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睡意蒙眬
地方法院正在审理一个案件,一个脸色憔悴却又不失体面的中年人坐在被告席上,有人指控他犯了挪用公款和伪造文书的罪名。胸脯狭窄、身材消瘦的书记官正在用平缓的男高音宣读起诉书。他只顾单调呆板地念着,根本也不管什么逗号、句号,一会儿像蜜蜂嗡嗡嗡,一会儿又像小溪哗哗哗。这样的宣读声,最容易让人产生幻想、回忆往事或是打起瞌睡来……
法官、陪审官和旁听席上的人们都无精打采的,好像要睡着了一样……法院里安静极了,只是走廊里偶尔会传来一些脚步声,还有一些人打哈欠的声音和陪审官用手捂着嘴轻轻咳嗽的声音……辩护人生着一头鬈发,他用手支撑着下巴,悄悄地打着盹儿。书记官嗡嗡嘤嘤的宣读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令他头脑恍恍惚惚的,一直飘浮不定。
“这位民事执行官的鼻子可真长啊,”辩护人心里想着,眼皮沉重得都快睁不开了,“造物主为什么要糟蹋这张聪明的面庞呢?如果人的鼻子都长得这么长,人们的住处就要显得狭小多了,必须把房子盖得更加宽敞高大才行……”
辩护人突然摇晃了一下脑袋,好像被蚊子叮咬了一样。他接着又想道:“我的家人现在在做什么呢?以往这个时候家人全都会待在家里:妻子、岳母、还有两个孩子科里卡和济娜,估计他们现在正在我的书房里玩耍……科里卡会站在安乐椅上,趴在桌子上,在我的文件上画画儿。他可能会画一匹长着尖尖头的马,用一个黑点儿当作眼睛,还会画一个人,这个人举着长长的胳膊,画上还会有一座歪歪斜斜的房子。济娜呢,她会站在桌子的旁边,伸长脖子试图去看清哥哥画了些什么……‘你画一张爸爸呀!’她请求着哥哥说。于是,科里卡就会开始画我。他先画了一个小人儿,然后又给他加上了黑胡子,这样,爸爸就算画成了。接下来他可能会在《法典》里找些插图,这下济娜就可以拥有那张桌子了。济娜抬头间一眼看见呼唤仆人的铜铃,她调皮地拉了拉绳子,铜铃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济娜又看见了墨水瓶,她就把手指头伸了进去,如果桌子上的抽屉没上锁的话,她肯定会拉开抽屉翻一翻的。最后,兄妹二人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两个人装成了印第安人,然后藏到了桌子的底下,假装在躲避着敌人,两个人又叫又嚷,争着往桌子底下爬,直到桌子上的台灯或花瓶掉在了地上才停止了闹腾……唉!这时候,妈妈可能正抱着她的第三个小宝贝儿在客厅里溜达……小宝贝儿哇哇地大哭着,哭啊,哭啊……哭个没完没了。”
“根据活期存款的单据,”书记官还是像蜜蜂似的继续嗡嗡着,“储户契金娜、阿奇卡索夫、柯贝洛夫和季马科夫斯基应得的利息概未支付,总计一千四百二十五卢布四十一戈比,已经并入了一八八三年的结余里面……”
辩护人的思绪如腾云驾雾一般,他又想道:“也许我的家人正在吃午饭呢,岳母、妻子娜佳、内弟瓦夏和孩子们会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旁,岳母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呆板、忧虑。娜佳的身体消瘦,带有几分憔悴,还不错的是她脸上的皮肤依然白皙光洁。娜佳像被人逼迫似的坐在桌子的旁边,她一点食物也不想吃。岳母一副疲惫的样子,她的事情很多,要抱孩子,还得管着厨房、皮大衣的防虫、出门拜访客人、接待客人,还有丈夫的内衣也得让她操心!该操心的家务事真是太多了,需要她亲自动手做的事情却不多!娜佳和她母亲简直无所事事,因为她们的身体太虚弱了,有时她们太闲得慌去浇一浇花,或者骂厨娘一顿,都会累得躺上两天,还一边呻吟着一边说:‘这简直是在服苦役啊!’
“内弟瓦夏则慢吞吞地咀嚼着食物,他的脸阴沉着,一句话也不说,这是因为他的拉丁语考砸了,只得了一分。不过这孩子还算得上安稳,也爱帮助人、懂礼貌。可是他却不知磨破了那么多条裤子,穿坏了那么多双靴子,用坏了那么多的课本,简直就是一个败家子!……
“一对兄妹自然免不了顽皮淘气,他们一会儿要胡椒,一会儿要醋,一会儿你告我的状,一会儿我又告你的状,失手摔碎汤勺儿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想想这些事,就叫人头晕!妻子和岳母的要求十分严格,这让家里的人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
“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也不要去拿汤勺儿,更不要用刀子吃东西。上菜的时候,一定得从右边上,而不要从左边端上桌子。包括火腿煎豌豆在内所有的菜都有一股香粉和水果糖的气味儿。结果哪一样菜也不好吃,而且太过油腻,量也少得可怜……
“当我还是单身汉的时候,每天不是喝白菜汤,就是喝粥,也觉得十分可口,可是现在却连个影子也见不到了。岳母和妻子总是用法语交谈,只有话题涉及我时,她才会用俄语说,她大概觉得我是一个缺乏情感的粗鲁人,我是不配让她用柔和的法语来谈论的……
“妻子可能会疼惜地说:‘可怜的米谢尔可能已经饿了,他早晨连片面包也没吃,只喝了一杯茶就匆匆忙忙上班去了……’
“‘亲爱的女儿,你就放心好了,’岳母幸灾乐祸地说,‘像他那样的人饿点也没什么关系的。说不定他都已经往餐饮部跑了五趟啦!法院里刚刚设立了一个餐饮部,每过五分钟,他们就会向审判长请示是不是该休息一会儿。’
“午饭过后,岳母和妻子通常会商量如何节省开支的事……俩人算啊,写啊,到头来却发现开支远远地超出了计划。于是,她们又叫来了厨娘,让她跟自己一起算,然后就开始指责她,为了五戈比还会破口大骂……所有恶毒刻薄的话都会骂出来的……然后就是重新摆放家具,打扫房间。她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们闲得无聊的结果。”
“根据八品文官切列普科夫的供词,”书记官仍然用嗡嗡的声音在宣读,“虽说他已经收到第八百一十一号单据,但却未曾收到过应得的四十六卢布两戈比,这笔钱是已经记录在案……”
“只要仔细考虑一下,再加以正确的判断和权衡一下四周的环境,”辩护人继续往下想,“说实话,你就会对这一切感到厌倦的,恨不得撒手闭眼,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问了,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统统见鬼去吧!……无聊与庸俗时时困扰着自己,乌烟瘴气也弄得自己精疲力竭,疯疯癫癫,让人情不自禁地渴望片刻的澄明与宁静,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找娜达莎,趁兜里有钱的时候,也想找一个茨冈姑娘,一切烦恼都被抛在脑后……说真的,真想把一切烦恼都统统抛掉!那是一个鬼神也不知道的地方,城外很远的地方有一所孤立的房子,走进去可以躺在沙发上,那些亚洲人会跳啊,闹啊,唱啊,格外地开心。从娜达莎的歌声就可以听出她是多么迷人、多么疯狂的姑娘,让人神魂颠倒……还有葛拉莎!她是那么可爱、标致、妙不可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和光滑的脊背……真是好看啊!”
嗡嗡嗡,嗡嗡嗡……书记官念个不停。辩护人一阵晕眩,四周的景物重叠在了一起,纷纷摇晃着,那些陪审官和法官身体也越缩越小,旁听席上的人们则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斑点,天花板好像一会儿落下来,一会儿又向上飘浮起来……辩护人的思绪不停地跳跃着,最后,突然中断了……他感到岳母、娜佳、被告、民事执行官、葛拉莎……所有的人都围着自己又蹦又跳,而且不停地旋转着,后来又都退向远方,越退越远,越退越远,越退越远……
“好的……”辩护人说着就进入了梦乡,“好的……你躺在沙发上吧,四周既舒服又温暖……葛拉莎还在唱着歌呢……”
“辩护人先生!”一声严厉的叫声忽然响了起来。
“好……温暖……啊,没有奶妈,也没有岳母……更没有冒着香粉气味的菜汤……可爱的葛拉莎,真漂亮!……”
“辩护人先生!”那严厉的叫声又响了起来。
辩护人浑身一哆嗦,吓得睁开了眼睛。茨冈姑娘葛拉莎那双乌黑的眸子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她那滋润的嘴唇含着笑意,俊俏的面庞容光焕发。辩护人虽然被吓得打了个哆嗦,但是他却还没有完全清醒,还处在梦境中的状态,他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微张着嘴巴,直盯着茨冈姑娘。
“辩护人先生!难道您不想向这位女证人提问什么问题吗?”审判长说道。
“哦……是了!这位是女证人……不,我没什么可问的,也不想提问。”
这时辩护人摇了摇脑袋,终于完全清醒了。这时的他才明白站在面前的是真的茨冈姑娘葛拉莎,她是被作为证人传到法庭上来的。
“不过,不好意思,我还是问几个问题吧。”辩护人大声说道,然后转向葛拉莎说,“女证人,您是库兹米乔夫合唱团里的歌手,请问,被告经常到你们团附设的餐厅去饮酒作乐吗?……也可以这样说……您还记不记得,每次的餐费是他自己出钱,还是别人替他付的?谢谢您!……这就足够了。”
辩护人喝了两杯水,蒙眬的睡意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