月,她才找到我说答应我的求婚。
现在,我看到了。那一天,她说完那句话后偷偷地跑到群艺馆后面的白杨树下,抹了一阵眼泪。就这样,我和她结婚了。她生下了代西拉毛这个女儿。可这种美好的日子只持续了六年,有一天她竟然提出离婚。她的理由,说出来真是有些丢脸。她眨了眨乌黑的眼珠,眼睫毛上的一层湿雾,竟然被我紧闭的眼睛再次看到。她说:“我们离婚吧,请你永远不要责怪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我深爱的那个男人不是你。现在,他离婚了,我得和他在一起。对不起,请你答应我吧!”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跪在地上抽泣起来。“求求你了,无论如何也得可怜可怜我!”说着,她用膝盖蹭着地面,往前挪动,继而抱着我的双腿,死死的不撒手。我说:“放开!”她越抓越紧。留不住她的心,留她的身体有何用?我看见自己内心的窟窿又打开了。我一动不动,任凭她怎么求情,我就站在那里,希望自己变成一块石头。可是我永远也变不成一块心硬的石头。“达嘎卓玛,放开手,我答应你离婚,可是不许你带走代西拉毛,你没工作,而我要比你好过些。”就这样,我把代西拉毛留住了。代西拉毛坐在探视区的椅子上,泪珠子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我的思维已经和我的身体分开了。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我,又看见:达嘎卓玛和她的那个男人手拉手从群艺馆的后院走过。那个男人说:“你就这样把我们的亲生女儿给了那个舞痴?!”达嘎卓玛回答:“他是个好人,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一切都清晰了,原来是这样。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无表情。护士又用吸引器吸我嘴里的痰。离婚以后,达嘎卓玛和她的所爱结局并不好,一年后,男人出了车祸,死去。达嘎卓玛伤心地当了尼姑。与此同时,我阿妈的病症加重了。她时不时地要我附耳过来。她说:“我看见你阿爸穿着红氆氇白舞裤,来到县城了。他时常躲在墙角偷看我们。”“阿妈不要这样乱说好不好,阿爸早该投胎成人了,他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怎么你不相信我?”阿妈头顶上的白发,忽而被风吹得立起。她看了看我,然后慢吞吞地离开。阿妈失踪了。我看到自己是多么着急,焦急的神色挂在脸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扎阔馆长发动卓根玛舞队的所有人满县城寻找。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把我阿妈给带回来。她去了哪里?一个时而糊涂疯癫时而清醒的人!她,一个老太婆能走多远?我就不信她能跑出县城。可是,我错了。过了三天,当我的寻找已变得漫无目的时,我们村子的一个老乡,带着我的阿妈回来了。“我知道你阿妈的病,见到她一个人出现在村庄山谷里的练舞场,我就猜到八成又犯病了。这不,我亲自把她送回来,省得你着急。”“太谢谢你了!”我握着他的手,连连摇晃。“好了,好了,兄弟,换上谁都会这么做,我要走了!”他把手从我的手里挣脱出来,面带微笑,连连挥手告别。之后的几天,阿妈突然清醒了。她坐在藤椅上招呼我过来。我蹲在地上,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她摸着我的头,手指时不时从我的头发里穿过。
她说:“你阿爸常说,如果人类的第一声啼哭是歌唱,那么在娘肚里的踢踏必是舞蹈无疑。话说回来,舞蹈还是要比歌唱早。”
接着她又说:“儿子,你是在凌晨出生的。天空炫耀着它的鱼肚白时,一个红铜颜色的孩子就来到了人世。接生的大婶,连说三声好吉祥。你初试啼声,清亮悠扬,你阿爸高兴得在院子里跳起了卓根玛。这么多年了,卓根玛一代一代在延续。希望你不要辜负你阿爸,也不要辜负培养你的那些人。”
说完,她看着我笑了笑。嘴巴里已不剩几颗牙了。
我站起身子,说:“阿妈,我要上班了!”
她说:“去吧!”
我拉着代西拉毛的手,一路上心事重重。心想:阿妈是有点异样,清醒得有点过头了。
直到代西拉毛拉着我的衣角,连声提醒:阿爸,学校到了,我才缓过神来。
下班后,我推门回家,看到阿妈深陷在那张藤椅里。膝盖上放着阿爸的那套红氆氇白舞裤。她的手抓着红氆氇衣袖。她的表情是那么的安详,以至我认为她睡着了,便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等她醒来。我不愿搅扰如此安详的睡眠。可是我错了,我的阿妈已在那张藤椅上过世了。我的眼泪哗哗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洒在我的胸襟上,我连喊几声阿妈,可是她根本就不搭理我。现在,主治医生带着几个实习医生来查房了,他向护士询问病况,一脸的焦虑。我的女儿代西拉毛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突然发现我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在那里闪闪发亮,一个年轻的护士用毛巾把它拂去了。主治医生走后,病房里又复归了宁静。代西拉毛在探视区时不时地叹气。唉,叹哪门子的气嘛!都是县民政局的干部了,还像个孩子一样让我操心。我紧闭双眼,面无表情。这时候,扎阔局长推门进来了。他看到代西拉毛红肿的双眼,心疼地说道:“你也该休息了。你阿爸的徒弟牙玛今天就到了,下午他要过来看他的根拉。”哦,我的好扎阔,真诚的老朋友。我紧闭双眼,想起多少次,我们站在一起,荣辱与共。你上任文化局长的第二年,卓根玛进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也获得了卓根玛传承人的称号。那几年,真是风光。我们的卓根玛舞队先后去了北京、上海、深圳等地演出。场场爆满,掌声雷动。最让我高兴的是见到了杨丽萍老师。哎,这不是叹气,这是意犹未尽呀。我一直想让代西拉毛也学卓根玛,可是她不愿学。她只对韩剧感兴趣。后来,你领队,我们卓根玛舞队又去了美国演出。与毛里求斯克里奥人土风舞蹈团同台献艺,演出同样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看看,我家墙上,我与那跳赛卡舞的黑人兄弟的合影。我目视远方,仿佛看到了家乡山谷里那光溜溜的练舞场。他,表情里透出的活泼,代表了克里奥人的精气神。下午,牙玛过来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探视区的椅子上,将手插到自己的头发里嘤嘤地哭泣。他的眼泪掉在了地上,鼻涕垂得像是胶水瓶里的胶水倒了出来。然后,他猛一吸鼻子,那鼻涕又返回了他的鼻孔。他接过代西拉毛递给他的手绢,手绢上还留有一股浓烈的葱蒜味。他擦完眼泪,又用它狠劲地擦了擦鼻子。我的小徒弟牙玛呀,请不要为我担心,如果我走了,不是还有你吗?“根拉,你不能走呀……”牙玛在自言自语,“你不是答应要和我一起在民间挖掘已失传的那部分卓根玛舞步吗?你不是说,只要工作做到家了,相信还是能复原一些出来的嘛!”可是,牙玛呀,我紧闭着眼睛和嘴巴,身体在意识里消失,而意识在不断阔大。我知道:你师哥扎巴上次也来看我了。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让我说他什么好!要不是扎阔局长的极力劝说,我在退休之前,是不会收你俩做徒弟的。真是糟糕,自从扎巴办起朗玛厅,就退出了卓根玛舞队,当然也就促成了你的加入。我又紧闭双眼看见他了,是啊,那一天的事情又出现了!扎巴带着一沓钱来找我。他戴着墨镜,左手中指上的马鞍形大金戒指闪着财富之光。看哪,他进了门还是向我献了一条哈达,挂在我的脖子上,让我的心里一阵舒服。他说:“根拉,徒儿虽然从卓根玛舞队退出了,可是还是心系卓根玛。这不,我不是来请您在我那演出嘛!”说完,扎巴舔了舔嘴唇。列位,他真的差点就说动了我。可是当我听说不是带舞队过去,而是我一人,在贵宾厅向一位女老板单独献舞,我拒绝了。“根拉,怎么可以呢!给谁跳不是跳呀。何况人家说了,我是您的大徒弟,一定能请得来您给她跳,她还加钱。”扎巴越说越不像话,我多么恼火,情绪得不到控制,我把他轰出了家门。
主治医生在下班前又来了。他用手电筒照了照我的瞳孔。然后,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站在氧气瓶前,神色陡然严肃了起来。
他来到探视区对牙玛说:“代西拉毛呢?”
牙玛回答:“我让她回家了。”
主治医生,神情异样:“这时候,有她在这才好!”
牙玛说道:“她好几个晚上没睡好,得休息一下。”
主治医生说道:“不知还要昏迷多长时间!”
医院的走廊里是他长长的脚步声。
我又看到自己在跳卓根玛了。这回不是在山谷光溜溜的练舞场,而是在一片青稞地的中央。那时,我是多么年轻,三十一岁,也就是刚刚加入我们村子卓根玛舞队的那会儿。我用镰刀,刷刷刷地在青稞地里割出了一个圆形的场地。青稞捆子被整齐地归置在一边,一捆一捆地被垒起。那个圆形越来越大。后来,我光着上身把袍袖扎在腰间,这个场子把我引诱得有了要跳卓根玛的欲望。那么跳吧,我唱起美好的说词,开始缓慢地跳动。这时候,想从中段或者想从后跳起是我的自由。缓慢,脚下的青稞秆在叭叭作响。快速,湿软的田地留下我的脚印。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村民们帮着我收割,那个圆形的场地越来越大,青稞捆子被堆得越来越高。那些让牦牛驮着好多青稞捆子的人,让牦牛也停下来观看。“德雅他嗡嘎谛,嘎谛,波罗嘎谛,波罗森嘎谛,菩提萨婆诃……”一个女人念经的声音,突然回旋起来。她让我的视线就此断了。是她来了,没错,是她。老尼姑达嘎卓玛。尽管隔着探视区的那层玻璃,我的意识还是能够感受到她的话语。她手里捻动着佛珠,嘴里念动着经文。那诵经的声音,在我的意识里如泉水汩汩流淌。我紧闭双眼,我看见了,她的眼角挂着一滴泪。她停止诵经,轻声说道:“这辈子就欠了你的,不知来生能不能还你!”我,不要你还我。我没做什么。虽然我终于知晓代西拉毛不是我亲生女儿。可是,这很重要吗?你一点也没必要自责。如果那样,就不像个出家人了。可是,老尼姑达嘎卓玛根本就听不到我不发声的自说自话。牙玛出去解手又回来了。达嘎卓玛站起身把佛珠放在自己双手的手心里揉了揉,她隔着玻璃轻轻地说道:“好人啊,愿熄一切苦,抵达安详。”说完,她走了。达嘎卓玛,说得好呀。我紧闭双眼,看见她出了医院。在医院的门口,她清了清眼角。然后,转身离开。病房里更静了。牙玛,肯定是听到探视区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了。他隔着玻璃窗看了看我。我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嘴里插着呼吸机的管道。他突然感到鼻子一酸,几滴泪水立时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根拉,你真的不能丢下我就走了!”那时候,就连石英钟也在倾听牙玛的诉说。“你走了,我一跳起卓根玛就会想到你,你不能让我痛苦一辈子呀!”说完,牙玛再次嘤嘤地哭了起来。好小伙子,不要哭了,不要再哭了。你的哭声,让我原本清清楚楚的意识都要乱了。如果我的意识乱了,本已没有了身体,那我成了什么?这会让我恐慌的。可是,牙玛根本就不管这些,他继续哭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根拉,我可需要你的指引。不像师哥,他现在翅膀硬了,开了间朗玛厅,就糟蹋我们的卓根玛。”是啊,这我是知道的。扎巴,手捧哈达的家伙。既然他能把哈达作为敛财的道具,那么卓根玛为什么就不会被他用来招揽观光的游客。我看见了,他的朗玛厅里灯火辉煌,来自各地的游客脖子上挂着哈达,想要一睹卓根玛的风采。看哪,扎巴组建的卓根玛六人舞队登场了。像是那么回事,随着音乐,顺时针方向转动。步伐缓慢,可是转身的动作却加入了新潮锅庄的元素。篡改,简直是想毁了这古老的舞蹈。听听那唱词,不伦不类,哗众取宠,我真想大声地呵斥。突然牙玛再次哭喊起来:“根拉呀你不能走啊!”我的女儿又回来了,她也大声哭了起来。我紧闭着双眼。夜,黑沉沉的,把县城笼罩在它之下,让你不敢对它妄下断言。代西拉毛,带着哭腔还在絮絮叨叨:“阿爸,你不能丢下我就走了!你的两个小孙女还在家里等着你呐!”哦,我的两个小孙女,梅萨和拉忠。我看见了,你俩睡得多么香甜。梅萨的嘴角还挂着米粒大的笑意。她梦见自己在跳舞了。我的小孙女哟,你身穿黑袍,舒展红袖,卓根玛的舞步,由缓到快,脸上的微笑,在空气中打开。唉,阿尼我再也不能教你了。还有拉忠,你会一夜无梦,那小小的呼噜打得真是有节有致,不可小觑。屋子里黑漆漆的,我的那些获奖证书、卓根玛传承人证书躺在抽屉里,让我想念不已。都什么时候了,该放下了!
护士又用吸引器吸我嘴里的痰,给我挂上了点滴。
监护室里,我身上接着的管道凌乱不已。
我紧闭双眼,看见阿爸和阿妈手拉手站在村子那光溜溜的练舞场向我招手。满天的星光落在我家那破败的院子里。我,是多么不简单。身上没有任何跳舞的装束。我打开双手。我拔腿像牦牛一样迈步,心里头那美好的唱词,又升了上来,我又跳起了古老的卓根玛。
这时,心电监护仪发出嘟嘟嘟嘟的报警声。监护仪上显示我的心跳为零。护士有条不紊地配合主治医生使用心脏电击除颤。可是时候到了,一切都是那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过十五分钟,我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