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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二月

小商人

一日 星期四

父亲叫我在周末邀请朋友们来家做客或者去别的同学家,借此增加感情。所以这个星期日,我准备和漂亮的沃蒂尼去散步。今天卡罗菲来访——就是那身材瘦长,长着鹰钩鼻子的孩子,一对小眼睛透露着狡猾。他父亲是开杂货店的,他真是一个奇人,口袋里总带着钱,数钱的本领绝对一流,心算之快更无人能及。他还能省钱,从来也不乱花一分钱。即使有五厘铜币落在座位下面,他也要费上一周的工夫把它找出来才肯罢休。用旧了的钢笔尖、编针、点剩的蜡烛或是旧邮票,他都好好地收藏起来。他搜集邮票已经两年多了,几百张邮票粘在大大的集邮册上,各国的都有,说粘贴满了就去卖给书店。他常拉了同学们到书店买书,所以书店老板就免费送笔记簿给他。在学校里,他也做着各种买卖,有时买进别人的东西,再卖给有需要人;有时卖些彩票;有时把东西和别人交换,交换了以后反悔了,还要再换回来;玩钢笔尖的游戏从没输过。收集一堆旧报纸,拿到纸烟店里去卖钱。他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把账目细细地记在里面。在学校,除算术外,他什么都不用功。他也想得奖章,但这不过是为了能够免费到剧场去看木偶戏。虽然卡罗菲是这样一个奇人,我却很喜欢他。今天,我和他做买卖游戏,他很熟悉商品价格,至于折叠喇叭形包装的纸袋,恐怕一般商店里的伙计也比不过他。他自己说,等毕业了要去经营一种新奇的商店。我送给他四五枚外国的旧邮票,他欢喜得不得了,还把每张邮票的价钱说给我听。我们正在玩的时候,父亲虽在看报纸,却静静听着卡罗菲的话,看他那样子好像听得很有趣味似的。

卡罗菲口袋里装满了小玩意儿,外面罩了长的黑外套。他平时总是商人似的在心里琢磨着什么。他最看重的要算那本邮票簿了,好像那是他最珍贵的财产,平日里动不动就和人家说他的邮票。大家都骂他是吝啬鬼,说他财迷心窍,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很喜欢他。他教给我很多事情,像个大人似的。扛柴的柯莱蒂说他即使到用了那邮票簿可以救他母亲生命的时候,也不肯舍弃那邮票簿的。我的父亲却不同意这种说法。父亲说:“先别忙着下结论,卡罗菲虽然气量不大,但也有亲切的地方呢!”

虚荣心

五日 星期一

昨天,我跟沃蒂尼及沃蒂尼的父亲,同在里沃利街散步。斯塔尔迪站在书店的窗外看着地图。他是无论在街上或别的什么地方都会用功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这来了。我们和他打招呼,他头一回就算是回应了,真不懂礼貌!

沃蒂尼穿得很讲究。他穿着绣花的摩洛哥长皮靴,绣花的衣裳,纽扣上坠着丝绸穗,戴着白海狸的帽子,挂了怀表,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可是昨天,沃蒂尼因为虚荣心遭遇了很大的挫败:他父亲走路很慢,我们两个一直在前面走着,后来在路旁石凳上坐下。那里还坐着一个衣着同样考究的少年,好像很疲倦了,低着头在沉思。沃蒂尼坐在我和那少年的中间,好像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华美服装,想引起坐在他旁边孩子的羡慕和嫉妒,抬起脚来对我说:

“你看见我的军靴了吗?”他的意思是给那少年看的,可是少年丝毫不为所动。沃蒂尼放下脚,让我看他衣服扣子上的丝绸穗儿,同时用眼瞟着那少年说:“这纽扣不合我意,我想换成银的。”那少年仍旧不向他看一眼。

于是,沃蒂尼将那白色海狸帽子用手指顶了转起圈来。少年也不瞧他,好像是故意如此的。

沃蒂尼有点生气了,他掏出怀表,打开了后盖,叫我看里面的齿轮。那少年到了这时,仍不抬起头来。我问:

“这是镀金的吧?”

“不,纯金的!”沃蒂尼答说。

“不会是纯金的,多少总有一点银在里面吧?”

“哪里!那是不可能的。”沃蒂尼说着把怀表送到少年面前,问他:

“你,请看!不是纯金的吗?”

“我不知道。”少年淡然地说。

“什么!什么!”沃蒂尼怒了,大声说。

这时,恰巧沃蒂尼的父亲也来了。他听见这话,向那少年注视了一会,厉声地对自己的儿子说:“住嘴!”又附在儿子的耳朵说:“他是个盲人。”

沃蒂尼蹭地站起来,仔细打量那少年的脸。那孩子目光呆滞,两眼无神,果然什么也看不见。

沃蒂尼感到很害臊,默然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非常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盲人少年好像已明白了一切了,用亲切的、悲哀的声音说:

“没关系!没什么。”

沃蒂尼是爱虚荣,却并无恶意。接下来的路上,他再也没笑过。

第一场雪

十日 星期六

里沃利街的散步,暂时不用再想。现在,我们美丽的朋友来了——第一场雪来了!昨天傍晚,大雪已经开始飞舞,今天早晨地上全白了。雪花打在学校的玻璃窗上,窗框周围也积了起来,看上去真有趣,连老师也搓着手向外面观看。一想起堆雪人呀,摘檐冰呀,晚上围在烧红的炉子旁讲有趣的故事呀,大家都无心上课。只有斯塔尔迪认真地做着功课,丝毫不去理会下雪的事。

放学回家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大声喊着,跳着,或是用手抓雪,或是在雪中跑来跑去。来接小孩的父母们手上的伞也完全白了,警察的帽子上也白了,我们的书包,转瞬间也白了。大家都高兴得发狂。永远没有笑脸的铁匠店里的儿子普雷科西今天也笑了;从马车下救出了小孩的罗贝蒂也拄了拐杖跳着;还未曾碰过雪的卡拉布里亚少年也捧起一堆雪,像吃桃子似的吃着;卖菜人家的儿子克罗西把雪装在书包里。最可笑的是“小泥瓦匠”,我父亲叫他明天来玩,他口里正满含着雪,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看着我父亲的脸。大家见了都笑了起来。

女老师们都跑了出来,也好像很高兴。我一年级大班的女老师真可怜,也咳嗽着在雪中跑来了。附近学校的女学生们也跑出来,在铺着毛毡似的雪地上跳跃回旋。老师们都大声喊道:“快回去,快回去!”他们看见在雪中快乐的孩子们,也都微笑着。

恩里科!你因为冬天来了而快乐,但你不要忘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没有衣服穿,无火暖身的孩子们!因为想让教室暖和些,有的小孩拿了许多木炭到学校里来,手上满是冻疮,流着血。在世界上,被大雪覆盖的学校也很多。在那里,小孩子们被冻得牙齿直打颤,看着天上飘下的雪,心头充满恐惧。雪积得多了,造成雪崩,连房屋也会被压没的。你们因为冬天来了而高兴,但不要忘了:冬天一到,就可能有许多人被冻死!

你的父亲

“小泥瓦匠”

十一日 星期日

今天,“小泥瓦匠”到我们家来做客。他穿着他父亲的衣服,全身沾满石粉与石灰。他如约到我们家里来,我很高兴,我父亲也是一样。

他真是一个有趣的孩子。他一进门就脱去被雪打湿了的帽子,塞在口袋里,阔步地到了屋里面,脸像苹果一样,注视着一切。等走进厨房,把周围陈设打量了一会儿,看到那驼背的滑稽画,就做了一个兔子脸。他那兔子脸,谁见了都会发笑的。

我们玩搭积木的游戏。“小泥瓦匠”对筑塔造桥有很高的本领,坚持不懈地认真去做,像大人一样有耐心。他一边玩积木,一边告诉我自己家里的事情:他家是住在人家屋顶的一个阁楼内,父亲晚上去夜校,母亲替人家洗衣服。我想他父母必定是很爱他的。他衣服虽旧,却穿得很温暖,破的地方很用心地缝补过,领带如果不经母亲的手肯定也打不了那样整齐好看。他个子不高,据说,他父亲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进出家门都得弯着腰,平时管自己的儿子叫“兔子头”。到了四点,我们坐在安乐椅上,吃牛油面包。等大家离了椅子,我看见“小泥瓦匠”上衣上沾着的白粉沾在了椅子背上,就想用手去擦。不知为什么,父亲忽然拦住我的手。过了一会儿,父亲自己偷偷地擦净了。

玩游戏的时候,“小泥瓦匠”上衣的纽扣忽然落下了一个,我母亲替他缝好。“小泥瓦匠”红了脸在旁看着。

我将漫画书给他看,他不知不觉模仿起画上的鬼脸来,引得父亲一阵大笑。回家的时候,他非常高兴,以至于忘记了戴他那顶破帽子。我送他出门,他又装了一次兔子脸给我看,表示谢意。“小泥瓦匠”叫安东尼奥·拉布科,八岁零八个月。

恩里科!你去擦椅子的时候,我为什么阻止你,你不知道吗?如果你当着朋友的面擦,那就无异于骂他:“你为什么把这弄脏了?”他并不是有意把它弄脏的,并且他衣服上所沾着的东西,是他父亲工作时沾来的。凡是从工作上带来的,绝不是脏的东西,不管它是石灰、是油漆或是尘埃,绝不肮脏。劳动不脏,见了劳动的人,绝不应该说“好脏啊!”应该说“他身上有着工作的痕迹”。这点你可不能忘了!你应该爱“小泥瓦匠”,一方面他是你的同学,其次,他是工人的儿子。

你的父亲

雪球

十六日 星期五

雪还是下个不停,今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雪地里发生了一件悲哀的事:小孩们一出街道,就将雪团成了石头一样硬的小球打来打去,人行道上有许多行人。一位先生喊道,“别扔了!别扔了!你们这帮调皮蛋。”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只见一位老人双手捂着脸,帽子掉在地上,在那里跌跌撞撞走着。一个少年立在旁边叫着:“救人啊!救人啊!”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原来老人的眼被雪球打伤了!小孩们立刻四面逃散。我和父亲站在书店前,向我们这边跑来的小孩也很多。卡罗内、柯莱蒂、“小泥瓦匠”、搜集旧邮票的卡罗菲,都在里面。老人已被团团围住,警察也赶来了。大家都齐声说:“这是谁干的?”

卡罗菲站在我旁边,脸色苍白,身体颤抖着。

“谁?谁?这是谁干的?”人们叫着说。

卡罗内走过来,低声对卡罗菲说:“喂!快过去承认了,隐瞒是卑鄙的!”

“但是,我并不是故意的。”卡罗菲声音颤抖地回答。

“虽然你不是故意的,但责任你得负。”卡罗内说。

“我不敢去!”

“不行。来!我陪你去。”

警察和围观者的喊声比先前更高了:“是谁干的?眼镜也打碎了!玻璃割破了眼!恐怕要变成瞎子了!小坏蛋!”

这时,我以为卡罗菲要跌倒在地上了。“来!我替你想办法。”卡罗内说着,拉着卡罗菲的手像扶病人似的拉了过去。群众见这情形,也知道闯祸的是卡罗菲了,有的人攥紧了拳头想揍他一顿。卡罗内推开了众人说:“你们十几个大人要来对付一个孩子吗?”人们这才站着没动。

警察拉着卡罗菲的手,推开众人,把卡罗菲领到老人暂住的家里去。我们也随后跟着。到了那一看,原来那受伤的老人和他侄子就住在我们那座楼的五层,是个老职员。他躺在椅子上,眼睛上盖着一条手帕。

“我不是故意的。”卡罗菲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哆哆嗦嗦地反复说着。围观的人有的挤了进来,大叫:“跪在地上!”说着就把卡罗菲往地上按。这时,另外又有一人用双手将他抱住,说:“先生们!不要这样。这小孩已经认错了,谁也没有权利再伤害他。”那人就是校长。校长向卡罗菲说:“快赔礼道歉!”卡罗菲一下子哭出来,上前抱住老人的腿。老人用手摸着卡罗菲的头,抚摸着他的头发。大家见了都说:

“孩子!回家吧。好了,快回家去吧。”

父亲拉着我走出了人群,路上对我说:“恩里科!在这种时候,你有承认过失、负担责任的勇气吗?”我回答说:“有!”父亲又问我:“你现在能向我发誓一定会这样做吗?”我说:“是的,我发誓,父亲!”

女教师

十七日 星期六

卡罗菲怕老师惩罚他,很担心。不料老师今天没来,连助教也没来,给我们上课的是克洛米老师。克洛米老师是女老师中年龄最大的,有两个很大的儿子,其中一个正病着,所以她今天面带愁容。学生们见了她就开始喧闹起来,可是她用缓慢、平静的声音说:“请你们尊重我的白发,我不但是老师,还是母亲呢。”大家都安静下来,唯有那厚脸皮的弗兰蒂,还在那里嘲弄老师。

被派到克洛米老师班上上课的,是我弟弟的老师德尔卡蒂。替德尔卡蒂上课的,则是“小修女”老师,管她叫“小修女”是因为这位老师平时总穿黑的罩服。她是个白皮肤、头发光滑、双眼明亮有神、说话细声细气的人,无论何时,好像总在那里祈祷。她性格温柔,说话声音小得简直听不见,从未见过她发怒或大声说话。虽然如此,只要她举起手指,即使最顽皮的小孩也会立刻乖乖地低下脑袋,霎时间教室就俨然一座教堂了,所以大家都叫她“小修女”。

此外还有一位女老师,也是我所喜欢的。她就是一年级三班的老师。她很年轻,脸色好像玫瑰,还有两个小酒窝,一顶小小的帽子上插着红色的大羽毛,脖子上挂着黄色的小十字架。她自己很活泼,学生也被她教得很活泼。她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像唱歌一样。有时小孩子喧闹,她常用教鞭敲桌子或拍手来让他们安静。小孩放学回家的时候,她也像孩子似的蹦蹦跳跳,替他们排好队伍,帮他们戴好帽子,给他们扣好外套的扣子,使他们不至于感冒。为了避免孩子们路上争吵,一直把他们送出街道。见了孩子的父亲,教他们在家里不要打孩子;见小孩咳嗽,就拿药给他们吃;感冒了,就把手套借给他们。小一些的孩子们缠着她,或要她亲吻,或去拉她的外套,搞得她很辛苦。她从来都不指责,总是微笑着挨个吻着他们。回家去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总是被小孩们弄得乱七八糟,她还是很活泼的样子。她还在女子学校教学生绘画,靠自己的劳动养着自己的母亲和一个弟弟。

在受伤老人的家里

十八日 星期日

伤了眼睛的老人的侄子,就是帽子上插红羽毛那位女老师班上的学生。今天我们在他叔叔家里看见他了。叔叔像对自己儿子一样爱着他。今天早晨,我替老师抄完了下星期要用的每月故事《佛罗伦萨的小抄写员》,父亲说:“我们到五楼去看看那位受伤的老人吧,看他的眼睛怎么样了。”

我们走进了那黑漆漆的屋里,老人躺在床上,他的妻子坐在旁边陪着,侄子在一个小角落里玩耍。老人见了我们很高兴,叫我们坐,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四五天就可以痊愈了。

“只不过受了一点伤罢了,那可怜的孩子恐怕正担心着吧。”老人说,又说医生马上就要来了。刚好这时门铃响了,他妻子说“医生来了”,前去开门。来的却是卡罗菲,他穿着长外套站在门口,低了头不敢进来。

“谁?”老人问。

“就是掷雪球的那孩子。”父亲说。

老人听了:“啊!是你吗?快进来!你是来看我的,是吗?已经好多了,请放心。马上就痊愈了。请进来!”

卡罗菲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也在这里,他忍住哭声走到老人床前。老人抚摸着他:

“谢谢你!回去告诉你父母,我已经快好了,叫他们不要挂念。”

卡罗菲站着没动,似乎还有话要说。

“你还有什么事吗?”老人问。

“我……我没什么事。”

“那么,回家吧。再见,放心地回去吧!”

卡罗菲走到门口又站住了,眼睛看着送他出去的老人侄子的脸,忽然从外套里拿出一件东西交到老人侄子的手里,说了一句:“把这个收下吧。”就一溜烟跑开了。

侄子把东西拿给老人看,外面的纸上写着“送给你”。打开纸包,我大吃一惊,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卡罗菲平日费尽心血,珍爱着的邮票簿。他把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邮票簿拿来报答老人的原谅。

佛罗伦萨的小抄写员

(每月故事)

叙利亚上小学五年级,十二岁,是个黑头发白皮肤的孩子。他父亲在铁路工作,叙利亚还有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一家人生活拮据,过得很清贫。父亲不以儿女为累赘,一味爱着他们,对叙利亚百依百顺,但在学习方面对他要求严格。父亲希望他快些毕业,找一份比较好的工作,来减轻家里的负担。

父亲已经上了年纪,再加上工作特别辛苦,苍老得很快。一家人的负担都落在他的肩上。他除了白天要在铁路工作外,晚上还要替别人抄写文件,来补贴家用。最近,他从一家杂志社找到一份工作,要求他把订户的名字和地址用标准大字抄写在纸条上,每五百条三个里拉。这份工作很辛苦,老人常在吃饭时跟家里人发牢骚:

“我的眼睛似乎坏起来了,这份差事会要了我的命呢!”

有一天,叙利亚对他父亲说:“父亲!我来替你抄写吧。我能写得和你一样好。”

父亲回答说:“不行,你应该用功读书,这才是重要的事,哪怕一个小时,我也不愿占用你的时间。你的想法父亲知道,但我绝不会让你做的。这事以后不要再说了。”

叙利亚知道父亲的脾气,也不勉强,自己在心里琢磨着。他每天半夜听见父亲停止工作,回到卧室里去。有好几次,十二点钟一敲过,立刻听到椅子向后挪动的声音,接着就听见父亲轻轻回卧室去的脚步声。一天晚上,叙利亚等父亲睡下后,悄悄起来穿好衣裳,轻轻地走进父亲写字的屋子里,把灯点着。桌子上摆放着空白的纸条和杂志订户的地址簿,叙利亚拿起笔,模仿着父亲的笔迹写起来,心里既高兴又有点害怕。写了一会儿,抄好的纸条渐渐多起来,停下笔,搓搓手,打起精神继续抄写,一面抄写一面又侧着耳朵听动静,时不时露出微笑,也怕被父亲发现。写到一百六十张,算起来有一个里拉了,方才停下手,把笔放在原处,熄了灯,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吃中午饭时,父亲很是高兴。原来他一点也没察觉到。他每夜只是机械地抄写地址簿,十二点一过就放了笔,早晨起来把条子数一数。那天父亲很高兴,拍着叙利亚的肩膀说:

“嘿!叙利亚!你父亲还没老呢!昨晚三个小时,工作要比平常多出三分之一。我的手还很灵活,眼睛也还没有花。”叙利亚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很快乐。他想:“父亲不知道我在替他抄写,还以为自己没老呢。那么好吧,继续干吧。”第二天夜里十二点刚过,叙利亚就起来工作。这样过了好几天,父亲还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有一次,父亲在晚餐时说:“真奇怪!近来灯油怎么用得这么快。”叙利亚听了暗自发笑,幸好父亲没有再说别的。此后,他还是在夜里继续替父亲抄写。

叙利亚因为熬夜,渐渐睡眠不足,早上起来感觉很疲劳,晚上复习时也不停打瞌睡。有一天晚上,叙利亚伏在桌子上睡着了,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打盹。

“喂!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赶紧做你的功课!”父亲拍着手叫。叙利亚睁开双眼,继续复习功课。可是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情况还是一样,而且变得更糟:或是伏在书上睡着了,或是起床比平时晚,复习功课的时候,也总是提不起精神来,好像对功课很厌倦似的。父亲见这情形,几次观察他,最后不免斥责。虽然他从来不责骂小孩。有一天早晨,父亲对他说:

“叙利亚!你真让我失望!你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呢?你要记住!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知道吗?”叙利亚有生以来第一次挨骂,很难受。心里想:“是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非停止不可。”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很高兴地对大家说:“你们知道!这个月比上个月多赚了六元四角钱呢。”说着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袋糖果来,说是买来让一家人庆祝的。小孩们都拍手欢笑,叙利亚又恢复了信心,心里想:“继续干下去。白天多用点功,晚上继续工作吧。”父亲接着又说:“六元四角呢!我真高兴,可是这孩子——”说着指了指叙利亚,“却让我失望!”叙利亚默默地承受着责备,把眼泪忍下去,心里却非常高兴。

从此以后,叙利亚仍然工作,可是,这个活干得太辛苦了,日复一日,终究难以支持。这样又过了两个月,父亲仍是责骂他,对他越来越没好脾气。有一天,父亲到学校去找老师了解情况,和老师商量叙利亚的事。老师说:“是的,成绩还算可以,因为他原是聪明的。但学习却没以前上心了,上课总是打瞌睡,注意力不集中。叫他写作文,他只是随便写上几句就算了,字体也潦草,他本来是可以写得很好的。”那天晚上,父亲把叙利亚叫到自己旁边,用了比平时更严厉的态度对叙利亚说:

“叙利亚!你知道我为了养活咱们一家人是多么辛苦?我为了你们,拼了命在做事!你竟然心里什么都不想,也不管你父母兄弟如何!”

“不是这样,父亲!请不要这样说!父亲!”叙利亚含着眼泪说。他想把一切都说出来,父亲又打断他的话说:“你应该知道家里的情况。一家人刻苦努力才可以支撑,这是你应该早已知道的。我不是在努力加倍工作吗?这个月我本来指望可以从铁路局得到二十元的奖金的,已预先计划好了用途,谁曾想今天,那笔钱我却得不到了。”

叙利亚把要说的话又咽回去,心里反复说:

“不要说出来,还是继续隐瞒下去,替父亲抄写。对不起父亲的地方,从别的方面来补报吧。学校里的功课必须用功才行,但最要紧的是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人,减轻父亲的负担。对,就应该这么做。”

又过了两个月。叙利亚仍继续替父亲抄写,白天疲惫不堪,父亲依然不停地责骂儿子。最痛心的是父亲对他渐渐冷淡,以为叙利亚是个指望不上的坏儿子,不愿同他说话,甚至不愿看见他。叙利亚见了这些,心里难受极了。父亲背对他的时候,他几乎要从背后跪下去。悲伤和疲劳,使他愈加衰弱,脸色愈加苍白,学习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用功。他自己也知道非停止不可,每天晚上临睡时,总是对自己说:“今天晚上,我再也不起来了。”可是,一到了十二点钟,刚刚立下的决心就开始松动,好像不起来工作就是逃避自己的义务,偷拿了家里的两角钱,于是熬不住了仍旧起来。他以为父亲迟早会发现这些,或者在数纸条的时候偶尔发现他的作为。那时,自己不用申明,父亲自然会知道的。这样想着,他仍在夜里继续工作。

一天晚饭时,母亲觉得叙利亚的脸色比平常更坏了,说:

“叙利亚!你是不是不舒服?”说着又朝向丈夫:

“叙利亚不知怎么了,你看看他脸色苍白的——叙利亚!你怎么啦?”说话时带着悲伤。

父亲瞟了叙利亚一下:“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以前用功的时候,他并不是这样的。”

“可是他现在病了呀。”妈妈喊道。

“我早就不管他了!”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叙利亚的心上。父亲竟不管他了!那个他偶尔咳嗽一下都会心疼的父亲!父亲确实不爱他了,眼中已没有他这个人了!“啊!父亲!我不能没有你的爱!无论如何,请你不要这么说,我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再隐瞒了。只要你再爱我,无论怎样,我一定像从前一样地用功。这一次,我是下定决心了!”

叙利亚的决心是徒劳的。那天晚上,按照以前的习惯,自己起来了。起来以后,就想再看几眼这个地方,向这个地方道别。进去把灯点着,看见桌上的空白纸条,觉得从此自己不再抄那些人名和城市名了,他不禁难过起来,就情不自禁地又开始写起来。忽然手一抖把一本书碰落到地上。那时他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脑袋里:如果父亲要是醒了该怎么办!这原本也不算什么坏事,发现了也不要紧,自己本来也想挑明了的。但是,如果父亲现在醒了,走了出来,被他看见了,他该有多吃惊啊!并且,如果现在被父亲发觉,父亲对于自己这几个月来待我的情形,不知要怎样懊悔呢!叙利亚害怕极了。他侧着耳朵,屏住呼吸静听,并没什么响声,一家人都睡得沉沉的,这才放了心重新工作。门外有警察的皮靴声,还有渐渐远去的马车声。过了一会儿,又有货车通过。此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听到远处的狗叫声。叙利亚拿起笔写着,笔尖的声音“沙沙”地传到自己耳朵里来。其实这时,父亲早已站在他的身后了。书一落地,父亲就被惊醒了,等了好一会儿,货车通过的声音,把父亲开门的声音盖过去了。现在,父亲就站在那里,花白的头发,就俯在叙利亚一头黑发的小脑袋的上方,看着笔在纸条上飞快地移动。一刹那间,父亲什么都明白了,心中充满无限的懊悔和慈爱,父亲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叙利亚忽然觉得有人用两条颤抖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脑袋,“呀”地叫了起来。他听出了父亲的啜泣声。

“父亲!原谅我!原谅我!”

父亲含着眼泪吻着自己儿子的脸:

“倒是你应该要原谅我!知道了!一切都明白了!孩子,我真对不起你!快来!”说着抱了儿子到母亲床前,把儿子送入母亲的怀里:

“快吻这可怜的好孩子!他三个月来夜里不曾睡觉,为一家人工作!我却只顾那样地责骂他!”

母亲把孩子抱住,几乎说不出话来:

“孩子!赶快去睡吧!”又对父亲说:“你陪他去!”

父亲从母亲怀里抱起叙利亚,把他抱到自己的卧室里,让他躺下,替他整理好枕头,盖上棉被。

叙利亚反复说着:

“父亲,谢谢你!你赶紧睡吧!我已经没事了。赶紧去睡吧!”

父亲仍坐在床旁,等他儿子睡熟,抚摸着儿子的一只手说:

“睡吧!睡吧!孩子!”

叙利亚实在是太累了,很快就睡着了。几个月来,他是第一次睡得这么熟,梦中都在微笑。他早晨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忽然发现床沿旁靠近自己胸部的地方,父亲那白发苍苍的头睡在那里。原来整整一夜,父亲就是这样度过的,前额贴近儿子的胸,现在还在那里熟睡呢。

意志

二十八日 星期三

像佛罗伦萨小抄写员那样的行为,在我们班上,只有斯塔尔迪做得到。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受伤的老人把卡罗菲的邮票簿给他送来,还替他贴了三枚危地马拉共和国的邮票上去。卡罗菲非常高兴,这是当然的,因为他寻找危地马拉的邮票已三个月了。还有一件事是斯塔尔迪得了二等奖。那个呆头呆脑的斯塔尔迪居然和德罗西只差一等,大家都很奇怪!那是十月的事,斯塔尔迪的父亲领了他的儿子到学校里来,当着大家的面对老师说:“这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的,请您多费心了。”当他父亲说这话时,谁会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那时我们都以为斯塔尔迪是傻子,可是他并不气馁,说着“死而后已”的话。从此以后,他不论白天、夜里,不论在学校里、在家里、在街上,总是拼命地学习。别人无论说什么,他从不在意,要是有谁打扰他学习,他总把他推开,只关注自己的功课。长期的努力才使他有了今天这么优秀的成绩。他起初对算术简直一窍不通,写作文时只写些乱七八糟的话,一个完整句子也写不好。现在是算术也行,作文也会做,念起课文如同唱歌一般富有感情。

斯塔尔迪的容貌,一看就知道他有坚定的意志:身材矮胖,大脑袋,没有脖子,手指头又粗又短,说话粗声粗气。不论是破报纸,还是剧场的广告,他都拿来读熟。只要有一角钱,就立刻去买书,据说自己设计了一个小型图书馆,还说要我去参观呢。他从不和人闲聊,也不和别的同学玩游戏。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两手支撑着下巴,磐石样坐着听老师讲课。他得到第二名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呢!

今天老师虽然不太高兴,但是把奖牌交给斯塔尔迪的时候,却这样说:“斯塔尔迪,好样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哪!”

斯塔尔迪听了并没有露出很得意的样子,也没有微笑,只是回到座位上,比以前更加认真地听讲。

最有趣的是放学的时候。斯塔尔迪的父亲到学校大门口来接他,他的父亲是个医师,和他儿子一样,也是个又矮又胖、嗓门粗大的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得奖牌,等老师出来和他说了,才哈哈笑了拍着儿子的肩头,大声说:“好样的,好样的,真不错,你将来会大有希望呢!”我们听完都笑了,斯塔尔迪却连笑都没笑,只是抱着那大大的头,准备复习明天的功课。

感恩

三十一日 星期六

恩里科!如果是你的朋友斯塔尔迪,他是绝不会埋怨老师的。你今天愤愤地说“老师态度不好”,你对自己的父亲母亲,不是也常有态度不好的时候吗?老师有时不高兴是自然的,他为了孩子们,不是整年整月在工作吗?学生之中尊重老师的很多,但也有许多孩子不领情,辜负了老师的好心,对不起老师的辛苦。大体上讲,做老师的苦闷要多于满足。无论多么神圣的人,处在那样的位置,也难免有发火的时候。并且,有时还要耐心地去教那些生病的学生,不高兴是很正常的。

应该敬爱你的老师,因为老师是父亲所敬爱的人,因为他们为了学生,甘愿奉献出自己的一生,因为是他们开启你的智慧,培育你的心灵。你将来年纪大了,父亲和老师都去世了,那时,你想起你父亲的时候也会想起老师来吧,那时想起老师的那种疲惫的样子,那种忧郁的神情,你就会觉得现在是错误的。意大利五万名小学教师,是你们知识上的父亲。他们默默无闻,拿着卑微的报酬,为国民的进步辛勤劳动着。你的老师就是其中的一人,所以应该敬爱他。你无论怎样爱我,但如果对你的恩人——特别是对老师没有爱的话,我就不喜欢你了。爱他要像爱我的兄弟。不论对你好坏,甚至责骂你,都要爱他。不论老师是对的时候,还是你认为他错的时候,都要爱他。老师高兴,固然要爱;老师不高兴,尤其要爱他。无论何时,总要爱老师啊!老师的名字,永远必须用敬意来称呼,因为除了父亲的名字,老师的名字是世间最高尚、最亲切的称呼!

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