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 周文
郑伯克段于鄢[1]
初,郑武公[2]娶于申[3],曰武姜[4],生庄公及共叔段[5]。庄公寤生[6],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7]。公曰:“制,岩邑[8]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请京[9],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祭仲[10]曰:“都城[11]过百雉[12],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13]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14]? ”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15],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16]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17]。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18],厚将崩。”
大叔完聚[19],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20]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21]。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置姜氏于城颍[22]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23],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24]。”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25]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26]! ”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颖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 注释
[1]郑伯克段于鄢:指郑庄公在鄢地讨伐他的弟弟共叔段。本文选自《左传》,即《春秋左氏传》,相传是先秦时左丘明所作。《左传》是我国的第一部编年体史书,记述了春秋时各国的军事、政治活动。[2]郑武公:姓姬,名掘突,郑桓公之子。郑国在今河南新郑一带,属伯爵之国。[3]申:国名,姜姓,在今河南南阳县,属侯爵之国。[4]武姜:郑武公之妻。[5]共叔段:郑庄公之弟,名段。失败后逃到共,故名。共,国名,在今河南辉县。[6]寤生:逆产。寤,通“啎”。[7]制:地名,一名虎牢关。在今河南荥阳西北。[8]岩邑:险要的城镇。[9]京:地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南。[10]祭(zhài)仲:当时的郑国大夫。祭,姓。[11]都城:指一般城池。[12]雉:古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13]参国:国都的三分之一。参,同叁,即三。[14]辟害:避害。[15]滋蔓:滋长蔓延。[16]贰:两属。[17]廪延:在今河南延津北。[18]不义不昵:对君主不义,对兄长不亲。[19]完聚:修治城郭,聚集百姓。[20]夫人:指武姜。[21]郑志:郑伯本意。[22]城颍:在今河南临颍西北。[23]封人:管理边疆的小吏。[24]遗(wèi)之:送她。[25]阙地:掘地。[26]泄泄:舒畅快乐。
◤ 译文
当初,郑武公娶了申侯的女儿,称为武姜,她生下了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难产,惊吓到了姜氏,取名寤生,武姜从此厌恶他。武姜偏爱共叔段,想立共叔段做世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不肯。
等到庄公即位,姜氏帮共叔段请求分封到制邑。庄公说:“制邑是险要之地,过去虢叔死在那里。若是其他城邑,唯命是从。”武姜便请求封给大叔京邑,庄公答应了,让他住在那里,称为京城太叔。大夫祭仲说:“分封的城邑,城墙超过三百丈,会成为国家的祸害。按照先王的制度,大的城邑不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超过五分之一,小的不超过九分之一。现在,京邑不合制度,不是先王之法,你将来不好控制。”庄公说:“姜氏想这样,我有什么办法避免这种祸害呢?”祭仲回答:“姜氏哪有满足的时候!不如趁早设法解决,别让祸根滋长蔓延,不然就难办了。滋长蔓延的野草都难以铲除干净,何况你那娇宠的弟弟呢!”庄公说:“多做不义之事,必然自趋灭亡,你暂且等待。”
不久,共叔段令郑国西边和北边的城邑,暗中归附自己。公子吕对庄公说:“国家不能有两个君主,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打算把郑国交给太叔,我请求去做他的臣子;如果不想给,就请除掉他,不要使国人有别的想法。”庄公说:“不用管他,他自己会垮的。”共叔段又公开把西边和北边的城邑改为自己的封地,一直扩展到廪延。公子吕说:“可以行动了,等到土地扩大了,他将得到更多的拥护。”庄公说:“对君主不义,对兄长不亲,土地虽然扩大,也终将崩溃。”
共叔段修整城郭,集合人民,修缮盔甲兵器,准备了进军的步兵和战车,将要偷袭郑国的都城。姜氏准备做内应,为共叔段打开城门。庄公知道了偷袭的时间,说:“可以动手了!”命令公子吕率领二百辆兵车讨伐京邑。京邑的人反对共叔段。共叔段逃到鄢。庄公又亲自追到鄢。五月辛丑日,共叔段离开郑国,逃到共国。
《春秋》记载:“郑伯克段于鄢。”是说共叔段不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说他是弟弟;兄弟两人如同两个君主争斗,所以说庄公打了胜仗,是“克”。称庄公为“郑伯”,是讽刺他没教好弟弟,赶走共叔段是郑庄公本意。不写共叔段是逃亡,而说被打败,这是不便直说郑庄公蓄意逼迫共叔段。
庄公把姜氏放逐在城颍,发誓说:“不到黄泉,别想见面!”不久就后悔了。颍考叔担任颍谷管理边界的官,听到这件事,就亲自献贡品给郑庄公。庄公赐他饭食,颍考叔吃饭的时候,把肉挑出来放在一边,庄公问他为什么,颍考叔回答:“小人有母亲,吃过我做的所有食物,只是没吃过君王的肉羹,请允许我带回去给她尝尝。”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孝敬,唉,唯独我没有!”颍考叔说:“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庄公把发誓的事告诉了他,并说后悔也来不及了。颍考叔回答:“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把土地挖深,挖到泉水,在隧道里见面,谁能说你违背誓言呢?”庄公按照他的话去做。庄公走进隧道去见武姜,赋诗说:“大洞之中,其乐融融。”姜氏走出隧道时也赋诗说:“大洞之外,舒畅快乐。”于是姜氏和庄公恢复了母子关系,和原来一样。
君子说:颍考叔是真正的孝子,他不仅孝顺自己的母亲,而且把孝心推广到郑伯身上。《诗经》说:“孝子的孝心无穷无尽,经常感化同类的人。”说的就是颍考叔这类孝子吧!
周郑交质
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1]。王贰于虢[2],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3],王子狐[4]为质于郑,郑公子忽[5]为质于周。王崩,周人将畀[6]虢公政。四月,郑祭足[7]帅师取温[8]之麦。秋,又取成周[9]之禾。周、郑交恶。
君子曰:“信不由中[10],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11],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12],蘋、蘩[13]、蕰、藻[14]之菜,筐、筥[15]、锜、釜[16]之器,潢汙、行潦[17]之水,可荐于鬼神[18],可羞于王公[19],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蘩》《采蘋》, 《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
◤ 注释
[1]卿士:指辅政大臣。[2]贰于虢:二心于虢,指平王想让西虢的虢公执政。虢,指西虢公。[3]交质:交换人质,以作抵押。[4]王子狐:周王平之子。[5]公子忽:郑庄公太子,即位为昭公。[6]畀:交给。[7]祭足:即祭仲,郑国大夫。[8]温:周附属国,在今河南温县南。[9]成周:周地,在今河南洛阳东。[10]由中:由衷,发自内心。[11]要之以礼:用礼制来约束双方。[12]沼、沚之毛:池塘里的水草。[13]蘋、蘩:浮萍白蒿。[14]蕴、藻:藻类植物。[15]筐、筥:竹制容器。[16]锜、釜:锅类器具。[17]潢汙、行潦:指洼地沟渠里的水。[18]荐于鬼神:祭祀鬼神。[19]羞于王公:进奉王公。
◤ 译文
郑武公、郑庄公父子担任周平王卿士。周平王分权给虢公,郑庄公因此怨恨周平王。周平王说:“没有这回事。”于是周王、郑国为了证明互信,交换人质:王子狐到郑国做人质,公子忽到周王室做人质。平王逝世后,周王室的贵族准备让虢公执政。四月,郑国大夫祭足率领军队收割温邑的麦子。秋季,又收割成周的稻谷。由此,周和郑互相仇恨。
君子说:“诺言没有诚意,有人质也没用。开诚布公、互相谅解,用礼教来约束,即使没有人质,谁能离间他们?假如内心有诚信,山涧溪流中的浮萍、水藻一类,装在竹篮、铁锅等器具,用洼地沟渠的水洗干净,可以供奉鬼神,进献王公,何况君子缔结两国盟约,按照制度执行,哪里需要人质呢?国风有《采蘩》《采蘋》,大雅有《行苇》《泂酌》,都用来昭示忠信。”
石谏宠州吁
卫庄公[1]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2]也。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蚤死[3]。其娣[4]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5]之子也,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
石碏[6]谏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7]。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8]者,鲜矣。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9],而速之,无乃不可乎?”弗听。其子厚与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
◤ 注释
[1]卫庄公:卫国国君。[2]硕人:《诗经·卫风》篇名,卫国人看到庄姜美丽而受冷落,作诗以示同情。[3]蚤死:夭折。[4]其娣:她的妹妹。古代诸侯娶妻,妹妹可随姐姐同嫁。[5]嬖(bì)人:地位较低的宠妾。[6]石碏(què):当时的卫国大夫。[7]阶之为祸:使之近祸。[8]眕(zhěn):自重,克制。[9]将祸是务去:将务去祸,宾语前置。
◤ 译文
卫庄公从齐国娶了太子得臣的妹妹,叫庄姜,容貌美丽却没生儿子。卫国人作《硕人》诗描写她的美貌。后来,庄公又从陈国娶了夫人,叫厉妫,生了儿子孝伯,夭折了。她的随嫁妹妹戴妫,生了桓公,庄姜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公子州吁,庄公爱妾生的儿子,得到卫庄公的宠爱,喜欢舞刀弄枪,庄公并不禁止,庄姜却厌恶他。
大夫石碏劝庄公说:“我听说,疼爱自己的儿子,要用正确的礼法约束,不让他走邪路。骄傲、奢侈、淫荡、逸乐,这是邪路的开端。这四点产生,是由于溺爱和赏赐太过。要准备立州吁做太子,就定下来;要是还没决定,这样放纵就会惹祸。做儿子的,受宠而不骄傲,或者骄傲却能接受批评,受了批评却不埋怨,有了埋怨却不为非作歹,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再说卑贱的妨害高贵的,年少的欺凌年长的,疏远的离间亲近的,新的挑拨旧的,小的欺负大的,淫乱的败坏有礼义的,这是人们常说的六种悖逆行为;君主讲究道义,臣子坚决服从,父亲慈爱儿子,儿子孝顺父亲,哥哥爱护弟弟,弟弟敬重哥哥,这是人们常说的六种正确行为;你现在不顺应正道却仿效悖逆,就会加速祸事的到来。作为国家的君主,应该尽力除掉祸端,现在却加速它,恐怕不可以吧?”庄公不听。石碏的儿子石厚和州吁交往密切,石碏阻止他,却不听。于是,等到桓公即位,石碏就告老回家了。
臧僖伯[1]谏观鱼
春,公[2]将如棠[3]观鱼者。
臧僖伯谏曰:“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君将纳民于轨物[4]者也,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5],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6],归而饮至[7],以数军实[8],昭文章[9],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鸟兽之肉不登于俎[10],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则君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隶[11]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
公曰:“吾将略[12]地焉。”遂往,陈鱼而观之。僖伯称疾不从。
书曰:“公矢鱼于棠。”非礼也,且言远地也。
◤ 注释
[1]臧僖伯:鲁隐公伯父,名彄,字子臧,鲁孝公之子,僖是谥号。[2]公:鲁隐公。鲁国是姬姓国,开国君主周公旦之子伯禽。[3]如棠:到棠地。棠,也写作唐,鲁国邑名,在今山东鱼台西北。[4]轨物:法度准则。[5]春蒐、夏苗、秋狝(xiǎn)、冬狩:指一年四季的打猎活动,在农闲时进行。[6]振旅:整顿部队。[7]饮至:打猎后,到宗庙祭祀并举行宴会。[8]军实:军用物资。[9]文章:指衣物类纹饰。[10]不登于俎:不在祭品之列。俎(zǔ),古代祭祀时盛牛羊等祭品的礼器。[11]皂隶:本指奴隶,这里指仆役。[12]略地:到外地巡视。
◤ 译文
这一年春天,鲁隐公即位第五年,准备到棠地去看捕鱼。
臧僖伯进谏说:“凡是物品不能用来祭祀、战斗的,或者材料不能用来制作礼器和兵器的,国君就不接触它。国君要率领人民守法,走正道。所以,讲习大事要按照法律的规定去做,叫‘轨’,选取材料制作器物以显示文彩,叫‘物’,事情不合于法制准则,称为乱政,屡次乱政,是国家败亡的根源。所以,春夏秋冬四季狩猎,都在农闲时进行,并以此演习军事。每隔三年还要大规模操练一次,回来时要整顿军队,并到宗庙祭祀,宴饮庆贺,检查武器铠甲,通过演习使旗帜鲜明,显示贵贱身份,分清队伍行列,理清少长秩序,讲习行军纪律。鸟兽的肉不能放到祭器里,它们的皮革、牙齿、骨角和毛羽不能用来装饰祭器和武器的,君主不去猎取它们,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至于山林川泽的物产,一般器物的材料,都是仆役该干的事,有关官吏按职管理,不是国君过问的。”
隐公说:“我准备巡视各地。”于是去了棠地,让渔民举行大规模捕鱼活动给自己看。僖伯推说有病没跟从。
《春秋》说:“隐公在棠地举行捕鱼活动。”是说这种行为不合礼法,并且说他随便走到边远的地方。
郑庄公戒饬守臣
秋七月,公[1]会齐侯[2]、郑伯[3]伐许。庚辰,傅于许[4]。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5]以先登,子都[6]自下射之,颠。瑕叔盈[7]又以蝥弧登,周麾而呼曰:“君登矣!”郑师毕登。壬午,遂入许。许庄公奔卫。齐侯以许让公,公曰:“君谓许不共,故从君讨之。许既伏其罪矣,虽君有命,寡人弗取与闻。”乃与郑人。
郑伯使许大夫百里[8]奉许叔[9]以居许东偏,曰:“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10]不能共亿[11],其敢以许自为功乎?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吾将使获[12]也佐吾子。若寡人得没于地,天其也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唯我郑国之有请谒焉,如旧昏媾[13],其能降以相从也。无滋他族实逼处此,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祀[14]许乎?寡人之使吾子处此,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15]也。”乃使公孙获处许西偏,曰:“凡而器用财贿,无置于许。我死,乃亟去之。吾先君新邑于此,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孙日失其序[16]。夫许,大岳之胤[17]也。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
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有礼。礼,经国家,定社稷[18],序人民,利后嗣者也。许无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 注释
[1]公:鲁隐公。[2]齐侯:齐僖公。[3]郑伯:郑庄公。[4]傅于许:指包围许国。许,国名,姜姓,男爵,在今河南许昌。[5]蝥(máo)弧:旗帜。[6]子都:郑国大夫。[7]瑕叔盈:郑国大夫。[8]百里:许国大夫。[9]许叔:许庄公之弟。[10]父兄:指同姓群臣。[11]共亿:相安无事。[12]获:郑国大夫公孙获。[13]昏媾:结亲。昏,通“婚”。[14]禋(yīn)祀:祭祀神灵。[15]圉:边境。[16]序:同“绪”,祖业。[17]胤:后嗣。[18]社稷:江山。社,土地神;稷,谷神。
◤ 译文
这一年秋天七月,鲁隐公会合齐侯、郑伯出兵伐许。八月初一,联军包围许国的都城。颍考叔举着郑国蝥弧旗,率先登上城墙,大夫子都在下面射他,颍考叔中箭跌落而死。瑕叔盈又举起蝥弧旗爬上城墙,挥旗呼喊:“咱们郑君上城啦!”于是郑国兵将全部爬上城墙。八月初三,军队进入许国都城。许庄公逃到卫国。齐侯要把许国让给鲁隐公。鲁隐公说:“您说许国不顺从,所以跟您来讨伐。现在许国受到惩罚,虽然您有命令,我不敢参与这事。”齐侯于是把许国给了郑庄公。
郑庄公派许国大夫百里侍奉许庄公的弟弟许叔住在许国东边,说:“上天降祸许国,鬼神也不满意许君,所以通过我惩罚他,我只有一两个同姓父兄,尚且不能同心协力,哪敢拿打败许国作为功劳呢?我有个弟弟,不能和睦相处,使他流浪在外,四方奔走,怎能长久占有许国呢?希望你侍奉许叔安抚百姓,我将派公孙获协助你。如果我死了,上天后悔不该惩罚许国,就会使许公再来掌管他的国家,只是我们郑国的请求,希望像亲家一样,你们能屈尊答应我们吧。千万别让其他国家的人住在这里,和我们郑国争夺这地方。如果那样,我的子孙连拯救自己都来不及,怎能祭祀许国的山川呢?我让你住这里,不只为了许国,也靠你们巩固郑国边防。”于是派公孙获驻扎许国西边,说:“所有器物钱财,不要放在许国。我死了,你就赶快离开许国!我父亲时才迁居在新郑,周王室东迁洛阳后,势力越来越弱。周的同姓子孙,逐渐失去祖先的功业。许国,是神农氏的后代。上天已经厌弃周朝了,我们郑国是周的子孙,难道要和许国争土地吗?”
君子认为郑庄公处理这事时很讲礼制。礼制,可以用来治理国家、稳定政权、安抚百姓和佑护子孙。许国不守法度就讨伐,认罪了就宽恕,依靠德行而处置,衡量实力来行事,看清形势后行动,不连累后代子孙,郑庄公可以说是懂得礼制的人。
臧哀伯谏纳郜鼎[1]
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纳于大庙[2],非礼也。
臧哀伯谏曰:“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3]百官,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是以清庙茅屋,大路[4]越席[5],大羹[6]不致[7],粢食[8]不凿[9],昭其俭也。衮[10]、冕[11]、黻[12]、珽[13],带、裳、幅、舄[14],衡、紞、纮、綖,昭其度也。藻、率[15]、鞞、鞛[16],鞶[17]、厉、游、缨,昭其数也。火、龙、黼、黻[18],昭其文也。五色[19]比象,昭其物也。钖、鸾、和铃[20],昭其声也。三辰[21]旂[22]旗,昭其明也。夫德,俭而有度,登降[23]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俱,而不敢易纪律。今灭德立违,而置其赂器于大庙,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24]于雒邑[25],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大庙,其若之何?”公不听。
周内史闻之,曰:“臧孙达其有后于鲁乎!君违,不忘谏之以德。”
◤ 注释
[1]郜鼎:郜国的大鼎。郜,春秋时国名,姬姓,被宋灭,在今山东成武东南。鼎,古代旌表功德的器具,三足两耳,用作礼器。[2]大庙:太庙,祖庙。[3]临照:管理监察。临,治理。照,察看。[4]大路:大辂,即大车。[5]越(kuò)席:结草为席。越,通括,结。[6]大羹:太羹,也作泰羹,古代祭祀用的肉汁。[7]不致:不调五味,不加佐料。[8]粢食:用黍稷做成的饼食,祭祀时用。粢,黍稷,泛指谷物。[9]不凿:不舂。[10]衮:礼服。[11]冕:礼帽。[12]黻(fú):熟皮制蔽膝。[13]珽:玉笏。[14]舄:双底鞋,泛指鞋子。[15]藻、率:放玉的木垫。[16]鞞、鞛:刀鞘饰物。[17]鞶:束衣的绅带。[18]黼、黻:礼服所绣花纹。[19]五色:青赤黄白黑。[20]钖、鸾和铃:系在车马、旗上的铃铛。[21]三辰:日月星。[22]旂:绘有龙形图案,系有铃铛的旗子。[23]登降:增减。[24]九鼎:相传为禹所铸,象征九州。[25]雒邑:洛阳,东周都城。
◤ 译文
夏季四月,鲁桓公从宋国取来郜国大鼎,放到鲁侯祖庙,这不符合礼制。
臧哀伯规劝桓公说:“做君主的人,要昭示美德扫除歪风,像日月俯察百官,这样还怕失去国家,因此昭示美德,给子孙后代看。所以,清净的祖庙用茅草做屋顶,祭天的车辆用草席做垫子,祭祀的肉汁不用盐梅调味,祭祀的稻米不用舂,这是为了显示节俭。不同的官员,祭祀时的衣服、帽子、蔽膝、玉符、腰带、裙子、绑腿、靴子、礼帽的横簪、填绳、结带、遮布,都有区别。玉垫、刀饰、革带、带穗、旌旗上的飘带、马颈下的红缨,各有规定。礼服上的火龙、斧形花纹,或黑白或青黑,为了显示不同纹饰。用五色绘图装饰器物服饰,显示不同色彩。马的额头、颈项和旗上的铜铃,显示各种节奏。旌旗上的日月星辰,显示光明。总之,德行就是节俭而有法度,事物尊卑都有一定,用不同的纹饰和色彩加以标志,用声音和色泽加以表现,以此俯察百官,百官由此敬畏谨慎不违法度。现在您抛弃道德,显露违礼的形象,把他国的宝器放在祖庙,以此昭示百官,百官效法,您能惩罚哪一个?国家衰败,因为官吏违法。官吏违法,必然贿赂公行,郜鼎放在鲁国祖庙,有比这更公开的恶行吗?武王打败殷商,将九鼎搬到王城,义士还有反对的,何况公开陈列贿赂之器,明白道理的人该怎么指责呢?”桓公不听。
周王室一位内史听到这事,说:“臧孙达的后代在鲁国会大有作为吧!国君违礼,他不忘用德行去规劝。”
季梁谏追楚师
楚[1]武王侵随[2],使薳章[3]求成焉,军于瑕[4]以待之。随人使少师[5]董成[6]。
斗伯比[7]言于楚子[8]曰:“吾不得志于汉东[9]也,我则使然。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必弃小国。小国离,楚之利也。少师侈,请羸师[10]以张之。”熊率且比[11]曰:“季梁[12]在,何益?”斗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王毁军而纳少师。
少师归,请追楚师。随侯将许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今民馁而君逞欲,祝史[13]矫举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公曰:“吾牲牷[14]肥腯[15],粢盛[16]丰备,何则不信?”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17]也,谓其备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奉酒醴[18]以告曰:‘嘉栗旨[19]酒’,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所谓馨香,无谗慝[20]也。故务其三时[21],修其五教[22],亲其九族[23],以致其禋祀。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 注释
[1]楚:也称荆,芈(mǐ)姓。周成王时封熊绎为诸侯,在今湖北荆山一带,子爵之国。[2]随:姬姓,在今湖北随县南。[3]薳章:楚大夫。[4]瑕:在今湖北随县。[5]少师:官名。[6]董成:主持合约。[7]斗伯比:楚大夫。[8]楚子:指楚武王。因楚为子爵,故称楚子。[9]汉东:汉水以东的小国。[10]羸师:指军队故意示弱。[11]熊率且比:楚大夫。[12]季梁:随国大臣。[13]祝史:管理祭祀的官吏。[14]牲牷:纯色而完整的牛、羊、猪。[15]腯:肥壮。[16]粢盛:祭祀用谷物。黍稷叫粢,装进器皿叫盛。[17]瘯蠡:六畜疫病。[18]醴:甜酒。[19]旨:美味。[20]慝:奸邪。[21]三时:指春、夏、秋农忙时。[22]五教: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23]九族:指高、曾、祖、父,子、孙、曾、玄,加上自己。或指父族四代,母族三代,妻族二代,合为九族。
◤ 译文
楚武王出兵入侵随国,派薳章去求和,自己带兵驻扎在瑕地等消息。随国派少师主持议和。斗伯比对楚王说:“我们不能在汉水以东得志,是我们的失策!我们显示三军威仪,披坚执锐,以武力威胁邻国,他们害怕了,就联合对付我们,很难离间。汉水以东,随国最大。随国骄傲自大,必定抛弃小国。小国离散,咱们就可从中得利。少师这人,一贯自高自大,请隐藏实力,显示老弱残兵,使他傲慢。”熊率且比说:“随国还有季梁,这样做有用吗?”斗伯比说:“以后会有用的,少师很受随侯宠信。”楚武王摆出老弱残兵,然后迎接少师。
少师一回去,就请求追击楚军,随侯将要答应。季梁赶忙阻止说:“上天正佑护楚国,楚军疲弱,可能是诱骗我们的,君王何必急于出师呢?我听说,小国能抗拒大国,是因为小国有道而大国淫靡。所谓的道,就是忠于人民而取信鬼神。君王您经常考虑利民,是忠,祝官史官向神灵祭告实情,是信。现在人民挨饿而您却纵情享乐,祝官史官祭神时虚报功德,这样,我知道不能抗拒大国!”随侯说:“我祭祀神灵的牲畜毛色纯正,膘肥肉壮,祭器里的黍稷也丰盛,怎能说不虔诚呢?”季梁说:“人民,是神灵的主人。圣明的君王先把利民的事做好,然后虔诚祭祀。所以,祝官史官进献三牲时祷告说:‘牲畜大又肥!’这是说人民精力充沛,喂养的牲畜不但肥壮,而且繁殖快,不生癣生病,品种也应有尽有。进献黍稷时祷告说:‘黄米和高粱,洁净而丰盛’,这是说春夏秋三季没灾害,所以人民高兴年成好。进献美酒时祷告说:‘又好又清的美酒吧’,这是说君臣美德,不违内心。可见,所谓三牲、粮食、甜酒都芬芳,其实是说举国上下道德高尚,没有谗言邪行。在春夏秋三季努力耕种,经常进行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教育,使家族内部亲善友好,从而诚意祭祀神灵。于是人民和睦,鬼神赐福,不管做什么都能成功。如今,百姓各有心事,鬼神也就无主,光靠君王您的祭礼丰盛,怎能得到神的佑护呢?您还是整顿内政,和兄弟之国友好往来,也许可以避免灾祸。”随侯畏惧,于是整顿内政。楚国不敢侵犯。
曹刿[1]论战
十年春,齐师[2]伐我[3],公[4]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5]焉?”刿曰:“肉食者鄙[6],未能远谋。”遂入见。
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7],民弗从也。”公曰:“牺牲[8]玉帛,弗敢加[9]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10],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11],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12]。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刿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13],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14],故逐之。”
◤ 注释
[1]曹刿:春秋时鲁国大夫,军事理论家。[2]齐师:齐国军队。[3]伐我:讨伐我们鲁国。[4]公:鲁庄公。[5]间:参与。[6]鄙:浅陋无知。[7]遍:遍及。[8]牺牲:祭祀用的猪、牛、羊祭品。[9]加:虚夸,指以少报多。[10]小信未孚:小的信用不被信服。[11]小大之狱:大小案件。[12]长勺:鲁国地名,在今山东曲阜。[13]既克:已经战胜。[14]靡:倒下。
◤ 译文
鲁庄公十年春季,齐军攻打我们鲁国,鲁庄公准备应战,曹刿请求拜见鲁侯。动身前,同乡的人说:“大官们谋划这件事,何必参与呢?”曹刿说:“大官们目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于是拜见庄公。
曹刿问庄公:“靠什么打?”庄公说:“衣食这类用品,我不敢独自占有,一定分给别人。”曹刿说:“小恩小惠不能遍及百姓,百姓不会听从。”鲁庄公说:“祭祀用的猪、牛、羊和玉器、丝绸,不敢虚报夸大,一定对神说实话。”曹刿说:“小的信用不能让神灵信服,神灵不会佑护。”鲁庄公说:“大小案件,即使不能明察,一定根据实情裁判。”曹刿说:“这是尽职的事,可以凭此打一仗。如果作战,请允许我跟随前去。”
作战时,庄公和曹刿同坐战车,在长勺和齐军作战。庄公正要下令击鼓进军,曹刿说:“不行。”齐军三次击鼓,曹刿说:“可以了。”齐军大败。庄公要下令追逐,曹刿说:“还不行。”走下战车,察看齐军车痕,又登上战车,扶着横木眺望,说:“可以了。”于是庄公下令追击齐军。
打了胜仗之后,鲁庄公问其中缘故,曹刿说:“打仗全靠勇气,一次击鼓,士兵鼓足了勇气;二次击鼓,看到我方没反应,对方的士气就衰弱了;三次击鼓,对方的士气完全丧失。对方丧失勇气,我军勇气百倍,所以打了胜仗。但大国是难以估计的,恐怕有伏兵,我看到齐军的车痕很乱,军旗倒下了,所以请您下令追击。”
齐桓公伐楚盟屈完
春,齐侯以诸侯之师[1]侵蔡,蔡[2]溃,遂伐楚。楚子[3]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4],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5]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对曰:“昔召康公[6]命我先君太公[7]曰:‘五侯[8]九伯[9],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10],西至于河[11],南至于穆陵[12],北至于无棣[13]。尔贡包茅[14]不入,王祭不共[15],无以缩酒[16],寡人是征。昭王[17]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师进,次于陉[18]。
夏,楚子使屈完[19]如师。师退,次于召陵[20]。
齐侯陈诸侯之师,与屈完乘而观之。齐侯曰:“岂不穀[21]是为?先君之好是继,与不穀同好何如?”对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22]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23]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
屈完及诸侯盟。
◤ 注释
[1]诸侯之师:指鲁、宋、陈、卫、郑、许、曹等国军队。[2]蔡:国名,姬姓,在今河南汝南、上蔡、新蔡一带。[3]楚子:楚成王。[4]北海:泛指边远地方,形容两国相距远。[5]风马牛不相及:风马牛是指牲畜发情时相互追逐引诱,这句意思是说两国相距遥远,毫不相干。[6]召康公:即召公奭,周武王时太保。[7]太公:指姜尚,齐国开国君主。[8]五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的诸侯。[9]九伯:九州长官,泛指各国诸侯。[10]海:指渤海和黄海。[11]河:指黄河。[12]穆陵:地名,今山东穆陵关。[13]无棣:地名,今山东无棣县。[14]包茅:一种茅草,又叫菁茅,楚地特产。[15]共:同“供”,供给。[16]缩酒:指用茅草渗滤酒渣。[17]昭王:周成王之孙。[18]次于陉:驻扎在陉。陉,山名,在今河南偃城东南。[19]屈完:楚大夫。[20]召陵:楚国地名,在今河南偃城东。[21]不榖:不善,诸侯谦称。[22]绥(suí):安抚。[23]方城:楚国修筑长城。
◤ 译文
这年春天,齐桓公率领诸侯联军攻打蔡国,蔡国军队大败,接着去攻打楚国。
楚成王派使者来到军中说:“您住在北方,我在南方,两国相距这么远,就是牛马跑失了群,也不会跑到对方去。没想到您走到我国来,这是为什么呢?”管仲回答说:“从前召康公代表周天子命令我们先君姜太公说:‘五等诸侯和九州长官,你都有权征讨,从而辅佐周王室!’召康公还划定了征讨的范围:东到海边,西到黄河,南到穆陵,北到无棣。你们楚国该进贡的包茅没交纳,周王室的祭祀供不上,没有用来滤酒的东西,我特来问你们要这个。另外,周昭王南巡到汉水,却没返回,我还要问这件事。”楚国使臣说:“贡品没按时交纳,是我们楚君的过错,我们怎敢不供给呢?周昭王南巡没有返回,您还是到汉水边去问吧!”于是联军继续前进,驻扎在陉地。
这年夏天,楚成王派屈完去联军那里交涉。齐军后撤,驻扎在召陵。
齐桓公让联军布阵以待,自己与屈完乘战车检阅军队。齐桓公说:“诸侯难道是为我而来吗?不,他们是为了继承先君的精神,贵国和我们和平友好,怎样?”屈完说:“承蒙您惠临敝国并为我国求福,忍辱接纳我们楚君,这正是我们楚君的心愿。”齐桓公说:“我率领诸侯军队作战,谁能抵挡他们?我让军队攻打城池,什么城池攻打不下?”屈完回答说:“您用仁德安抚诸侯,谁敢不顺从?如果使用武力,楚国就把方城当作城墙,汉水当作护城河,您的兵马虽多,恐怕也没有用。”
后来,屈完代表楚国与诸侯订了盟约。
宫之奇谏假道
晋侯[1]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一之为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2]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3],大王之昭[4]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5],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6],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7]乎?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凭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8]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冬,晋灭虢。师还,馆[9]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
◤ 注释
[1]晋侯:晋献公。[2]辅车:面颊和牙床骨。[3]大伯、虞仲:周始祖古公亶父的长子和次子。[4]昭:古代宗庙始祖神位居中,其下左昭右穆。[5]虢仲、虢叔:周代先祖王季的次子和三子。[6]盟府:主持盟誓的官署。[7]桓、庄:桓叔与庄伯。[8]腊:岁终祭祀。用作动词,举行腊祭。[9]馆:驻扎。
◤ 译文
晋献公又向虞国借道攻打虢国。宫之奇劝虞公说:“虢国,是虞国的屏障;虢国灭亡,虞国必然跟着灭亡。晋国的贪心不能开头,侵略别人的军队不可忽视,上次借路就很危险了,还能有第二次吗?俗话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这如同虞、虢两国互相依存的关系。”
虞公说:“晋国和我们同宗,难道会害我们吗?”宫之奇说:“太伯、虞仲,都是太王的儿子,太伯没有跟随在太王身边,因此没有继承王位。虢仲、虢叔,都是王季的儿子;做过文王执政大臣,他们在王室立了大功,受封的典策还在盟府,现在,晋国却要灭掉虢国,对虞国还会舍不得吗?再说晋献公爱虞国,能比对桓叔、庄伯的后代更爱吗?桓叔、庄伯的后代有什么罪?晋献公却把他们杀了,还不是因为威胁到自己吗?近亲的势力威胁到自己,都要杀害,何况其他国家呢?”
虞公说:“我祭祀神灵的物品丰盛清洁,神灵必然佑护我。”宫之奇说:“我听说,鬼神不随便亲近某人,只佑护有德者。所以《周书》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说:‘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说:‘民不易物,惟德繄物。’这样看,没有德行百姓就不和,祭祀再丰盛,鬼神也不享用。神灵所凭依的,在于德行。如果晋国灭掉虞国,再提高德行,以芳香的祭品进献神灵,神灵会吐弃吗?”
虞公不听劝阻,答应了晋国借路的要求。宫之奇带领族人离开虞国,他说:“虞国灭亡,等不到岁终祭祀。只要这次灭掉虞国,晋国就不必再出兵了。”这年冬天,晋国灭掉虢国。晋军回师时,驻扎在虞国,乘机发动进攻,灭掉虞国,抓住虞公。
齐桓下拜受胙
会于葵丘[1],寻盟[2],且修好,礼也。王[3]使宰孔[4]赐齐侯胙[5],曰:“天子有事于文、武[6],使孔赐伯舅[7]胙。”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8],加劳[9],赐一级,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10],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11]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 注释
[1]葵丘:宋国地名,在今河南民权东北。[2]寻盟:重温旧盟。[3]王:周襄王。[4]宰孔:周襄王使臣。宰,官名。孔,人名。[5]胙(zuò):祭祀时用的肉。胙肉本是赐给同姓国的,异姓国只有夏、商二王的后代才能得到,这里赐给齐侯,是把他尊为二王之后。[6]文、武:指周文王和周武王。[7]伯舅:周天子尊称同姓诸侯为伯父或叔父,尊称异姓诸侯为伯舅。[8]耋(dié)老:年老。耋,七十岁。[9]加劳:重加慰劳。[10]咫(zhǐ)尺:距离近,八寸为咫。[11]陨越:坠落。僭越,违礼。
◤ 译文
齐桓公在葵丘聚集诸侯,重申原来的盟约,使大家睦领友好。这是合乎礼节的。
周襄王派宰孔赐给齐桓公祭肉,宰孔说:“天子忙于祭祀文王、武王,特派我来赐伯舅祭肉。”齐桓公准备下阶拜谢。宰孔说:“且慢,还有别的命令。天子让我说:‘伯舅年纪大了,特别慰劳您,赐爵一级,不必下阶拜谢。'”齐桓公答:“天子威严,离我不过咫尺,小白我岂敢接受不拜的宠爱?若真那样,只怕会跌倒台阶,使天子蒙受羞耻。怎敢不下阶拜谢!”于是小步下阶,拜跪如仪,登上厅堂,恭敬领赏。
阴饴甥对秦伯
十月,晋阴饴甥[1]会秦伯[2],盟于王城[3]。
秦伯曰:“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4]以立圉[5]也,曰:‘必报仇,宁事戎狄。’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6],曰:‘必报德,有死无二。’以此不和。”秦伯曰:“国谓君何?”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秦伯曰:“是吾心也。”改馆[7]晋侯,馈七牢[8]焉。
◤ 注释
[1]阴饴甥:名饴,晋国大夫。[2]秦伯:秦穆公。[3]王城:今陕西大荔东。[4]征缮:征集财赋,修缮兵器。[5]圉:晋惠公太子。[6]待秦命:委婉的说法。如果秦不送回国君,就不惜一仗。[7]改馆:换住所。[8]七牢:接待诸侯的礼节。牛、羊、猪各一头,叫一牢。
◤ 译文
鲁僖公十五年十月,晋国阴饴甥会见秦穆公,在王城订立盟约。
秦穆公问:“你们晋国人团结吗?”阴饴甥说:“不团结。小人以君主被俘为耻,又因失去亲人而悲,所以不怕征税,舍得花钱练兵,拥立太子姬圉继任,说宁肯投降戎狄,也要报这仇。君子则爱护国君,但也知道他的罪过。他们不怕征税,舍得花钱练兵,却是为了等待秦国送回君主,说必定报答秦国大恩,死也不变心。这两种意见不一致。”秦穆公问:“你们对君主的命运怎么看?”阴饴甥说:“小人担心,认为君主不免灾祸;君子却毫不担心,认为国君必定回来。小人说我们害苦了秦国,秦国岂肯送还君主?君子却说我们承认了错误,秦国一定送还君主。我们君主对秦国有二心,就被抓起来;他承认错误,就该放回来。恩德,没有比这更厚的了;刑罚,没有比这更威严的了。内心臣服自然感恩怀德,怀有二心也会畏惧刑罚。这一仗如此了结,秦国可成霸业。不然,秦国当初帮他回国登位,却不帮他巩固政权;甚至因为这场战争就废掉他,不让他复位,就把原来的恩德,转成晋人的仇恨,秦国不会这样吧!”秦穆公说:“你说的正合我心!”马上让晋侯更换住所,赠送七牢,以诸侯之礼相待。
子鱼[1]论战
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2]将战,大司马固谏曰:“天之弃商久矣,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弗听。
及楚人战于泓[3],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4],司马[5]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6],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7]歼焉。
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8]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9]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子鱼曰:“君未知战。勍敌[10]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虽及胡耇[11],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三军以利用也,金鼓[12]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13]可也。”
◤ 注释
[1]子鱼:宋国公子目夷,当时是宋国大司马,掌管军事。[2]宋公:宋襄公,名兹父。当时他会合卫侯、许男、滕子讨伐郑国,楚国派兵来救。[3]泓:泓水,在今河南柘城西。[4]既济:全部渡过。[5]司马:指子鱼。[6]陈:同“阵”,布阵。[7]门官:卫士。[8]禽:通“擒”。[9]寡人:国君自称。[10]勍敌:强敌。[11]胡耈:老人。[12]金鼓:古代作战击鼓进兵,鸣金收兵。金,金属响器。[13]儳:队伍不整。
◤ 译文
楚国派兵攻打宋国,以援救郑国。宋襄公准备迎战。大司马劝谏说:“上天抛弃我们很久了,您却想复兴,这是不可赦免的。”宋襄公不听。
和楚军在泓水对阵。宋军布阵,楚军还没渡河。司马对襄公说:“彼众我寡,趁他们没渡河,请进攻。”襄公说:“不可。”楚军全部渡河还没布阵,司马子鱼建议进攻。襄公说:“不可。”楚军布阵,宋军进攻,结果大败。宋襄公大腿受伤,卫士也全部被杀。
宋国人都责备襄公。襄公说:“有德者对受伤者,不再杀死,也不俘虏头发斑白的人。古代圣人指挥战斗,不凭借地势险要。我虽是纣王的后代,却不进攻没有布阵的敌人。”
子鱼说:“您不懂打仗的道理。强敌因地形不利而没布阵,是上天帮助我们。敌人陷于险境而向他们狠狠攻击,不行吗?我还怕打不赢呢!现在,有战斗力的人都是敌人。即使年纪很老的,能抓到就该俘虏,头发花白哪值得怜惜?训练士兵让他们明白耻辱,奋勇作战是为了消灭敌人。敌人受伤还没有死,为什么不能再补一刀?不忍补这一刀,不如干脆不伤他;您要怜悯敌人年老,不忍心捉他,不如不打仗。军队打仗就是为了求胜,鸣金击鼓是为了鼓舞士气。作战要抓住时机,敌人处于困境时正好利用。锣鼓用来壮大声势,攻击未成列的敌人,当然可以。”
寺人[1]披见文公
吕、郤[2]畏逼,将焚公宫而弑[3]晋侯。寺人披请见。公使让[4]之,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后余从狄君以田[5]渭滨,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6]至。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7]犹在,女其行乎!”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8]。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众,岂唯刑臣!”公见之,以难告。
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己丑晦,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 注释
[1]寺人:阉人,即后世的宦官。[2]吕、郤:指阴饴甥和郤芮。[3]弑:子杀父,臣杀君。[4]让:斥责。[5]田:打猎。[6]中宿:隔两夜。[7]袪:衣袖。[8]唯力是视:尽力而为。
◤ 译文
吕甥、郤芮害怕受到晋文公迫害,准备放火烧宫杀死文公。寺人披请求拜见文公。文公派人训斥他,并拒绝接见,说:“蒲城战役,献公给你两天期限,你当天就到了。我跟狄国君主在渭河边打猎,你替惠公来杀我,惠公命你第四天到,你第二夜就到了。虽然有君主命令,为什么这样积极呢?在蒲城被你斩断的袖口还在,你还是走你的吧!”寺人披说:“我以为您这次返国,已经懂得做君主的道理,如果还不懂,恐怕又要倒霉了。君主的命令必须执行,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除掉君主的敌人,要尽力而为。蒲人、狄人,对我来说有何关系呢?现在您即位为君,难道就没有蒲、狄那样的事了吗?从前齐桓公不记射钩之仇,让管仲辅佐自己,您如果和桓公的做法相反,又何必麻烦下驱逐的命令?这样,要逃走的人会很多,岂只我一人?”文公于是接见寺人披,寺人披把吕、郤的阴谋告诉了文公。
文公暗中跑到王城和秦穆公会谈,商量应付的办法。三月最后一天,晋文公的宫室果然被烧。吕甥、郤芮没捉到文公,逃到黄河边上,秦穆公骗他们过河,然后杀掉。
介之推不言禄
晋侯[1]赏从亡者[2],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推曰:“献公[3]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4]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5]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6]亦求之?以死,谁怼[7]? ”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8]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9]善人。”
◤ 注释
[1]晋侯:晋文公,即重耳。[2]从亡者:跟随流亡的人。[3]献公:晋献公,重耳的父亲。[4]惠、怀:晋惠公、晋怀公。[5]二三子:那几个人。[6]盍:何不。[7]谁怼:怨恨谁。[8]绵上:地名,在今山西境内。[9]旌:表彰。
◤ 译文
晋文公赏赐跟着自己流亡的人,介之推没有表白功劳,晋文公也没赏赐他。
介之推说:“献公共有九个儿子,只有君主在世。惠公、怀公没有亲信,国内臣民、国外诸侯都抛弃他们。上天不打算灭晋,一定要有君主。主持晋国宗庙祭祀的,不是君主又是谁呢?上天已经安排好了,跟随文公流亡的人却当成自己的功劳,这不是欺骗吗?偷窃别人的钱财,是盗窃。何况贪图上天的功劳,作为自己的功劳呢?臣子把罪行当成道义,君主还奖赏他们,上下欺瞒难以相处。”他母亲说:“你为什么不去求赏?这样穷死又埋怨谁呢?”介子推说:“我斥责了他们,又去请赏,过错更大了。况且我说了埋怨君主的话,不应接受他的俸禄。”他母亲说:“也让国君知道这事,怎样?”介子推说:“言语是身体的装饰。身体将要隐居了,还要装饰干吗?若去邀功请赏,就是乞求显贵。”他母亲说:“你能这样吗?那好,我和你去隐居。”母子两人就隐居深山一直到死。
后来,晋文公派人找介子推却没找到,就把绵上作为他的祭田,说:“用它记下我的过失,并且表彰他这个人。”
展喜[1]犒师
齐孝公伐我北鄙[2]。公[3]使展喜犒师[4],使受命于展禽[5]。
齐侯未入境,展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曰:“室如悬罄,野无青草[6],何恃而不恐?”对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7]、大公[8]股肱[9]周室,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10],太师[11]职之。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昭旧职也。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还。
◤ 注释
[1]展喜:鲁国大夫。[2]北鄙:北部边境。[3]公:鲁僖公。[4]犒(kào)师:犒劳军队。[5]展禽:名获,鲁国大夫,也称柳下惠。[6]青草:蔬菜。[7]周公:周文王子,名旦,鲁国始祖。[8]大公:即姜太公,齐国始祖。[9]股肱(gōng):大腿和胳膊,比喻有力的辅助。[10]盟府:存放文书档案的官府。[11]太师:掌管盟约的官员。
◤ 译文
齐孝公攻打我们鲁国北部边境。僖公派展喜去犒劳齐军,让他先向展禽学习外交辞令。
齐军还没进入鲁国,展喜就出境迎接,拜见齐孝公说:“寡君听说您出动大驾,将要光临我国,派我犒劳您的部下。”齐孝公说:“鲁国人害怕吗?”展喜说:“无知的小人会害怕,有见识的君子则相反。”齐孝公说:“你们屋里都没粮食了,像挂起来的罄;田野里蔬菜都长不出来,为什么不害怕?”展喜说:“依仗成王的命令。从前,我国始祖周公、贵国始祖太公,共同辅佐周室,协助成王。成王尊重他们,赐以盟约,说:‘鲁、齐两国,后代子孙,永不相侵。’这盟约放在府库,由贵国太史掌管。贵国先君桓公联合诸侯,有不团结的就加以调解,以纠正诸侯错失,解决灾难,这是继承太公的职责。等您登上君位,诸侯都寄予厚望,说:‘一定会继承桓公职责。’因此我国不敢聚众防守,说:‘难道您即位才九年,就背弃先王遗命,废除太公职责吗?那他怎么向太公、桓公的在天之灵解释呢?有见识的君子认为您一定不会这样。’他们因此不害怕。”于是,齐孝公收兵回国。
烛之武[1]退秦师
晋侯[2]、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3]也。晋军函陵[4],秦军氾南[5]。
佚之狐[6]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7]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8]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9]。若不阙秦,将焉取之?阙[10]秦以利晋,唯君图之。”秦伯说[11],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乃还。
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
◤ 注释
[1]烛之武:郑国大夫。[2]晋侯、秦伯:晋文公和秦穆公。[3]贰于楚:从属于晋又从属于楚。贰,从属二主。[4]晋军函陵:晋军驻扎函陵。军,驻军。函陵,地名,在今河南新郑北。[5]氾南:氾水的南面。[6]佚之狐:郑国大夫。[7]设版:构建防御工事。版,筑墙用的夹板。[8]厌:通“餍”,满足。[9]肆其西封:扩大它的西部边境。肆,延伸,扩张。封,疆界。[10]阙:侵损,削减。[11]说:同“悦”。
◤ 译文
晋文公和秦穆公率军包围郑国,因为郑国曾对文公无礼,并且同时依附楚国。晋军驻扎函陵,秦军驻扎氾南。
佚之狐对郑伯说:“郑国很危险了!若让烛之武去见秦穆公,秦军一定会撤退。”郑文公同意了。烛之武推辞说:“我年轻时,尚且不如别人;现在老了,不能做什么。”郑文公说:“以前没重用您,现在情况危急却求您,是我的错。然而郑国灭亡,对您也不利!”于是烛之武答应了。
到晚上,用绳子绑住身体,烛之武被从城上放下。烛之武见到秦伯,说:“秦、晋两国包围郑国,郑国知道要灭亡。假如灭掉郑国对您有好处,那麻烦您也值得。请想一想,越过晋国把郑国作为秦国边邑,您知道这是困难的,何苦要灭郑而增加晋国土地呢?晋国实力雄厚了,秦国力量就削弱了。如果您放弃围攻郑国,把它当作东方路上的主人,贵国使者来来往往,郑国随时供应资粮。这样,您也不会吃亏。再说,您曾经施恩于晋惠公,惠公答应给您焦邑、瑕邑两座城池。然而,他早上渡过黄河回国,晚上就修筑工事,这您知道。晋国,怎会满足呢?灭亡郑国,会成为晋国的边境,必定向西扩大边界。如果不侵占秦国土地,哪能满足奢求呢?削弱秦国却对晋国有利,希望您考虑这件事!”秦穆公听了很高兴,就与郑国订立盟约。派杞子、逢孙、杨孙带兵防守郑国,自己带兵撤回了。
晋大夫子犯要求出兵攻秦。晋文公说:“不行!没有那人的帮助,我不会有今天。依靠那人的力量却又损害他,不仁义;如果袭击秦军,就失去同盟,不明智;用秦、晋两国的冲突代替原来的步调一致,很失脸面。还是回去吧!”于是也带兵离开郑国。
蹇[1]叔哭师
杞子[2]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3]师以来,国[4]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5]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6],尔墓之木拱[7]矣。”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崤。崤有二陵[8]焉,其南陵,夏后皋[9]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10]焉!”秦师遂东。
◤ 注释
[1]蹇(jiǎn)叔:秦国大夫。[2]杞子:秦国大夫。[3]潜:秘密。[4]国:国都。[5]远主:指郑国君主。[6]中寿:中等年纪。[7]拱:两臂合抱。[8]陵:大山。崤山在今河南洛宁西北,有南北二陵,地势险要。[9]夏后皋(gāo):夏朝国君,名皋。后,国君。[10]尔骨:你的尸骨。
◤ 译文
秦国大夫杞子从郑国派人向秦穆公报告:“郑国人让我掌管他们都城北门的钥匙,如果您悄悄派兵来,可以占领他们的国都。”秦穆公征求老臣蹇叔的意见。蹇叔说:“辛苦调动军队偷袭远国,我没听说过。军队精疲力竭,郑国的君主又有防备,恐怕不行吧?军队的一举一动,郑国一定会知道。军队劳苦而无所得,会有埋怨的想法。再说行军千里,谁不知道呢?”秦穆公不听蹇叔的意见。他召见了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三位将领,让他们从东门外出兵。蹇叔向他们哭着说:“孟明啊,我看着大军出发,看不见你们回来啊!”秦穆公派人对蹇叔说:“你懂什么?要是你活到六十岁就死,坟上的树都有两臂合抱那么粗了。”
蹇叔的儿子也随军出征,他哭着送儿子说:“晋国人必在崤山伏击我军,崤山有两个山头。南面的山头是夏王皋的坟墓,北面的山头是周文王避过风雨的地方。你们一定会战死在这两座山之间,我将到那里收拾你的尸骨。”于是,秦军就向东方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