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有限同化与多元共存
犹太人向美国移民的过程,就是一个与美国社会不断同化的过程。在大流散时代,犹太人在世界其他地域,都没有像在美国这块土地上那样幸运地被接纳与同化。犹太人在美国的经历的独特性与美国这块土地的独特性是相辅相成的。犹太人在美国被“同化”,与很多因素相关。
首先,美国是一个自由、民主的世界。美国的主流思想是自由主义。由自由主义生发的个人主义、机会均等的价值观自然鼓舞着大批的犹太人进入美国,去实现他们的“美国梦”。同时,美国又是一个“熔炉”,一个新民族的形成意味着对原有各种成分的改造和重塑,新移民在美国这个“熔炉”中被冶炼和熔化的过程就是新移民被“同化”的过程。犹太人在美国被“同化”有两层含义;一方面是,“标准的美国人”去改变犹太民族的历史传统、文化特性和道德标准;另一方面是,犹太移民不断适应美国的新思想,接受美国的新文化,并且成为美国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芝加哥社会学派的领袖人物罗伯特·帕克认为,当两个集团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面的时候,不论这两个集团都是移民的还是只有一个是移民的,他们都必须走过这样一个人种关系的过程:第一阶段,接触;第二阶段,冲突;第三阶段,适应;第四阶段,同化。”犹太人在美国的“同化”过程大致遵循了帕克所描述的轨迹:犹太人不可避免地和美国的主流社会接触,既而和美国的反犹分子形成对抗和冲突,当冲突消歇的时候,犹太人逐渐适应美国社会并最终成为美国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对于犹太人来讲,他们来到新大陆首先是获得生存和发展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生发的基点就是宗教宽容。犹太人在旧欧洲的历史表明,越是犹太教不被其他宗教宽容,特别是不被基督教宽容,犹太人就越难以接受同化,犹太人的传统意识便越趋强烈。宗教宽容在美国成为事实,并不是意味着美国没有宗教冲突和宗教矛盾。在欧洲大陆上持续一千多年的犹太教与其他宗教,特别是与基督教的冲突在美国同样也存在,但是这种冲突的烈度和存在的形式都有别于欧洲。
最初,来到美国的移民们都带着各自的宗教信仰来到这块新大陆上。来自英国的清教徒很快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其实清教徒在欧洲也是遭受了宗教迫害才来到北美大陆的。他们对于宗教迫害有切肤之痛,根本不太可能歧视犹太教和犹太人。事实上,清教徒非常信仰《旧约》,顶礼膜拜圣经,上帝是他们的最高权威。在当时很多殖民地,《旧约》还作为法官判案的依据。“清教徒把自己等同于在迦南流浪的古代以色列人,新大陆就是他们心中的新以色列,而英国是埃及,他们的领袖往往被比附为《旧约》中的犹太先知,如华盛顿就被比作摩西。他们感觉自己跟古代以色列人的命运何其相似……人们认为上帝与他们之间也建立了圣约,他们要向上帝负责。他们在宗教生活中也经常仿照犹太惯例、习俗,如北美的新教就实行教会独立的犹太教体制。”可见,清教徒与犹太人在宗教信仰上是基本契合的,相似的命运把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同时,也必须看到,清教教规的琐碎与犹太教教规往往是有矛盾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相安无事与和平共处。
随着欧洲基督徒进入美国,他们也带来了他们的文化包袱,即那些被他们视为珍宝的反犹偏见。基督徒与犹太人之间的冲突时有发生。“犹太人面临的问题虽然不是很严重,但也足以恼人。马萨诸塞州的‘因格利斯·马塞’组织公开指控犹太人谋杀了主,并称他们注定要受苦难,直到他们接受基督教。犹太人在报刊和立法厅受到诽谤。纽波特美观的犹太会堂里,几乎每一扇窗户都曾被打碎。但从来没有发生任何针对犹太人的暴力袭击,也没有哪个地方政府支持针对犹太人的暴力活动。”虽然基督徒与犹太人之间有过冲突,但并未发展到暴力冲突的地步。相反,犹太人与基督徒之间还是互相宽容的时候更多一些。“如果说殖民地的基督徒并没有完全接受犹太人,那么,他们至少容忍了犹太人,不论容忍的动机是处于权宜之计还是出于原则。”美国犹太人也接受了美国,竭力融入到美国社会当中去,并没有刻意把基督徒当做对手或者是敌人。其实,在殖民时代,犹太教徒与基督教徒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接触的。“美国给予犹太人以机会,来探索这个迷人的世界。虽然承受着来自犹太会众领袖的威胁,但犹太人作为个体并没有严守教规,社会控制不可能得到严格的贯彻执行。好奇善问的犹太人会参观基督教教堂,阅读《新约》……有些人对犹太事物如此冷淡,以致他们会使用基督教的誓言,只要这样做符合他们的目的。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有意远离自己民族的犹太人不多。”事实上,犹太人改宗信仰基督教的人是极少数。犹太教徒在一定程度上悬置犹太教与基督教的敌意,对待犹太教本身具有一定的实用色彩。但是,他们并没有游离犹太教太远,在很大限度上保持着传统犹太教的成分。
基督教在新大陆美国这块土地上迅速壮大,逐步形成了主流宗教的地位。新教上升得特别迅速,逐步排斥了其他教派,取得了主宰性地位。新教教徒也以“上帝选民”自居,并相信新教的普世性,是来“拯救”所有相信基督的救世力量和恩典的人们,并给他们以“永生”。他们认为犹太人必须接受基督教,并采取了一些行动来“帮助”犹太人信仰基督教。如1820年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弗雷德里克成立了“美国改善犹太人处境协会”。对此,犹太人是抱着复杂的心态的。少数犹太人认为可以改变犹太教信仰而信奉基督教,事实上,确实有犹太人改信基督教。还有犹太人认为基督徒的背景有助于他们的事业;但是绝大多数犹太人对此表示恐惧和忧虑,因为如果基督教的地位得到确立,犹太人将会沦为二等公民。犹太人将重复欧洲大陆上的千年梦魇。犹太人数世纪的奋斗和无数犹太殉道者的牺牲将付之东流。所以,犹太人在整体上反对这种可怕的非暴力的“消灭”。而事实上,基督教也未曾打算要以暴力形式“吃掉”犹太教,只是希望接纳犹太人,说服他们改变信仰,从而一劳永逸地解决犹太人和犹太教问题。基督教和犹太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立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相互通融和相互借鉴。这种趋势在19世纪以来在美国更加明显。基督教名人经常得到犹太社团的邀请。犹太人也在很多场合被基督教徒友善地称为“以色列人”或是“希伯来人”。犹太人甚至还在基督教教会组织里担任职位。有一些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着力进行两教的和解工作。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双方几乎不把对方视为“异教徒”。部分犹太教徒也阅读《新约》,部分基督教徒也相信基督教起源于犹太教。当然,犹太教和基督教在一些涉及基本教义等重要问题上,他们还是有冲突的。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双向互动,缓解和冰释了两教之间的嫌隙与宿怨。
20世纪以来,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和解和相容的趋势进一步加强。纳粹屠杀犹太人的血淋淋的事实,强化了整个世界对犹太人的同情,其中也包括了基督教徒。在1927—1928年间,犹太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联合建立了全国基督教和犹太人会议,以消除宗教偏见,增进共同的理想。二战结束以后,基督教与犹太教的融合和增益的步伐空前加快。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两大宗教共同建立对话与交流的机构和组织。其中“基督徒和犹太人国际理事会”是其中最大的组织。两大教之间本着求同存异的精神举行神学研讨,且在重要的有共同立场的国内国际事务中互相支持,联合行动。
纵观犹太人在美国的同化过程,宗教宽容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没有犹太教与基督教之间的宽容,就不可能有犹太人在美国“皈依”美国文化的同化过程,犹太人就极有可能重复欧洲大陆上的旧梦。宗教之间的宽容,很大限度上使美国犹太人在美国生存和发展成为可能。
美国犹太人同化于美国社会的第二个最重要的原因是犹太人与非犹太人的族际通婚。犹太人最初来到北美大陆的时候,他们固守自己族内通婚的传统,不与外族通婚,以维护犹太族群的纯洁。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到了20世纪之后,犹太人与外族通婚变得越来越普遍。犹太人的认同意识也发生较大的变化。很多犹太人并不认同自己的犹太身份,对犹太教的忠诚也相对减弱了,他们对自己的美国身份感兴趣。在通婚的问题上,犹太人的族群意识逐渐淡薄,与异族通婚的可能性和合法性得到了空前的加强。有数字表明,20世纪初期,美国犹太人中98%是在教内通婚。但是到了20世纪中期,犹太人与非犹太人通婚的比例达到了20%。到了20世纪80年代,犹太人与非犹太人通婚的比例已经高达35%以上。到90年代,约有11%的犹太人与基督教新教徒通婚,有22%的犹太人与天主教徒通婚,另有7.5%的犹太人与无宗教信仰的人通婚。这样,犹太人的族际婚姻很大限度上解构了传统的犹太社会,加快了犹太教世俗化的进程,使犹太人很快融入到美国现代社会中去,从而大大地加速了犹太人的同化过程。
再者,美国犹太人对反犹主义的有力抵制,也是美国犹太人同化于美国社会的内因之一。美国的反犹主义和排犹主义的目的是将犹太人排斥于主流社会之外,排斥于各种权利之外。反犹主义的终极目的是要将犹太人作为一个族裔整体边缘化,以致消除犹太人的整体社会影响,纯洁WASP(白人新教徒)社会,从而达到白人主宰美国社会的目的。但是,事与愿违,美国犹太人如黑夜丛林中的猫头鹰一般,警惕着周围可能的一切形式的反犹主义。一旦反犹主义兴风作浪,犹太人即刻予以积极的抵制和反抗。19世纪以来,美国犹太人的各种组织都建立起来了,犹太人对抗反犹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机制化和程序化。抵制反犹主义的成功使得美国犹太人获得了各种社会权利,促使主流社会向美国犹太人让步,宽容和接纳犹太人,为犹太人成功地融入美国社会创造了条件。
众所周知,美国是一个多元文化所构建起来的移民社会。虽然近代以来,白人新教徒占据了美国的主流社会。但是随着其他族裔进入美国,美国文化的多元色彩日趋明显。外来移民在接受美国文化、进入美国社会的同时还或多或少地保留着原有民族国家的民族特色,于是,美国人成为了带有各种不同文化特点和风俗习惯的人,美国自然就形成了一个多元文化的社会。有人认为,美国文化就像马赛克,是多种色彩组合的结果。也有人认为,美国文化就像一个管弦乐队,它有不同乐器的配合,才奏出了如此动听的乐章。此外,还有拼盘、万花筒之类的说法。确实,从现代美国文化生成的意义上来讲,美国文化已经不再是单一的“合金铸造”式的文化,而是一种动态的多元文化。从人种上来看,世界上所有肤色的人种在美国都能找到。除了白人之外,黑人、黄种人的数量在美国已相当可观。从宗教信仰来讲,虽然新教—天主教—犹太教三位一体的主宰性格局已经形成,但是,其他宗教的生长,包括边缘宗教的走势在美国都相当强劲。从各族群的平等来看,美国社会通过多年的斗争,基本实现了各族群在法律地位上的平等,但仍然存在有事实上的不平等。从很多方面来看,美国已经成为一个多元文化主义的国家。
多元文化主义追求的是少数族裔或者说是弱势文化群体在权力系统中的平等地位,又同时保障少数族裔或者说是弱势文化群体的文化差异;弱势文化群体在政治上得到“认同”,政府有责任帮助弱势文化群体尽快获得社会平等权利;多元文化主义主张解构一元文化主义,打破主流社会群体独自垄断“话语霸权”,从而创造出一个多话语、多文化、多中心的平等社会。宗教宽容、族际通婚、对反犹主义的抵抗等多种因素推动了犹太人在美国的同化过程。美国犹太人经历了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与美国社会不断冲突和适应,成为美国多元文化中有机的组成部分,犹太人在美国的现代历史与当今社会中无不展现了犹太文化与美国多元文化的关联与共存。美国犹太人自身的历史也是美国多元文化形成的推动力之一。
从上文可以得知,犹太教与其他宗教的相互宽容,使得犹太教获得了与其他宗教平等发展的机会。在历史上,美国政府从来就没有否认过犹太教的合法地位。虽然历经各种变故,但犹太教的内在规定性的特征在美国仍然得以完整保存下来。在现代美国社会,犹太教的发展,犹太教各个教派的出现,都是跟宗教平等分不开的。犹太教在现代美国社会中业已取得了与其他宗教平等的地位。同时,也必须看到,犹太教的世俗化进程加快,犹太人的自我认同降低,信仰犹太教的人数在相对减少。犹太人“去犹太教”的现象较为普遍。但是,犹太教并没有消灭,犹太人中间还有近一半的人参加犹太教活动,到20世纪90年代,犹太教正统派的人数增加了一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犹太教将会消失。犹太教融入美国社会的轨迹大致就是:去犹太化,以世俗化的方式主动归化于世俗的美国社会,洗褪身上的犹太气息,成为标准的现代美国公民;还有,恪守犹太教的基本教义,力图捍卫犹太教,做正统的犹太教徒。随着现代美国“犹太—基督”复合性发展的走势,一些犹太教徒的身份变得模糊起来。另外,一些犹太教有识之士主张改革犹太教与现代社会不相适应的地方,以改革后的犹太教徒的身份加入美国社会。这一点,有待后文进一步分析。总之,犹太教是美国现代和当代多元文化中生动的一幕。
从现代美国历史中可以看出,美国犹太人比其他少数族群更早、更容易得到“政治承认”。早在殖民时代,犹太人已经就是“全公民”,其合法的政治地位早就确立了。美国政府历来反对反犹主义,政府在保证犹太人的合法地位这一点上是有所作为的。其他族群,如黑人,他们在现代美国历史上很大限度上被剥夺或部分剥夺了应有的政治权利,美国政府虽然宣布解放黑奴,给黑人以平等权利。但黑人真正得到“政治承认”是近几十年的事情。在这一点上,犹太人显然比黑人要幸运得多。
现代美国历史还表明,美国犹太人是一支解构性的力量。美国犹太人勇于打破压迫和垄断,摧毁权威和霸权;同时又是一支建设性的力量,为美国社会重建时代精神、重塑时代形象做出了杰出贡献,为美国社会增益良多,功勋卓著。历代犹太英才在美国起着非凡的作用。发明、创造、突破,是美国犹太人的专利。随着美国犹太人在科技、教育、文化、经济、金融、商业、政界等领域迅速崛起并成就斐然,美国犹太人的素质、才干和智慧进一步彰显,犹太人进一步为美国社会所包容和承认,这也是美国社会多元文化主义不断发展的内因之一。
在现代美国社会,犹太文化与其他族群文化一样,既保持着自身的独特性,又与整个美国社会协调一致,共同构建美国多元文化的绚丽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