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钱德洪序——成书之缘
明嘉靖三年(1524年)十月,王阳明的门人南大吉命其弟逢吉校刻《续刻传习录》于浙江绍兴,分上下两册,上册即《初刻传习录》,下册为王阳明论述学术的书信九篇,并附“示弟立志说”和“训蒙大意”,此续刻本即今本之中卷。
钱德洪(1496~1574),初名宽,字洪甫,浙江余姚人,号绪山,时称绪山先生。王阳明之大弟子,他是王门“授业师”之一,待子弟严而有礼,教学上因势利导。在入京殿试途中,闻阳明先生病逝,即不试而奔丧。三年后,即嘉靖十一年(1532年),中进士。官至刑部郎中,后在野三十年中以教授为生。著有《阳明先生年谱》《平濠记》等,其主要哲学言论见于《明儒学案》中所录《会语》和《论学书》等。
【原文】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徒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曰:“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众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信孚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
昔南元善刻《传习录》于越,凡二册。下册摘录先师手书,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书,吾师自谓“天下是朱非陆,论定既久,一旦反之为难。二书姑为调停两可之说,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录为下册之首者,意亦以是欤!今朱、陆之辨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师《文录》,置二书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复录。其余指知行之本体,莫详于答人论学与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四书。而谓格物为学者用力日可见之地,莫详于答罗整庵一书。平生冒天下之非诋推陷,万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讲学。惟恐吾人不闻斯道,流于功利机智以日堕于夷狄禽兽而不觉。其一体同物之心,终身,至于毙而后已。此孔孟以来贤圣苦心,虽门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详于答聂文蔚之第一书。此皆仍元善所录之旧。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简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详于答文蔚之第二书,故增录之。元善当时汹汹,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闻斯学为庆,而绝无有纤芥愤郁不平之气。斯录之刻,人见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处时之甚艰也。今所去取,裁之时义则然,非忍有所加损于其间也。
【译文】
先生刚开始回到绍兴的时候,来拜访的朋友还寥寥无几。后来,从四面八方来求学的人与日俱增。嘉靖二年(1523年),与先生比邻而居的人也变多了。比如天妃、光相等古寺里,每间屋子里一起吃饭的都是几十个人,晚上都没有睡觉的地方,大家只能轮流睡觉,歌声通宵达旦。南镇、禹穴、阳明洞等,远近的寺庙里面,只要能够走到的地方,都是志同道合的求学者们在居住。先生每次来讲学,前后左右围坐的听众常常不下几百人。迎来送往,一个月当中没有一天是空闲的。甚至有人来这里听讲,就听了一年多,先生都不能完全记清楚他们的姓名。每次告别的时候,先生常常感叹地说:“你们虽然与我分开了,但也在这个天地之间。如果我们有着共同的志向,我就算忘掉了你们的容貌也没有关系。”学生们每每听完讲出去的时候,没有不欢呼雀跃的。我曾听同门的长辈们说:“来南京之前,虽然问学的朋友很多,但还是没有在绍兴的时候多。这固然是因为先生讲学的时间长了,获得的信任也就更多了,但主要还是在于先生的学说与日俱进,感化学生的时机和开导学生的方法,都能够应用自如,所以效果也自然有所不同了。”
过去,南元善在浙江绍兴刻录《传习录》,共上下两册,下册是先生的八封书信。其中《答徐成之》有两篇,我们先生自己说:“世人褒朱熹而贬陆九渊的定论已经许久了,一旦要把这种定论推翻过来十分困难。这两封信可以说是能够调停两家的说法,使得人们思考,从而得出准确的结果。”所以下册的开头就是这两封信,南元善的用意也是这个!到今天,人们对于朱、陆两家的争辩已经很熟悉了。我对先生的《文录》进行刻录的时候,在《外集》中放了这两封书信,意图是想表明书信并不能完全反映先生的观点,所以在这里便没有再收录了。其余,谈到知行的本体,没有比《答顾东桥书》与《答周道通书》《答陆清伯书》《答欧阳崇一书》这四封书信更详尽的了。而论述格物应为学者日常所做的功夫,最详细的是《答罗整庵》这封信。先生平生冒着世人的否定、诋毁和诬陷,万死一生,虽遑然无定,但仍时刻不忘讲学,只怕我们这些人不懂得他的学说,而流于为追逐功名利禄而巧用心智,最后有一天堕落到和夷狄禽兽一般,而不能发现先生一辈子都在兢兢业业追求与天地万物同心,至死方休。这也是孔、孟以来圣贤们的苦心,虽然门人子弟们并不能够宽慰他们的至情。这种至情,在《答聂文蔚》的一信中写得最详尽。这些都是南元善以前刻录过的信。而详尽揭示孟子所说的“必有事焉”就是“致良知”的信,则莫过于先生的《答聂文蔚》的第二封信,它明白简易,使人听了就能入门,所以我也把它增录了进来。南元善当时激昂慷慨,能够以身犯险,讲授阳明学说,以至遭到奸邪排斥,但他仍旧欣然因平生能学到王阳明先生的学说而庆幸,在心中全没有丝毫郁闷不平。他刻录《传习录》,世人只看见了这本书对大家有很大的作用,而不知道他当时处境的艰难。现在我对《传习录》进行增删,并非忍心对他的刻录有所损害,而只是出于对目前情况的考虑。
【解读】
钱德洪作为王门“授业师”,受王阳明思想的影响是很深的。后期的钱德洪充分发挥了王阳明的“我的灵明”论。这篇序中,前一部分介绍了王阳明辞官回到越地后的讲学情况;后一部分钱德洪对《传习录》的编排、刻印等有关问题做了些说明,这对我们今天了解这本书有一定的参考作用。其中有关对王阳明思想观点的概述,对本卷的内容做了一个简要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