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道不远人

在沉默的引路人带领下，雷蒙德走过教学区域，来到一处幽静的建筑前。

入口处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建议的眼睛符号。看到那符号的瞬间，雷蒙德衣服里有一样东西发热，是恶魔之卵。

雷蒙德一惊，不由得停下脚步，凝视着那个看似简陋的眼睛纹章。

引路人见雷蒙德对着眼睛纹章发愣，解释到：“那是荷斯之眼。”

然后两人都陷入寂静，引路人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解释，终于决定开口：“荷斯之眼象征着真理，它的目光能够拨开遮蔽的迷雾，达到世界的本质。”

雷蒙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人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引路人转身进入建筑物，雷蒙德跟上。

建筑内部的石质结构上装饰着各种荷斯之眼，数量之频繁，让雷蒙德有些不寒而栗。衣服下的恶魔之卵也在持续发热。

两人渐渐走进没有灯火的长廊，幽暗的环境中，只有荷斯之眼在发出蓝色微光。

雷蒙德谨慎地发问：“所谓荷斯之眼达到的真理，具体是指什么？”

引路人身形一顿，然后继续带路，同时说：“是实证。通过公式和计算，了解世间万物背后的运行规律。”

引路人一改最初的沉默，语气开始变得热切：“我们相信，世界就如同一个巨大，复杂，精密的机器。只要知道背后的法术原理，就可以解释一切现象。而我们正在伟大的传奇法师希尔伯特的带领下，努力构建一个涵盖以往一切学说的魔法理论架构。”

雷蒙德感觉这种说法有点像上一世的知识：“一切学说?包括神殿的学说吗？”

“当然，只不过不是全部——因为神殿的学说大部分只是虚无缥缈的谎言。风水地火雷，本就是世界的基础元素，它们的背后自然有一套真理在运作，而不是所谓的神明，只要解析背后的规律，人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天赋使用他们，摆脱神殿的束缚。”

引路人越说越激动，雷蒙德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只有一点让雷蒙德心存警惕：随着不断进入建筑深处，恶魔之卵越来越热了。

引路人说道这里，深吸一口气：“所以，我们对抗神殿的目的，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

“派蒙，让客人进来吧。”

苍老的声音从深处传来。声音颤颤悠悠，仿佛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但是话音一响，不但名叫派蒙的引路人安静了下来，就连恶魔之卵也不再发热。

引路人深鞠一躬，默默退到一边。雷蒙德来到尽头的房间，打开门进入。

房间过于黑暗，以至于雷蒙德不知道这个房间有多大，四周大小符文在黑暗中零散地发着微光，仿佛身处宇宙之中——雷蒙德注意到这间屋子里没有眼睛纹章。

前方应该是一个座椅。雷蒙德进入房间之后，恶魔之卵重新发热，他越接近座椅的黑影，恶魔之卵就越热。

终于，座椅缓缓转过来，黑暗中它的背后竟然是一个燃烧的行星！白色的火焰在上面燃烧，却发布不出一丝热量。冰冷的白光照亮了一部分房间——也照亮了椅子上的人。

说来奇怪，在这诡异的密室里，椅子上的老人是如此地慈祥，和周围诡秘而雄伟的景观格格不入。仿佛是一个见到儿孙的长辈，让人心生亲近。

冰冷妖异的白光照耀下的，却是一个属于平凡老人的和蔼面庞。

老人一转过来，衣服下的恶魔之卵也不再发热了。

老人招手，如同招待一个晚辈。“你就是雷蒙德吧，快过来。”

雷蒙德走近，顺着老人的指引坐下——他之前根本没有发现这里还有另一把椅子。

“还没有吃午饭吧，先吃点东西。”

雷蒙德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吃东西，在这种如同秘术禁地的环境里？但他低下头，却发现手边真有一个餐盘，上面放着面包，蔬菜，水果。

说起来，校长还真是以共进午餐的名义喊雷蒙德过来的。但无论如何，雷蒙德没想到会在这种氛围下共进午餐。

在白色燃烧行星的白光下，雷蒙德拿起一颗小番茄塞进嘴里。传奇法师希尔伯特也以普通到诡异的方式用手拿起一颗葡萄。

“成为传奇之后我几乎不需要用餐了，但这些年，我渐渐开始怀念食物的味道和香气。”希尔伯特剥下葡萄皮塞进嘴里“我明白，成为传奇之后的日子里，我离生命是越来越远了。”

缓慢地咀嚼，然后咽下，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

希尔伯特问：“既然凯恩不想来见我，并让你过来，那我们就聊聊你和凯恩是怎么认识的吧。”

雷蒙德心里一凛，响起凯恩说的“不要试图说谎”他尽可能排除杂念，只陈述基本的事实：“他在我的领地里找到了被恶魔诅咒的灰精灵，他说这是混沌的先兆。”

希尔伯特微笑着点头，但雷蒙德认为他知道自己知道不能在他面前说谎，所以说了选择性事实。

“所以他认为你是那个预言中的人，那个他用公式计算出的神启。听说你很会挑选学生，是你？还是凯恩挑的？”

雷蒙德尽量让自己不要进行多余的思考“凯恩帮助过我，是我挑的。”

希尔伯特的眼神中流露出欣赏：“不愧是凯恩看中的人，果然有不凡之处。”

雷蒙德企图少回答一些问题：“过奖了，大人，您怎么看凯恩的预言？它真的有依据吗？”

希尔伯特把身体埋进椅子里，似乎先入对过去的回忆：“神启和真理天然相斥。如果它是由客观依据计算而来，那它就是真理。如果它出自难以琢磨的神明之口，那就是神启。但是，将二者合一，正是吾友之道。”

希尔伯特发问：“孩子，你怎么看占星术？你相信天上的繁星和地上人类的命运有预知作用吗？”

雷蒙德不愿多想，便开口说：“我不知道。”

“哦？”希尔伯特来了兴趣。

“我不知道繁星背后运行的原理和人类命运的规律，所以我不敢说我相信占星术。但同时我也不敢忽视历史上占星术预言成功的案例，所以我也不能说我不相信。因此，答案是不知道。我不会相信它，但也不会排斥它。”

希尔伯特沉默了。

片刻后传奇法师开口：“原来如此，孩子，凯恩的确有理由相信你就是那个人。”

希尔伯特还是一副慈祥长辈的样子“孩子，有些老年人的唠叨你可愿意听？”

“晚辈必将铭记。”

“我和凯恩，一个专研魔法，一个专研神术。我想通过证明来找到这世间的真理。凯恩想通过预言来找到神明的本体。在我看来，我们殊途同归。”

雷蒙德完全摸不着头脑，看上去他俩可差多了。魔法和神术殊途同归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科学的尽头是神学那一套吧。

希尔伯特缓缓撇了一眼雷蒙德，雷蒙德顿时知道自己刚刚脑子里的想法无所遁形。“我所说的殊途同归的意思是——我们都错了。”

错了？

“刚刚在门口派蒙的话你也听见了。越是寻求真理，越是寻求证明，我就越发现——不可证明的东西越来越多，真理离我越来越远。然后就会开始恐惧，以至于憎恨不可证明之物，憎恨到罔顾事实。”

雷蒙德想起派蒙说起神殿的愚蠢咬牙切齿的样子：“就像占星术？不可证明，但是有用？”

“正是。如果给我时间，我相信法师们总有一天能证明占星术原理——可那要多久？我的寿命够吗？而且在那之前怎么办？”

雷蒙德不解：“在那之前是指？”

希尔伯特缓缓叹气：“类似占星术的谜团一日不能证明，就一日是我等法师的痛处，是神殿愚弄世人的凭借。”

雷蒙德若有所思：“所以会有人攻击占星术，把它斥为伪学。不去证明，而是打倒他，但如此一来，反而离真理越来越远。”

希尔伯特痛苦地点头：“真理的光芒既刺伤敌人，也灼伤自己。法师们越标榜全知，就越不能容忍自己的知识盲区。站在真理之下承认自己的无知需要偌大的勇气。我正是没能克服这一点，才浪费了如此之久的岁月。”

回想起建筑物上多到令人不适的眼睛纹章，雷蒙德明白了什么。现在威斯维斯的研究方向，虽然继承了过去希尔伯特的道路，但是已经和他现在的目标相去甚远。

“晋升传奇之后我渐渐明白，我们可能永远无法达到全知，占星术还算可以证明，世界上最难以证明的，就是人本身。

世界究竟是我等设想的由精密复杂零件组成的机械，还是由一个个简单却难以理解的人组成的混沌？”

说到这里，希尔伯特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我老了，凯恩更是如此，他把宝押在了你身上。如果你真是那个预言之子，我有必要和你聊几句。”

雷蒙德侧耳倾听。

“切勿盲信神明，亦要警惕真理。盲信者愚蠢，全知者傲慢。保持警醒，也要保持谦逊。把注意力放到人身上去，放到一个个活人生活的世界中去。”

希尔伯特停下来，雷蒙德细细品味着其中的道理。

“你现在或许只是个小小的边境贵族，但总有一天你会登高而呼，一呼百应。到那时，即使全人类的命运都握在你手中，你领地内最重要的，依然是你的人民，是一个个家庭，他们既不是神明的工具，也不是真理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