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宣统三年,皇帝退位,改元民国,袁世凯做了大总统,徐州是江苏巡抚兼署两江总督张勋的驻地,武卫前军依然留着辫子忠于大清,刘太公深知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改朝换代之际哪有不死人的,为妻儿老小着想,还是远离官场是非地为好。
辞官之后,一家老小生活没了着落,眼瞅自己身体每况愈下,孩子越来越大,刘太公毅然干起了贩盐的买卖,兵荒马乱的年月,只要敢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焉有赚不到钱的道理,刘太公仗着一身武艺和当典史时积累的人脉,带着陈三从海州贩盐到河南、安徽,一来二去居然积攒了千把两银子,把个家业越积越大了。跑生意回来,刘太公都要温上一壶白酒,让大凤炒盘花生米,拌个豆腐皮,拿筷子蘸了酒给秋宝尝,每每看孩子辣的呲牙咧嘴,刘太公就会笑的胡子直翘,鞍马劳顿生计艰辛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秋宝六岁的时候,刘太公已不再贩盐,用积攒的银子在乡下买了五十亩良田,腰里也放了肉,从此做起了富家翁。他和陈三名为主仆,其实和兄弟一般,秋宝和春宝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吃穿用度都是同样的,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蒸蒸日上。
刘太公自掏腰包,将家门口的路铺上了青石板,又在宅子西北角开了个后门,种了几棵竹子几盆花,两个孩子没事就在花园里玩耍嬉戏,春宝稍长半岁,活泼调皮,生的黑壮,比秋宝高半个头,秋宝胆小,生的白净,像个女孩。
这天中午,两个孩子又到后院去玩,大人在前院摘菜,忽听春宝一阵大喊,大人们跑去一看,两个孩子都掉进河里,春宝一手抓着岸边的蒿草,一手拽着秋宝的衣领,不让他滑进更深的水中,大人们慌忙将两个孩子捞上来,秋宝喝了一肚皮的河水,差点淹死,春宝却没事,陈三闻讯赶到,不分青红皂白劈脸打了自己儿子一记耳光,打得春宝哇哇大哭,陈三说你怎么看的弟弟,弟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活剥了你,春宝哭的更凶了。
刘太公正在李府打牌,听说独苗儿子落水,惊得失魂落魄,慌忙赶到家里,见秋宝活生生躺在床上喝糖水,一颗心才放回肚皮里,再看放在床头湿漉漉的衣裤,还是一阵后怕,家人说多亏了春宝机灵,要不然秋宝这孩子怕是就没了,刘太公让陈三把春宝叫来,春宝怯生生的走过来,脸上还有清晰的巴掌印,刘太公问春宝是谁打的,春宝小声说是爹打的,刘太公说陈三你怎么能打孩子呢,陈三说他没照顾好弟弟,该打。刘太公就没再说什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三把春宝叫到跟前,摸着他的脸蛋问:“春宝,还疼么?”春宝摇摇头,不过看爹如此温和,又点点头说:“疼。”
陈三说:“爹打你是让你长记性,要不是你刘大爷,你爹还在大狱里蹲着,你也生不出来,咱家欠刘大爷的情,一辈子都还不完,你比秋宝大半岁,是哥哥,今后要照顾他,不能让他磕着碰着,不能让他受委屈,你记住了么?”
春宝用力的点点头:“我记住了,爹。”
第二天,刘太公把陈三叫来说:“两个孩子眼瞅着到了开蒙的年纪,不如让春宝和秋宝同去南关朱夫子的私塾去念书,你看中不?”
陈三目不识丁,但也知道读书的好处,他说:“大哥你安排就是,我听你的。”
刘太公说:“还有一个事,我想让两个孩子结为兄弟。”
陈三说:“使不得,尊卑有别,怎好高攀。”
刘太公说:“哪里来的尊卑,咱俩就跟兄弟一样,咱的后代也是兄弟,兄弟就是要守望相助,互通有无,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知道哪天就走了,除了给秋宝留下这座宅子之外,我还想给他找个兄弟,将来也好有个照应,我看春宝将来一定有出息,再说这是孩子们之间的事情,老三你就不要推辞了。”陈三自然无话可说。
春宝和秋宝的结拜仪式很正规,很隆重,至少在两个孩子眼里是这样,只不过满院子晾晒的盐豆子有些煞风景,盐豆子是徐州人的家常小菜,用黄豆泡煮捂藏出白毛后拌上盐和辣椒,在阳光下暴晒而成,经过发酵的豆子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一股酷似在烂靴子里捂了半个夏天的臭脚丫的味道,多多少少有些破坏这种庄严的气氛。结拜仪式上照例是要喝血酒的,春宝娘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沏两碗白糖茶就行,刘齐氏却说,把报晓的公鸡杀了吧。杀鸡使得这次结拜的成本大大提高,隆重程度也水涨船高,两个小孩穿了出客的体面衣服,跪在香案前,大人说一句,他俩跟着学一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结拜完了之后,全家欢天喜地吃了刘齐氏做的湖南风味一顿辣子鸡,大人喝酒,小孩吃肉,秋宝说要是能天天结拜就好了,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晚上各自回屋睡觉,刘太公拿毛笔在今天的日历牌上注了一笔,记下了这个日子,民国三年四月初八。住在南屋的春宝趴在床上依然兴奋的睡不着,陈三说:“春宝,以后你和秋宝就是兄弟了,凡事都要照顾他,知道不?”春宝眨着眼睛问:“爹,那以前俺俩不是兄弟?”陈三想了想说:“以前也是,现在更亲了。”
刘太公找的这家私塾,先生姓朱,是光绪年的举人,做得一手好学问,人称朱夫子,私塾在南关户部山,同学尽是徐州府达官贵人的孩子,刘太公不过是殷实之家而已,两个孩子自又小,上学第一天就被同学欺负了,俩孩子哭着回来,说再也不去上学了,问清楚情况之后,刘太公说无妨,爹教你练拳,谁再欺负你,打回去便是。
话是这样说,可真当了练拳的时候,刘太公就狠不下这个心了,才六岁的孩子,马步一扎就是半个时辰,小孩子受不了,大人更是心疼,刘齐氏说现在都用洋枪洋炮了,还练什么武艺啊,刘太公本来还想坚持,秋宝一闹腾,话就咽回去了。反而是春宝坚持了下来,陈三把大洪拳传给了儿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就一身铁打的本领。
练武不但熬打筋骨,更能磨练意志,渐渐的,春宝开始还击那些欺负自己和秋宝的同学,私塾里的学生年龄相差很大,从五六岁到十来岁都有,打架是家常便饭,朱夫子管不了,也不想管,他不喜欢春宝,因为春宝不爱学习,三字经百家姓学了半年都背不出,一手毛笔字写的更是比屎壳螂爬得还难看,朱夫子喜欢的是秋宝,这孩子不但眉清目秀性格和善,读书更是用功,不但能背百家姓,还能读论语,毛笔字更是写的有板有眼。
有一回,刘太公请朱夫子吃饭,席间朱夫子说:“我教了三十年学,没见过这么聪慧的孩子,若在前朝,令郎一定是要高中状元的。”刘太公听了满脸堆笑,给夫子斟满了酒说:“犬子若是个读书的材料,还请先生多多调教才是,先生请满饮此杯。”朱夫子“滋”的一声喝了这杯酒,又将自己中举的光辉往事重温了一遍,末了忽然想起什么,道:“令郎可曾起了大号?”刘太公说:“不曾起名,秋宝只是乳名。”朱夫子捻着胡子思忖片刻道:“秋宝秋宝……不如改叫之秋吧。”
朱夫子喝的醺醺的,随便帮秋宝起了个学名,也没说出啥名堂来,不过到底是有学问的人起的名字,刘太公和刘齐氏都很满意,又劝夫子多喝两杯,陈三也想凑个热闹,让朱夫子帮自家儿子也取个学名,哪知道一提起春宝,朱夫子就一肚子的气,说这孩子忒调皮了,整天和同学打架,还把先生养的画眉鸟给放飞了,就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学几个字不至于当睁眼瞎就行。
送走了朱夫子,陈三用鞋底将春宝狠狠揍了一顿,挨揍的时候,春宝一声不吭,脾气比他爹还倔,陈三打累了,出门填上一锅旱烟抽着休息,吧嗒吧嗒抽完回屋一看,儿子居然躺在床上睡着了,陈三悄悄帮儿子掖了掖被角,对大凤说:“明天煮个鸡蛋给春宝带着。”
第二天早上,大凤给春宝书包里塞了个白水煮蛋,嘱咐他到学堂再吃,春宝一路喜气洋洋,拿鸡蛋给秋宝看:“还热乎呢,想吃不?”秋宝眨巴眨巴眼睛说:“想。”春宝说那你先拿着,到学堂咱一起吃,你喜欢吃蛋黄还是蛋白?”秋宝说:“我喜欢吃鸡蛋黄。”春宝就说那好,你吃黄我吃白咱一人一半。
到了学堂,朱夫子在上面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学生们在下面昏昏欲睡,好容易熬到下课,小孩们早已饥肠辘辘,趁先生上茅房的光景,秋宝拿出鸡蛋来说咱们吃吧,春宝说我去倒杯茶,省的噎着你。等他端着茶碗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秋宝坐在地上哇哇哭,两个十岁大的孩子站在一旁津津有味的吃着鸡蛋。春宝立刻急红了眼,先把茶杯砸过去,人也跟着扑过去,和那俩孩子扭打在一起,秋宝见哥哥上了,也跟着冲上去打,四个小孩满地打滚,桌子椅子倒了一地,小孩打架拼的就是发育,春宝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哪里打得过比自己大两岁的同学,几皮锤下来,春宝鼻血长流,红红的鲜血把俩大孩子吓住了,春宝趁机反击,用小板凳给一个孩子头上开了瓢。
等朱夫子匆忙从茅房赶来的时候,学堂里已经是满地狼藉,小孩子们哇哇大哭,血淋淋的一片让朱夫子也肝儿颤,赶紧抓了一把香灰给脑袋开瓢的孩子敷上,再看春宝,拿袖子一擦鼻子,屁事没有,这小子和他爹一样,肝火旺,容易流鼻血,看起来满脸是血,其实伤得不重。
朱夫子这个气啊,让春宝伸出手来,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心,直打得肿起老高还不解气,说:“你以后不要来上学了,我管不了你。”秋宝在后面说:“先生,是他们先抢我的鸡蛋,哥哥才打他们的。”朱夫子回头望了一眼,摸着秋宝的脑袋说:“之秋,你别跟哥哥学,做个乖孩子。”
春宝这次闯的祸不小,打伤的是户部山上名门望族赵府的三公子赵金阶,好在赵家并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刘太公带着陈三赔礼道歉,又送了一篮子鸡蛋后,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回到家,陈三又狠狠揍了儿子一顿,这回是吊在粱头上用鞭子抽的,打一句问一句,“还敢不?”春宝牙关紧咬就是不吐口,大凤哭的跟泪人似的,也不敢劝,陈三脾气暴躁,别说儿子,连她都经常打。
正打着,刘太公带着儿子进来了,一把就将鞭子抄了过去,呵斥道:“老三你疯了,拿这个打孩子。”说罢亲自将春宝从粱头上放下来,看着春宝身上的伤口叹气说:“这孩子有骨气。”陈三说他有个屁的骨气,就是头小倔驴,这回学堂别想再上了,在家蹲着当睁眼瞎吧。一直没说话的秋宝忽然语出惊人:“哥哥不上学,我也不去了。”大人们愣了一会,刘太公说:“罢了,不去就不去,我另请先生到家来教孩子识字。”
此事之后,两个孩子更是好的胜似一母同胞,有一天,刘齐氏和大凤在院子里纳着鞋底感慨:“这俩孩子要是一男一女多好,咱两家做个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