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电影的恐怖

看电影[20]时我总是惊惶恐慌，只觉那是瘾君子眼中的幻象。一英寸的胶片孕生出充塞整个影院的巨人，这巨人涕泣、欢笑、怒骂、并坠入情网。斯威夫特[21]笔下的巨人国在我们眼前历历展开。

填满银幕的、那较我的脸大出千倍的巨面，望着我莞尔一笑。设若那是我自己的脸……简直无可想象！真亏得电影演员能不疯癫失常。你可曾用凹面镜映照自己的面容？你那如婴孩般光滑面颊，映在凹面镜中，是否就像透过望远镜所见的月球表面一般，坑坑洼洼，古怪至极。鱼鳞般的肌肤，坑洞般的毛孔，凹面镜委实可怕。而电影演员须得时时望着这凹面镜，能不发疯实属不可思议。

电影制作者必定会独自在暗室中试映电影。没有音乐，没有解说，亦没有观众，仅听得投影机把手发出咔嗒咔嗒的碰撞声，以及自己的鼻息。寂静中，他和银幕上的巨人们迎头相对。特写的巨面若发出叹息，或许能震动鼓膜；若哄然大笑，其声指不定如惊雷般震耳欲聋。我们若就坐于观影席的最前列，在距离银幕不足两米处观看电影，便可体会到与之类似的恐怖。往往是在辩士的解说中断，音乐与伴奏暂停时，我们偶能听见巨人们的呼吸。

电影放映中，可能因机器故障，胶片骤然停止转动。适才还活跃于银幕上的巨人乍然石化，刹那间死去。活人蓦地变做人偶。看电影时若遇此状况，我总是惊恐万端，不禁想立即离席逃窜。生物霎时间变作死物，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这种恐惧还有另一个极为现实的理由。胶片是极度易燃的物质，胶片停止转动时，透镜的焦点处起火，整个胶片燃作一团，最终酿成大火烧毁影院的事件时有耳闻。银幕上的巨人们一石化，我随即联想到燃尽影院的烈火，心生异样的恐惧。

你可曾有过这般经历？

我曾在某个偏僻污脏的小影院中看过一场老电影。那胶片已放映过数十次，有诸多损伤，每一个画面里都仿佛下着大雨。或许是为拖延时间，胶片转动得很慢，慢得叫人两眼酸涩。画面里的巨人们像是吸了毒气，行动迟缓滞钝。正当发觉人物动作愈发迟钝时，画面就如同撞上巨石般骤然静止。女人巨大的脸孔定格在即将迸发出欢笑的瞬间。

目睹此景，我的心脏因某种预感开始剧烈鼓动。快、快关灯，否则立马会燃起来。正当我这样想时，女人的双唇上蓦地浮现出一个黑点，眼看着便像夏日傍晚的雷雨云般扩散开来。黑点扩展到直径一尺左右时，才开始出现赤红的火光，女人巨大的双唇如血液般燃烧。她蓄积着笑意的嘴唇被火焰撕开，看，她满脸诡异的嘲笑。燃尽双唇的火焰由鼻向眼不断蔓延，胶片不过烧焦了三五毫米，而映照在银幕上的却是直径达一丈的巨大火环，仿佛整个影院都为猛火吞没。

再没有什么比看着银幕上的电影着火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了。这不单单是火焰造成的恐惧，在那不具色彩，唯有光与影的电影的表面，突地冒出赤红，且不断侵蚀人物，实为一种异样的惊悚。

你可曾因高速摄影电影不寒而栗？

那是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时空，现实中绝不可能目睹的诡谲。在那里，空气如水银般沉重，人与动物皆在这沉重的空气中竭力挣扎、缓慢蠕动。其惊悚，莫可名状。

我亦曾看过这样的短片。

银幕的上半是浑黑的水层，下半则是海底的光景，诡异的水草缠结成漆黑的一团，活像无数条黑蛇彼此摩擦着躯体仰起头来。这一成不变的画面持续了好些时候，观客们已是兴味索然。此时，一团黑影自海草间轻盈地浮起，似也是一种水草。正当忖度着这团轻盈的黑影为何物时，其下蓦地现出个白色物体，且箭一般地朝前飞驰而来。我为之一惊，不禁眨眼重作审视，只见女人的巨面填满了画面，发丝如海藻般参差凌乱的裸女的面孔。接着，她扭动躯体，跳起溺亡者的舞蹈。

在海水浴场，常能体会到在水下观察水下者的惊悚。这与高速摄影电影的诡谲有着相似的意趣。

下文这恐怖，同样是在偏僻的小影院发现的。在影院入口处，每位观客都会接到一副构造简单的眼镜，纸质镜框的左右两侧分别镶着蓝色和红色的透明塑料。我不明所以地接过眼镜进入影院，只见正面的舞台上立着面大牌，其上写着“飞出银幕的电影”。原来如此，也就是利用立体镜原理，增添画面的立体感，我这样自作解说，心里仍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飞出银幕的电影。

终于开场。裸眼看去，银幕上是一团混沌的红和蓝，无以名状（正因如此，略带惊悚感），若戴上在入口处接过的有色眼镜，画面则变得规整分明、立体逼真。至此，一切都极为寻常，毫无奇特之处，然而随放映继续，一种颇为不可思议的现象开始呈现。

电影画面一律简单，无非是拍摄了几个单调的动作，画面中的人或动物不断向观众席靠过来，抑或将手持的物品朝前方推出。例如，一名男子手持极长的木棒，向观众缓缓伸来，一定范围内，木棒在画面内延伸，即便看上去立体，这立体感也仅存于画面之中（这和普通的立体镜别无二致），但超出某个范围后，木棒前端则脱出画面，一点点向观众席伸来，接着，跨过前排观众的头顶，于空中行进。一如童话里的魔杖，无限延伸。因过度的恐惧，我不禁摘去眼镜，只见画面上仍旧是一团混沌的红和蓝在毫无意义地变动。

再戴上眼镜时，木棒前端已逼至眼前两三寸处，且仍在一点点地延伸。两寸、一寸、五分[22]，木棒不断逼近，突然，猛地扎向我的双眼。

一如此般，狰狞的野兽朝我狂奔而来，银幕上的水管喷出水来淋湿了我的眼镜，最骇人的，是在一片漆黑中，一颗骷髅漂浮着靠近，撞上我的额头。当然，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错觉，但当戴上有色眼镜，来到这阴郁诡异的世界，目睹此番不可思议的光景，这正如遭遇梦魇却怎么挣扎也无法醒来。电影结束时，一种异样的恐惧使得冷汗浸透了我的腋下。

为保护电影胶片前后端不受损伤，胶片两头通常会接上没用的负片（光与影相颠倒），时不时的，这负片会意外被投映到银幕上。例如此番情形，一出影剧刚迎来皆大欢喜的常套结局，观众们多少有些兴奋，心道终于结束，正要鼓掌，眼前突然映出个诡异的画面，与剧情风马牛不相接，且人物风景黑白颠倒。

若这是人物的特写则最为可怕。身着白衣，头顶白发，佛像般的身姿蠢蠢蠕动。脸自是漆黑，仅眼瞳、双唇及鼻孔惨白而空洞，此物已然不具人样。遇此情形，我会感到与画面戛然而止时等同，或较之更甚的恐惧。电影孕生了何其不可思议的生物！

电影的恐怖。何妨说电影之父无意间为现代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栗。

（《妇女公论》大正十四年十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