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王铃
汪荣祖
时间过得真快,亡友王铃逝世已二十五年矣!记得1970年的秋天,我正忙于完成博士学业,听到王铃教授应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之邀来访,知道见面有期,甚是期盼。他与英国李约瑟(Joseph Needham)合作撰写《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早已闻名学界,读其书,再能见其人,岂不快哉!他们一家来到之后,住在与我同一宿舍小区内,得以常常过从。我乘假期曾开车带他们一家南下到加州游玩,在斯坦福大学见到老友马大任,当时是胡佛图书馆的馆长,大家聚谈甚欢,曾拍照留影。
王铃虽长年住在西方,仍然习惯吃中餐,自豪能做一道好菜,叫菠菜炒猪肝,说是既好吃又补身,不止一次送到我家来,说实话味道很一般,但盛情可感!他的夫人露丝(Ruth)虽是澳洲白人,却很像中国的贤妻良母,家里大小事务都依从王铃;对两个男孩,当时还是小学生,尤其爱护备至。每当黄昏时分,看到王铃追赶两个聪敏又顽皮的孩子回家,跑得气喘吁吁,甚是有趣。他怨他老婆老年得子过于宠爱,以至于无法管教。但看在我眼里,他又何尝不十分怜爱这两个可爱的儿子呢。
左起:王铃、马大任、汪荣祖,前为王铃的两个孩子,1970年摄于加州斯坦福大学
相识之后,自然会问起他与李约瑟合作的事。确如众所周知,他于南京中央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因得到傅斯年的赏识,进入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做助理研究员。史语所因抗战内迁到李庄,李约瑟于1943年来访,他是科学家,想要研究中国的科技,傅斯年便把研究古代火器的王铃介绍给他。两人一见倾心,李约瑟得到他亟需要的助手,王铃则在战后1946年,因李约瑟的推荐,获得英国的奖学金赴剑桥大学留学,同时充当李约瑟的助手,两人合作长达十年之久。他说那时正当而立之年,年富力强,当我见到他时,他已年过半百,虽然仍在中年,但身体有点发福,头发已经微秃,讲话时牙齿也显得有些动摇,自称是当年在堆满古籍的斗室内日夜工作的“成果”。李约瑟是科学家,非通汉学,他的中文程度也很有限,读不懂文言古文。收集资料,将资料翻译成英文,这部分巨大的工程必须依靠王铃。其实,王铃的贡献尚不止于此,他自己也是科技史家,对中国古代科技有深入的研究。他在中央大学毕业后,为傅斯年赏识而拔的尖子之一。王铃说李约瑟这位科学家文笔绝佳,亲眼见到老李下笔如有神,但是如果没有王铃提供源源不绝的“米”,李即使是巧妇,又如何能作无米之炊呢?李约瑟于1954年出版《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时,在前言中也承认说,王铃具有中国史的专业训练,于日常讨论写作时帮助极大,中文史料的翻译十之七八由他起草。不仅此也,王君慧眼细察可用的原手史料,而后以其科学史的观点确定史料的重要,并予以解释。李约瑟更进一步说:若无王君的合作,这本书即使能够完成,不仅需要更长的时间,而且必定会有较多的错误。李没有提到的是,王铃无意中透露,他研究《九章算经》的博士论文,实际上已入了中国科技史的章节。王铃的贡献如此之大,但我们发现《中国科学技术史》的前二卷,作者署名李约瑟,王铃只是“研究助理”(research assistant);在1971年出版的第四卷第三册封面上写的是“得到王铃的特别协助”;到1986年出版的第五卷第七册,写明的三位合作者中有王铃的名字,还只是“合作者”(collaborator),何其卑微。如果公平的话,王铃应该是“第二作者”(the second author)。但王铃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毫不犹豫对我说:《中国科学技术史》完全是李约瑟的书。此话并非偶然,我见到他将文稿随意乱放,并不积极整理出版,甚至被人拿去发表也不在意。他有真才实学,但觉得成就不必在己,他就是这样的洒脱。
王铃给汪荣祖的英文信
王铃的特殊学问为识者所知,他对中国古代《九章算经》、中国古代计时等,都有研究论文发表。他对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以及炼丹术、火箭等也有研究,并于1957年前后,成为国际自然科学史协会的会员。何炳棣教授在写《东方摇篮》(the Cradle of the East)(1975)一书时,当遇到古代科技问题,不时从芝加哥打长途电话到澳洲京城堪培拉(Canberra)与王铃商讨,一谈就是一两个钟头。王铃说笑时说,与他同年龄的何炳棣精力充沛,钻研精神十分可嘉,有时候兴起,忘了时差,半夜三更也会接到他的电话。到1988年的8月,美国华人协会召开第五届国际中国科学史会议,当场表彰王铃与其他两位李约瑟的合作者,并授予奖金。
王铃没有与李约瑟始终其事,主要因为生计,他取得剑桥大学的博士学位后,不能继续靠微薄的助理工资做繁重的研究工作过活。据他说,有一次李约瑟开车,他坐在旁边,因精神不继,车门没关好,在公路上突然掉出车外,几乎丧命。他为了成家立业,遂于1958年应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聘请,出任大学研究院远东学院历史系的研究员,并曾代理系主任,自此在堪培拉定居,娶妻生子。在此期间,他常到英美等国大学讲学,成为国际知名的学者。
王铃在澳洲国立大学有一位同事好友,姓骆名惠民。骆是新加坡的华侨,能讲流利的普通话,带浓重的闽南口音,二战时日军侵占新加坡,他远赴四川入燕京大学读书,战后赴英国剑桥大学留学,于是来自天南地北的王铃与骆惠民,不期在异域相遇、相识而成为亲密的好朋友,最后都到澳洲国立大学当研究员。我与骆惠民相知更深,见面的机会比王铃还多,从骆那里听到不少王铃的趣事。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在剑桥同住,有一次王铃带女友回来,居然来了两个女孩,原来另一位是给骆惠民的,骆说起此事仍忍不住大笑,王铃就是这样的“体贴”,连自己交女友,也未忘好友。1988年的夏天,我应邀访问澳洲国立大学,骆兄热情接待,他还带我去见王铃,敲门入内,多年不见,王铃老眼昏花,把我误为王浩,看清楚后,腼腆失笑,坚持要请我吃饭。
左起:骆惠民、柳存仁夫妇、汪荣祖,1988年摄于澳大利亚
王铃这一代旅外学人,都有浓厚的祖国之恋,他直到1982年6月,才有机会回国讲学,接待单位是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当时的所长是席宗泽院士。直到1992年11月22日,王铃偕妻子回到故乡南通,准备营造新居,作长久之计。我在1993年的春天到台北南港中研院访问,住在活动中心,王铃因南通新居尚未建成,亦来中研院访问,因而巧遇,又得在天涯相逢,欢聚多日。有一次谈到旧诗,他吟起唐诗来,铿锵有致,颇具江淮一带的声调,原来他家学渊源,老宅书香满室,自幼得到旧学的熏陶,难怪他用古文资料,得心应手。
他毕竟经过困苦的八年抗战,深知物业维艰,养成非常节俭的习惯,因此住在活动中心嫌贵,一定要到附近租便宜的民房居住,于是要去买旧家具等等,弄得他的澳洲老婆焦头烂额。王铃从台北回到南通后,历经半个世纪的海外漂泊,终于落叶归根,他在南通职大、南通医学院授课外,同时要他的澳洲太太教英语,受到南通当地乡亲们的热烈欢迎。不幸未满一年,王铃在南通的家里,突然心脏病发作,于1994年6月13日,逝世于救护车上,享年七十六岁。王铃的长子麦克斯(Max Wang),当年我初见的男孩,已长大成人,在追悼会上说:他父亲的一生,长期生活在海外,但他对出生地南通怀有深厚的感情,回到家乡后甚是兴奋,他认为故乡才是真正的家。据说他的澳洲夫人露丝,遵照王铃的遗嘱,将骨灰一半留在南通,与母亲和姨母合葬;另一半骨灰带回澳大利亚,他曾经长时间居住过的异乡。我回忆王铃,深佩他功成不必归己,盛名不妨由人;旅外不忘故乡,回乡不忘旧情,不禁感发得句曰:
话说王铃成绝学,无何约瑟独高名;
终偿宿愿归乡里,埋骨犹怀异国情。
2020年2月22日写于林口大未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