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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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丢脸

这就是结局。苏比安科如一只归巢的鸽子,经历一路漫长的苦难与恐惧,一心要回欧洲去。而如今,在这离故乡最遥远的俄属美洲,归程却要结束了。他坐在雪地上,双手被反捆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折磨。他好奇地盯着面前那个高大的哥萨克人[1]:他脸朝下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那帮人处理完这个巨人后,将其移交给了女人们。比起男人,她们要凶残得多,那巨人的哭嚎声便是证明。

苏比安科在一旁看着,不寒而栗。他并不是怕死。他活得够久了,从华沙一路跋涉到努拉托,死亡对他而言已不足为奇。但他无法接受酷刑,这是对他灵魂的侵犯。这种侵犯不仅仅是指他要承受皮肉之痛,而是他要因这痛苦而展现出可悲之相。他知道他会祈祷、乞求、恳求,甚至会像大伊凡和那些死去的人一样。这可不太好。人应该是面带微笑、开着玩笑、勇敢、干净利落地死去才对——啊!这才是人该有的死法。反之,若灵魂因肉体的痛苦而被扰乱,整个人完全失控,像猿猴一样胡言乱语地嚎叫,彻底沦为了一头野兽的话——啊,这才是最可怕的。

逃从来都是没有机会的。从激动地梦想着波兰能独立的那一刻起,他就沦为了命运的傀儡——从华沙到圣彼得堡,再从西伯利亚矿区到堪察加半岛,后来还登上了盗窃皮草的贼船——一路被驱使着走到今天。他性情高尚、善解人意、勇敢无畏,还是个梦想家、诗人、艺术家——毫无疑问,这个世界早已为这样的他规划好了结局。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内心的这份敏感与细腻竟要在粗鄙的野蛮和残暴中苟且偷生,这注定他要在黑夜里葬身异乡,消失在这片远离尘世的阴暗之地。

他叹了口气。他面前的这个家伙就是大伊凡——超大的块头,无所畏惧,铁打的身子。这个哥萨克人做了海盗,临危不惧,神经系统极其迟钝,对普通人而言痛苦万分的刺激都未必能让他发痒。好吧,好吧,你得相信这些努拉托的印第安人,他们还是找到了大伊凡的神经痛点,并探寻到了能使其灵魂都发颤的根处。他们确实是这么做的。一个人受了如此折磨还能活着,这是不可思议的。大伊凡正在为他低能的神经付出代价。他受折磨的时间已经比其他人整整多了一倍。

苏比安科无法忍受哥萨克人再这样痛苦下去。伊凡为何还没死?若再继续听他这样惨叫,自己肯定也会疯的。可如果他不再叫了,那自己的末日也就到了。此外,还有一个叫雅卡加的人在等着他,此时此刻正满怀期待地朝他咧嘴笑着。上个星期,这家伙刚刚被苏比安科赶出了堡垒,脸上还吃了他几狗鞭。这下雅卡加要好好报答他了。毫无疑问,那将是更细致入微的蹂躏、更生不如死的折磨。啊!大伊凡又嘶叫了一声,刚才那一下子肯定够他受的。蹲在大伊凡周围的女人们笑着向后退了一步,鼓起掌来。看着这个饱受摧残的庞然大物,苏比安科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印第安人迷惑地看着他,但苏比安科就是停不下来。

这样下去可不行。他开始控制自己,渐渐地,身体停止了间歇性抽搐。他努力地去想其他的事情,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父亲,以及那匹长着斑点的小马驹,还有那位教他跳舞、曾偷偷给过他一本老旧的伏尔泰诗集的法国家庭教师;接着,他又一次看到了巴黎、沉闷的伦敦、欢乐的维也纳、罗马;然后,他还看到了那群狂野的年轻人,当年自己甚至也和他们一样,梦想着波兰有朝一日能够独立,有一位自己的国王在首都华沙统治国家。啊,原来这一路漫长的征程都是从那时开始的。不管怎样,至少他是坚持最久的那个。从圣彼得堡被处死的两位开始,这些英灵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眼前离去:有的被狱卒活活打死,有的则在血迹斑斑、漫无止境的流放之路上被哥萨克骑兵暴虐数月后横尸荒野。残暴。笼罩着他们的永远是野蛮、卑劣的残暴。其余的若非死于高烧,便是葬身于矿井或皮鞭之下。最后的两个人虽侥幸逃走,但后来还是在与哥萨克人的搏斗中丧生。只有苏比安科活了下来。最后,他从一个垂死的旅者身上抢来了随身文件和盘缠,并将他丢在雪地里自生自灭后,开始独自一人前往堪察加半岛。

除了残暴,还是残暴。这些年来,无论在工作室、剧院,还是法庭,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被残暴俘获着。性命得以残喘的背后,隐藏的是一场场血淋淋的交易。每个人的手都曾沾过血。他为了几本护照杀死了那个旅者;为了彰显自己的才干曾在一天之内和两位俄罗斯军官决斗;他不得不证明自己,方可在贼船上赢得一席之地。他不能不赢。在他身后,是一条横跨整个西伯利亚和俄罗斯的荒凉之路,漫无止境。唯一的出路只有前方,越过黑暗冰冷的白令海峡,一路沿阿拉斯加海岸向南。而在这条路上,残暴只能愈演愈烈。后来,坏血病侵蚀着整条贼船。没有水和食物,加上海上风暴无休止的袭击,人类沦为了野兽。他曾三次从堪察加半岛尝试向东航行,但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之后,又三次和其余幸存者返回了堪察加半岛。前方无路可逃,后方又无路可退——那里等着他的只有苦工和鞭挞。

他还是进行了第四次东航。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和那些最先发现传说中的西尔群岛的人一路同行,但最终却没和他们一同返回堪察加半岛,在劲酒狂欢中分享掠得的财富。因为他发过誓:永不走回头路。要想回到他挚爱的欧洲大陆,他必须不断前行。于是,他换登了其他的船,暂且留在这片充满黑暗和未知的大陆上。这次的新伙伴是斯拉夫狩猎者、俄罗斯探险家、蒙古人、鞑靼人和西伯利亚土著人。他们在这片新大陆上与蛮人厮杀,冲出了一条血路。一些村子拒绝交出皮草贡品,他们就杀光了全村的人,然后反过来又遭同船伙伴的屠杀。最终,唯有他和一个芬兰人死里逃生。他们在阿留申群岛的一个孤岛上熬过了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季,直到春天来临,才被一艘千载难逢的皮草商船营救。

然而,可怕的残暴一直包裹着他的内心。他不断更换船只,一路向南。沿阿拉斯加海岸航行的途中,残暴是他们唯一的东道主。无论是在岛屿边还是在悬崖下,每一次停泊,迎接他们的都是一场血雨腥风。这回是狂风突袭,险遭灭顶之灾;下回就是一群脸上涂着颜料的野人嘶吼着冲下独木舟,逼得这群海盗不得不用枪弹给他们一次血的洗礼。向南,向南,他们就这样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来到了加利福尼亚这片传奇之地。据说,一群西班牙探险家曾从墨西哥一路打到这里。他把希望寄予到了这群探险家的身上。若能遇到他们,一切就好办了。一两年后——当然,时间长短并无所谓——他将成功抵达墨西哥,在那里再找一条船,然后欧洲便会向他招手了。但他们没有遇到西班牙人。与他们邂逅的依旧是用“残暴”筑建的铜墙铁壁。当地的蛮人长期远离文明大陆,仿佛只为战斗而生,将他们赶回了海里。最终,一艘船被拦腰截断,全军覆没。而此时,船长早已放弃了目标,驶回了北方。

时间一年又一年地流逝着。圣麦克堡垒[2]修建期间,他曾在思科别列夫[3]上将的手下服役;后来又去卡斯柯奎姆[4]呆了两年。那两个夏天,他每逢六月便会前往科策布湾[5]的源头。这个时节,各部落都会聚集在此进行物品交换。在这里可以看到西伯利亚的斑点鹿皮、迪奥米德斯的象牙、北极的海象皮、古怪奇特的石灯……货物从一个部落流通到另一个部落,来源无从追溯。有一回,他还看到了一把英国制造的猎刀。对他而言,这里可是一个学习地理的好地方,能遇到来自不同地区的爱斯基摩人——自诺顿湾、国王岛、圣劳伦斯岛、威尔士王子角、巴罗角……每个地名都还有其它的叫法,抵达这里都需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

这群从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的野蛮商人,在此交易着从更加遥远的地方倒卖到此的石灯和钢刀。苏比安科采取各种坑蒙拐骗,不放过任何路过此地的远途旅客或陌生族人。他从人们口中听说了各种难以言状、无法想象的危险,还有野兽、敌对部落、无法穿越的丛林以及雄伟的山脉,但那些来自更遥远的地方的传闻却总是和一群金发碧眼的白人有关。据说,他们能像魔鬼一样战斗,到处搜寻皮草。他们来自东方——很远、很远的东方。没有人见过他们。所以,这一切都只是个传说。

在这里学地理可不是件容易事。人人讲着古怪难懂的方言,混淆真伪,甚至愚昧到用自己在旅途中睡觉的次数来计算路程长短,完全想不到路况本身对睡眠的影响。但最后还是传来了一些风声,赋予了苏比安科新的勇气。东边有一条大河,叫“育空河”,那些蓝眼睛的白人就住在河边。圣麦克堡垒往南也有一条大河,俄罗斯人称其为‘奎克帕克河’。据说,这两条河其实是同一条。

苏比安科回到了圣麦克堡垒。整整一年,他极力主张去奎克帕克河进行一次探险。最后,一个叫马拉科夫的俄罗斯混血儿出现了,他带领的是一群极其凶猛、野蛮的混血儿探险家,曾一度从堪察加半岛越境而来。苏比安科做他的副手,他们一同穿越了迷宫般的奎克帕克河三角洲,占领了北岸的第一座山头。又乘着载满商品和弹药的皮划艇,逆着湍急的河流,在时宽时窄、深达数英寻的航道里前行了五百多英里[6]。到了努拉托时,马克拉夫决定就地建造堡垒,苏比安科则主张继续前行,不过,他最终还是做了妥协。漫长的凛冬将至,还是在努拉托稍作停留为好。他计划着,等到明年初夏冰雪开始消融之时,便悄悄离开奎克帕克,然后想办法去哈德逊湾公司[7]的皮草贸易站。马拉科夫从未听说有关奎克帕克河就是育空河的传言,苏比安科也没有告诉过他。

建造堡垒的劳工全部从当地被迫征用。层层的原木城墙在努拉托印第安人的叹息和哀嚎声中建起。打在他们背上的,是海盗们的铁腕所持的皮鞭。有人逃跑了,然后又被抓回,在堡垒前四肢摊开,以身试法,让自己的族人们见识到了鞭子发挥到极致后的效果。两人当场毙命,其余的成了废人;观众们终生受教,再无妄想。堡垒的修建还未完工,雪花便已漫天起舞。于是,当地部落又被迫进贡大批皮草,而回赏他们的依然是无休止的鞭子。女人和孩子被压为人质,在这些海盗的手下饱尝着绝无仅有的虐待。

用血来浇灌的田地,丰收之景也必是一片惨烈的鲜红。最终,堡垒没了。半数海盗在熊熊的火光中被砍倒,另一半在酷刑中被折磨致死。最后只剩下了苏比安科——或者说,只剩下了苏比安科和大伊凡,如果那一坨在雪地里呜咽呻吟的东西还可以被叫做大伊凡的话。苏比安科又发现雅卡加冲自己咧着嘴笑,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他脸上的鞭伤现在还清晰可见。苏比安科没理由怪他,但实在不敢细想这家伙即将对自己做的事。他考虑过直接向他们的酋长马卡穆克求饶,但自己的判断力告诉他,求也是白费功夫。他也想过挣脱绳索——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直接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但这些驯鹿皮做的绳子远不是他的力气所能挣脱的。冥思苦想中,一个新想法突然涌进了他的脑海。他开始和马卡穆克比划,示意自己需要一位会讲当地方言的翻译。

“哦,马卡穆克,”他说,“我没打算要死,我可是个伟大的人。死亡对我而言太过愚蠢。事实上,我是不能死的,我和这帮臭虫们可不一样。”

他看了看地上那个曾经是大伊凡的东西,轻蔑地用脚尖踢了一下。

“像我这般聪明的人是不会死的。我有一种世上绝无仅有的奇药。既然我不会死,那么我愿意和您交换这药。”

“什么样的药?”马卡穆克问道。

“一种很奇特的药。”

苏比安科内心挣扎了一会,似乎不愿和人分享这个秘密。

“我来告诉你吧。这种药,你只要往身上涂一丁点儿,皮肤就会变得像石头和铁一样坚硬,刀枪不入,用再锋利的武器去砍都是徒劳。骨刀会碎成一团泥巴,甚至连我们带的那种铁刀也会被弄钝。你想用什么和我换这种药呢?”

“我会饶你不死。”马卡姆克让翻译传达自己的意思。

苏比安科不屑地笑了一声。

“然后你要一辈子做我的奴隶。”

波兰人笑得更轻蔑了。

“给我解开绳子,我们来好好谈谈。”他说。

酋长示意松绑。解放双手后,苏比安科卷了支雪茄,然后点着抽了起来。

“这是无稽之谈,”马卡穆克说,“根本就没有这种药。不可能有。没有什么药能强过刀刃。”

酋长虽不相信,但内心还是有些摇摆不定。他见识过许多海盗们的险恶招数,所以不能完全怀疑。

“我饶你不死,但你也不需要做我的奴隶。”他说道。

“这还不够。”

苏比安科沉着冷静地操控着他的这局游戏,好像自己只是在为一张狐狸皮讨价还价。

“这个药太奇妙了。它不知救了我多少回。你想要换它,就还要再给我狗和雪橇,还要派六个猎人和我一同到河的下游去,保证我在圣麦克堡垒那儿能安全地睡一晚。”

“你必须留在这里,把你所有的招数都交给我们。”酋长回道。

苏比安科耸了耸肩,默不作声。他向寒冷的空气里吐了口烟圈,接着好奇地凝视着那科萨克巨人残存的模样。

“那条疤!”马卡穆克突然叫道,并指着波兰人脖子后面那道在堪察加半岛留下的铁青色的疤痕。“药没你说的那么神。刀还是更强韧的。”

“当时砍我的是一个壮汉。”苏比安科边思索边说,“你和你手下的这帮人,还有我,都远不是他的对手。”

苏比安科又用脚上的鹿皮鞋尖碰了下那个哥萨克人。这具惨不忍睹的躯壳毫无反应,但生命貌似还在里面做着垂死的挣扎。

“况且,当时的药效也不是很好。我当时呆的那个地方找不到药材里需要的一种浆果,但在你们的土地上可是长着很多。所以在这里配出的药肯定会很厉害。”

“我准许你去河的下游,”马卡穆克说,“你要的雪橇、狗和猎人,都给你。”

“太迟了,”苏比安科不动声色地回绝道,“你没有立刻接受我的条件,就是对神药的冒犯。所以,我现在要的更多了。我要外加一百张海狸皮。”

“此外,还要一百磅[8]干鱼。”马卡穆克点了点头,因为当地的鱼很多,价格便宜。“我需要两个雪橇,一个我用,另一个用来载我的皮草和鱼。还有,我的步枪得还给我。如果你还不能立刻答应,过一会价码还会涨。”

雅卡加低声和酋长说了些什么。

“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药是真的?”马卡穆克问道。

“很简单。首先,我得先去树林里——”

雅卡加又小声对酋长说了些话,脸上带着狐疑和不满。

“不放心的话,你可以派二十个人和我一起去,”苏比安科继续讲,“你知道的,没有浆果和树根那些原料,我是没法做药的。然后,你要准备好我要的两把雪橇,在其中一个上面放满干鱼和海狸皮,还有我的步枪,再安排六个人和我一起走——一切就绪后,我会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上药,然后躺在那个木桩上,你可以让你最强壮的猎手拿斧子在我的脖子上砍三下,然后你自己也可以接着再砍三下。”

马卡穆克听得目瞪口呆,完全沉浸在皮草盗贼讲述的这个新奇的魔法中。

“但首先要说好,”波兰人赶忙补充道,“每次砍之前,我得重新涂上新的药。这斧子又重又锋利,我可不想出什么差错。”

“你要的一切都满足你。”马卡穆克赶紧接受了他最后提的要求,“去做你的药吧。”

苏比安科压制着他内心的欢喜。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游戏,他不能出现任何漏洞。于是,他又开始傲慢地说了起来。

“你还是太慢了。我的药受到了侵犯。想要得到它,你必须把你的女儿也给我。”

他指着一个病殃殃的女孩,斜着一只眼睛,呲着一颗狼牙。马卡穆克很生气,但波兰人泰然自若,继续卷了一根雪茄抽起来。

“快点,”他威胁道。“不然我又要涨价码了。”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苏比安科看到北方那阴沉的景象逐渐从眼前褪去,随即浮现的是自己的故乡,然后是法国。在瞥见那个狼牙女时,他想起了另一个女孩,那个他年轻时第一次来巴黎认识的歌舞者。

“你要那女孩干什么?”马卡穆克问。

“我要她和我一起走。”苏比安科挑剔地扫了她一眼。“她会是个好妻子。与你的血脉接亲将为我的药带来荣耀。”

他再次想起了那位歌舞者,大声哼唱起了一首她教过他的歌。回首往事时,自己的心境却如此地出离、超然,仿佛那一幅幅记忆的画面都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酋长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惊了他一下。

“就按你说的,”马卡穆克说。“那个女孩和你走。但你要记得,到时候我会亲自拿着斧头在你的脖子后面砍三下。”

“但每次都是在我重新抹好药之后。”苏比安科补充道,脸上故意表现出了一丝不安。

“每次都会让你抹药的。你可以去树林里采药了,但我会派这些猎手一路盯着你。”

由于波兰人的贪得无厌,马卡穆克对这药的价值已深信不疑。毕竟,也只有这样的药才能让一个人从死亡的阴影中逃离,然后在这里婆婆妈妈地讨价还价。

“对了,”看到波兰人和他的看守者消失在云杉树林里后,雅卡加悄悄对酋长说,“您掌握了这药的配方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消灭他了。”

“怎么消灭?”马卡穆克问。“到时候他涂完药,就刀枪不入了。”

“他总不可能全身都涂吧,”雅卡加说。“到时候我们就从他遗漏的地方下手。比如说耳朵。对,就是这样!用长矛从他的一只耳朵里刺进去,再从另一只耳朵穿出来。或者是他的眼睛。什么样的药也不能往眼睛里涂的。”

酋长点了点头。“你很聪明,雅卡加。如果他没有其他魔法保护他的话,到时候我们就这样消灭他。”

苏比安科没有花太多时间在采集他的“药材”上,只是随手摘了些云杉叶、柳树的内树皮、一条桦树皮,还让猎手们帮他在雪地里挖了一些蔓越橘。最后,他又找了些冻树根作为此次采摘工作的收尾,然后便带着所有人返回营地。

马卡穆克和雅卡加蹲在苏比安科旁边,用心记下了他放进锅里的每种原料的用量。

“记住,蔓越橘是最先放进去的。”他解释道。

“还有——哦,对了,还缺一样东西——人的手指。雅卡加,砍一根你的手指给我。”

雅卡加把他的双手背到了身后,皱着眉头。

“一根小手指就行。”苏比安科劝道。

“雅卡加,给他你的手指。”马卡穆克命令他。

“你要的手指那边多的是,”雅卡加嘟哝着。他指的是雪地上那二十来个被折磨致死的人,如今已是一堆残尸。

“得是活人的手指才管用。”波兰人驳回了他的建议。

“那就给你活人的手指。”雅卡加大步迈向那个克萨克人,割下了他的一根手指。

“他可还没死呢,”他郑重其事地说着,把那根血淋淋的战利品扔在波兰人的脚下。“而且这还是根相当不错的手指,因为够大。”

苏比安科把那根手指扔进锅下面的火堆里,唱起了歌。这是一首法国爱情歌。他对着锅中沸腾的液体庄严地唱着。

“我需要施咒,药物才能有效。”他解释道。“正是这咒语赋予了它最强大的力量。瞧,做好了。”

“你慢点再念一遍,我们好记下。”马卡穆克命令他。

“等做完实验再说。你们用斧子砍我三下之后,我再把咒语教给你们。”

“可如果到时候你的药没效的话……”马卡穆克有些担心。

苏比安科恼怒地看着他。

“我的药不可能没效。再说,万一这次真出了差错,我就随你处置好了。你可以慢慢割我的肉,就像你对他做的一样。”他指着那个哥萨克人说。“药冷却好了。现在我要把它涂在我的脖子上了。”

他缓慢而庄重地念叨了一小段马赛曲[9],同时将那恶心的混合物涂满了他整个脖子。

整场表演突然被一声尖叫打断。那个哥萨克大块头也不知哪来的最后一股力气,猛地蹿起来跪在地上。大伊凡开始手舞足蹈地猛烈抽搐着。周围的努拉托人惊奇地看着他,大声叫喊,鼓手称赞。

苏比安科对此景感到不适。但他压制住了内心的不安,反而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

“这可不行,”他说。“他这样我没法做实验。雅卡加,把他了结了。”

大伊凡死后,苏比安科转向马卡穆克。

“记住,一定要用尽全力地砍。这可不是儿戏。现在,你拿起斧子,朝着那个木桩劈下去,先让我好好看看你的厉害。”

马卡穆克照他说的狠狠地朝木桩砍了两下,正好劈下了一大片木头。

“干得漂亮。”不知为何,苏比安科看着周围这群野蛮的面孔,感觉就好像是一堵残暴之墙。自从在华沙遭到沙皇警察的逮捕后,他都一直被这堵墙包围着。“拿着你的斧子,马卡穆克,然后站好。现在我准备躺下了。我一举手,你就用尽你浑身解数砍下去。对了,要确保没有人站在你身后。因为药效很强,斧子很可能会被我的脖子弹开,从你的手里飞出去。”

他看见两只雪橇已经备好,分别连着上了套的猎犬,上面装满了皮草和干鱼。自己的步枪也被放在了海狸皮的上面。六个猎人像他的守卫一样站在雪橇旁边。

“那个女孩呢?”波兰人问。“把她也带到雪橇这儿来,实验才可以继续。”

他要的一切都安置妥当之后,苏比安科在雪地上躺了下来,将自己的头放在木桩上,宛如一个身心疲惫、准备睡觉了的孩子。多年的劳碌,他也确实到该疲惫的时候了。

“砍,使劲地砍下去,”他说。“不然我可要笑话你了,马卡穆克。”

他举起了手。马卡穆克抡起斧子。那是一把用来砍伐原木的阔斧,锃亮的钢面在凝着霜的空气中闪着寒光。斧子在酋长的头上方停驻了一瞬间,然后便猛地朝苏比安科赤裸裸的脖子落了下去,穿过肉和骨头,和最下面的木头死死地咬合在一起。木桩鲜血喷涌,头颅顷刻间飞落到数英尺[10]之外的地方。

接下来是好一阵子的沉默。过了许久,这群刚刚看得入神的野蛮人才慢慢从迷惑中认清了真相:根本就没有什么神药,是那个皮草盗贼赢了。所有囚犯中,只有他成功地避开了酷刑。这就是他的赌注。在一阵哄堂大笑中,马卡穆克羞愧地底下了头。那个贼耍了他,让他在自己的族人面前丢了脸。马卡穆克低着头,在众人的笑声中悄悄地转身离开了。他知道,从今往后,没有人会再叫他“马卡穆克”,他的新名字是“丢脸”。这份耻辱将跟着他一辈子。将来,人们无论是在春天一起捕捞鲑鱼,还是在夏天做生意,都会不停地在营火间讲述着那个贼是如何在丢脸的一击之下安详地死去。

“‘丢脸’是谁?”他能预先听到一些傲慢无礼的年轻族人的发问。“哦,‘丢脸’啊,”以及接下来的回答,“他在砍下那个皮草盗贼的脑袋之前,叫‘马卡穆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