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偶作”
当年我去蜕老家,看到他新作的诗,常常会抄录下来,几十年过去,居然还有几页未曾丢失,现随手翻来,略叙往事如下。
1965年中秋节前,我去探望蜕老。他身体不太好,但精神尚佳,不知当时是否已动割肾手术,只记得见到我后,他曾轮流将左右手越过肩部去摸后背,以演示自己的肢体活动能力。随后他从书桌上取来一张诗笺,说是十天前新作的诗。诗写在一种民国时期的八行笺上,我读了一遍,非常喜欢,看见同样的笺纸在桌上放着一叠,便拿起一张用钢笔将原诗照临下来:
八月初三,夜雨不寐,用香山韵作
书幌一灯明,苔阶过雨清。凉宵虽稳睡,秋思奈潜生。雁卜随阳返,鸡先警旦鸣。落年良自惜,愿夏岂胜情。久作披衣惯,仍思蹑屐行。玉钩纤不见,银汉冷无声。屋敝牵萝补,篱新破竹成。小园添曙色,露槿伫朝荣。
乙巳园叟
蜕老告诉我,白居易有五言排律《八月三日夜作》一首,十天前恰逢八月初三,夜雨乍停,就依白氏原韵写了这首诗。又说,你要学写五排,可以先写十二句,或十六句,不要贪长。
回家后,我把抄件递给先父,他长吟一遍,说:“写得真好,不亚于香山原作。”又说:“如果你能用毛笔将蜕老的诗临写下来,你的字就过关了。”惭愧的是,我现在年龄已超过蜕老当年,而毛笔字依然未能过关,除天资不足外,更主要的是自己不够努力。
本文作者用钢笔临写的瞿蜕园诗稿手迹
1966年春节前,蜕老作过两组七绝,一为《乙巳岁除》四首,一为《豫祝靳君仲云明岁九十》八首。与60年代初期的诗作相比,《乙巳岁除》显得茫然而苍凉,这一方面是由于老病,另一方面也与外界氛围相关。那时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已经发表,虽然一般人对后来的形势根本无从预测,但敏感的文化界人士会感受到一场运动又将来临。蜕老对未来也有一种隐约的担心,他希望自己能顺应大局,安度馀生,同时又觉得没有把握。这种心绪在第二、第三首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拥炉枯坐三冬了,拈笔冥思一字无。真为残年惭吃饭,春风门外遍歌呼。
丙午重逢舞勺时,天留老寿益凄悲。陇头松粉风吹落,分作天涯数尺枝。
关于“舞勺”的用典,拙文《花朝长忆蜕园师》曾作解释,此处不赘。另一组是预贺寿辰的诗,祝寿对象靳志,字仲云,清末进士,民国时期任职于外交部门,解放后被聘为河南省文史馆馆员,还当过多届省政协委员。因系贺诗,故多吉语而避谈愁思。八首七绝,回顾了两人长达几十年的交谊,所谓“无多旧事从人说,总角相交唯有君”;称赏了对方的文史才华和外交业绩,所谓“身携班固台中笔,又泊甘英海上船”;同时不忘在末首以《诗经·周颂·般》中的“嶞山乔岳,允犹翕河”为典,歌颂新社会:
见说如今多寿民,眼看新国富经纶。翕河乔岳尤为瑞,作健逢辰要此身。
上述两组七绝被我抄录在普通的信纸上,年深日久,墨水淡化,为防湮灭,我已将原纸扫描下来。
1967年,蜕老仍有诗作,特别是几位老人曾有长达数月的“芳”字韵唱和,在以往拙文中已谈及。可以补叙的一件事是,有次我去蜕老家探望,他拿出一本册页,说是一位“扫四旧”后仍不改雅兴的友人携来请他题诗的。上面有几幅画,印象中画的都是海景,构思奇妙而用笔老辣。蜕老为其中一幅题了七古一首。因画中有匹马从海浪中跃出,故诗中有“忽而跃出青骢马”之句。但我未抄录全诗,也不记得画者为谁,只盼这本册页尚在人间,将来能有机会展示出来。
蜕老最后的诗,作于1968年春,也是七绝四首,题为《病榻偶作》。其时花朝已过,他虚岁七十五,故有“百年已过四分三”的感叹。原诗如下:
老去诗书不复亲,拥衾况是病中身。莫嫌檐雀频相报,历尽春寒始见春。
百年已过四分三,世事何曾得稍谙。自顾皮囊真可掷,即无廪禄亦怀惭。
团絮随风不自知,头颅虽在发全丝。梦回一罅帘如水,默数枝头月影移。
欲攀晴雪对流霞,挂眼长怀屋角花。归燕入园空绕栋,故人有句尚笼纱。(谓三年前见和之诗。)
此诗落款“园客”,钤印“兑之之”,是邮寄给先父的,我曾抄录一份,而原稿在频经风雨后也意外地回到手边,堪称幸事。从诗中所述可知,其时蜕老卧病,由于没有收入,生活日益艰困,但他只是自惭自叹,不敢对外部环境有丝毫非议。诗笺上款题“奉莱山、温如吟长一笑”,固是谦词,而先父、胡温如,也包括我在内,当时读罢,除了长太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的。
瞿蜕园《病榻偶作》
202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