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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节奏(7)

我俩都笑了。接着,她突然说:“他病得很重,你知道的。最糟糕的是,他对此心知肚明,哪怕他并不愿意谈论这个。我还是说不好,他究竟是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不愿面对,还是不愿吓到我。我俩都武断地认定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对方,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没有找到谈论这件事的方法,所以更想拖一拖再面对,直到来不及面对,所以我们举重若轻,拿这件事开玩笑:‘你带蛋糕来了吗?’‘我带蛋糕来了。再给我一点酒?’‘可以,但只能再喝一点点。’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无法呼吸了,所以,如果癌症没能杀死他,肺炎也会夺走他的性命,更别提他已经在注射吗啡,而这样一来,根本不用废话,肯定会引发其他问题。如果我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搬来跟他一起生活的话,那我会来。我们都说我们轮流照顾,但是,谁知道轮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会找什么借口呢。”

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们稍微绕了点路,在我的酒店停了一下。我说要把包放在前台。服务生正在看电视,他说会找个行李员帮我把包送到房间。米兰达并没有进接待厅,而是在偷偷窥探酒店里的小教堂。我出来的时候,看到她正用鞋尖拨弄一块引起了她兴趣的鹅卵石。

“两分钟就到。”我感觉到了她的急躁,于是这样说。我想就她的父亲说点什么,或者,至少用一些安慰的话语结束这个话题。可是我想到的任何说辞都是陈词滥调,所以我很高兴看到她自己放下了这个话题。

“最好值得跑这么一趟。”她说。

“就当是为了我。”

几分钟后,我们走近一栋位于街角的建筑物。我停在楼前,沉默着。

“别告诉我是——守夜!”

她记得。

“哪里?”她问。

“楼上。三楼,大窗户。”

“美妙回忆?”

“也没那么特别,只是我以前住在这里。”

“然后呢?”

“可以说我每次来罗马都要回到那个酒店住,就因为那里离这栋楼只有几步之遥。”我说着指向楼上的窗户,显然已经几十年没有清理过,也没有更换过,“我喜欢在这里徘徊,就好像我还在楼上,还在阅读古希腊文献,还在给学生的论文打分。我是在这栋楼里学会做饭的,我甚至在这里学会了缝扣子,学会做酸奶,做面包,还学了《易经》,甚至有了第一只宠物,因为楼下的法国老妇人不想要自己的猫了,而那只猫又恰好很喜欢我。我很嫉妒当年住在楼上的那个年轻男人,哪怕他住在这里时并不开心。我甚至喜欢晚一点回这里,就想在天黑之后看看这栋公寓。如果旧日的窗口有灯亮起,我的心就会燃烧起来。”

“为什么?”

“因为一部分的我还没有放弃渴望,还渴望拨回时钟,或者说还没有完全接受我在向前走这个事实——如果我真的已经在向前走了。或许,我真正渴望的只是和从前的我再度连接,我已经失去了联系从前那个自己的途径,我在搬去别处时,轻而易举就背弃了他。可能我永远也不想成为那些日子里的我,但我确实还想再见到他,哪怕只有一分钟。那个男人还没离开自己尚未遇见的妻子,也还不知道自己将要成为一名父亲,我要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住在楼上的那个年轻人啊,他对此一无所知,一部分的我想让他了解我的近况,让他知道我还活着,我不曾改变,此时此刻我就站在这里——”

“和我一起。”她插话,“或许我们可以上楼去,打个招呼。我等不及想要见他了。”

我不明白她是想开个更深刻的玩笑,还是真的严肃起来了。

“我敢肯定他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给你开门,看见你等在楼梯平台上。”我说。

“那你会让我进去吗?”她问。

“你知道答案!”

她等着我再说些什么,或许是让我把话说清楚,但我没这么做。

“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会进来吗?”最终我这样问。

她想了一下。

“不。”她回答。

“为什么不呢?”

“我还是更喜欢老一点的你。”

忽然间,一阵寂静横亘在我们之间。

“答案不错吧?”她戳了戳我的手臂,问道,这举动显然是表明,哪怕老是开玩笑,我们之间也有着最真挚、最值得信赖的友谊。

“我比你老太多了,米兰达。”我说。

“年纪就是年纪而已,酷吗?”我一句话刚说完她就开口了。

“酷。”我笑了笑,我还从来没有这样使用过这个字。

“那么,你有没有回到过这栋楼里,有没有上去过呢?”她在转移话题。

不奇怪,我心想。

“没有,从来没有。”

“为什么不进去?”

“我不知道。”

“马尔古塔小姐伤你那么深吗?”

“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这栋楼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也有其他女孩来过这里。”

“你喜欢她们吗?”

“还是挺喜欢的。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天,我得了感冒,取消了所有课程,那是我在这里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天。我发烧了,家里一口吃的也没有。有个女孩,是我的学生,听说我病了,于是给我带了三个橘子来,在这里小坐片刻,最终和我亲热了一番,而后离开。不久之后,另一个女孩给我带了鸡汤来,第三个女孩也过来探望,为我们三个做了滚烫的托迪酒[1],里面加了很多很多白兰地,我觉得我一定是有史以来最快乐的高烧男人。这两个女孩中的一个之后跟我短暂地同居了一段时间。”

“然而,此时此刻,我是和你并肩站在这里的人。你想到了吗?”

她的声音有些紧绷,非同寻常,我吃不准这是为什么。我认为我是在吐露自己的过去,自从共同乘火车后我们都在做这件事。于是我轻笑一声,知道这笑声听起来有些刻意。

“有什么好笑的?”

“不是好笑,只是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

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就浮出了水面,我们谁也没问为什么。

她从包里摸出一个小相机:“我要请这些人帮我们拍张照片,这样你就知道我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我不会像那个带来三个橘子的女生一样,成为转瞬即逝的回忆。到如今,她的名字、中间名、姓氏你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这都是女性虚荣心点燃的怒火吗?她不是那种女孩啊。

她拦下了从商店里出来的一对美国情侣,递上相机,麻烦那个卷发姑娘给我们在楼前拍一张照片。“不是像这样。”她说,“用胳膊搂住我,把另一只手给我,又不会要了你的命。”

她让那个姑娘又额外多拍了一张。

看着那个姑娘咔嚓咔嚓按了几次快门后,她谢过姑娘,拿回相机:“我会尽快把照片发给你,这样你就不会忘记米兰达了,保证?”

我保证了。

“米兰达真有那么在乎吗?”

“你还是不明白,对不对?你上一次和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得是个不丑,还拼命想告诉你一些事情的姑娘,而那些事情呢,明明那么显而易见。”

我曾怀疑过她会说这种话,所以为什么这话还是让我吃惊,让我希望自己是误解了她呢?

说清楚一点,米兰达,或者再说一遍。

那还不够清楚吗?

那就再说一遍。

我们的言语已经如此暧昧,让我们无法知晓对方的意思,甚至不明白自己想表达什么,但我们又立刻感觉到,不知为何,正是因为那一层意思没有被说出来,我们反而准确抓住了彼此话语中的潜在含义。

就在那一刻,我有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念头。我拿出手机,问她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是否有事情要忙。

“我完全无所事事啊。”她说,“可你不是有事情要忙吗?要过一遍讲稿,要把衣服挂起来,何况你还要洗手啊?”

我没时间解释,马上就给一个朋友打去电话,他是罗马非常有名的考古学家。他接起电话。“我需要帮忙,”我说,“今天就需要。”

“我很好,感谢问候。”他答道,和往常一样诙谐,“所以,我能帮你什么?”

“我需要获准带一个人进入阿尔瓦尼别墅。”

他犹豫了片刻。“她美吗?”他问。

“毫无疑问。”

“我从来没进过阿尔瓦尼别墅,”她说,“他们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去。”

“等着瞧。”而后我就等那位朋友回电,“红衣主教阿尔瓦尼在十八世纪为自己修建了别墅,并且收集了大量的罗马雕像,全都集中起来由温克尔曼看管,我想让你看看那些雕像。”

“为什么?”

“这个嘛,你用鱼和核桃款待了我,而你又喜欢雕塑,所以我要给你展示你这辈子即将看到的最美丽的浅浮雕。那是安提诺乌斯的雕像,他是哈德良皇帝的男宠。然后我要带你看看我最喜欢的一个——阿波罗杀死蜥蜴的雕塑,是普拉克西特列斯[2]的作品,他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雕塑家。”

“那我的咖啡呢?”

“我们还有大把时间。”

我的手机响了。我们能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别墅吗?访客滞留时间不能超过一小时,因为管理员要提前下班。“今天是星期五。”朋友解释。

我们看到桥头就等着一辆出租车,转眼间车就带着我们朝别墅疾驰而去。在出租车里,她转向我:“你为什么想这么做?”

“这是我的表达方式,表示我很高兴自己听了你的话。”

“尽管你有些不满?”

“尽管我有些不满。”

她没再说什么,短暂地朝窗外瞟了一眼,而后又转过脸对着我。

“你让我吃惊。”

“为什么?”

“我没想到你是那种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有那种特别深思熟虑、冷静持重,甚至有点温吞吞的感觉。”

“你是说乏味。”

“完全不是。人们信任你,愿意对你敞开心扉,或许是因为,他们喜欢跟你在一起时的那个自己——就像此刻,在这辆出租车里的我。”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随后又放开。

不出二十分钟我们便抵达了目的地。管理员已经提前得知我们要来,所以正把双臂抱在胸前,等在小小的门外,样子非常强硬,甚至带着敌意。最终他认出了我,那满腹疑虑的态度马上切换成谨小慎微的尊重。我们进入别墅,上楼,径直穿过一连串房间,直到驻足在阿波罗雕像前。“这尊雕塑叫《杀蜥蜴的阿波罗》,我们要穿过陈列室,如果有时间的话,就看看埃特鲁斯坎壁画。”

她盯着雕塑,说她能肯定,自己以前绝对看过这个雕塑的复制品,但不是这一个。

我们匆匆掠视剩下的展品,然后直奔安提诺乌斯。雕塑的美让她震惊不已。“太不可思议了。”

“我说什么来着?”

“Sono senza parole.”她用意大利语说,意思是“我说不出话来”。

我们俩都因震惊而说不出话来。她伸出手臂圈住我,凝望了一会儿雕塑,而后不假思索地摩挲了一下我的后背,之后我们就走开了。

但我很快面向她,指向一个小小的驼背人半身像,俯身在她耳畔悄声道,我可以去分散那个管理员的注意力,而她可以趁机用自己的小相机拍点照片,因为这里不允许任何人拍照。我想起他曾经和我说起过生病的母亲,所以我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母亲的手术情况怎么样。我这么问就是想让他说得详细些,而且我声音很小,米兰达是听不到的。他感激我保护他隐私的谨慎,并且解释说,很遗憾,手术没成功。我则表达了同情。为了再拖延他一会儿,并且确保他是背对米兰达的,我便进一步说我妈妈也去世了。“我们同病相怜。”他说。我们点点头,彼此怜悯。

我回到阿波罗身旁,又看了它最后一眼,解释说在卢浮宫和梵蒂冈博物馆也有同样的雕像,但只有这一个和克利夫兰的那一个是青铜像。“但是这个不是真人大小,”管理员说,“我听说克利夫兰的那个更美。”

“确实。”我说。

而后他鼓励我们穿过意大利花园,那里通向另一个满是雕塑的展厅。在花园的某一处,我们欣赏了这座新古典主义宫殿的外立面与宏伟的拱廊,人们一度认为这座别墅是当时最美丽的建筑。

“我觉得我们没时间看埃特鲁斯坎壁画了,”他补充道,“但是,作为补偿,也许这位小姐愿意给这些雕塑拍几张照片,看得出,”他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还有点沾沾自喜,“她喜欢拍照。”我们全都心照不宣地笑对彼此。他领着我们穿过花园,来到出口处,指给我们看他口中罗马最古老的七棵松树。就在他按下电动大门的按钮时,人行道上的一位老先生盯着我们,忍不住对管理员说:“我们家七代人都生活在罗马,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进入这里。”管理员又换上了他强硬的目光,告诉对方这里“vietato”——禁止入内,任何人都不行。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伸手去拦出租车前,她说她想在大门边再给我拍一张照片。

“为什么?”我问道。

“没有理由。”

发现我有些闷闷不乐,她说:“你能把眉头给捋平吗?”而后又对我的微笑做出反应,“别露出那种假了吧唧的好莱坞式微笑——拜托你了!”

她拍了几张照片,却不太开心:“你为什么要皱眉?”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皱眉,我说,但我其实知道。

“可是今天早上,明明是你说我闷闷不乐!”

我们都笑了。

她似乎并不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评论,我也不想勉强她做什么解释,但是随着她不断按下快门,我心中悄然生出一种忧虑:总有一天,这也会成为一种守夜,会被称为“把眉头捋平”!每一次她用胳膊肘推我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温暖、炽烈并且亲密的感觉。她让我想到了那些如风暴般侵入你生活的人,正如她在父亲客厅里的表现一样:马上拍松你的枕头,打开窗户,扶正两幅你已经不再多看一眼的画,哪怕这两幅画已经被放在壁炉台上,多年不曾挪过位置,再用灵活的小脚抚平陈旧地毯上的褶皱,只是为了提醒你,她曾经往始终空荡荡的花瓶里插入过花朵,以免你仍旧拼命想要忽视她的存在。你就是不敢要求她再多留一周、一天甚至一小时。我和如此真实的一个人走得这样近,我想着,这样近。

太迟了吗?

我到得太迟了吗?

“别想了。”她说。

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注释:

[1]托迪酒,用烈酒加热水、糖或香料等调配而成。

[2]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生平不详,古希腊古典后期杰出的雕塑家。他善于把神话中传说的人物纳入平凡的日常生活中,风格柔和细腻,充满抒情感。普拉克西特列斯的代表作品有《休息的萨堤罗斯》《抱幼童酒神的赫尔墨斯》《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