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美国犹太政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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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历史的回溯:犹太教与犹太精神

事实上,关于犹太民族的起源缺乏一个标准化的记述。由于历史的久远,任何“科学考据”的可能都似乎是枉然。《圣经》在很大限度上印证犹太人初民时代的历史,虽然这种印证带有很多神性与传说的成分,但是人们,特别是犹太人自身宁愿这样来考察犹太历史。况且,《圣经》包含的传统故事始终保持一种亘古的可信性和永恒的价值观。

公元前2000多年前,巴勒斯坦地区就有了迦南人建立的国家,而迦南人是古代闪族的一支。亚伯拉罕是闪族的另一支——希伯来人的酋长。据《旧约》记载,亚伯拉罕受神的启示,率其部落从两河流域移居到迦南。耶和华对亚伯拉罕说:“你要离开本地、本族、父家,往我所要指示的地方去。我必叫你成为大国……”Holy Bible, Genesis 12, New Printed Standard Version, p.16.亚伯拉罕就照着耶和华的吩咐去了,他们就到了迦南地。上帝与亚伯拉罕所立的“圣约”,形成了犹太教最初的“契约观”,这种约永远不能废除,而且对每个犹太人都有约束力。犹太人一旦违约,必将遭受“加路特”(希伯来语“驱逐”、“放逐”)。这成为了解释犹太人在历史上屡遭苦难的教理依据。然而,只要犹太人诚心忏悔,并服从上帝的旨意,遵守犹太律法,仍然可以获得“苟拉”(希伯来语“拯救”)。上帝对犹太人祖先的“应许”,巴勒斯坦成为上帝的“应许之地”,连同“圣约”,一起构成犹太教神圣的源头。《圣经》中还说:“因为你们是耶和华——你主神的圣洁的民,耶和华从地上的万民中拣选你们作自己的子民……”Holy Bible, Deuteronomy 14, New Printed Standard Version, p.293.犹太人成为上帝的“特选子民”,是犹太民族内心最为崇高、最为神圣的信念,也是支撑犹太教不朽的丰碑,由此生发的民族凝聚力和精神动力是难以估量的。亚伯拉罕的另一个特别的贡献是废黜多神论和泛神论,孕育和开创了尊奉耶和华的一神论,这是极有意义的壮举。“以色列的历史还在蒙眬之初就是反抗,而不是对某种传统的继承。以色列人有一种关于人类的新看法,即一种新的世界观,从而坚决否认当时以诸神为内容的万神殿式的神话。这种唯一的、超验的上帝观念彻底改变了旧有的观念,创造出新的思想。所以人们应将亚伯拉罕从出生地外迁理解成是同异教思想的彻底决裂。代替了异教思想的以色列的宗教提出一个唯一的、目标明确的、理性的,即上帝的万能统治。”[以]阿巴·埃班著,阎瑞松译:《犹太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8页。由于饥荒和旱灾,希伯来人在雅各布的带领下迁至尼罗河的歌珊,发展成为一个拥有18个部落的部落联盟。但是好景不长,埃及法老将他们视为异族,横加迫害,贬希伯来人为奴,强迫其做苦役。这时,希伯来人的民族英雄摩西应运而生。他带领希伯来人离开埃及,自西奈返回迦南。在“出埃及”的途中,摩西托上帝之名,向希伯来人宣讲了上帝与希伯来人订立的约法,即著名的“摩西十戒”:除了耶和华之外,不可有别的神;不可为自己雕刻和崇拜任何偶像;不可妄称耶和华的尊名;当安息日为圣日;当孝敬父母;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作伪证陷害人;不可贪婪他人的一切。“出埃及”是犹太民族历史上最重要的篇章,它不仅标志着犹太民族勇于抗争的民族精神,也标志着犹太民族的独立和犹太教的初步形成。摩西作为犹太教的第一位“先知”,成为“上帝消息的传递者”。正如后世犹太哲学家迈蒙尼德指出:“先知的一切话语皆真实无误。摩西是最伟大的先知,其预言是真实的。”转引自黄陵渝:《犹太教学》,当代世界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页。摩西是犹太教先知观的核心人物,是后世先知的典范。先知传达上帝的旨意,显示上帝的至高权威,警告犹太人崇拜上帝,排斥对其他神的崇拜。因此,犹太教的“先知观”也是以“一神教”为出发和归宿的。“摩西十戒”是摩西和上帝之间的“圣约”,是继上帝与诺亚、亚伯拉罕订约后又一次订约。“摩西十戒”作为犹太民族的伦理精神的基石永恒地保留下来了,维系和传递着犹太民族的伦理精神。“摩西十戒”微言大义,以道德、教化、公义和正义为弘旨,规范着犹太民族的伦理,也赋予了上帝以伦理色彩。但它最终的指针还是“一神教”,即以绝对服从上帝为前提。因此,一神性和伦理性成为传统犹太教的两大基本属性。

所以,从亚伯拉罕到摩西完成对犹太教的最初构建。犹太“一神教”的确立,统摄了犹太民族的精神文化、伦理道德,也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以超验的形式规定一个民族的精神信仰,从而浇铸了犹太民族的特性和品格。“为有源头活水来”,犹太民族此后的所作所为,包括迁徙和磨难、纷争与反抗、重建和崛起,无不可以在犹太教最初的源头找到有力的说明。

犹太民族有史可稽是从公元前12世纪开始的。犹太民族史上最重要的里程碑之一是公元前10世纪时第一个希伯来王朝的建立,扫罗是首位君主。后来戴维继位,定耶路撒冷为国都,定犹太教为国教。此后,所罗门即位,王国进入鼎盛时期。“第一圣殿”建立,耶路撒冷也因此成为犹太教的圣地和犹太人的精神家园。后来,统一的王国分裂为二,北方的以色列王国在公元前721年为亚述王所灭;南方的犹太王国也被新巴比伦王国所灭,因此希伯来王朝彻底覆亡。犹太人出现了历史上的“第一次大流散”。公元前516年,犹太人重返耶路撒冷,圣殿重建,即“第二圣殿”。此后在亚历山大帝国的统治下,犹太人遭受“第二次大流散”。但是犹太人摆脱异族奴役,恢复犹太教信仰的决心没有改变,公元前167年,犹太人掀起了“马卡比”起义,经过顽强的抗争,终于推翻了希腊人的统治,再次建立以耶路撒冷为首都的犹太马卡比王朝。马卡比王朝在一个世纪的繁荣之后又为罗马帝国所灭。犹太人坚持长达70年之久的反抗罗马统治的“犹太战争”,但在公元135年,起义最终惨遭失败。犹太人从此丧失了祖国家园,犹太人遭受“第三次大流散”,也是最后一次大流散,也因此持续了1800多年。但是,犹太人虽历经千年大流散,他们保持着对圣地和圣殿的崇拜,况且,这种崇拜是无以复加的。犹太人对耶路撒冷的感情一如既往地真挚热烈,甚至是痴迷狂热,正如《圣经》中戴维王的诗句所言:“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若不纪念你,若不看耶路撒冷过于我所最喜乐的,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Holy Bible, Isaiah 2, New Printed Standard Version, p.1076.所以说,犹太人心中的“圣地崇拜”和“圣殿崇拜”——“耶路撒冷情结”深深根植在犹太人心中,成为千百年来犹太人寻找家园和回归祖国的精神动力。

在长期的流散过程中,犹太人摆脱苦难,返回家园,重建祖国的信念从来就没有泯灭过。况且,这种信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与日俱增。但是,犹太人在流散的过程中,没有现实的物质力量去实现他们的愿望,他们只能向宗教回归。他们笃信救世主会降临。犹太人先知预言,上帝将派一位“弥赛亚”降临,前来拯救处在苦难和厄运中的犹太人,并复兴犹太王国,恢复旧都耶路撒冷,使国家重新回到戴维王时期的繁荣和强大。“弥赛亚”的降临是犹太人在长达2000年的大流散中世世代代所盼望的,他们渴望“弥赛亚”将他们拯救出来,摆脱苦难,挣脱异族的奴役和压迫。正如《圣经》中《以赛亚书》中所言:“永恒的和平,在将来的日子,圣殿坐落的山冈要矗立在群山之上,被高举,超越群峰。万国要蜂拥而来,许多民族要聚拢而来,说:来吧,我们一起到上主的山,一起住以色列上帝的圣殿……上主的教训从耶路撒冷发出,他的信息从锡安传播……他要把刀剑铸成犁头,把枪矛打成镰刀。”Holy Bible, Isaiah 2, New Printed Standard Version, p.1076.“弥赛亚”是犹太教最原创的理念。犹太人心中的“弥赛亚”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在犹太民族的历史上,出现过多位自称是“弥赛亚”的人,宣称自己是上帝派来拯救犹太人的。但是,这些不过是几起“弥赛亚”闹剧。但是,这并不影响犹太人对“弥赛亚”的渴求和盼望。虽然,在近代犹太教的历史上,“弥赛亚”的拯救观念受到犹太教改革派和保守派的冷漠和否定,但是,犹太教正统派仍然坚持和恪守“弥赛亚”的拯救观念,成为犹太人复国的隐喻。

犹太教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一套自己独特的律法和诫律。“摩西十戒”是犹太教律法的源头,也是犹太教的最高律法。此外,在拉比时代,学者确定了犹太经典《托拉》,包含了613条戒律。这些戒律都是由“摩西十戒”生发而成,是上帝在西奈山向摩西提出的。在犹太人的大流散时期,犹太学者整理出来的对《托拉》进行诠释的巨著《塔木德》连同《托拉》本身构成了犹太基本法典,两部法典博大精深,涵盖犹太人教义、律法、戒律、规章、刑法、民法,成为犹太人千百年来诵读、恪守与尊奉的宝典。

犹太教主张人伦与宗教的合璧,并且始终强调道德戒律的重要性。“犹太教的伦理本性,即以道德意识来诠释唯一神——上帝,这就决定了犹太教必然是一种伦理一神教。”[德]利奥·拜克著,傅永军、于健译:《犹太教的本质》,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译者序第8页。伦理一神教的创造是通过剧烈的变革和亘古的创新来完成的。“以色列的伦理一神教是一种被建立起来的宗教。以色列的‘一神’不是旧思维方式的遗留,毋宁说它是新思维方式的第一次表达。就宗教的这些形式而言,它是一种创造,体现着全新的、富有成效的原则。”[德]利奥·拜克著,傅永军、于健译:《犹太教的本质》,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译者序第8页。

犹太教里的先知也体现着这种人伦特性。先知被一种伦理追求所驱动,被真理所慑服。先知并不追求理性和思辨,他们拒绝神秘而遵循伦理戒律,指导和启示人们向善。先知思考上帝,但他们更注重思考生活,注重上帝对人的意义。“所以,对先知来说,了解上帝的本质就是要了解上帝是正义的和不朽的……借助对上帝的认识,我们了解人应该如何生,如何行。”[德]利奥·拜克著,傅有军、于健译:《犹太教的本质》,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译者序第11页。

犹太教的另外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实践理性。犹太教悬置纯粹理性和形而上学,也力图避免走向神学逻各斯化。在犹太教中,上帝是造物主,是至高无上的,神圣的和唯一的。上帝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他与凡人相分离,又与之相联系。人们要去证明上帝的存在,就只能通过虔诚的生活体验,或调整自己的生活态度,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去亲证上帝的存在。上帝不是抽象的理性和知识的符号,而是人们实践中可以得到证明的无处不在的存在。同时,上帝并不神秘。上帝在与其子民的互动当中,教诲人们,寻找人们,把他的爱与关怀撒向子民。上帝也因其子民违约而暂时疏远甚至惩罚他们,但是,上帝是仁慈的、宽容的,他最终会医治其子民的创伤,帮助人们克服现世的苦难,纠正子民的罪,引导他们获得坚定的生活信念,从而最终走向幸福。

犹太律法的制定一方面强化了一神信仰和犹太人对上帝的绝对忠诚;另一方面,严格要求犹太人在生活当中恪守其民族的独特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千百年来,绝大多数犹太人和犹太教徒严格奉行犹太教的律法和戒律,忠诚地信奉上帝。况且,犹太人在信奉上帝的过程中,倾注了极大的热情来热爱上帝。“这种热爱是通过在每日生活中切切实实的遵循上帝的律法来表达的。因此,律法对于犹太人来说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犹太人认为,遵守上帝的律法不应看成是一种负担,而应看成是一种欢乐,因为遵守律法的人与上帝更接近了。”黄陵渝:《犹太教学》,当代世界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页。犹太律法的制定对于犹太民族的生存和发展至关重要。正如历史学家汤因比所言:“首先是要有在各种散居的环境中保持自身历史特性的决心,而大多数社会在那种环境中会失去自己固有的特性。在自己的国土家园被剥夺,变为一个少数民族——而且是散居的少数民族——寄居于外人篱下之后,这个无根的社会找到了在不利条件下维持自身凝聚力和连续性的新手段。此时的维持手段就是自然遵守严格的宗教仪式和教规律法。”[英]阿诺德·汤因比著,刘北成、郭小凌译:《历史研究》,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44页。

千百年来,在犹太教的烛照之下,犹太民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民族精神。由于犹太教一神论的内在规定性,犹太人在忠诚上帝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十分出色。对唯一神上帝的崇拜和忠诚,是犹太民族精神的起点,辐射和统摄犹太精神的其他层面。在长期的流散和苦难之中绝大多数犹太人都怀着对上帝的忠诚和敬意,即使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也誓不改宗和背叛上帝。上帝在犹太人心中是一种超越一切的统一观念:创造世界、统治世界和关爱世界。同时,他们也笃信上帝会来拯救他们;犹太人注重行动,行动又是按照上帝的神圣意图行事;犹太人心目中“未来”的观念十分明显。“这一倾向在犹太人中唤醒了弥赛亚主义,即一种超越过去和现在所有实在,作为真的和完美生活的绝对未来的理念……未来一定会到来,每时每刻都在保证它的到来,我们的血脉在保证它——上帝在保证它的到来。”[德]马丁·布伯著,刘杰等译:《论犹太教》,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译序第36页。

马丁·布伯认为,犹太教的精神的三个特征,即统一的观念、行动的观念和未来的观念是相互联结,相互增益的。但是,他们最终的指向是唯一神上帝。犹太精神的内在特征深刻地影响着犹太民族的性格和气质。因此,犹太人在长期的历史变迁当中,形成了忍耐坚毅、不折不挠、乐观向上的民族性格。犹太民族之所以历经千年而不灭,“形散而神不散”,根本在于犹太人的精神和信仰。犹太民族还有一类特殊价值和优越感,这就是“上帝选民”的观念。“在犹太模式中,我们看到在同一历史阶段的人类,牢牢地依附于某种启示、发现、成就或被他们感到具有某种超凡意义和价值的生活方式之上,因而他们要千方百计地保存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的保管人——上帝的‘选民’的独有特征。这种‘选民’对其民族使命的信仰,在他们失去了本民族的国家甚至家园之后,赋予他们在散居各地的条件下,而且是在其他社会已使自己的民族融入某个同一化的统一体的条件下,保持住自身的精神。”[英]阿诺德·汤因比著,刘北成、郭小凌译:《历史研究》,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49页。上帝与犹太民族签约,选择犹太民族作为上帝的使者,领导人类走向上帝。耶稣也说过,人类的拯救要通过犹太人来实现。“选民”概念是排他性的,非犹太民族即便信奉《圣经》,也难以得到“选民”精神的支撑。“选民”概念给犹太民族带来巨大的自信和使命感,对犹太人来说,因为有“选民”意识而有优越感,因此充满着自信和使命感,有了使命感就会更加努力,因为更加努力而容易成就,因为有成就,又证明了“选民”意识和使命感,这是一个良性循环过程。这个精神的良性循环过程,非犹太人很难卷入其中。“上帝选民”的意识和“上帝使命的承担者”这种精神内涵,是犹太精神的灵魂所在。犹太精神中内含一种民族优越论的隐晦的民族主义。我们甚至可以认为,从最深的精神层面看,“上帝特殊选民”的精神是犹太人之所以伟大的至深根源,也是犹太人苦难的原因之一,真可谓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犹太人虽然笃信上帝,相信弥赛亚的拯救,对未来充满希冀,但犹太人从来就是一个务实的民族,从来没有滑入虚无主义和很少滑入神秘主义。犹太人有着一种强烈的“实现”精神。犹太教相信上帝造人的目的,人是这个世界按照上帝的意图来实现一个整体作为人种的目的:建设伟大的和平。“作为一个民族,它接受了这个呼吁通过人族(human nation),即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种(human race)去实现它自身的真理。这就是它的精神,以色列的精神。”[德]马丁·布伯著,刘杰等译:《论犹太教》,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1页。犹太民族在实现中发展,在发展中实现。当犹太民族生活在自己的故土上,他们向其他民族体现这种真理的实现;在他们流散的时候,他们把他们的这种精神传播给其他民族。对他们来说,流散也是传播真理的途径;即使与其他民族发生冲突甚至战争,也是一种传播真理的极端形式。实现的精神并不单纯是创造诸如技术和科学之类的物质的东西,在很大限度上是实现真理,实现上帝的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