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视野下的中华民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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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民族精神与民族主义

民族主义是一个内涵和外延都相当复杂的概念,对于它,不同领域的学者有不同的界定。有学者认为,宽泛地讲,民族主义是一种将“民族(民族国家)”作为忠诚的一个“焦点”,并赋予民族成员共同的“认同”与“尊严”的集体感情;也有学者着眼于政治角度,认为民族主义是以民族权益和民族感情为核心内容的一种政治观念、政治目标和政治追求;等等。不过尽管众说纷纭,大家都认可民族主义与“民族共同体”和“现代国家制度”密不可分,即“民族主义建立了民族共同体”,“民族主义建立了现代国家制度”。徐迅:《民族主义》(修订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9页。具体到中国,这样的民族主义应该落实到以中华民族认同为核心,以建立现代民族国家为目的,它对中华民族精神起着正面的推进作用。

一般而言,在民族精神塑造的历程中,民族认同是其前提,只有形成较为稳定的民族认同,才能出现相对同一的民族精神。民族认同的进程又往往伴随着民族主义的发展,这似乎是一个通例。在中国,民族主义的勃兴也同样伴随着中华民族认同的行程,同时促使中华民族精神不断更新与完善。

众所周知,民族是历史的产物,民族主义也如此。就中国而言,上古诸部落在不同环境下发展,逐渐形成了许多族群,其中华夏族处在中原优越的地理位置上,拥有农耕经济下先进的农业文明,从而具有在各族群中的领导地位,形成了华夏文化中心观念。战国时期,华夏族已成为稳定的民族共同体,但还不是统一的民族,经过秦汉四个多世纪大一统的陶铸,才发展为统一的民族,并且成为统一多民族中国的主体民族,在中华民族形成与发展的过程中,起着凝聚核心的作用。西汉时,仍按先秦传统自称为华夏或中国,而边疆其他民族则称中原华夏人为“秦人”和“汉人”。两晋之际,“五胡”逐鹿中原,明确地与汉人共享“中国”的称谓,汉人则比较稳定地成了族称。到南北朝时期,汉人已由他称成为南北汉人的自称。由于“中国”成为各民族共有的称谓,“汉人”成为汉民族专有的族称,中国各民族的总体称谓也由“华夷”对举演化为“蕃汉”对举。参见陈连开:《中华民族解》,载《中华民族研究初探》,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17~18页。在华夏族形成、发展的这一过程中,自我认同至关重要。由于华夏文化中心观念出现甚早,所以自我认同主要是文化认同,这是华夏族不同于他族的关键所在,“华夷之辨”便由此而来。也就是说,所谓“华夷之辨”,更多地是一个文化观念,而非纯粹种族上的界定。因为华夏族自认文化高于四夷,故而长期有着只可“以夏变夷”、不可“以夷变夏”的观念。若套用现代概念,这样的民族认同,颇具文化民族主义意味,此可谓近代之前华夏民族的民族主义思想。

到了近代,中国遭遇到的“夷”已全然不同于古代的周边族群,这些东来的“西夷”步步进逼,已严重威胁到中国国家的生存。正是在这种严峻的挑战之下,为了自救,中国人的民族意识被激发出来,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得以实现。作为一个整体,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已摆脱古代的华夷观念,朝着建立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的方向努力,所以这是一种近代意义上的民族主义。

这种以中华民族认同为核心,建立现代民族国家为目的的民族主义,其形成颇为曲折。鸦片战争之后的中国,经历的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西方殖民势力的东来,使得原有的中华秩序渐被破坏,中日甲午战争的惨败,更令中国人民生活在亡国灭种的危机之中。在这种情形下,有识之士认为中国人只有摒弃传统的“华夷之辨”观念,“以强敌为师资”,才能保国、保种、保教,挽救民族危亡。在甲午战争后的维新变法思潮中,“华夷之辨”开始被打破,传统民族观念被动摇,代之而起的是来自西方的民族观念和民族主义思潮。在西方,民族观念的盛行和民族主义的兴起也基本是近代的事情,它往往是一个国家或民族抵御外敌、壮大自身力量的重要思想武器,对民族国家的形成贡献颇大。对于危机中的中国而言,引入这样的思想武器不啻为振兴民族、挽救国家的利器。所以,晚清思想家不遗余力地介绍西方的民族观念和民族主义思想。梁启超是清末最有号召力的思想家之一,他深受西方政治学家伯伦知理学说的影响,强调国家理性至上,认为:当时形势下,中国需要统一有力的秩序方能生存,中国境内各民族必须统合起来,“合汉、合满、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组成一个民族,提全球三分之一人类,以高掌远蹠于五大陆之上”梁启超:《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饮冰室合集》第2册,中华书局1936年版,1989年影印,《饮冰室文集》之十三,第75页。。由此,他提出“大民族主义”主张,认为:“吾中国言民族者,当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者。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于国外诸族是也。”梁启超:《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饮冰室合集》第2册,《饮冰室文集》之十三,第75~76页。这一主张,是梁启超把西方的民族国家理论与中国的历史实际结合起来的产物,实际上是对民族主义这一建国原则根据中国实际所作的变通。“大民族主义”所认同的是“中华民族”概念,这一认同既有现代意味,又有古老文化底蕴,易为中国知识分子接受,所以在当时产生了较大影响。不过,对于“大民族主义”以及相应的“中华民族”概念,各种政治力量形成认同共识,基本是在辛亥革命后中华民国的建立与发展时期,这其中革命领袖孙中山的中华民族观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中华民国这一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则在体制上确保了中华民族认同的实现。民国初期,孙中山接受“五族共和”思想作为处理国内民族关系的准则。所谓“五族共和”就是“合全国人民,无分汉、满、蒙、回、藏,相与共享人类之幸福”,民族统一、民族平等是它的基本原则。“五族共和”从理论上打破了民族关系中汉族惟我独尊的观念,少数民族第一次被置于平等地位,从而令统一多民族共和思想开始深入人心。不仅如此,“五族共和”思想也十分有助于“中华民族”观念的流行与推广。孙中山就反对泛泛而谈所谓“五族共和”,他要求以汉族为主体,积极团结国内各民族,组成一个大中华民族。与孙中山中华民族观的演进同步,当时中华民族一体化观念在社会各界也处于广泛传播阶段。各种政治、社会力量,各行各业的人,乃至少数民族中的中坚力量,都将“中华民族”概念贯穿于言论和行动中,表明大家一致认同“中华民族”是生活在中国领土上所有民族的统一族称。整个民国年间,中华民族认同从未动摇过,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严峻的局势不仅未动摇这种认同,反而促使其更为巩固。“中华民族”成为舆论界使用最为频繁、最能激发各族人民的抗战斗志,最易被国内各政治势力共同接受的时代话语。如1938年7月发表的《康藏民众代表慰问前线将士书》中就说:“中国是包括固有之二十八省、蒙古、西藏而成之整个国土,中华民族是由我汉、满、蒙、回、藏及其他各民族而成的整个大国族。日本帝国主义肆意武力侵略,其目的实欲亡我整个国家,奴我整个民族,凡我任何一部分土地,任何一部分人民,均无苟全悻存之理。”《康藏民众代表慰问前线将士书》,《新华日报》1938年7月12日。这样的言论,代表了全国各族人民的共同心声。1939年,一些学者更对“中华民族”问题展开讨论,顾颉刚专门发表《中华民族是一个》等文章,指出:“凡是中国人都是中华民族”,“‘中华民族是一个’,这是信念,也是事实”。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西北通讯》创刊号,1947年。以此激励抗战特殊情势下的民众,坚守国家、民族信念,坚守中华民族是一整体、不可分裂的信条。所有这些都表明,中华民族认同在历史关键时刻是凝聚全民族力量的核心价值所在。

民族认同是民族精神塑造的前提,只有形成较为稳定的民族认同,才能出现相对统一的民族精神。世界各国各民族,凡是民族认同较为稳定、民族矛盾纠葛较为稀少者,民族精神就相对完善,所发挥的作用也就相对更大。在这方面,近代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是个鲜明例证。也就是说,中华民族认同对于丰富和弘扬民族精神所起到的作用,是极为明显的:

第一,中华民族认同的形成使得中华民族精神获得升华,其内涵也更为丰富了。

从历史考察,中华民族精神的一些基本元素很早就存在了。作为中华民族主体的华夏族和后来的汉族,在思想和观念层面上早已为这种精神铺设了基石,如古代先哲的名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自强不息”表现了一种拼搏精神,一种不向恶劣环境屈服的顽强生命力;“厚德载物”就是要有淳厚的德性,能够包容万物,表现了一种兼容并包精神。这样的精神都是中华民族的基本精神,体现出中华民族的核心价值。除此之外,作为中华民族组成部分的各少数民族也有自身非常值得崇尚的精神,这种精神也是激励各民族不断发展完善的动力之一。近代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使得中国境内各民族的民族精神得以汇聚,以汉民族的固有民族精神为主体而凝练起来,并获得一种升华,其内涵也更为丰富多样,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

第二,中华民族认同的形成使得中华民族精神与时俱进,具有近代色彩,更有助于其功能的发挥。

如前所述,作为一个整体,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已摆脱古代的华夷观念,朝着建立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的方向而努力,所以这是一种近代意义上的民族意识。中华民族精神也是如此。因为民族精神是历史的产物,它依托于不同时代的特定民族和特定民族的思想精粹而存在,所以它虽然具有恒久性,但同时又有时代性。近代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便使中华民族精神在凝聚恒久性力量的同时,得以与时俱进,具有近代色彩。这种时代特质对其功能的发挥更为有利。具体而言,正是在中国遭受帝国主义列强欺凌的严峻局势下,为了救亡图存,中国人的民族意识被强烈地激发出来,近代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才最终得以实现。与此相同步,中华民族精神也是在这一背景下不断被激发、完善,成为各族人民抵御外侮、建设国家的精神力量。而且史实表明,民族认同的深化与民族精神的积累是成正比的,在近代中国,民族危机的一次次爆发,往往令民族认同一步步深入,同时导致民族精神的一浪浪高扬,最终化解危机,使民族走向新生。可以说,以中华民族认同为前提的具有近代色彩的中华民族精神,在近代中国发挥了巨大作用。

第三,中华民族认同的形成使得中华民族精神在世界范围内有了更为深远的影响。

作为人类精神的一种,民族精神不仅具有民族性,而且具有超越色彩,即民族精神中的某些成分是全人类所共同认可并尊奉的价值。中国境内各民族虽然很早就有自身民族精神的体现,而且对周边民族乃至较为遥远地带的民族产生一定影响,尤其是汉民族的民族精神。但在近代以前,它的国际影响还是有限的。随着中华民族认同的形成,中华民族精神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远,这固然是由于近代世界各民族之间较之以往有了更为便捷的交往和联系,但同时中华民族以整体面貌出现而成就的精神,其内涵自然更丰厚更深邃,更有普遍价值,必然更能得到世界不同民族的认可与传播。

由上可见,中华民族认同不仅是中华民族精神塑造的前提,而且它还对中华民族精神的丰富、弘扬与传播,对中华民族精神各项功能的更好发挥,都起了巨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