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乱步随笔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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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J·A·西蒙兹的隐秘热情

近来,我对长眠已久的约翰·阿丁顿·西蒙兹其人及其成就萌生了奇妙的兴趣。这位十九世纪末与众不同的英国文学家,怕是明治中期既已在日本受到关注,但却从未见其专著的日译本出版(我只知昭和五年出版了一本田部重治先生翻译的小册子《但丁与柏拉图理想的爱》)。除英国文学史类的刊物而外,应也时常有人在其他类型的杂志上发表对西蒙兹的评论,可惜我未曾有机会拜读。故我全然不知日本读者如何看待西蒙兹。

西蒙兹笃好诗歌,渴望以诗人自居,但因过分贬抑自身天资,虽撰诗甚繁,却未将主要精力耗费于此,而是专念于文艺美术的历史性研究,并在该领域留下了诸多力作。其中代表自当数那总共七卷的鸿篇巨著《意大利文艺复兴》,他为该作奉献了前后长达十一年的热情。仅次于该作的名作或要数《希腊诗人研究》,这也称得上是部巨著,且显然,这一研究为他对文艺复兴艺术的热情奠定了基础。此外,他的一般性著作还有《英国戏剧文学中莎士比亚的前人们》全一卷,艺术论文集《思辨与启迪》全二卷,汇集了诗情洋溢的感想及论文的《蓝之抒怀及其他诗论》全一册(前述田部重治先生所译的正是此书中的一文),三部关于意大利及希腊的纪行评论,以及一部记录其自身在瑞士高原上度过的后半生的著作等。

另一方面,他撰写了诸多各领域艺术家的个人评传,当中最出色的要数两卷本的《米开朗基罗传》。作者对米开朗基罗怀有满腔热忱,研究态度忠实,作品内容详备细致,就上述各点而言,世界各国人撰写的种类繁多的米开朗基罗传中,该作称得上是屈指可数的上品。其次,他译有记录了意大利雕塑家本韦努托·切利尼[41]传奇一生的著名自传,译笔饱受赞誉。此外,他为意大利剧作家卡尔洛·戈齐[42]立传,写成了两卷本的《卡尔洛·戈齐传》,另还有篇幅较小的《但丁研究》及《薄伽丘评传》。其本国英国的艺术家中,他著有诗人菲利普·锡德尼[43]、剧作家本·琼森[44]、诗人雪莱等人的评传,还撰有其自身甚为崇敬的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的研究专著。

翻译方面,除前文提及的切利尼的自传外,他还译有众多诗歌,当中成册刊行的有《米开朗基罗及康帕内拉的短诗》,以及应某部萨福[45]研究专著的编纂者之请,为该作翻译的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诗(收录于《希腊诗人研究》附录中的萨福诗歌的译作亦负有盛名)。

他公开刊行的原创诗歌约有六册,若算上印量极少,私人出版的几册诗集,总共能达十册左右。此外,还有两本仅印了寥寥数部,近乎是秘密刊行的小册子《希腊伦理问题》及《近代伦理问题》(这两作与拙论有重要关联)。

若不计受托为期刊杂志及他人著作撰写的文稿,西蒙兹的全部著作大致如上,这便是他毕生成就的全貌。我并非在无谓地罗列书名,以上著作与我这拙论,多多少少都有些难解难分的关联。且我想,或许某些读者能通过纵览这西蒙兹毕生成就的全貌,推知我接下来将论说的问题。一个人毕生所有著作的题目,许多时候,侃侃诉说着他是怎样一个人。

其次,以书籍形式刊行的关于J·A·西蒙兹的人物传记及研究著述,大约有如下五种:

H·F·布朗,《J·A·西蒙兹传》(1895);

V·W·布鲁克斯,《J·A·西蒙兹研究》(1914);

H·F·布朗,《J·A·西蒙兹书简及断篇》(1923);

玛格丽特·西蒙兹,《往昔》(1925);

P·L·巴宾顿,《J·A·西蒙兹文献提要》(1925)。[46]

以上书籍中,我仅持有第一本及第五本,其余三者尚未阅读,但第二本布鲁克斯的《西蒙兹研究》不过是一本234页的小册子,而第三本《书简及断篇》的主要内容自然已编入同一人编撰的《西蒙兹传》,第四本《往昔》为西蒙兹的三女儿所著,女儿对父亲的记忆中,恐怕无法找见我所寻求的内容,故便是未阅读这三者,应也不会对拙论造成多大影响(其后寻得了第三本及第四本)。

以上书籍中,第一册《西蒙兹传》的编者H·F·布朗,是西蒙兹一位较其自身年少的挚友,此人与西蒙兹的家属亦关系密切,故获得了西蒙兹累积下的所有遗稿。

编撰西蒙兹传记时,他未带入丝毫的个人主观,以西蒙兹遗留下的长篇自传为基础,并将逝者的日记及从逝者友人处收集来的逝者的书信按时间先后合理编排,完成了两卷无比忠实的传记。

诗人阿瑟·西蒙斯[47]在其人物传记评论集Studies in Prose and Verse(《散文及诗歌研究》)中J·A·西蒙兹的章节,盛赞布朗编纂传记的态度,而我们也能通过这忠实的传记,尤其是这当中西蒙兹亲笔撰写的不着虚饰的自传,了解那些能从他的诸多作品中觉察但却无从证实的种种事实,了解他的烦恼及内心的秘密。

但布朗并未将西蒙兹留下的自传、日记及书简统统收录到传记当中。编纂时他进行了取舍与选择。自然是省去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但我始终觉得,他恐怕也出于某种缘由,刻意略去了些重要内容。例如,但这传记中详尽地列举了西蒙兹毕生的著作,却只字未提私人出版的《希腊伦理问题》及《近代伦理问题》。此外,西蒙兹似与性心理学家哈夫洛克·埃利斯[48]关系密切,二者曾合著书籍,但传记中丝毫未言及此书籍,就连埃利斯之名也未曾出现过。另,西蒙兹与《一千零一夜》英文版的著名译者理查德·伯顿[49]亦感情亲厚,并写过些有意思的信给他,自其他途径可明确获知这信件在布朗手中,但传记中未出现一封写给伯顿的信,而仅能从西蒙兹写给另一位友人的书信中窥见,他为巴顿之死深感悲痛(这些问题后文还将论及)。就以上事实,我几乎可断定,编者因某种缘由进行了刻意的删减。但这一缘由并不在于编者布朗,而在于西蒙兹自身,布朗作为其友人,进行这番删减实属理所应当,而黄土下的西蒙兹应也是颇为感激友人的这份用心。

但尽管经过了这番细心谨慎的选择与取舍,我将在下文中讲述的几个从《西蒙兹传》摘选的事件,无疑叫布朗难以下手省略。我想大约是因这些材料对传记而言的委实珍贵,且西蒙兹对这些事件的描述极为抽象,丝毫不惹人反感。

我设下这连篇累牍的铺垫,究竟是要论说些什么呢?西蒙兹精神上的深沉苦闷?叫他煎熬了一生的肉体病疾?抑或是他那富于幻想、热情洋溢的诗篇?或是他笔下关于古希腊及文艺复兴的鸿篇巨著?不,都不是。诚然,与这些皆有着紧密联系,但我此刻想从一个与这些普通视角截然不同的角度观览西蒙兹其人及其事业。这委实是个异常的视角,但窃以为,就西蒙兹而言,欲触及其人及其事业的真相,或许唯有取此视角方可遂意。

首先,我选取西蒙兹于其自传中描绘的他那不可思议的梦作为拙论的出发点。

西蒙兹与梦缘分颇深。年少时的他体弱多病、羞怯内敛,连大白天里也做梦,夜间可怖或美妙的梦接连来袭便也丝毫不足为奇。他甚至患过梦游症。虽我尚未寻得这册诗集,1893年出版的Midnight at Balae(《巴尔亚的午夜》)中,他吟咏了诸多自己切身经历过的有关罗马的梦。布朗持有的一册年代不详、用打字机打出的散文集Miscellanies(《散文汇编》),其中的《梦之国》一文描述了十个他切实做过的梦。且与梦的缘分不仅存在于他这一代,他那从医的父亲甚至著有Sleep and Dreams(《睡与梦》,1857年再版)一书。

对常人而言,重复做同样的梦既已是罕见,而西蒙兹竟重复做着好几种梦。其自传中记录的第一个重复的梦,出现在他未满七岁的幼年期。梦中,西蒙兹与人们同坐在他家的待客室内,这时房门自动开了条缝,一根手指自缝隙钻入,只见那钻入门来的手指未连在掌上,其后亦不见人身,仅一根苍白的手指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如招引他一般屈伸关节,逐渐靠近。且梦中在座的大人们对此浑然不觉,仅西蒙兹能看见。啊,要是那可恶的手指碰了我,或是碰了这屋子里的谁……一想到这儿,幼小的西蒙兹便感到不可言喻的恐惧。但往往,在手指触碰到谁这一大灾难降临前,他便因过度的恐惧而惊醒。

另一个梦,出现在他十四岁时。梦中,他恍然回过神来,便发现有一具冰凉的人尸紧贴着自己横躺在床上,梦里的他被吓得纵身跃起,逃离房间,飞奔在昏暗的走廊,但无论逃往何处,去路前方总挡着一具尸骸,待他前来(自传中未言及这是谁的尸骸,亦未言及是男性还是女性)。为躲避这尸骸,他满屋子逃窜。梦中如此,现实中亦然。便是这梦让他患上了梦游症。

西蒙兹的梦游变本加厉,夜里,父亲将他的脚缚在床上,以求治住这恶习。但即便被缚住了双脚,那尸骸照样入梦来,他屡次从床上跌落醒来,但最终父亲的疗法奏了效,往后他再未梦游。

这些梦必定都有某种含义,且指不定还同我将要展开的这拙论关系紧密,可不惯于解梦的我无法参透这当中的含义。至于前一个手指的梦,有正式的解释称,此梦是人尚为胎儿时感知父亲的阳具留下的记忆,该解释或许适用于西蒙兹。而后一个尸骸的梦(自传中丝毫未言及这是谁的尸骸,当中或许有某种隐情),若单纯来看,在那时,西蒙兹已经历了母亲的离世及弟弟的夭折,故或许是记忆中母亲及弟弟的死,与体弱多病的他对死亡的恐惧纠缠在一起,于梦中显现。

现下我仅能想到这些,也觉无需过分深究这两个梦。因被我选为此拙论出发点的,其实是这二者之外,另一个更为浅显明了的梦。其实我无需言及前面那两个超出我理解范围的梦,但因想劳烦惯于解梦的读者代为思索一番,便未略去。

至于我要讲的那梦,自传中这般描述:

“又一个崭新的梦,反复搅扰我的睡眠。这是一位俊美青年的面庞,丰茂的金色卷发散发着朦胧的光晕,他那双碧蓝的大眼定定地凝视我,并逐渐朝我俯身下来,最终,触碰到我的肌肤……我总是在此刻醒来,接着便感觉青年的面庞散发出的光晕逐渐消融于黑暗。”

此梦紧随前文那梦游症之后,同样出现在十四岁时,这当中的含义,需稍稍多费些言辞解释。说得夸张些,若不纵览西蒙兹的整个生涯,只怕是无法真正领会这梦的深长意味。不过,且先看看西蒙兹自己的解释吧:

“这于睡梦中造访我的幻影是我理想中的美,象征着深深扎根在我性格中的与生俱来的憧憬,多年后我能从形形色色的文艺美术作品中获得深刻体悟,也是这幻影所致。”

西蒙兹这种正面的解释绝没有错,对此梦,若窥其内里,反倒会误了当中真意。那这“深深扎根在我性格中的与生俱来的憧憬”究竟指什么呢?若知他少年时期的另两段独特经历,此问便迎刃而解。

自传中讲,西蒙兹十二三岁时,随家庭教师(且让我略提一句,免各位误解,他对这位男教师几乎没有好感)学习希腊语及拉丁语。某日,讲到荷马所著《伊利亚特》的最后一章,“唇畔下颚着淡须,乃少年形貌至美之时”这两行诗跃入眼帘时,西蒙兹为这诗句的美深深打动,当着老师的面便是泪水潸潸。

《伊利亚特》中,这诗句出现在,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为希腊军勇士阿喀琉斯杀害,其父王普里阿摩斯前去寻回尸骸,赫尔墨斯奉宙斯之命化身为俊美青年前去为普里阿摩斯引路之处。这两句诗不过是穿插在叙事间的简单的描述性语句,常人断不会感动至此,少年西蒙兹因这普普通通的一语陨泣,必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西蒙兹自身在其自传中,仅如此解释:

“这两行希腊语不着矫饰,美得叫我落下了泪,让一个青年男子的幻影浮现在我的心间。”“这句诗包蕴了一切希腊雕塑的美。正当青春年华的男性那压倒性的神秘力量,让我泪流不止。”“化身为风华正茂的青年的赫尔墨斯,让我意识到心中那涌出永恒憧憬的深泉。”

但仅通过以上言辞,大约无法完全理解他那“与生俱来的憧憬”,尚需从另一方面略研究研究古希腊的人们如何看待前文中那两行诗。

这“淡须”一词在《伊利亚特》的姊妹篇《奥德赛》中也能寻到。同样出现在歌颂变身为俊美青年的赫尔墨斯之处。希腊勇士奥德修斯前去征服女巫喀耳刻栖居的岛屿,登岛后遇上了赫尔墨斯,此处的表述大意如下:“下颚淡须始着,青年值此韶华,正是俊美绝世惹人醉。”

此外,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50]在其杰作《云》中,同样赞颂了希腊少年那“淡须”的魅力。只是他所谓的“淡须”并非生于唇畔下颚,而另在别处。

此外,帕拉图的对话集《普罗泰戈拉篇》,开篇便是颇有意思的交谈。

“朋友:喂,苏格拉底,你打哪儿来?定是四处追着那花儿一般的阿尔基比亚德斯吧。我近来也遇见过他,还是那么俊俏。但就像朋友们说的,他已是个男人啦,看那下颚,可都已长出胡须来了。苏格拉德:那又如何?你这是要反驳荷马吗?荷马有道:‘世间之美皆不若青春年少淡须始着者。’我看阿尔基比亚德斯正是这‘淡须始着者’。”

结合以上内容,可大致推断出西蒙兹那“憧憬”的所指。他因《伊利亚特》落泪较那俊美青年的梦早了一两年,故猜测他梦中那俊美青年或许正是淡须始者、风华正茂的赫尔墨斯的化身,也并不是那么的荒唐离谱。

然而,他就这“憧憬”体会到更为鲜烈的激情,对这“憧憬”产生强烈自信(?),是在多年后他十九岁之时。那时他尚在哈罗公学求学,因学了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申辩》,十九岁那年三月,获准休假后,他购来柏拉图著作的加注本带回伦敦的暂居寓所。某夜,他应邀随寓所女主人观戏后归来,卧床将寝时不经意地翻开了这加注本。

那时,他初次遇上了《菲德罗篇》,自是痴迷其中,他忘记寝息一气读完,接着,当然是翻开了《会饮篇》。未及通读此篇,夜已悄然逝去,晨光洒落窗前。

他说,那是他漫长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夜晚。

“在这《菲德罗篇》及《会饮篇》中,在这灵魂的神话中,我获得了期盼已久的启示。长久以来滋长在我心间的某个理想得到净化,书中话语仿佛是我自身的灵魂借柏拉图之口向我自身诉说之言。烦恼消失无踪,如今我脚下坚实稳固。在这里,无与伦比的文字魔法展现出洋溢着我自身热情的诗篇以及哲学。”(摘自《自传》)

澎湃的心潮溢于言表,他的兴奋甚至胜于因《伊利亚特》陨泣之时。为何?因他自幼对自身异常的热情心怀不安,而这两个对话篇,将这不安一扫而光。因大圣人柏拉图及苏格拉底这般的权威,在哲学上为他那热情正名,并加之鼓舞。

相关同性恋的言辞,几乎在柏拉图的所有对话篇中均能找到,但着重论说同性恋的为《会饮篇》《菲德罗篇》《阿尔基比亚德斯篇》这三篇,其中前两者内容尤为出彩,可称得是代表性的作品。《会饮篇》中,一腔柏拉图情怀的苏格拉底侃侃而谈,盛赞厄洛斯,称唯有依靠该种爱情,凡人方能寻回曾经遗失的羽翼,飞腾至众神栖居的天界……

西蒙兹在这样两个对话篇中沉醉了整整一宿,吐露出那激昂的感慨。他就俊美青年的梦提到那“深深扎根在我性格中的与生俱来的憧憬”究竟为何物,至此,已毋庸置疑。

弗洛伊德让我们知道,前文中西蒙兹那“与生俱来的憧憬”,至少在潜意识当中,是万人共有的。但如前文所述及后文将讲到的那样,他那“憧憬”会如此猛烈地“深深扎根”,其中必定有某种本质上或环境上的特殊缘由。但他的自传及书信中,鲜有陈说此缘由之处,仅除下文这一事而外。

西蒙兹四岁丧母,其后在父亲一人的呵护下成长。既已有四岁,母亲的面影纵是模糊也理应留在记忆当中。西蒙兹在《自传》中也记录了母亲抱着他乘马车的记忆,但尽管有这记忆,他心间却不存在一个慈母的形象。母亲离世后,父亲常带年幼的他去扫墓,他于墓前叩首,却不曾念母涕泣。《自传》中他如此叙写此事:

“(当时)我尚不懂得依恋母亲,对丧母一事没有切身的体会,一切都混沌模糊,我甚至不清楚母亲与我是何关系。我常因自己无法衷心怀念亡母,而认为自己是冷漠无情、罪孽深重之人。”

若是常人,纵是四岁即别过母亲,不,正因在如此年幼之时便失去母亲,母亲的影姿理应化作幻梦中的女性,毕生萦绕在此人心间,但西蒙兹却与之迥异。他对母亲的冷漠,委实有些异常。

而与之相反,他对父亲的爱,却是深于常人。早年丧母的他自当是个依恋父亲的孩子,但即便如此,他对父亲的亲情(用在他身上,或许友情一词更为贴切)仍旧是超乎寻常的。

父亲足够严格,但亦悉心爱护少年西蒙兹,可说弥补了母亲的缺失。他幼年时有这么个突出的例子,见西蒙兹反复梦见前文中那“漂浮的手指”,且日益严重,父亲在某段时期,像日本母亲那样,陪西蒙兹入眠,以让他安心。

西蒙兹长大后,在哈佛大学求学期间,几乎每逢休假,他都会计划长途旅行,走访意大利、希腊、瑞士、德国及大陆各处,巡览古时的建筑、雕塑、画作等,而他的旅伴往往是对他而言亦友亦父的多克托尔。便是在长大后,尤其是在旅途中,西蒙兹仍会连声唤“爸爸”,与父亲如影随形。不同于母亲,《自传》中随处可见西蒙兹对其父亲的深情。

西蒙兹失去父亲是在他三十二岁时,《西蒙兹传》的编撰者自西蒙兹丧父后写给某位友人的书信中摘录了一部分:

“我从未料到父亲的死竟是如此可怕的打击。失去父亲,我也便失去了最亲厚的友人。父亲不仅待我以真挚的柔情,还尤为理解我的兴趣及工作,以我的事业成功为傲,对我的任何计划都兴意盎然。父亲的死让我深陷孤独,彻底夺去了我活力的根源。世间何来比这更大的损失!”

相比对母亲的冷漠,他对父亲是何等深情!因他作别母亲时尚为四岁幼孩,而别过父亲时已是三十二岁的成人?仅此差异,似不足以将这冷漠与深情解释透彻。

我曾读过精神分析学家费伦齐[51]一部早期著述的英译版Sex in Psycho-Analysis(《精神分析中的性别》),费伦齐将同性恋者分为两大类,他把将自身置于女性立场的同性恋者称为subject-homo-erotism,而将自身置于男性立场的则为object-homo-erotism,在解释前者的文章中有如下这段话:

“他在驹齿未落时,便认为自身非父亲而是母亲的同类。他陷入了倒错的伊底庇斯情结,因渴望站在母亲的位置上面对父亲,并享受母亲的一切特权,他愿母亲死去。”

即,一般男性将父亲视为竞争对手,去争夺母亲的爱;而此类男性将母亲视为竞争对手,去争夺与自身性别相同的父亲的爱。

西蒙兹在其自传中表现出的奇异的疏母亲父,让我不觉想起费伦齐笔下的这段话。他或许正是被这费伦齐所谓的倒错伊底庇斯情结支配着。也就是说,他是将自身置于女性立场的同性恋者。

《西蒙兹传》中可寻见两三处能证明我这猜想的文段。少年时期的西蒙兹耽于幻想,喜欢独处,鲜与同龄少年玩耍。在学校里他讨厌体育竞技,就连别家小孩儿吹的口哨他也不会。他喜欢一面独自踱步在自家宅邸附近的美景中,一面低吟稚拙的即兴诗。那时担任他家庭教师的女士(与前文中提及的家庭教师非同一人)多年后寄给他的信中写道:“那会儿你就同女孩玩儿,厌恶男生。”虽西蒙兹在其自传中辩解称他绝非effeminate(女人气的、柔弱的),但这恰恰表明,他已女性化得非辩解不可。

前文中,我将十四岁的西蒙兹对其梦中那碧眼俊美青年抱有不可思议的爱意一事,与苏格拉底的希腊式恋爱结合在一起论说时,读者心中或许萌生了某个疑问。希腊式恋爱中eromenos(被爱者,如阿尔基比亚德斯)通常会比erastes(爱者,如苏格拉底)年少很多,而西蒙兹却较他梦中的青年年少,更为年少的他对对方萌生了爱意,这与苏格拉底等人的一般情形南辕北辙。柏拉图的对话篇中亦屡次提到,年少的被爱者先萌生出爱意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西蒙兹将其自身置于女性立场这一事实,可解开这一疑问。他的性格恐怕正属于费伦齐所谓的subject-homo-erotism,换个寻常些的说法,便是卡尔·亨利希·乌尔利克斯[52]创出后广为使用的urning。大可将其看作乌尔利克斯提出的男体女心(anima muliebrio in corpore virili inclusa)的一种类型。故而西蒙兹并非如一般情形那样是一名爱者,他置身于被爱者的立场,对年长的青年心怀希腊式的恋慕。

我做此番推断或略显操之过急。只因《西蒙兹传》中材料过分稀零,难让读者认同我这观点。但我得出这一结论,并非仅靠《西蒙兹传》中那稀零的材料得出。引我起意撰写此拙论的,并非西蒙兹的传记,而是他自身的诸多著述。尤其是前文言及的那两部秘密出版的小册子,及他与某位心理学家共同撰写且同样秘密刊行的书籍(《西蒙兹传》中丝毫未言及这些书籍)。

适才,我说西蒙兹的性格属urning。不了解命名者乌尔克里斯那真挚态度的人,或许会因该词心生不悦。如今,urning一词往往引我们联想起柏林的男娼窟,但乌尔克里斯的这个词绝不仅有这层含义,那些内心深藏着翻涌的愿念,外在的生活却与常人毫无二致的不幸者们,显然也包含其中。西蒙兹正是这不幸者之一。至少从《西蒙兹传》看来,他的外在生活,丝毫未偏离常轨。

西蒙兹二十四岁时,至阿尔卑斯旅行,在瑞士某山村的简陋旅店邂逅了同在此地旅行的英国姑娘。一段极其寻常的恋爱之后,次年他便与这位名为凯瑟琳的姑娘成婚。二人的婚姻生活看上去和和美美,他们育有四个女儿,想必西蒙兹至死都是位贤夫良父。

那他幼年时的爱,他对希腊式恋爱的憧憬,去了何处?他那异常的热情,可是随婚姻冰消雪散了?不,这绝不可能。他恐怕经历了一番苦斗,遏抑住了本心。温文儒雅如他,怎会将内心深处的愿望径直强加于生活?他尚未恬不知耻到斗胆违逆世间风习。且当时英国法律及社会风习之严苛,远超今日你我的料想。试想与西蒙兹几乎处于同一时代的作家奥斯卡·王尔德那轰动一时的入狱,及由此导致的身败名裂,便可估量当时的境况是何等的严酷。王尔德入狱是在1895年4月,正值西蒙兹结束五十四岁的短暂生涯之后两年。基督教对希腊式恋爱的憎恶,愈往回追溯愈是严峻(某一时期这是要被处以火刑的重罪),不难想象所处时代较王尔德都还略早的西蒙兹是何种处境。他一生未能目睹对这异常心理的科学性理解的普及。

但亦有另一种看法。或许他对希腊式爱情的深切向往与现实的婚姻生活毫无瓜葛。若问为何,因在他向往的那遥远的柏拉图时代的希腊,婚姻与“娈童恋”也是截然相异且并立存在的。古希腊人认为,婚姻不过是为繁衍后代的肉体纠葛,妻子不过是精神上与丈夫不相对等的家庭组份,而真正的恋爱,唯有以年轻同性为对象。一方是肉体之爱,一方是灵魂之爱。但丁与妻子间育有四子,但这丝毫未冲淡他对自己那毕生的灵魂恋人贝雅特丽齐的热情,于他,婚姻与恋爱彼此独立、不相干扰。就这一实例便可推知,肉体之爱与灵魂之爱可能共存。

在前文略有提及的著述《但丁与柏拉图理想的爱》中,西蒙兹论说了希腊式男同性恋与中世纪骑士之爱间不可思议的相似,并将这二者视为灼灼燃烧在人类史上,纯净得几近癫狂的,至高无上的情火。当中有如下文段:

“骑士之爱与婚姻毫无瓜葛,是非婚的。骑士敬慕、侍奉一位女性,而这位应当酬报献身于己的骑士的女性,绝不可能成为骑士之妻。无论她是处女还是已婚妇人。(中略)牵涉到爱的封建裁判所宣称,‘已婚者之间,爱无法发挥其能力’。这是十分值得关注的特异之处。此话不仅一针见血地回答了但丁为何不娶贝雅特丽齐这一时常有人提出的愚蠢问题,也道出了古希腊骑士之爱与中世纪骑士之爱间最明显的相似点。不要忘了,柏拉图曾在《会饮篇》中指出,他所谓的激昂的爱,与结婚这一‘粗鄙庸俗’的手段毫不相关。这种爱唯有在不可能结为夫妇的二者间才会萌生,它并非情欲而是一种精神状态,虽人性的脆弱有时会将恋人们引向肉欲,但这一弊端显然是游离于理性之外的。婚姻包括对国家有利对社会有用的结婚、子女的抚育、家庭杂务及日常琐事等,而这种爱与婚姻的关系尤为淡薄。总而言之,理论上而言,希腊及中世纪的骑士之爱,皆为纯净的、灵魂上的热情,它排除恋人灵魂中一切恶浊的思想,使其超脱肉体的束缚,以永恒的陶醉充盈其内心。”

既然西蒙兹自身主张现实的婚姻生活与精神上的希腊式恋爱毫无瓜葛且可并存,那我们也便可认为,他对希腊式爱情的憧憬与他的婚姻生活也是这样并立且互不相干的,他的热情绝未因婚姻而泯灭。

那西蒙兹这未被婚姻阻碍的灵魂的憧憬,在他的一生中以何种形式呈现?他的贝雅特丽齐,不,他的赫尔墨斯究竟是谁?与西蒙兹处于不同时空的我们,唯有依靠传记了解他的生活,而这传记中,只字未提他的赫尔墨斯。

因此,现下唯有撇开这些现实问题,继续推进我这拙论。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西蒙兹的个性迥然不同于王尔德。他未能与现实的爱者或被爱者结合,大约是因他畏忌世俗、顾忌倾慕之人,而更多的,只怕是因他自身过分胆怯、过分束身自爱。

那他究竟如何宣泄胸中那一腔热情?窃以为,他毕生的事业即这宣泄途径,他那大量的著述便是他的赫尔墨斯。无论他自身是否有意识到,“反社会愿望给人以苦闷,陷人于斗争,并且最终得到升华”这一精神分析学上的表述,用在他身上委实是恰如其分。

如此断言,我有何根据?要究明此问,须纵览西蒙兹毕生的著作,并辨识出几乎这所有的著作皆染有的一种色彩。但逐一细细揣摩那数量庞大的著述,对拙论而言并不必要,且我对西蒙兹的兴趣近来刚刚萌生,尚未集齐他的全部著作。故我仅能根据已读过的五六本著作,并由他人著作中引用的西蒙兹的文字做些推测想象,从而整理出我的观点。如今,我为自己贸然起笔该拙论而颇感遗憾的是,我未持有任何他的诗集。将他那与生俱来的憧憬展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必定是诗歌,但我须得坦言,现下,除他人著作中引用的几首诗外,我对西蒙兹的诗一无所知。对希腊诗歌与希腊式恋爱间的关系的一些感想,只能择日再谈。(诚然,他的诗歌并未被公认为一流佳品,诸如十九世纪英文诗集一类书籍中亦不见他的名姓。西蒙兹全凭文学美术的历史性研究方面的成就,获得了他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但即便他笔下的诗歌仅是二流之作,对我这拙论同样是意义重大。)

西蒙兹的两部代表著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及《希腊诗人研究》,这两作首卷初版刊行的时间,仅隔了两年,前者为1875年,后者为1873年,显然,作者对希腊诗人的兴趣成熟得更早。西蒙兹倾倒于希腊文学是在大学期间,随乔伊特教授[53](此人即因介译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的著作而闻名的本杰明·乔伊特,沃尔特·佩特[54]亦为其门生,他是较西蒙兹更为隐秘的希腊式恋爱的赞美者。这乔伊特是两位独特人物共同的老师,为此我对他颇有兴趣。)研习古典文学之时;抑可说是在此前,十九岁初读《菲德罗篇》与《会饮篇》之时;亦可认为,远在为《伊利亚特》落泪的少年时期,他对希腊文学的兴趣既已萌生。

希腊文化一词所包含的要素颇为庞杂,理想的希腊式男同性恋也属其中之一,若无视该点,恐怕无法正确理解希腊的道德、哲学、乃至宗教。且想想那希腊众神的美丽雕像,便可理解我这说法。希腊的能工巧匠们,在洁白的大理石上雕出美丽的人类形象,以为众神之姿,人们则径直将这展现着人类美丽之极致的雕塑奉作神明。深切向往美的古希腊民众,在这如他们的理想恋人一般的美丽人形神灵前,忘我地叩拜。我们可在照片中一览留存至今的众神雕像,当中除重要的女神阿佛洛狄特而外,几乎皆为青年男性神灵,神灵们被赋予了俊美青年的模样。且这些青年神灵皆四肢柔美、肌肤光洁,晃眼看去,不觉会误当作是女性。保存在梵蒂冈博物馆内的阿波罗神像便是如此;奥林匹亚博物馆内普拉克西特列斯创作的赫尔墨斯像,及大英博物馆保藏的狄俄尼索斯与葡萄精灵的塑像亦然;而卢浮宫的狄俄尼索斯女性化程度之惊人,甚至超过了赫马佛洛狄忒斯[55]。这年轻男性神灵的女性化诉说着什么?若不结合当时人们对希腊式男同性恋的憧憬,何以解开这个迷题?由此可认为,在古希腊,同性恋的思想已渗透到宗教信仰当中。(纵是忽略那些与同性恋息息相关的希腊神话亦可下此结论)

身在这样一个古希腊,无论哲学家、悲剧诗人、喜剧诗人、叙事诗人还是抒情诗人,几乎没有谁的作品毫不涉及希腊式恋爱,而西蒙兹将这些希腊诗人选为其历史研究的首个对象,恐怕并非偶然。

两卷本的巨著《希腊诗人研究》,无一遗漏地记述了这些希腊诗人及其作品,并加以评论。正因撰写该作时西蒙兹尚为年轻,该作也是他的著作中形式及文体最为考究的一部,字里行间充盈着美与感慨。与其说是研究专著,莫如称其为赞美希腊文化的鸿篇散文诗。拉夫卡迪奥·赫恩[56]在《英国文学史讲义》中写道,该作中《萨福论》的结笔最是动人;而该作第二十四章《希腊美术天才》亦是通篇皆朗朗上口的散文诗名作,让人联想起豪普特曼[57]的《希腊春景》。暂不论其他,西蒙兹的这部著述到底不是研究希腊式爱情的专著,当中鲜有露骨的表述,故仅通读此书,无法道出个所以然,但若细细揣摩,亦可发现字里行间处处流淌着作者对同性恋的关注。尤其是第三章《阿喀琉斯论》的后半,相比其他部分,此处的论述甚为大胆,西蒙兹的希腊式恋爱观仿佛就凝缩在该部分。

《伊利亚特》中英俊的勇士阿喀琉斯与其战友帕特洛克罗斯之间非比寻常的友谊,已是人尽皆知,西蒙兹将此作为他笔下那希腊式骑士之爱(hellenic chivalry)的代表,展开对同性恋的思索。

“长久以来,在希腊人心中,阿喀琉斯即深厚友谊的代名词。即便在末期的希腊诗歌中,要形容一对精神上的男性朋友,‘阿喀琉斯式’仍是最贴切的词。我无意评论历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希腊人对该种情感的无度滥用,只是,虽确实有众多后世人凭各自的一己之见去解释荷马,但就此指责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以身煽动此番陋习,委实不公。”

自以上文段亦可知,西蒙兹眼中的希腊式恋爱,仅是精神上的。

同在此处,西蒙兹还言及了与阿喀琉斯那希腊骑士之爱相关联的基督教骑士精神,并论说了二者的相似之处。论旨与他后来撰写的中长篇论文《但丁与柏拉图理想的爱》中的论旨相同,前者可说是后者的幼芽或梗概。西蒙兹写道:“勇士间的友谊带给希腊国民的影响,与对女性的灵魂崇拜给中世纪欧洲各国的骑士精神造成的影响,具有相同的性质,而希腊史学家们都忽视了这一点。”这是他的创见,而他将这既已发表在《希腊诗人研究》中的言论进一步扩充后再次呈现给世人,足见他对此(世间对希腊式爱情的评价)是何等重视。

“希腊神话及古希腊史中满载着断袖之交的故事。我们的圣经里,唯大卫与乔纳森的故事(《塞缪尔记》中典型的男同性恋)勉强可与之媲美。说到希腊男同性恋,当即浮上心头的便是赫拉克勒斯与许拉斯、忒休斯与庇里托俄斯、阿波罗与雅辛托斯、俄瑞忒斯与皮拉德斯等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而在古希腊历史上那些气宇非凡的爱国者、暴君、立法者,及舍身忘死的勇士中间,我们亦能寻到诸多负有独特声誉的断袖情缘。暗杀了雅典暴君希帕克斯的勇士哈莫迪乌斯与亚里斯托格通,忒拜立法者迪奥克利兹与菲洛劳斯,谋反西西里僭主法拉里斯的卡里顿与梅拉尼波斯,雅典城邦热病泛滥时冒死平息众神怒火的克拉蒂诺斯与阿里斯托德莫斯。以上不过是希腊历史传说中,因爱情彼此紧密相连,借友谊将崇高的热情推向顶峰的可爱使徒们中的数位。一言以蔽之,希腊骑士精神的原动力不同于中世纪骑士精神,并非对妇人的敬慕,而是这男性间的爱情。这两种骑士精神的原动力皆为英勇崇高、不畏牺牲的热情。男性间的爱在希腊人身上结出的果实,是临危不惧的勇气、舍生取义的精神、爱国热情、对自由的尊重,及战场上钢铁般的战斗意识。柏拉图有道:‘暴君亦畏忌男性使徒。’”

“无论古代骑士精神(男性爱慕),还是中世纪骑士精神(妇人崇拜),皆与恋爱形影相随。古希腊英雄与中世纪骑士皆是心怀恋慕的英武勇士。那种独特的热情,柏拉图在《菲德罗篇》中唤之为mania(狂热),中世纪普罗旺斯地区的吟游诗人们则称之为joie(欢喜);希腊勇士为其挚爱的男性狂热,而中世纪骑士因其敬慕的女性欢喜。”

“骑士精神中还存在战斗与恋爱之外的第三种热情,对希腊勇士而言这是爱国之心,对中世纪骑士而言则是宗教信仰。这便是说,希腊骑士精神中,武者精神、男同性恋及爱国之心融为一体,造就了那种风俗化的热情;而中世纪骑士精神中,武者精神、妇人崇拜与基督教融为一体,酝酿出了同样的热情。”

“或许可认为,荷马(在《伊利亚特》中)借赫克托耳(此人为特洛伊王子,杀害了帕特洛克罗斯,是阿喀琉斯的仇敌。)与阿喀琉斯,展现了家庭式恋爱与男同性恋的差异。在中世纪,赫克托耳之所以较阿喀琉斯更受推崇,至少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不同于阿喀琉斯对男性炽烈的爱慕,赫克托耳对其女性恋人安德洛玛克满怀柔情。阿喀琉斯支配着与他身处同一时代的希腊人的心;而赫克托耳则是在千载之后才终于为中世纪骑士精神所认可,跻身骑士精神的代表人物之列。男性间的恋爱彰显希腊之风,而对女性的敬慕则为罗马特有。人类的这两种感情,诗圣荷马皆透晓于心。故荷马借阿喀琉斯呈现前者,但并未将他写得柔心弱骨;再借赫克托耳勾勒后者,但并未让他显得多愁善感。”

以上内容,皆是我由着自己的兴趣,自《希腊诗人研究》第三章中论说阿喀琉斯的章节摘选的与骑士精神相关的文段。西蒙兹写下这些言论,远早于《但丁与柏拉图理想的爱》,故而显得单纯,但文辞真挚恳切,易于理解他的思路。再者,以往的希腊文学史著述中,何曾有过这般明目张胆地为同性恋辩护的?比起这些言论的表面含义,我们更不应忽视的是,字里行间闪烁着的,西蒙兹对希腊式男同性恋如火的热情。

此外,同一章节中,西蒙兹还言及了三大悲剧诗人中的埃斯库罗斯[58]及索福克勒斯[59]既已失传的诗剧,道出了这些伟大诗人也从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的同性恋爱取材的事实。埃斯库罗斯取材自此的作品为《迈密登战士》,埃斯库罗斯的《蛙》等喜剧中有诗句引自该作,就这些诗句可推知,《迈密登战士》中阿喀琉斯听闻帕特洛克罗斯战死大惊,并于其尸骸前失声痛哭,当中似还刻画了男性间的激情场面。西蒙兹对该作的失传倍感遗憾,叹道,对这叫我们后世人无从想象的特殊激情,天才埃斯库罗斯的描摹该是何等的巧妙绝伦、优雅妍丽。索福克勒斯的作品则是诗剧《阿喀琉斯的爱者们》,其内容已无从得知,唯晓得当中有一句诗将同性恋喻作少年手心里一片熠熠闪烁的冰晶,但既该作题为《阿喀琉斯的爱者们》,便是将英俊的阿喀琉斯置于了被爱者的立场,由此看来,将该作视为讴歌希腊式爱情的诗剧,想必并无偏颇。

人们或许会不解,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孰为被爱者,孰为爱者。(现存的陶器上,将帕特洛克罗斯绘为有须年长者的画,让我们愈发费解。)西蒙兹对此亦并非毫无兴趣,同在该章节中有如下文段:

“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如此评论埃斯库罗斯的《迈密登战士》:‘这位悲剧诗人的故事里,似是阿喀琉斯爱上了帕特洛克罗斯,这其实有误。因这二人中帕特洛克罗斯更年长,而阿喀琉斯是希腊军队中最年轻最英俊的青年。’但荷马其实并未让我们去纠缠孰爱孰被爱,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是伴侣,他们在恋爱中是对等的。”

接着,西蒙兹讲到了亚历山大,这位大帝将阿喀琉斯的故事《伊利亚特》当作便携军事宝库,在远征中亦始终携于身畔,尊阿喀琉斯为无二先师。西蒙兹指出,故事中的阿喀琉斯与现实中的亚历山大,二者的生涯惊人的相似,并详细记述了亚历山大大帝以阿喀琉斯对待帕特洛克罗斯的那番激情宠爱赫费斯提翁等事,称大帝以身践行诗人之梦、国民神话之理想,甚至亲历了男性间的炽烈爱情。

第三章的摘选就到此为止,我将再自其它章节挑出两三处该种色彩尤为鲜明的文段。其中之一为第八章中关于墨伽拉[60]诗人特奥格尼斯[61](公元前六世纪中叶)的内容。“人之大幸,莫过于未尝降生;若既已降生,则莫过于早日离世安歇。”曾发出此番感慨的这位厌世诗人,有近1400行诗作流传至今,其中大部分是向对他而言亦友亦徒的裘尔诺斯抒发的感慨,这裘尔诺斯便是他的同性恋人。西蒙兹写道,特奥格尼斯的挽歌集中,第78行至100行吟诵他对恋人裘尔诺斯的真挚爱情的追求;第1259行至1270行慨叹裘尔诺斯心之不旧,将其喻作见异思迁的马;第237行至254行,他在空想中赋予挚爱的青年羽翼,让其飞翔在希腊的诸多岛屿间。西蒙兹还附上了诗集中最后一诗的完整译文。我虽未曾拜读特奥格尼斯的挽歌集,但由其他著作得知,他的现存诗集中,最末的150行全在吟咏希腊式男同性恋,尤其是他对裘尔诺斯的爱情。裘尔诺斯为波里皮亚斯之子,是一位尊贵的英俊青年。特奥格尼斯对这青年倾囊相授,欲将其培育成真正的贵族,故而他献给这位青年的诗集颇具教育意义,相传,在当时还被用作学校的教科书,尽管这些诗歌中包含着诸多尤是香艳的同性恋词汇。(汉斯·利斯特,《古希腊的性生活》)

西蒙兹认为,后世的史学家们倾向于将此视为诗人特奥格尼斯的背德,是因他们忽视了特奥尼格斯是多利亚人,故而误解了他。西蒙兹为其辩白,叙述了如下实情:

“自古以来,多利斯(希腊南部地区)有如是风习。无论战争时期还是和平年代,每位男子皆须遵国家制度,择一少年为伴,该少年为其徒亦为其扈从。该地域内的克里特岛上,少年的选择是颇为严肃的事宜;而在同属该地域的斯巴达,这对男性中的年长者被称为‘启迪者’,年少者则被称为‘倾听者’(按柏拉图的表述则是‘爱者’与‘被爱者’)。二人共同起居,年长者对年少者倾囊相授,年少者以服从与深情酬报。少年成人后二人也不分离,或于战场并肩作战,或携手出席种种宴会。且社会公认,这二者均可代表彼此的权利及义务。这便构成了一种与后世那融武斗与恋爱为一体的骑士精神相似之物。在一定限度内,这种彰显着骑士精神的男性间的恋爱,不外乎于高雅的授受与美好的友谊,但因后来堕落为恶浊的关系,便成了世人非难希腊的口实。但我们有诸多理由相信,特奥尼格斯与裘尔诺斯间的友谊是多利斯骑士精神支配下最纯洁的那一类。”(但西蒙兹未具体言明是何种理由)

他为何要如此详细地解释希腊式爱情的风习?是为特奥尼格斯辩白?抑或是因其自身对希腊式爱情的兴趣?窃以为,此处亦有他内心的热情闪烁。

第十章关于莱斯沃斯岛上的女诗人萨福(公元前七至六世纪)。亚里士多德誉她为比肩荷马的诗圣,柏拉图引她为十位诗神之一,甚至有人称她是女神阿芙洛狄忒之女、太阳神阿波罗之友。而另一方面,这位伟大的诗人还是赫赫有名的女同性恋始祖。众所周知,“lesbian(意为女同性恋)”这一称呼源于她的故乡莱斯沃斯岛之名,“sapphism(同上)”则取自她本人之名。

西蒙兹在该章节中未论及上述各点,而仅列出了萨福的两位女同性恋人的姓名。但西蒙兹亲笔翻译了萨福唯一一首流传至今的完整抒情诗,并将其收于卷末附录中。这是献给女神阿芙狄罗忒的诗,祈求摆脱恋爱的苦闷。迪奥尼修斯[62]称之为萨福诗歌中的最高杰作,这首字字珠玑的诗能完整地流传至今,绝非侥幸。西蒙兹未对这抒情诗做任何解说,但这写的必是萨福对一位倾慕于她的女弟子的恋爱忧思。结合多方因素推测,这位女弟子或许是生于科洛丰(小亚细亚的一座城市)的贡库拉。现存的萨福诗歌中,另还有二三断章是写予这贡库拉的情诗。之所以无法断定诉爱对象,是因萨福的女性恋人,仅当下所知,既已不止一二。(摘自A.Weigall,"Sappho of Lesbos")

西蒙兹故意将萨福这有关同性恋的抒情诗置于《希腊诗人研究》的卷末附录中,或许是有意无意地传达着些什么。卷末附录中共有三首英文译诗,另两首中,其一为田园诗人忒奥克里托斯[63]所撰以男同性恋为题的诗,较萨福的还要露骨几分。在颇为引人注目的卷末附录里,三首诗中的两者都具如此倾向,岂能是无意而为?

《希腊诗人研究》的第二十一章便介绍了这著名的田园诗人忒奥克里托斯(公元前三世纪初),此人的现存诗作有三十首,其中八首完全献予男性间的爱情,其余诗作亦屡有触及此类爱情。其笔下带同性恋色彩的代表作品或当数《少年》,该诗叹少年易老,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这对比或许有些突兀——与德川初期的随笔《犬徒然》中的一文意趣颇为相似,凄美动人。但西蒙兹并未言及该诗,而是较为详细地记述了此人的诗集中第十三首诗的梗概,该诗讴歌了赫拉克勒斯与许拉斯之间的爱情。随而西蒙兹由此联系到他所谓的希腊骑士精神,挥墨数十行。

收录于卷末附录中那忒奥克里托斯的诗作是其三十首诗中的第二十九首,尚不知诗中少年为何人。

“你若微笑,我头顶便有太阳闪耀万丈神光;你若蹙眉,我周遭便晦暗昏冥阴霾笼罩。你可忍心叫自己的恋人这般苦恼?”

该诗赞少年的美貌,祈愿少年长遵其言、忠贞不渝,并叹少年易老告诫自身切莫思迁,又道少年振翅而去,自己凭双足终难追随,叹深情无报,诉绵绵思慕之心。另须留意,诗中有出现“阿喀琉斯式友情”一词,西蒙兹将如此情诗全篇译出,且载于卷末附录,是何用心?

第二十二章研究在《希腊佳句集》中据一席之地的诗人们。那浩繁的诗句中,自然不乏赞颂希腊式爱情者,西蒙兹在该章节述及的诗人中,最突出的便是斯特拉顿(公元前二世纪)。西蒙兹译了三篇该诗人的作品载于文中,且三者均为颇为露骨的同性恋情诗。西蒙兹好翻译希腊语及拉丁语诗歌,一生译作甚繁,其译笔与其说准确,倒是在热情的展露上更胜一筹,这便使得注重准确性的人对西蒙兹的译作颇有微词。西蒙兹的这般偏好在《希腊诗人研究》中体现得分外鲜明。该书附录及正文中随处可见希腊诗歌的英文译作,斯特拉顿的《编花环》亦为其中之一,便是未曾拜读原作,亦可感知西蒙兹的译笔委实热情奔放。若非西蒙兹,怎会对这诗歌心怀如此热情?而又是怎样的诗,唯西蒙兹能体悟其中热情?怎样的译笔,最贴合于西蒙兹的著作?窃以为,斯特拉顿的《编花环》即为最佳示例,奈何笔拙,唯能以散文形式将其译出,附于此处。(后来有幸拜读原作,原作更为简短,亦单调得多,是西蒙兹以他自身的热情将诗润饰成了此番模样。)

今日拂晓,路经花环店,我瞥见一少年。其美貌若秋夜白羽流星,划破周遭幽昏,投我以荣光。

少年编织着蔷薇花冠,而真正的蔷薇,当是编织者那粉面朱唇。他那蔷薇色的指尖,映得花儿也黯然失色。少年蓦地一惊,默然望来,接上我凝集的目光时,若蔷薇般赧红了双颊。

我扬声道:“喂,编花环的花儿呀!圣洁的纯白桃金娘与塞浦路斯岛上的妖娆红花一同编成的可爱之至的花冠呀!何人有幸将你编成的花环饰于胸前?是哪位幸运的神灵,抑或勇士?”

“若这幸运儿是我,我甘愿为你奴仆,不惜性命。趁你那蔷薇尚未零落,可否准我用恳求及泪水购了去?”

少年莞尔,面上愈发赤红,玉指轻触朱唇,答道:“且轻点声,可别让父亲听见。”少年自花冠摘下一朵,将这芬芳赋给绽开在他胸前那两朵如雪的石竹,随而轻吻花朵,以此为馨香的诺言,赠与我。

我不觉腼腆,订购了大量蔷薇及花环,谎称要装饰婚庆场。我按捺住荡漾的心神问少年,可否将这花送来饰于我屋内,且随这花携些更妙的东西前来。

拙论似在《希腊诗人研究》上盘旋得过久了,已超出预计的篇幅。只因西蒙兹那隐秘的热情,在他早年的著述中,藏量最是丰富。且古希腊的风习甚为奇特,相关材料颇丰,若要论古希腊文学,纵非西蒙兹也无法忽视这一风习。就此而言,我的以上论说,绝算不得是赘述。不过是瞥了一眼《希腊诗人研究》所涉及的同性恋要素。虽仅是一瞥,却也算达成了拙论的目的。西蒙兹选了这么个世界,作为其首部巨著的论说对象,且因研究该领域可理所当然地触及同性恋,使得他在该作中论及同性恋时较其他作品都更为大胆。经这番内外两面的观察,拙论开篇所述他的梦及“与生俱来的憧憬”与他毕生事业的开端间的微妙关系,已明晰了几分。

接下来,我们须得看看西蒙兹毕生的巨著Renaissance in Italy(《意大利文艺复兴》)全七卷中,他那隐秘热情又是如何呈现。

上文言及那《希腊诗人研究》的上下卷,分别于1873年与1876年付梓,至此,西蒙兹结束了他的古希腊漫游,随而潜心专研文艺复兴。这是他求学时既已在研究的课题,且文艺复兴可称得是那让他心驰神往的希腊的复生。《意大利文艺复兴》第一卷(政治)刊行于1875年,第二卷(学术)及第三卷(美术)刊行于1877年,第四、五卷(文学)刊行于1881年,第六、七卷(宗教)刊行于1886年,历时十一年,西蒙兹完成了这近三千页的鸿篇巨著。

某种意义上,洋溢着骑士精神的同性恋是古代世界中的一股中坚力量,而在耶稣降生后的新世界里,该种恋爱表面上看似已彻底销声匿迹。古时仅为家庭中一个道具的女性,因着人们对耶稣之母处女玛利亚的信仰,成为神圣的存在。对玛利亚的灵魂憧憬,泛化为对普通女性的憧憬。发展至极端,则表现为中世纪骑士精神中那狂热的妇人崇拜。另一方面,家族制度确立,家族成为社会生活的一个单位;生产上的个人主义替代了旧时国家本位的共产式生活。如此一来,无视家庭的同性结合的理想,也便无法成立。

但这不过是表象。虽基督教严令禁止,社会亦是不予认同,同性恋这种特殊情感却并未消亡,而是强劲地涌动在社会的水面之下。最突出的几例,如奥古斯丁的《忏悔录》(第四卷第四章、第六章)、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七层地域)及佩特所著《文艺复兴》中阿米和阿米莱的故事。显而易见,即便在文艺复兴前那基督教统治的中世纪,同性间的恋爱也绝未消亡。

文艺复兴是重新认识人这一生物的时代;是以彼特拉克[64]为首的人文主义者们引介希腊古典,使得基督教世界中的超自然思想回归自然的时代。古典学术复兴,科学新发现层出不穷,文艺美术空前繁荣;另一方面则是马基雅维利主义[65]的阴谋政治,罗马教廷萎靡不振,杀人、情色等各类罪恶泛滥成灾。文艺复兴便是这样一朵色彩庞杂而缭乱,炫目而美艳的巨大鲜花。神灵的威力与教廷的统治既成往昔,信仰的光辉被掩去,血肉之躯的人类崛起壮大。

这样一场文艺复兴中,一切人类情感皆得到释放,同性间的恋慕亦无需再隐匿在社会的水面之下。鄙陋之至的狂欢歌曲癫狂地响彻街头巷尾,这些滑稽讽刺的歌曲中,不乏与同性恋相关的露骨表述。教皇近乎明目张胆地育养娈童,而当时的文学美术本就起步于对希腊古典的研究,自然会袭承部分希腊男同性恋的思想。无论就作品还是作者自身的情感而言,这场学术及文艺的复兴,同时也是希腊式爱情的复兴。

但是,于十五世纪复兴的希腊文化,已不复昔日那爽朗而伟大的少年姿态。各种意义上,人类已然长大成人。他们已失去那份以神为友,与神倾谈的纯真,神灵与他们之间已产生古时所没有的隔阂。在他们眼中,神灵非可亲者而是可畏者。正因畏惧神灵,种种瞒心昧己的罪恶便开始挑唆他们。古人做梦也不曾想到的成年人那驳杂的愁闷纠缠着他们。单看普拉克西特列斯[66]的雕塑与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所展现的迥然相异的思想,便可理解该点。是以,于文艺复兴时期复苏的同性恋慕,已不是曾经那清朗的希腊式恋爱。古时,这种爱情是富国强兵的手段,是整合社会的要素,但此时它已不再必需。并且,文艺复兴中没一个为这种爱情辩护的苏格拉底。也就是说,在这个时代,同性恋虽已解放,却并未获得道德上的普遍认可。这便是古希腊男同性恋与文艺复兴中复苏的男同性恋间的显著差异。

西蒙兹选择此项研究作为他毕生的事业,其理由之一,无疑是因这文艺复兴,尤其是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是那叫他心驰神往的希腊文化在后世最盛大、最艳丽的一次绽放。但在这此项研究上,他幼时的梦并未获得研究古希腊时的那种满足。文艺复兴中的人本主义及异教思想,往往呈现为一种背弃心灵而直奔肉体的风潮。对人这一生物的重新认识,无非就是指文艺复兴中的野兽主义。西蒙兹的梦当然不具那般浓烈的香艳气息,故而,文艺复兴时期的同性恋,无疑是叫他大失所望的。

如前所述,《希腊诗人研究》是热情洋溢的散文诗,而这《意大利文艺复兴》则更为朴实,更多记述,出彩之处在于详尽的历史研究。即便如此,相比于一般史学家的著作,该作仍是显得富有诗情、文辞优美。该作中相关同性恋的叙述也同样如此。就如同该种爱情在文艺复兴时期未获得表面上的认可一般,该作中与同性恋相关的叙述也极为隐蔽。该著述的各卷中均有许多大段的脚注,与同性恋相关的内容,大都隐藏在脚注当中,而这些脚注中引用了不少意大利原文,恐怕是故意未作翻译。

该作论及此类爱情时如此隐蔽,这与《希腊诗人研究》中毫不遮掩、几近赞美的论说方式委实是大相径庭。其缘由如前所述,大约是因文艺复兴时期的同性恋不具思想深度,唯肉体是求,这让情感纯净的西蒙兹不甚喜欢。但在描写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各人物时,他终无法如一般史学家那样对此类爱情漠不关心。在看似不必要之处,他也有意言及,这或许也就证明了,即便是对此类生物学上的同性恋,他亦无法漠然置之。

《意大利文艺复兴》中寻不见《希腊诗人研究》中的骑士精神论那般,对此类爱情的整合性观点。我们唯有从全书中各人物的传记里挑出与此类爱情相关的部分,逐一揣摩作者内心的倚重。为方便展开,我将这些人物分为美术家(画家、雕塑家)、文学家(学者、诗人)及其他(政治家、宗教家)三类,并按此顺序展开记述。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美术家中,西蒙兹最为关注的是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在该书第三卷中,他为这位著名美术家耗费了大量篇幅。此外,他还译有诗集Sonnets of Michael Angelo Buonarotti and Tommaso Campanella(《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与托马斯·康帕内拉的十四行诗》,1878),以及内容详尽的两卷本传记The Life of Michelangelo Buonarotti(《米开朗基罗》,1893),他的随笔中米开朗基罗之名亦是随处可见。西蒙兹对米开朗基罗抱有如此热情,不仅因这位美术巨匠赞仰希腊文化,赞仰希腊文化中的同性恋文化,不仅因其作品及生涯均笼罩着浓厚的柏拉图式同性恋的色彩,另还有一大动机,在于米开朗基罗与西蒙兹皆怀有女性情感(属于urning),这绝非穿凿附会,我甚至感觉两者的容貌有相似之处。

关于米开朗基罗,我打算在讨论上述西蒙兹的两部独立著述时再做详论。此处,仅指明《意大利文艺复兴》第三卷,米开朗基罗的章节中,各处皆委婉而又明晰地体现着作者心系同性恋。其中最为具体的记述在该卷第813页,作者介绍了米开朗基罗的同性恋人Tommaso Cavalieri(托马斯·卡瓦列里),并于脚注中强烈主张,米开朗基罗的诸多短诗均为他与卡瓦列里间的爱情而作。该卷卷末附录中收录了二十余首米开朗基罗短诗的英译版,当中数首,显然为吟咏同性恋之作。

继米开朗基罗之后,西蒙兹最为关注的,是雕塑家本韦努托·切利尼。此人本为金属雕刻师,虽也长于雕像,但或许因留存至今的作品相对较少,他未能以美术家的身份名垂青史。让他闻名于世的,除其美术作品外,还要数他留与后世那记录了他极尽跌宕起伏、酣畅淋漓的一生的鸿篇口述自传。霍勒斯·沃波尔盛赞该自传道:“其趣味胜过任何小说。”奥古斯特·孔德[67]引之为世界名著,歌德将之译为德语,西蒙兹将之译作英文(The Life of Benvenuto Cellini全两卷,1888年刊行。该书为西蒙兹众多译作中的魁首,译笔饱受赞誉。)。

切利尼的个性教人匪夷所思。他艺术才能卓异,亦信仰宗教,却又是个让人束手无策的无赖、罪犯、杀人凶手。他那单纯赤裸的热情与恶劣品性,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绝不罕见,他可算得上是那一时代的代表人物。切利尼性情如此,其自传自也是豪放不羁,夸张乃至于有意暴露自身恶性,但论及同性恋时却甚是含蓄,几乎不见任何明确的表述,故对此人是否心怀那种特殊爱情一问,后人莫衷一是。例如,奎林希(Antonio Queringhi,十六世纪末的意大利诗人)在其著作La Psiche di B.Cellini(《B·切利尼的心理》)中表达了否定的看法,而西蒙兹固然是立身于肯定一方,他不仅在《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切利尼章节中屡次言及同性恋,还于《切利尼自传》英译版的序文中写道:“他曾因别扭的罪名(鸡奸)入狱,在自传中却对此只字未提,着实可疑。”以此道明了他自身的观点。(见于《切利尼自传》序文第35页。有一点须说明,以上文字均引自其他书籍,我尚未寻得西蒙兹所译《切利尼自传》,故下文中引用的文段亦非径直引自切利尼自身的言辞,实为遗憾。但如前文所述,《切利尼自传》中几乎不见任何关于同性恋的自白,故纵是未读此书,也不妨碍我继续展开论说。)(后日追记:寻得《切利尼自传》,日译版也已刊行。)

仅靠稀零的材料既可推知,肉体上的同性恋盛行于当时的上流社会。切利尼这般的恶贯满盈之徒,纵是未留下确凿证据,也不可能一清二白。不仅如此,西蒙兹的如下记述,已近乎于铁证。

“当时有一美术俱乐部,拉斐尔之徒朱利奥·罗马诺等人亦在其中。他们每周共进一次晚餐,或漫谈或共赏音乐或朗诵十四行诗。每位会员均须携恋人共赴晚餐。某一次,为该俱乐部会员的切利尼没有能伴他出席的恋人,他便让俊俏的西班牙青年迭戈(Diego)着女装充当他的恋人。《切利尼自传》将当时的光景描绘得鲜活生动,画家、诗人及锦衣华服的丽人们宛在眼前。桌上的鲜花水果色彩斑斓,整体的背景为一片茉莉花篱,深色的藤蔓间绽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让人眼前一亮。身着女装的迭戈化名为波莫纳(Pomona),其美貌出众轶群,众人一致认同他是在座姿容最佳者。但最终波莫纳的男儿身遭人觉察,事件便以切利尼身边必不可少的那种血腥闹剧收场。”(《意大利文艺复兴》第三卷,331页)

纵说当时无合宜的恋人,切利尼这般的男子,物色一位新的女性自当是不在话下。他让青年扮作女性,必有更积极的用意。无论这是为炫夸美貌胜于女子的青年,还是心血来潮的玩笑,都表明他对同性并没有性别上的排斥,甚至可说暴露了他的某种嗜好。

还有如下这一文段,虽无任何具体含义,却十分值得注意。

“切利尼对一切肉体上的美皆分外敏感,从他论及Cencio(琴乔)、Diego(迭戈)、Faustina(福斯蒂娜)、Paolino(保利诺)、Angelica(安吉莉卡)及Ascanio(阿斯卡尼奥)时的言辞便可看出。但他在《珀尔修斯》、《伽倪墨得斯》、《枫丹白露的戴安娜》等作品中,分毫未展现智慧及伦理的美。这些作品空洞的神情昭示着艺术的堕落,艺术已彻底沦为肉体之美,艺术家不再希图将超越肉体之美的任何事物理想化。希腊人纵是对他们最为性感的女神,也未曾过有如此看法,即便在那卑陋的半羊神像及萨提罗斯像上,也可窥见思想的痕迹。而切利尼的雕像毫无思想可言,那种露骨的狂热主义正是作者内心的写照。”(第三卷,333页)

上文中,西蒙兹为证明切利尼对肉体之美分外敏感,列举了六个人名,切利尼似在其自传中表达了对这六人之美的感想,而这六人的性别即需要注意的第一点。此六人皆非著名人物,现下我无从详查每人的身份,但可推知这当中至少三人是较切利尼年少的英俊男性。此三人即迭戈、阿斯卡尼奥及琴乔。迭戈便是前文中那着女装的恋人,而阿斯卡尼奥与琴乔则是切利尼的门徒。切利尼曾因怨恨拥护者,将他建于巴黎的宅第及全部财产托付给阿斯卡尼奥后回国,足见他对此人的信任;至于琴乔,脚注中提到,他曾以鸡奸之名起诉切利尼,可见此人必为男性,且或许正是该鸡奸行为的对象。如此看来,让切利尼尤为敏感的人体美中,显然包括了俊美青年及少年的躯体之美,就此可说他袭承了希腊遗风。

另需注意的一点是文段中列举的切利尼的三个作品,当中两者为俊美青年的裸身雕像。伽倪墨得斯是希腊神话中有名的美少年,主神宙斯为其美貌所动,化身为一只大鹰降临下界,掠走本为特洛伊贵族之子的伽倪墨得斯,带回众神栖居的奥林匹斯以为爱童,令其侍饮斟酒,常携于左右,夜晚亦同衾而眠。自荷马以来,希腊诗人屡屡吟咏该故事,亦有众多雕塑家以此为题材。我尚未见过切利尼所刻《伽倪墨得斯》的照片,但希腊雕刻家们以此为题材的雕像,一律为一裸身美少年与一只雄鹰(宙斯)亲密地并身而立,切利尼的作品或许也相去不远。

另一作品《珀尔修斯》,同样是希腊神话中的青年,他灭除蛇发女怪美杜莎的故事广为人知。切利尼的该作品为青铜雕像,俊朗的青年裸身而立,右手持剑,左手高举美杜莎的头颅,脚下踩着女怪诡谲的尸骸。显而易见,该作借希腊神话展现了俊美青年肉体之美。

切利尼的代表作便是如此作品,且西蒙兹评论这些作品道,唯见细腻的肉体之美而毫无思想可言。据此我们已可料想切利尼的创作动机。

此外,《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切利尼章节中,有如下关于同性恋的记述,切利尼于狱中目睹了奇异的幻像,幻像中有一位引路的青年,“这是位淡须始着的青年,其面容诡异而美丽,但这美严肃庄重,毫无妖媚之感。”(摘自《切利尼自传》)“淡须始着”这一形容词自拙论开篇便频频出现,或引自荷马,或引自柏拉图,而这也是西蒙兹深切向往的男性之美。切利尼在描述所见幻梦时用到这一形容,委实颇堪玩味。

另有一事件,记录在切利尼章节临近末尾处。切利尼当着班迪内利(Baccio Bandinelli,当时著名的雕塑家)的面痛叱其作品《赫拉克勒斯与卡库斯》,两人恶语相向。此处的脚注尤是具体,不容忽略。

“班迪内利痛叱切利尼道,‘Oh sta cheto,soddomitaccio(背地里的鸡奸者)’,这似是对切利尼平素所作所为的真实反映。虽切利尼在其自传中慎重地隐藏了该点,但琴乔以鸡奸之名起诉他一事便是证据之一,他还曾为此逃离法国。”(第三卷,349页脚注)

虽材料匮乏,但自上述引文可知,尽管几乎没有确切资料表明切利尼是同性恋者,西蒙兹显然相信他是同性恋者,且颇为关注此事。

(连载于《精神分析》第一期至第六期,昭和八年)

追记:我对西蒙兹的兴趣至今未减。当时未阅读的他的著作几乎已收集齐全。我已无意照该文的模式续写,但若逢上得宜的时机,我愿以另一形式再写写西蒙兹。此外,我尚有一野心,欲将他的名作《希腊伦理问题》全篇译出,并附上详尽注解。(昭和二十一年九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