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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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海游记

一 海上

终于要离开东京了,临行前长野草风[1]登门来访。原来,长野也打算半个月后去中国。他提醒我带一种治晕船的妙药,但从门司[2]乘船到上海,顶多两天两夜,就这点海路,还要带晕船药,可见长野也真够胆小的——我这么想着,来到了门司。三月二十一日下午,我登上筑后丸号的舷梯,看着波涛随风微微起伏的港口,再次觉得我们怕水的长野草风大画家真是可怜。

不过,轻视友人的报应很快就来了。船才到玄海[3],眼看着海面就汹涌起来。我和同一船室的马杉一起坐在上甲板的藤椅上,浪花撞击舷侧,不时有水沫溅到头上。大海白浪滔天,如釜中沸水般翻滚。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个不知名的岛,看清了才发现原来那还是九州。马杉已习惯乘船,点起卷烟吞云吐雾,脸上不见一丝不安。我立起衣领,双手插口袋,不时含两颗仁丹——总之,现在我终于领会,长野草风准备晕船药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一旁的马杉不在了,不知去了酒吧还是别处,我仍悠闲地坐在藤椅上。可看似悠闲,其实我心中十分不安。稍一挪动身体,马上头晕目眩,而且胃中也开始翻江倒海。我面前有一个下级船员,不停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后来才发现,他也是晕船的可怜人儿。)看他来回走动,不知为何我感到非常不快。前方远处波涛阵阵,一艘渔船升着细烟,船身几乎要被淹没,可它仍在前行——到底有何必要,非得顶着这样的巨浪前进!这船也让当时的我尤为烦躁。

所以,为了忘却痛苦,我一心只想愉快的事。孩子、花草、涡福钵[4]、日本阿尔卑斯[5]、初代椪太[6],还有些什么现在记不得了。不,还有一个。瓦格纳[7]年轻时在渡海前往英国的途中遇到过特大暴风雨,而那时的经历为他日后谱写《漂泊的荷兰人》提供了巨大帮助。我试着以此来转移注意力,但头越来越晕,心烦的情绪也没有得到缓解。到头来我放弃了挣扎,瓦格纳什么的还是叫狗吃了算了。

十分钟之后,我倒在床上,耳边响起了餐盘刀叉之类的物体落地的声音。我胃中一阵翻江倒海,为了强忍呕吐已经花了十二分的力气。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晕船了?此时支撑着我的竟是这种念头。虚荣心这东西在此时竟意外地有用,几乎能代替武士道这个精神支柱。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至少一等舱的乘客都晕船了,可见晕船者不在少数。最后只有一个美国人来到餐厅用餐。据说那个非凡的美国人不仅吃了饭,还在饭后独自到客厅敲了一会儿打字机。我听说这事后,突然心情大好,但同时又觉得那个美国人是个怪物。实际上,遇到那样的恶劣海况还能泰然自若,绝非常人所为。说不定给那个美国人做个体检,就会发现他其实有三十九颗牙,长着小尾巴……我还是和马杉一起坐在藤椅上,胡思乱想。大海好像早已忘却了昨日的惊涛骇浪,海面上风平浪静,一碧万顷,而右舷前方朦朦胧胧的,像是济州岛的影子。

二 第一瞥(上)

刚下码头,就有一大波黄包车夫向我们涌来,将我们——大阪每日新闻报社的村田[8]和友住、国际通信社的琼斯[9]先生以及我——团团围住。说起来,日本人印象中的人力车夫绝不邋遢。他们精力旺盛、干劲十足的样子,总能让人联想起昌盛的江户时代。但中国的黄包车夫则不同,说他们脏一点也不过分。且环顾四周随意看看,众人皆生怪相。他们一个个扯着脖子,大声吆喝,让刚上岸的日本妇人颇为反感。当被其中一人拉住袖子时,我也不由自主地退到身材高大的琼斯先生身后去。

我们费尽周折突破黄包车夫的重围,终于坐上了马车。可那车刚一动,马就毫无征兆地向街角的砖墙冲去。年轻的马车夫怒而挥鞭,响亮地打在马身,可马还是头顶砖墙,一个劲儿地蹬着后腿。马车即将翻倒,路上很快聚了一群围观的人。看来,在上海若不抱着赴死的决心,你稀里糊涂的连马车都坐不了。

接着马车重新跑了起来,这次是向架着铁桥的河对岸驶去。河上挤满了驳船,几乎不见水面。河边几辆绿色电车平缓开过。放眼望去,所见建筑皆是三四层的砖瓦房。柏油路上洋人和中国人行色匆匆,但戴红袖章的印度巡警一指挥,这世界各国的人竟都好好停下给马车让了路。路面交通井然有序,就算我想偏袒祖国日本,东京、大阪等日本城市在这方面终究不及上海。我看着这些明朗的景色,方才被勇猛的车夫、马车惊吓的心总算渐渐愉悦起来。

终于,马车在名为“东亚洋行”的宾馆前停了下来。据说金玉均[10]就是在此被暗杀的。先下车的村田给了车夫几文车钱,可车夫嫌少,依旧伸手赖着不肯走,不仅如此,还口沫横飞地嚷着什么。村田则佯装不懂,快步走进宾馆大门。琼斯先生与友住二位似乎也不打算理会车夫的雄辩,我竟有一瞬间觉得这个中国人有些可怜。但我又转念一想,说不定上海就时兴如此,于是我也跟着大家进了宾馆。进门后我回头一瞧,那个车夫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正恬然地坐在驾车位上休息。既然如此,刚才何必吵闹呢。

我们马上被带入一个昏暗的接待室。虽然昏暗,但装饰却又浮夸得近乎刺眼。我算是明白了,别说金玉均,就算是普通人住在这里,也不知何时有子弹从某扇窗户飞进来,把自己给……就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穿着西服的宾馆老板踢踏着拖鞋,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这个精悍的老板说不定正思忖着,若让芥川龙之介住这儿,万一他被杀了真是得不偿失之类的事。反正他告诉我们,除了靠门的这间房,其他已经客满。而到房间一看,里面不知为何有两张床,墙壁已被煤熏黑,窗框也旧了,就连椅子也没有一把能坐的。总之,除了金玉均的鬼魂,没人能在这里住得安稳。据村田说,是大阪每日新闻社总社的泽村建议让我泊宿于此的。我们商量后决定辜负泽村的一番好意,搬到离此处不远的万岁馆去。

三 第一瞥(中)

晚上,我和琼斯先生一起,在一家名为“牧羊人”的餐馆吃饭。这地方,无论是墙面还是餐桌都叫人舒心。虽然侍者都是中国人,客人中却不见一张东方面孔,菜品也比船上的美味许多。和琼斯先生一起用餐,不时用简单的英语聊上几句,我的心情也更加愉悦。

琼斯先生不紧不慢地吃着咖喱盖饭,讲了一些上次分别后的事。其中一件让我印象颇深。一天晚上,琼斯先生在一个酒吧里喝酒。(我总觉得在名字后面加“先生”显得很不够朋友。他是英国人,曾在日本待过五年。虽然其间吵过一次架,但我跟他关系一直很好。我们一起站着看过歌舞伎,在镰仓[11]的海里游过泳,还大半夜里在上野[12]的小馆子大吃大喝。那时他穿着久米正雄[13]唯一一条能穿的裤子,突然跑到池塘边就跳了进去。对这样的他用“先生”来称呼,实在觉得有些生分。顺便说一句,我和琼斯先生亲密是因为他的日语水平超群,绝非因我擅长英语。)言归正传,琼斯先生某晚在酒吧喝酒,有个日本女服务员坐在椅子上发呆。琼斯先生平日里总说“中国是他的兴趣,日本是他的热情”,而那时他又刚搬到上海,想必格外思念日本,就马上用日语跟她搭了话。

“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昨天刚到。”

“那你想不想回日本?”

他话刚出口,那个女服务员突然落泪,哭道:

“想回啊!”

整个故事,琼斯先生用英语讲述,期间不断用日语重复这句“想回啊”,说完后暗自发笑。

“那时我也突然变得awfully sentimental(异常感伤)。”琼斯先生如是说。

我们吃完饭后,在热闹的四马路[14]附近散步,然后到“巴黎人”咖啡馆看了会儿跳舞。

舞厅相当宽敞,管弦乐配上红绿交替的灯光,让人仿佛置身浅草[15]。只是这管弦乐技艺之高超,非浅草能比。虽然在上海,我却看到了西方的华丽,真不愧是洋人的舞厅。

我们在墙边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两杯茴香酒,舞池里身着大红连衣裙的菲律宾少女、穿西装的美国青年正快乐地舞动身躯,我们边饮酒边欣赏他们的舞姿。不知是惠特曼还是谁的短诗中写道:“年轻男女固然美,经岁月雕琢,也别有韵味。”我认为两者各有千秋。而当我看到面前这对肥胖英国老夫妇翩翩起舞时,突然就想起这句诗,果真是别有韵味。我难得感叹一回,琼斯先生却对此一笑了之。他说,他从这对老夫妇的舞蹈里,看到了想要喷涌而出的诱惑,无关肥瘦。

四 第一瞥(下)

待我们走出“巴黎人”咖啡馆,街道上已人烟稀少,可拿出表一看,还不到十一点。上海这座城市,意外地睡得很早。

不过,这时仍有几个吓人的黄包车夫在路上徘徊,一看到我们,必定过来搭话。白天村田教我如何用中文说“不要”,我如获驱魔咒语,一看见黄包车,便开始念诵“不要”。这就是从我口中说出的第一句中国话,值得纪念。我是多么欣欣然地将这句话抛给黄包车夫的呀,不明我心的读者,一定从来没有学过外语。

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左右是三四层的砖瓦房,挡住了满天繁星。走着走着,前方街灯照亮了当铺雪白的墙,粗体“当”字相当醒目。我们从写着“女医生”之类的招牌下穿过,又路过了贴着南洋烟草广告的斑驳的墙,但无论怎么走,旅馆就是不出现。还没走到旅馆,我就口渴得不行,不知是不是那茴香酒在作祟。

“喂,有什么喝东西的地方吗?我很口渴。”

“前面有一家咖啡馆,再忍忍吧。”

五分钟后,我们两人就喝着冰镇苏打水,坐在了小桌子旁。

这个咖啡馆完全不及“巴黎人”。粉色的墙边,梳着分头的中国少年正在弹钢琴。咖啡馆正中间,三四个英国水兵正在和几个胭脂很红的女人跳着下流的舞蹈。而在入口处的玻璃门旁,卖玫瑰的中国老婆子在听到我说“不要”之后,呆呆地看着舞蹈。我突然有一种在看报纸插画的感觉,而此画无疑名为“上海”。

这时,忽然又涌进来五六个英国水兵,遭殃的当然是站在门口的老婆子。醉醺醺的英国水兵猛地一推门,老婆子挎着的篮子应声落地,可这些水兵根本无暇顾此,迅速和在跳舞的同伴混在一起,疯狂地舞动起来。老婆子念叨着什么,一枝一枝拾起散落的玫瑰,但还没捡完,剩下的就被水兵们踩烂了。

“走吧?”

琼斯先生似乎有些厌烦,巨大的身体突然站起。

“走吧。”

我也马上站了起来,脚下是散落一地的玫瑰。我向门口走去,想起了奥诺雷·杜米埃[16]的画。

“哎,人生啊……”

琼斯先生往老婆子的篮子里扔了一个大洋,转向我问道:

“人生怎么了?”

“人生就是这落满玫瑰的路啊。”

我们走出咖啡馆,外面依然有几辆揽客的黄包车。他们看到我们后,立刻从四面八方赶来。我最烦的就是黄包车夫,但除此之外,我又发现了一个麻烦的人。不知何时,卖花的老婆子走到了我们身边,嘴里絮叨着什么,伸出手,摆出一副乞讨的样子。这老婆子收了我们的大洋后,竟还惦记着我们的钱包。我忽然觉得美丽的玫瑰被这种贪得无厌的人贩卖,很是可怜。这不要脸的老婆子和白天那个马车夫——虽然我对上海的第一印象并不仅限于此,但令人惋惜的是,这的确又是我对中国的第一印象。

五 医院

第二天开始我便卧床不起,然后又过了一天,我进了里见医生[17]的医院,病名似乎是“干性胸膜炎”。若真是胸膜炎,这趟难得的中国游恐怕就得推后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些害怕。我马上给大阪总社发了我住院的电报,很快薄田[18]就给我回电说“请静养”。可在医院一住就是一两个月,报社也会觉得很困扰吧。收到薄田的电报,我虽放心不少,但一想到我还有执笔游记的重任,便又觉得不安了。

好在,在上海除了同报社的村田和友住之外,还有像琼斯先生和西村贞吉[19]这样,从学生时代便开始交往的友人。这些友人知己们,无论多忙都会来医院探望。再加上负着作家的虚名,不时会有未曾谋面的访客,也收了不少鲜花果物。一时间,饼干罐多到让我不知如何处理,全都堆在床头柜上。(救我于此等窘境的,果然还是我敬爱的朋友们。诸位友人在我这个病人看来,无论哪位都意外地健谈。)不,对于陌生访客的探病我不甚感激,不觉间,交到了两三位知心朋友。俳人[20]四十起[21]便是其中一人,还有石黑政吉[22]和上海东方通信社的波多博。

只可惜我三十七度五的低烧迟迟不肯退去,心里依旧不安。白天静不下来,几乎无法在床上安稳躺着,突然就变得怕死。我不想被自己的神经质左右,白天发奋读书。书是满铁的井川[23]和琼斯先生好心借给我的,我很快便读完了二十多本。穆特・福开[24]的短篇小说、尤妮斯·蒂金斯[25]的诗歌、翟理思[26]的论著,一眨眼都以阅毕。晚上(这得对里见医生保密),因为怕失眠,我每晚都服用安眠药,但即使如此,我仍时常在天亮前醒来。诗有云“药饵无征怪梦频”,许是出自王次回的《疑雨集》吧。这并不是描写诗人病痛的诗,而是叹息妻子重病的;可当时的我读起来,却感受深切。“药饵无征怪梦频”,这句诗我在床上不知念了多少遍。

然而春天,并没有因我的病情而停下脚步。西村给我描述了龙华[27]桃花的美景,蒙古吹来的风带来了遮天蔽日的黄沙,有人带着芒果来探病。我觉得现在定是游历苏杭的大好时节,可我呢,只能躺在床上,让里见医生每两天打一针强身健体的针剂,这种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附记:

要写住院期间的事,我还能继续长篇大论。然而这些事与上海并无甚关系,因而决定点到为止。唯独想另添一句的是,里见医生是一位俳人新星,在此附上一首他的近作:

暗夜频添炭,悄声话胎动。

六 城内(上)

我得以一览上海城内风光,还多亏俳人四十起的陪同。

昏雨渐止的午后,我俩乘马车,转眼便到了人潮涌动的大街。烧鸡店里,红如朱砂的烧鸡满当当挂了一排。灯具店里各式各样的洋吊灯,数量多到令人眼花缭乱。还有那透着富态的银楼,精致的银器锃亮,而一旁的酒楼门面败破,太白遗风的招牌泛旧。我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些中国店铺,突然感到马车一阵减速。马车出了这条大街后,慢慢驶进了对面的弄堂。据四十起说,刚才那街的位置,曾经耸立着一道城墙。

下车后,我们马上拐进了一条极窄的小路。这与其说是一条小路,不如说是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空隙更为恰当。两旁挤满了商店,麻将店、紫檀店之类的,一家挨着一家。各店的招牌挤挤挨挨,使得本就狭窄的小路几乎抬头看不见天。路上人头攒动,我刚停下,想看看店前摆出的廉价印材,就被人撞了一下。这来来往往、令人晕眩的行人大多都是中国平民。我追赶着四十起,目无旁视,战战兢兢地踩着石板路向前快步走去。

路的尽头便是常有耳闻的湖心亭[28]了。湖心亭,听着很大气,实则是一摇摇欲坠、凋零败破的茶馆。而且,亭外的池塘也不堪入目,水面上飘着一层墨绿色的水沫,完全遮蔽了水池本身。围水一周铺有石板路,还有一圈形状古怪的栏杆。我们走到湖心亭时,正好有一个穿淡青色棉衣的长辫子中国人。(我在这里必须打断一下,据菊池宽[29]说,我在小说中经常会写“茅厕”之类的不雅之语。如果从俳句创作的角度来说,有人自然会觉得我受到了芜村的马粪[30]或芭蕉的马尿[31]的影响。我当然不打算听信菊池的理论,但这是中国游记,有时不打破礼数是无法真实描写我经历的一切的。谁若是觉得我在撒谎,就请自己写写看吧。)言归正传,那个中国人,优哉游哉地往池塘里小便。仿佛陈树藩[32]叛变、白话诗不流行、日英同盟续约,这些事全都与他无关。至少从这个男人的态度和表情,我只能读出一种闲散。阴天下的古风凉亭,病态的绿色池塘,还有那隆隆作响、斜着注入池塘的一股尿,这不仅是让我忧郁地爱着的一幅风景画,同时也是帝国没落的辛辣可怖的象征。我凝视了一会儿那个中国人,但这些对于四十起来说,却是常见到不值一提的光景。

“请看,在这石板上流着的,都是小便。”

四十起露出一丝苦笑,迅速绕开了池塘。原来如此,空气中还飘着一股浓重的尿骚味。此味一闻,魔法瞬间就被打破。湖心亭又成了那个湖心亭,小便也还是小便。我匆匆起步,追赶着四十起的身影。真不该沉溺于那荒唐的感叹。

七 城内(中)

再往前走,只见一个失明的老乞丐坐在地上。话说这乞丐,本应是浪漫的。在此论述何为浪漫主义,未免不合时宜,但至少乞丐的一大特色即为一直憧憬着未知事物,如中世纪、幽灵、非洲、梦以及女人的逻辑等不可名状的东西。如此看来,乞丐的确比公司职员更为浪漫。不过,中国的乞丐却并非如此。躺在雨后的街边,衣不蔽体,身上只盖着几张废报纸,时而埋头舔舐自己膝上如红石榴的腐肉。总之,他们“浪漫”到让人有些恐惧。中国的小说里,常有浪荡公子或神仙变成乞丐的故事,这是由中国乞丐自然而然演化出来的浪漫。而如果是日本的乞丐,因为不具有中国乞丐般超自然的不洁,所以无法孕育出这类故事。诸如向将军的轿子开枪,亦或是邀请柳里恭[33]一品山中佳茗,日本的乞人故事大抵只能止步于此。再说眼前这老乞丐,那副模样无论是幻化成赤脚大仙还是铁拐仙人都十分合适。再看他前面的石板上,字迹清秀地用白粉笔写着他悲惨的一生。那字写得,竟还胜我一筹,我不禁思索到底是谁帮这老乞丐代笔的。

我们往前走进弄堂,这里遍地都是古董店。无论哪家店里,摆的都是铜香炉、陶马俑、七宝钵、龙头瓶、玉文镇、螺钿橱、大理石砚屏、雉鸡标本,甚至还有仇英[34]画作混杂其中。而店主置身其间。穿着大褂,抽着水烟,和气地等着客人进店。我随便问了问价,那价钱就算砍下一半也绝非便宜。回日本后,香取秀真[35]听说此事后奚落了我一番,但我始终认为,比起中国,买古董还是去东京日本桥仲大道附近转转为好。

穿过古董店,我们来到了一座大庙前。这就是经常出现在明信片上的,那著名的城隍庙。庙中叩拜的人很多,献香烧纸的人更是多到超乎想象。也许是被烟熏的缘故,梁间匾额和柱上楹联看上去都很油腻。或许未被熏黑的,只有房顶上吊下来的几串金银二色的纸钱,还有螺旋状的线香。同刚才的乞丐一样,眼前这些都足以让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中国小说。端坐正中的城隍爷,分居左右的判官,这些皆同《聊斋志异》《子不语》中的插画无异。我十分钦佩,不顾四十起的催促,久久立于殿中不肯离去。

八 城内(下)

中国的小说里充斥着鬼狐怪谈,这自不用我多说,小说里上至城隍爷下至跑腿的判官鬼吏,都没得清闲。城隍爷为在其檐下过夜的书生开运,判官跑到城中把为非作歹的强盗吓死。净是这些好事。不过,也有贼城隍,只要供上狗肉便能为虎作伥;还有不少作恶的判官鬼吏,调戏妇女,最后落得折胳膊、掉脑袋,在天下颜面尽失的下场。从前只在书上看过这些故事,总觉得有些无法理解。虽读懂了来龙去脉,却没有心生触动。这种隔靴搔痒之感,终于在今日得以化解。无论中国小说多么荒诞无稽,只要见了这城隍庙,便会不禁颔首,感叹作家的奇思妙想。的确,看那满面通红的判官,说不定还真能干出恶少的所为;再看那美髯城隍爷,似乎更适合被威风凛凛的护卫簇拥,往夜空升腾而去。

这样浮想联翩后,我又跟着四十起出了城隍庙,看了看摆摊的。袜子、玩具、甘蔗、贝壳纽扣、手绢、花生,还有很多看起来不卫生的小吃店。这种地方人多自不用说,与日本赶庙会差不多。前面走来一个时髦的中国人,笔挺的竖条西装配着紫水晶的领带夹;而这边又走过一个传统的贵妇人,手戴银镯,三寸金莲走起来一步三摇。《金瓶梅》里的陈敬济,《品花宝鉴》中的溪十一……我总觉得这类豪杰也藏于这汹涌的人潮中。可是,这里却不像能发现杜甫、岳飞、王阳明、诸葛亮这类人物之地。也就是说,现在的这个中国,不是我们在诗文中读到的那个中国,而是小说里的那个猥琐、残酷、贪婪的中国。可如今,那些喜爱陶瓷凉亭、池中睡莲、刺绣鸟禽的便宜的东方主义,在西方也日渐式微。那种除《文章轨范》《唐诗选》外不知中国为何物的汉学兴趣,在日本亦可休矣。

接着,我们往回走到了刚才的池塘,穿过那个茶馆。庙宇般的茶馆里,并没有太多客人,但一进茶馆,云雀、白眉、文鸟、鹦哥……各式鸟啼,犹如无形的骤雨般,侵袭着我的耳朵。抬头才发现,房梁上挂满了鸟笼。中国人爱鸟,我并非不知。但如此多的鸟笼,如此吵的鸟叫,我是真的连做梦都没想到。这般鸟啼,别说爱了,简直要把耳膜震裂,叫人不得不匆匆捂耳。我几乎逃也似的,催促四十起赶紧离开,飞奔逃离了这充满锐声啼鸣之地。

只是那鸟叫,绝非仅存在于茶馆之中。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狭窄的道路两旁依然挂满了鸟笼,鸟啼不绝于耳。且这并非闲人遛鸟,而是到处都是卖鸟的店铺。(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卖鸟的,还是卖鸟笼的。)

“稍等片刻,待我去买只鸟回来。”

四十起说着就进了一家店。我见前方有一家刷了油漆的照相馆,便在等四十起时,在它橱窗前看了一会儿梅兰芳的照片,一边想着等待四十起回家的孩子们的事。

九 戏台(上)

在上海期间没什么看戏的机会,总共就去了两三次。而我速学成为京剧通,是在去北京以后的事了。不过,我在上海倒是也见过几个角儿。武生里响当当的盖叫天,还有花旦白牡丹[36]、小翠花等等,都是当代名伶。不过在谈伶人之前,得先说说戏院。若是不把中国戏院的情况介绍清楚,恐怕日本读者难以完全理解。

我去过的戏院里,有一个叫“天蟾舞台”[37]。这是一个刷过白油漆、崭新的三层建筑。二层和三层围了黄铜栏杆,成半圆状,一看便是时下流行的仿西洋风格。天花板上吊着三盏大灯,砖块地的观众席上摆的是藤椅。但别忘了这里是中国,坐藤椅也切不可掉以轻心。有一次我和村田在这儿坐了没一会儿,就被可怕的臭虫咬了好几口。不过整体来说,这个戏院建得让人感觉舒适,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漂亮的。

舞台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钟(虽然一个已经不走),下面贴着花花绿绿的烟草广告。舞台上方的石灰楣窗是蔷薇和茛力花的组合造型,其中还有“天声人语”四个大字。舞台可能比有乐座[38]还大,装有西洋式的脚灯。不过这里各幕之间完全不用幕布区分,只有在换背景时,才用左右开的幕布挡上。而这幕布竟然是低劣的广告幕,上面画的是苏州银行和三炮台香烟(即英国的“The Three Castles”)。再说背景,大抵就是些油画质感的室内和室外景色,虽然有新有旧,但总共就那么两三种,所以不管是姜维跑马,还是武松杀人,背景一成不变。舞台左边坐的是鼓师、琴师,其中还有一两个是戴着鸭舌帽的老师。

如果要问看戏坐哪里好,其实一等座、二等座,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中国的惯例是先坐下后买票,这点还是比较方便的。待坐定后,就会有人送热毛巾和铅印节目单过来,还有一大壶茶。接下来还会有人送来西瓜子和其他劣质点心,只要说“不要不要”即可。而这毛巾,自从有次看见旁边一位仪表堂堂的中国人拿它胡乱擦脸,最后还用来擤鼻涕后,我也决定不要了。至于费用,算上打赏的钱,一等座大概也就一圆五十文到两圆之间吧。之所以“大概”,是因为我没有付过一次钱,每次都是村田请我的。

中国戏剧的特色,首先就是超乎想象的吵闹。尤其是武戏,一旁敲锣的几个大男人看舞台上的演员舞刀弄枪耍得厉害,自然使劲敲打起来。这声音,绝非“天声人语”。其实在没习惯之前,若是不捂上耳朵,我简直无法在位子上端坐。但是我们伟大的村田乌江则不同,锣声渐缓时他还一副没听够的表情。不仅如此,就算出了戏院,只要听到这锣声,村田大抵就能猜中正在演的是哪出。

“不错,这段锣鼓敲得不错。”

村田啊,我真怀疑你说这话时精神是否还正常。

十 戏台(下)

虽有诸多不习惯,但在中国的戏院里,无论观众多吵,孩子多闹,都不会让你觉得心烦。就这一点极为方便。又或者说中国的锣鼓就是该敲这么响,这样一来,就算大家吵吵闹闹,也不会对听戏产生半点影响。就像现在,村田向我一一解释故事情节、戏里人物、戏词意思,边上的人也没有露出一丝不悦。

中国戏剧的第二个特色就是极少用道具,就连背景这种东西都是最近发明的。中国戏剧的舞台上,能用的道具只有桌、椅、幕布。山峰、海洋、宫殿、道路,无论何种情景,到头来除了那三样道具,不会多用一棵树。唱戏的演出使劲开门的样子,就算你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在那个空间里有一扇门的存在。要是唱戏的意气昂扬地挥鞭,你就应该觉得他胯下威风的紫骝马正玉蹄飞翻且行且嘶。不过这一切都基于日本人对能剧[39]的理解,正因为能剧也是如此,我才能这么快领会看戏的诀窍。就算叫我把那堆在一起的桌椅看作山,我也能欣然接受;唱戏的稍微抬腿一跨,便不难想象他脚下有道坎。不仅如此,从写实主义到象征主义只有一步之遥,我竟发现了其中妙处。我至今都无法忘怀的,是小翠花(于连泉)在《梅龙镇》里饰演酒家少女的情景。小翠花每次跨过门槛时,都会从黄绿色的裤子下,露出小鞋的底。而就是这个小动作,若不承认他脚下有道门槛的话,定是无法油然而生那种可怜之心的。

中国戏剧不使用道具这一点就说到这里,总之这点并没有让我特别苦恼。最叫我无法接受的是他们在脸盆、手镯这些小道具上的胡作非为。比如说刚才提到的《梅龙镇》,怎么想都不是现代发生的事。明武宗微服出访,结识了梅龙镇的酒家少女李凤姐,两人一见钟情。这样的剧情下,李凤姐端出的盆里竟然绘着蔷薇、镀着银线。这种盆子一看就是能在百货大楼里买到的东西。如果梅若万三郎[40]腰间佩的是西式长刀,那可真是可笑。这种事情有多愚蠢,自不用我多说。

中国戏剧的第三个特色就是多变的脸谱。据辻听花[41]所说,曹操一个人的脸谱就能达到六十种以上,市川[42]一流与之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还有,脸谱的色彩十分鲜艳,红、蓝、代赭等等,完全包覆着脸。刚开始我一直无法相信那居然是画上去的。《武松》那场戏里蒋门神出来的时候,无论村田怎么和我解释,我都觉得那是面具。如果有人能一眼看出那所谓的花脸不是面具的话,他可真能称得上是千里眼了。

中国戏剧的第四个特色是激烈的武打。尤其是那些跑龙套的,称他们是演员似乎还不够妥当,应该叫他们杂技演员才对。他们一会儿从舞台一头连续空翻到另一头,一会儿从桌子上倒翻下来。打扮大抵是上身赤裸穿一条红裤子,看起来跟马戏团的人差不多。而上等的武打演员挥舞起青龙刀来,那可是耳边生风。武打演员一直以来都是力气活,若是哪天没了力气,便吃不了这口饭了。不过要说那著名武生,除了绝技外,还得有独特的气质。比如盖叫天演武松,他狂乱地挥舞大刀时,那身行头怎么看都像是日本人力车夫的绑腿装束,可他和着拍子无言地盯着对手时,马上就让人感受到了行者气质的武松,不知有多神似。

以上这些都是中国传统戏剧的特色,新剧里就既不画脸谱,也不会空翻。那么到底“新”在何处呢?在上海“亦舞台”上演的《卖身投靠》中,演员拿出没点火的蜡烛,观众得自行想象它点了火——其实旧剧里的象征主义依然保留在舞台上。除了在上海,我还看过两三次新剧,唯独这一点总让我觉得遗憾。无论哪里的新剧,水平也只能说是半斤八两。至少什么下雨、闪电、入夜之类,都得依靠观众的想象。

最后该讲讲伶人了。盖叫天和小翠花前面已提及,在此不多复述。唯独想多书一笔的,是在后台的白牡丹。我是在亦舞台后台拜访他的。不,其实那儿也称不上后台,只是舞台后面罢了。总之那里是个墙壁斑驳、味道馊臭的惨淡地方。据村田所说,梅兰芳到日本时,最让他震惊的是日本后台的整洁程度。的确,和这种后台比起来,东京帝国剧场的后台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富丽堂皇。再者,中国的舞台后面总是有邋遢的演员走来走去,只有脸上还保持着台上那副鲜艳的脸谱。他们在灯光底下穿梭,飞扬的灰尘乱舞,简直就像日本的百鬼夜行图。而穿过这些人,在稍微暗一点的地方,扔着一个木箧,白牡丹就在那儿,尽管脱了假发,但仍是妓女苏三的装扮,正在那儿喝茶。台上的那张瓜子脸,现在看来竟意外地并不是那么惊艳,倒不如说有些肉感,是一张发育完好的青年的脸。身高大概也比我高半寸。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的村田,将我介绍给他,一边和这位精致的花旦演员久阔叙别。我这才知道,自白牡丹还是无名小角起,村田就是他的忠实戏迷,一见不着,世界便如同失去了白天和黑夜,混沌一片。我向他表示《玉堂春》很有意思,没想到他竟然用日语对我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然后他做了一件事。这件事,为白牡丹自己也好,为我们村田乌江也罢,我都不想公开写出来。然而,如果不写出来,对于白牡丹的介绍就有失偏颇,我自己也觉得对不起读者。所以,我必须果断提一笔——他向旁边一扭身,大红绣银的绸缎袖子随之翻飞,然后漂亮地用手往地上一甩,擤了一把鼻涕。

十一 章炳麟

章炳麟[43]在书斋的墙上挂了一条大型鳄鱼标本,真不知道他有怎样的癖好。可是,在书籍堆成小山的书斋里,人一见这鳄鱼标本便感到彻骨的寒意。尤其是当天——借用和歌首句的季题[44]来说——是个清寒的雨天。而这间瓦顶屋子里,既没有被褥,也没有火炉。坐的嘛,自然也是没有坐垫的紫檀木扶手椅。再加上我穿的是轻薄的斜纹哔叽料夹衣,现如今回想起当初在那间书斋里待那么久竟然没感冒,我只能说这是个奇迹。

然而,章太炎先生穿着一件灰色大褂,套了一件里面缝有厚皮毛的黑色马褂,所以他怎么也不觉得冷。况且,他坐的还是铺着毛皮的藤椅。我被他的滔滔雄辩所吸引,竟忘记抽烟,何况他那么暖和,悠悠然地舒展着双腿,我羡慕都来不及呢。

据传章先生以皇帝老师自居。有段时间他竟想认黎元洪做弟子。对了,书桌旁的墙上,那条鳄鱼标本的下方,就挂着一幅写有“东南扑学 章太炎先生 元洪”的横幅书法。但说句不好听的,章先生的面相可真不大气。皮肤蜡黄,须髯稀疏。还有他那突兀的额头,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长了瘤子。但他细如蚕丝的眼睛——鼻梁上架着一副极为俗气的眼镜——总是冷冰冰地微笑着,只有这双眼睛确实是天下无双。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袁世凯让他领受了囹圄之苦;同时还是因为这双眼睛,就算是把先生关起来,却怎么也无法痛下杀手。

章先生的话题彻头彻尾是以当代中国为中心的政治和社会问题。当然,除了“不要”“等一等”之类叫车常用语之外,我对中文一窍不通,又怎么能听懂先生这一番高谈阔论呢?多亏《上海》周报的主编西本省三,我才能了解先生的观点,偶尔向他大胆提问。西本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胸膛挺得笔直,不管议论发展到什么地步,他都热心地为我们翻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临近《上海》周报的截稿日,因此,我不禁愈发感激他的一番辛劳。)

“很遗憾,当代中国的政治已然堕落。不正之风盛行,其严重程度或许比清朝末年更甚。再看学术和艺术界,更是严重地停滞不前。但是中国的国民,向来不走极端。只要这种特质存在一天,中国便不可能赤化[45]。的确,有些学生欢迎劳农主义,但学生不等于国民啊。即使他们一度赤化,以后说不定又会抛弃这个主张。说到底还是因为国民性——热捧中庸之道的国民性——远胜过一时的感动。”

章炳麟一个劲儿地晃动着留着长指甲的手,滔滔不绝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我只觉得——好冷啊。

“那么,若要复兴中国,采用何种方法好?欲解此题,具体操作姑且不论,又如何从这纸上谈兵寻得解决之法?古人说得好,知时务者为俊杰。不从一个主张开始演绎,而是从无数事实进行总结——此为知时务;知时务后制定计划——因时制宜,其意义只此无他……”

我一边听,一边不时望向墙上的鳄鱼,进而思索起与中国问题毫无关联的事情来——那条鳄鱼一定闻过睡莲的香味、晒过太阳、游过温暖的水流,因此这么看来,它应该最了解我现在有多冷。鳄鱼啊,你在成为这个半干燥标本之前,也是幸福的。请怜悯怜悯我,可怜一下仍然这么活着的我吧……

十二 西方

问:在上海,既能领略中国的传统,又能欣赏西洋风情,所以这附近我们也好好转转吧。我觉得哪怕只是公园也比日本先进许多。

答:公园我也走马观花地游览了一番。像什么法国公园[46]、兆丰公园[47],非常适合散步。尤其是法国公园,外国老妇或洋人请的奶妈,带着小孩在刚发新叶的悬铃木中间玩耍,也许就是因为这风景特别美吧。可我倒不觉得这里比日本先进多少哩。不过,这里的公园全是西式的吧?而要是说一味仿照西式就是先进,那也不尽然。

问:新公园[48]你也去过了?

答:去过了。不过那算是运动场吧,感觉不像是公园。

问:那公共花园[49]呢?

答:那个公园有意思。外国人可以进,中国人一概不许进。可它名字里有个“public”意指公共场所,这名字起得妙极了。

问:可你走在路上,看到洋人多的地方,总会觉得不错,不是吗?这个在日本可见不到啊。

答:话说起来,我前几天看到个没有鼻子的怪人。恐怕在日本是很难遇到这种怪人哦。

问:那个啊?那是流感盛行时,戴口罩遮住口鼻的洋人吧。但同样是走在街上,即便是装扮怪异的洋人也比日本人看上去结实呢。

答:日本人撑不起西装嘛。

问:穿和服不更麻烦吗?不管怎么说,日本人这种种族,绝不愿意露出皮肤让别人看见。

答:一旦遐想连篇,岂不猥琐?久米仙人[50]不就是因此坠落云端的吗?

问:那么洋人就是猥琐的了?

答:当然,从这点来说的确猥琐。但风俗这东西,很遗憾,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啊。所以,现在日本人也觉得光脚出门显得低贱了。潜移默化间,日本人逐渐变得比过去猥琐了。

问:可日本艺伎白天走在街上,路过洋人面前时也觉得羞愧呢。

答:什么啊,这种事情你放一百个心好了。西方的歌女也光天化日出门啊——只是你区分不出来罢了。

问:你够可以的啊。去过法租界了?

答:那片住宅区可热闹了。杨柳生烟鸽轻啼,桃花吐蕊宿民居。

问:那附近差不多都是西式的,红瓦白砖的,西式住宅不也挺好的吗?

答:西式住宅也没几间好的。至少我看到的都不上档次。

问:我可万万没想到,你这么讨厌西方啊。

答:我这不是讨厌西方,而是讨厌恶俗的东西。

问:这一点我自然也是一样。

答:我才不信呢。你啊,穿着和服想脱了,换成西装;住着有街门的传统宅子想拆了,盖栋西洋式山间小屋;吃着锅起面想吐了,改吃意大利面;饮着山本山[51]想倒了,改喝巴西咖啡。

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洋人墓地可不差哟,那条静安寺路[52]的洋人墓地你觉得怎样?

答:墓地也是窘得紧。那种墓地也自有一套规矩。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情愿埋在小土堆下面,也不要睡在大理石的十字架下面。况且还是睡在怪模怪样的天使雕像下面,实在恕难从命。

问:这么说来,你对上海的西式风情是完全不感兴趣喽?

答:不不不,我觉得挺有趣啊。正如你所说,上海有它西方的一面,所以好歹也算是见识了,怎么能没趣呢?只是,这里的西式风情,在我这没去西方领略过正统西洋风情之人看来,还是有些不合时宜。

十三 郑孝胥

据坊间传闻,郑孝胥[53]正悠悠然地过着清贫的生活。然一个阴天上午,我与村田、波多一起,乘车从他家门前走过,看到郑氏深居简出的清贫之家,竟是一栋涂成灰色的三层楼房,比我预想中的气派得多。大门连着庭院,叶儿泛黄的竹丛前面,麻叶绣钱菊花开正旺,暗香传来。这种清贫,我何时亲历一把也无妨啊。

五分钟后,我们三人就被领进了接待室。接待室里除了墙上悬着的字画外,没有任何其他装饰。不过,壁炉面的装饰之上,有一对陶瓷花瓶分放左右,小幅的黄龙旗垂着尾巴。郑苏堪先生并非中华民国的政治家,而是大清帝国的遗臣。我望着这面旗帜,隐约想起不知谁人批评他的那句“他人之退而不隐者殆不可同日而论”。

这时有个体型微胖的青年静悄悄地进来了,他是先生的儿子,正在日本留学的郑垂。波多与他很是熟络,立刻介绍起我来。郑垂的日语说得非常流利,与他对话就不必劳烦波多和村田翻译了。

之后不久,郑孝胥就来到我们面前,此人显得十分高大。一看上去,先生的气色不似老人,竟是红光满面,他的眼睛也如青年也似,放着炯炯光芒。尤其是他昂首挺胸的态度,以及说话时配合有力的手势,这架势比其子郑垂更年轻。他身穿灰色大褂、藏青色的马褂,不愧是当年的翩翩才子,透着一股利朗的风采。不,正是由于如今日月闲暇,才如此朝气蓬勃吧。不难想象当年由康有为领导的戊戌变法中,先生在那场戏剧化的变革担任要职时,是何等意气风发。

郑先生入席后,我们谈论了一会儿中国问题。当然,我也大言不惭地说起新四国借款团[54]成立之后,中国对日本的舆论这等有失身份的事情来——这么说似乎甚为轻佻,但当时并非由于胡诌闲谈才说,我本人陈述己见可是十分认真的。不过,今日想来,总觉得当时的我像是精神失常。而我如此气愤的原因,除了自己本性轻浮外,的确还因为当代中国应该承担一半的责任。如果有谁认为我这在说谎,那请亲自到中国来看看好了。不出一月,自己那股想要谈论政治的劲儿,定会叫自己也感到奇怪。这与当代中国酝酿了二十年的政治问题不无关系。彬彬有礼如我,也在游历江南一带期间唤起对政治的热情,久久不能消退。于是,原本无人相求,我却总是思考起远比艺术低下好几等的政治来。

郑孝胥已经对当代中国的政治彻底绝望了。只要中国执着于共和,那就不免永远无法脱离混乱。然而,即便实行王政,要突破当下的困难局面,只能等待旷世英雄出现了。这位英雄必须身处当代中国,以及如今利害关系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中。不过看来,等待这位英雄现身,与等待奇迹出现无异。

说着说着,我一叼起卷烟,先生就立刻起身,点燃火柴送至我嘴边。我也是诚惶诚恐,顿觉待客之道,与邻国的君子相比,日本人真是再笨拙不过了。

品过红茶之后,我们在先生的引导下,来到其住宅后面那宽阔的庭院。庭院中,在美丽的草坪周围,种植着先生从日本移来的樱花树,还有白皮松。对面又有一幢同是灰色的三层建筑,一问是近日才修起来的,郑垂一家居住在此。我在庭院里走着走着,终于在一丛叶子变黄的竹子处,抬头看见了飘着云丝的蓝天。于是我再一次对这清贫心向往之。

我在撰写此文底稿时,正好有家装裱店给我送来一幅字画。这是我第二次拜访郑先生时,先生为我写下的七言绝句:“梦奠何如史事强,吴兴题识逊元章。延平剑合夸神异,合浦珠还好秘藏。”其字仿佛在纸面飞舞一般下笔极妙,使我想起与先生相处的时间,至今仍觉怀念。我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不仅是与一位著名的前朝遗臣相处,更是亲聆近代中国的诗歌翘楚、《海藏楼诗集》的作者之雅教。

十四 罪恶

敬启:

上海可真是中国第一的“罪恶之都”。总而言之,各国人民聚集在此,自然也容易滋生罪恶。仅就我所见所闻,风纪的确不怎么样。譬如说中国的黄包车夫吧,突然摇身一变拦路抢劫了,这种事常在报纸上看到。要么就是如人所说,有人趁客人坐黄包车在路上走着,从后面盗走乘客的帽子,这也如家常便饭一样,并不稀奇。要说最为过分的,就是为了偷人耳环把人耳朵割下来的。这哪儿还像个贼,简直说成是变态也不为过。说到罪恶,几个月前,莲英被杀的疑案被编成一出戏,还被写进小说里。说是此处一群由无赖地痞的少年组成的拆白党中一人,为了抢莲英的钻石戒指就杀了她,坐车逃之夭夭,最终逃到徐家汇附近不见了踪影。据说莲英还是被勒死的,这恐怕是中国前所未闻的惊天大案的新戏码吧,反正凡是坊间评述,或许日本也屡有耳闻,是受侦探小说情节带来的不良影响。尤其是莲英这个歌妓,我看过她的照片,平心而论算不上什么美人。

卖淫不用说也是盛行得很。你一去什么叫“青莲阁”的茶馆,差不多从近黄昏的光景起,就有无数娼妇在这里扎堆。这种妓女被称为“野鸡”,抬眼一望,恐怕都不超过二十岁。她们一看到日本人就用日语“相公、相公”地叫,一下子就把人围住了。除了叫“相公”,也有野鸡对人用日语说“奏,奏”的,一时间竟不知所云,仔细一想,估计是日俄战争时期,日本军人逮住中国女人要到附近高粱地里做那啥时所说的“走吧,走”,被这些女人听岔了。一问词源,仿似落语[55]一般,反正对我们日本人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到了夜里,走在四马路周围,肯定有几个野鸡坐着黄包车在这附近转悠着拉客。一旦拉到客人,就让他上车,自己则步行走在车旁带他回家——听说这是她们的习惯。她们不知怎么想的,大都戴了副眼镜。中国或许正时兴女人戴眼镜吧。

鸦片也似乎半公开地在任何地点都抽着。我去参观的烟馆,中间一盏如豆般幽幽燃烧的煤油灯,两边是妓女和她的恩客叼着长长的烟管。据说,那里还有什么磨镜党、男堂子之类顶厉害的玩意儿。所谓“男堂子”,就是男人卖身给女人;而“磨镜党”则是为了满足客人的需求,让女人(和女人)上演春宫戏。听他这么一讲,不由得心想,来来往往的中国人里或许藏着——抑或真实存在——几位留着长辫、富于性幻想的萨德侯爵。一位丹麦人还告诉我,他在四川、广东等地待上六年也没听说奸尸的传闻,而在上海,仅最近三个星期里,就亲眼目睹了两起实例。

再加上,最近似乎从西伯利亚附近来了许多长相奇特的男男女女。我和朋友一起在公家花园散步时,也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俄罗斯人死乞白赖地找我要钱。也许他只是一个乞丐,却让我不舒服。尤其是在工部局严厉的手段下,上海首先从整体上讲,风纪就逐渐有所改观。如今在对洋人的管控方面,El Dorado(富庶之乡)、Palermo(巴勒莫)等几家低俗的咖啡馆也逐渐消失了。不过,在近郊地区还有家名叫Del Monte(德尔蒙特)的店,依然有许多商人光顾。

Green satin, and a dance, white wine and gleaming laughter, with two nodding ear-rings --these are Lotus.[56]

这是尤妮斯·蒂金斯歌唱上海名妓莲花的诗歌节选,讲述“葡萄美酒夜光杯,美人微笑惹人醉”的场景——何止是一个莲花,还有许多女人倚在Del Monte的桌边,倾听着伴随管弦乐的印度人歌声,毕竟她们除此之外也无处可去。

就写到这里吧。

十五 南国的美人(上)

上海美人如云,所见之处不知为何,总是在名叫“小有天”的酒楼。这里据说是近年辞世的清道人李瑞清[57]特别关照的酒楼。还有一副闻名的对联“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因此,这不仅是特别关照,必是钟情至爱。尤其是这位有名的文人,听说有一次在这里把七十只螃蟹吃得精光,这可真不是凡人的胃呢。

可是在上海的饭店里待着却不是那么舒心。就连小有天也是每个房间都由毫无特色的墙壁隔开。桌上摆着的物件,譬如最负盛名的一品香,就和日本西餐厅的摆放别无二致。而其他的譬如雅叙园、杏花楼,乃至兴华川菜馆,除了照顾到了味觉之外,其他感受别说满足了,不受打击就不错了。特别是有一回,波多在雅叙园请我吃饭的时候,我问小二厕所哪里走,他叫我走到厨房的洗物槽去。实际上,在那里我又看到一个满身油污的厨子,好好给我做了一次示范。那真是困窘不已的一次经历。

即便如此,饭菜的味道还真比日本的好吃多了。如果要摆出点装内行的架势,我去过的上海茶馆,比如瑞记和厚德福,真是和北京的茶馆比不了。不过,虽说如此,和东京的中国菜比起来,小有天这类酒楼的饭菜的确可口极了。况且价格也便宜,差不多是日本的五分之一。

话题扯得有些偏,不过,我看美人最多的时候,要数和神州日报社经理余洵[58]一起吃饭的时候。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到小有天楼上时的事情。小有天面朝三马路[59],夜里热闹非凡,阑干外尽是车水马龙之景。楼上也自然是谈笑风生,还有二胡伴奏唱小曲的音乐声,不绝于耳。我就在如此嘈杂之中,边饮着玫瑰花茶,边看着余谷民在局票上奋笔疾书,总觉得好似置身于茶馆里,又更像是坐在邮政局的座位上等待一般,看着对方忙个不停。

只见局票就是一张西洋纸,写有“ 叫 ,速至三马路大舞台东首小有天闽菜馆 座侍酒勿延”字样;全文用朱笔写成,字迹潦草。我依稀记得雅叙园的局票一角还写着“勿忘国耻”,张扬着反日的气焰,但可幸的是,这里的局票上没有这句话(局票和大阪的召见条一样,是召妓时写的便条)。余拿起一张局票,先在顶端写上我的姓,接着又在“叫”字后头写“梅逢春”三字。

“这是那林黛玉,现年五十八了。近二十年的政局秘密,除了大总统徐世昌[60],就数她最清楚。我是以你的名义叫的她,所以先和你打声招呼。”

余若有所指地笑着,开始写下一张局票。他日语之棒,曾经在中日双语的即席致辞中,让当时的座上宾客德富苏峰[61]钦佩不已。

于是我们——余、波多、村田和我——围坐在餐桌旁,首先入席的美人,芳名爱春。她伶牙俐齿,带有点日本女学生味道,品位很高,是个圆脸歌妓。她身着浅紫底白花的衣裳,搭配着似有花纹的青瓷色裤子。头发像日本少女编的辫子一样,根部用一根蓝色头绳扎起,长长地垂在身后,额前有刘海垂下,这与日本的少女并无二致。此外,她胸前佩戴着翡翠蝴蝶的吊坠,耳朵戴着镶有珍珠的金耳环,腕上还戴着金手表,全身珠光宝气,好不华贵。

十六 南国的美人(中)

我看得叹为观止,所以就在使着长长的象牙筷时也忍不住仔细端详。不过,正如菜肴是一道接着一道地上桌,美人们也是陆陆续续到来。到底不是应该只感叹爱春美貌的时候。我望向接下来进屋的时鸿。

这位名叫时鸿的歌妓,不比爱春漂亮,但是语调很重,有点田园风情,模样很有特点。除了头绳是粉色的以外,其他打扮全然和爱春一个样。她身穿深紫色绸缎衣裳,镶边为银蓝相间,约半寸宽。余谷民解释说,这歌妓生于江西,所以不刻意追赶潮流,古风犹存。虽说如此,比起以素面自矜的爱春,她涂的胭脂白粉浓艳极了。我看着她的手表、(别在左胸前的)钻石蝴蝶和大颗珍珠的首饰,她光是右手就戴了两枚宝石戒指,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就算是新桥的艺伎,恐怕也没有一人打扮得如此光彩夺目。

跟在时鸿后面的——若是这么一个个写下去,连我也觉得腻歪,那我就再挑其中两人介绍介绍吧。其中一人名叫洛娥,她刚要嫁给贵州省省长王文华,王就被人暗杀,故而一直以卖唱为生,是个薄命红颜。她单穿了黑色花纹的绸缎衣裳,在胸前插了一朵香气怡人的白兰花,再无其他首饰。她十分朴素,双眸楚楚动人,不觉间给人一种清新感。另一人是年仅十二三岁的少女,性格稳重,见到她佩戴金手镯、珍珠首饰什么的,只觉得像玩具一般。而且要是出言调戏,她就像世间常见的处子一样,露出一脸羞涩。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名字竟是天竺[62],这让我们一帮日本人笑破了肚皮。

这些美人们一个个按局票上所写的客人名字,坐在我们席间。不过,本应是我点的娇名盛极一时的林黛玉,却迟迟不露面。席间只有名为秦楼的歌妓,手持吸到一半的卷烟,用婉转的歌喉唱着西皮调的《汾河湾》。歌妓演唱时,一般都有二胡伴奏。拉二胡的男子不知为何,大都会在演奏时戴一顶煞尽风景的鸭舌帽或礼帽。二胡多用蛇皮蒙在整齐截断的竹筒上制成。秦楼唱罢一曲,轮到时鸿献技。这次她自弹琵琶,唱着有些凄凉的小曲。说到她的出生地江西,那里是浔阳江[63]上的一片平原。若是沉溺于中学生时代的感慨,或许在那枫叶荻花瑟瑟之秋,使江州司马白乐天听得青衫湿的《琵琶行》就是如斯的凄凉小调吧。时鸿唱罢,萍乡登场,待萍乡唱毕——村田突然起身唱起了“八月十五,月光明”,这是西皮调的《武家坡》,真让我大吃一惊。要不是这么厉害,恐怕也难以通晓复杂的中国生活的内里外皮。

本名梅逢春的林黛玉终于入席了,此时桌上的鱼翅汤也所剩无几了。她比我想象中更接近娼妇的外型,是个身材丰满的女人。这时看来,她的相貌也不过如此。虽然她用腮红粉黛梳妆打扮过,但还是她那双丹凤眼中浮现的柔美娇艳,能让人联想到她往年的美丽。不过一想到她的年龄——现年五十八岁——怎么也觉得假。首先,一眼望去,以为她顶多四十。特别是她的手,竟像小孩子一样,指根的关节在胖乎乎的手背上形成一个个小坑。她身着镶银边的兰花黑绸缎衣裳,穿同种布料的鞘形裤子。再看她的耳环、手镯,还有垂到胸前的坠子,都是一整面的金或银,嵌进一块翡翠或一颗钻石。其中她戒指上那颗钻石更是有麻雀蛋大小。感觉这不该出现在这街边酒楼,而似乎应该出现在罪恶与豪奢交织的场景,譬如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天鹅绒之梦》中。

但是不管她多大年纪,林黛玉毕竟是林黛玉。光听她说话就想象得出她到底多么有才气。不仅如此,几分钟后,她在二胡和竹笛的伴奏下,唱起了秦腔。她嗓子眼里迸发的爆发力,的确又是艳压群芳啊。

十七 南国的美人(下)

“你觉得,林黛玉怎么样?”

她退席之后,余问我道。

“真是女中豪杰。最让我惊讶的是,她看起来那么年轻。”

“她啊,据说她年轻时服用珍珠粉,那可是不老仙丹啊。她要是不抽大烟,看上去还会更年轻。”

当时,继林黛玉之后,又来了一个歌妓,坐在席间。她肤色白皙,身材瘦小,是个大家闺秀般的美人。身穿织有万宝图纹饰的浅紫色绸缎衣裳,戴着水晶耳环,更衬托出她的高品位。我便赶紧问她芳名,她答“花宝玉”。花宝玉——听这美人说出自己的名字,宛如鸽子叫一般有情趣。我递过卷烟,想起了杜少陵的那首《布谷催春种》。

“芥川兄。”

余一边劝我喝老酒,一边煞风景地唤我。

“怎么样?中国的女人,喜欢吗?”

“我哪国的女人都喜欢——中国女人也挺美。”

“你喜欢她们什么地方啊?”

“怎么说呢,我觉得最好看的就是耳朵。”

实际上,我对中国人的耳朵怀有非常深的敬意。日本女人这一点怎么也比不上。日本人的耳朵过平,大多人的耳朵都很厚。还有不少人那个耳朵,不知怎么生的,就好像贴在脸上的蘑菇似的。仔细推敲一番,顿觉这与深海鱼都是瞎子一样。日本人自古以来就把耳朵藏在抹了油的鬓发后面。而中国女人的耳朵,一直都任凭春风吹拂,还有爱美人士戴上镶有宝石的耳环呢。因此,日本女人的耳朵就像现在那样不堪入目,而中国女人则长了一对天生的漂亮耳朵。再看面前的花宝玉,耳朵就像小贝壳似的,惹人喜爱。《西厢记》中对莺莺的描写“他钗軃玉斜横,髻偏云乱挽。日高犹自不明眸,畅好是懒、懒。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肯定说的也是花宝玉这种耳朵。笠翁曾经详细地写过中国女人之美(见笠翁《闲情偶集》的《第三卷·声容部》),这种耳朵却从未以一言概括。从这点看来,他这十种曲[64]的作者再伟大,也应该把发现的功劳让给我芥川龙之介才对。

辩论完耳朵之说以后,我和其他三人一起喝了糖粥。之后再走到热闹非凡的三岔路,去一睹妓院风流。

妓院通常在马路横切的石板路两侧。余为我们带路,边走边把檐灯上写的字号念给我们听,最后走到一家妓院门口停住了脚,快步走了进去。一进门,是一间不太景气的泥地房间,几个打扮有些寒碜的中国人正在吃饭什么的。要说这里是歌妓住的地方,莫不是以前听过看过,谁信呐?不过,一上楼,小巧玲珑的客房里,灯火通明。紫檀木的椅子摆得整整齐齐,还立着一面大镜子,看样子,也的确是间一流妓院。就连贴上蓝纸的墙壁,也挂上几幅安了玻璃的水墨画哩。

“在中国包养妓女可不容易了。你看就连这些家具也要掏钱给她们买呢。”

余和我们一起饮茶,一边为我们解释花柳街的事情。

“而今天点的几个姑娘嘛,要是你们实在想养,至少得花五百块。”

话音刚落,刚才的花宝玉正巧从休息室里探出头来,中国的歌妓哪怕是去宴席献技,五分钟左右之后就回去了。花宝玉刚才还在小有天,现在又出现在这里,这种场景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此外,若要了解中国包养歌妓的情况,请日后参照井上红梅所著《中国风俗卷》的《上卷·花柳语汇》即可。

我们与两三位歌妓一起磕着西瓜子,朝她们吹烟圈,闲聊了一会儿。虽说是闲聊,可我与哑巴无异。波多指着我,对一个看似淘气的雏妓说:“他不是东洋人,是广东人。”雏妓反问村田是不是真的,村田也应道:“对,没错。”听着他们如此打趣来玩笑去,我一个人漫不经心地思考起无聊事来——日本有首名叫《小宫小宫》的歌,歌词唱着“常是东洋里呐”,据说这“东洋里”很可能就是“东洋人”的讹音。……

二十分钟后,我觉得有些无聊,便在屋里走来走去,顺道往休息室瞅了一眼。优雅的花宝玉正和一个胖乎乎的阿姨围坐在餐桌前吃晚餐。餐桌上只有一个盘子,里面只盛着青菜。即便如此,花宝玉依然大口大口地端着碗用筷子吃着。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刚才到小有天来表演的花宝玉,也许就是这样一位南国的美人。不过,这样的花宝玉——咀嚼着菜根的花宝玉——决不是任由浪荡公子玩弄的美人。直到那时,我第一次对中国女人感受到女人的亲切。

十八 李人杰

我与村田一起拜访了李人杰[65]。他今年才二十八岁,论信仰是个社会主义者,可谓是代表上海“少年中国”[66]的人物。途中,我透过电车的窗户看路边树木郁郁葱葱,全然一副夏天的景色。今天阴,偶有阳光投来,就连风吹也扬不起尘。

这是我访问完李之后写下的备忘录。如今打开记事簿一看,当时用铅笔草草写下的字,有不少都已经看不清了。文章自然很杂乱。不过,换句话说,正是如此杂乱,心情反而能够自然流露也说不定。

他有家仆,直接带我们来到接待室。长方形书桌一张,西式椅子二三把,桌上有盘子,里面盛着陶制水果。梨子、葡萄、苹果——除了笨拙地模仿自然之外,并无其他赏心悦目的装饰。尽管如此,房间里一尘不染,充满简朴的气氛,令人愉快。

几分钟过后,李人杰来了。他是个身材瘦小的青年。头发略长,瘦脸,血色不大好。眼露才情,手不大,态度颇为真挚。这种真挚同时令人不难推测出他的神经敏锐。刹那间的印象并不差,恰似触摸到时钟那细且坚韧的发条一般。我与他隔桌相对,他身穿着灰色大褂。

李曾在东京大学求学,因此日语也是说得极为流利。尤其是连复杂的理论也能解释得通透,这方面或许我的日语都不如他。有件事,我在记事簿上没写。我们所处的接待室里,墙角有一架梯子通往二楼,是直接固定在地上的结构。因此,人从梯子上下来时,客人首先看到的是脚。我们见李人杰时,也是先看到他那双布鞋。除了李之外,尽管我也访问了不少中国的名人,但未见人先见脚的,李还是头一个。

李说:“当代中国应何去何从?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不是共和,也非复辟。这种政治革命无法改造中国,这个道理过去已经证明过了,现在还要再证明一次。不过,我等只有走社会革命这一条路。”这就是宣传文化运动的“少年中国”的思想家一直呼吁的主张。李还说:“如果要搞社会革命,就必须依靠宣传的武器。因此,我等才会不断著述。且唤醒的中国士族百姓,不会对新知识表示冷淡。相反,他们一直渴望着知识。然而,如何才能使这充饥的书籍杂志不匮乏?我可在此向您打包票,当务之急就是著述。”也许现实并非李所言,当代中国没有民意,无民意何生革命?何况获得成功?李又说:“种子就在人们手里。只是人们惧怕万里荒芜,或者力不从心。不管我等的肉体是否能够承受此等劳苦,也必会陷入忧愁。”言毕眉头紧锁,我开始同情起李来。李继续说:“近期应该关注的是中国银行团的势力。其背后势力不用问,北京政府有受中国银行团左右的倾向,这是难以否认的事实。这不一定值得悲伤。不论怎么说,我等的敌人、吾等的炮火应该对准的目标,正是银行团。”我说,我对中国的艺术感到失望,我所看的小说、绘画不足以相提并论。可是,看中国的现状,期待这片土地之上艺术百花齐放,似乎反而是个错误。我问他:“除了宣传手段之外,还有其他考虑艺术的空间吗?”李答:“近乎于没有。”

我在笔记簿上只记下这么多,可是,李的语气真是斩钉截铁。也难怪和我同去的村田会感叹:“那个男人的脑袋太灵光了。”不仅如此,据说他在留学期间,好像读过我的一两篇小说。这无疑使我对李的好感增加了一筹。即便是我这样的君子,毕竟也是个小说家,这等追求虚荣的心理也是旺盛得很。

十九 日本人

一天,我应邀去上海纺织的小岛家吃晚饭。他的公司住宅前的庭院里种了棵小樱花树。于是,与我同行的四十起见状大呼:“快看!樱花开了!”他说这话时,语气欣喜得近乎不可思议。小岛刚走到玄关口,形容得夸张些,就是一副仿佛哥伦布从新大陆回家时炫耀自己带的土特产似的表情。但其实,这枯瘦的樱花树,只开了那么几朵小花。我当时心里也犯嘀咕,为何这两位先生要如此大喜。不过,在上海待了一个月后,我才知道,不光这两人,其他日本人也都是如此。到底日本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种?这并不是我的研究范围。然而,走出国门之后就会发现,只要看到樱花开,管它开八重还是一重,这个人种都会突然莫名涌现出幸福感。

×

我去参观同文书院[67]时,走到宿舍二楼,就看到走廊末端的窗外有一片青色麦穗的海洋。麦田四处可见平凡的菜花。在这片景色遥远的彼岸——连绵的低矮屋檐之上——能够看到一面巨大的鲤鱼旗[68]。鲤鱼随风飘扬,在空中翻腾,甚是抢眼。单这一面鲤鱼旗,也能一下子改变风景。让我感觉自己并非置身于中国,而是在日本。但一旦走到窗边,就能看到楼下麦田里中国老百姓劳作的身影。不知怎的,竟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在遥远的上海上空,见到了日本的鲤鱼旗,心情多多少少是愉悦的。也许不应该对之前的樱花一事感到好笑。

×

我曾接受过上海日本妇女俱乐部的款待。地点好像是在法租界内松本夫人的宅邸。圆桌上铺有白色桌布,桌上摆放了一盆瓜叶菊,还有红茶、点心和三明治——围在桌边的夫人们比我预想的温良贞淑多了。我和这些夫人们一起聊了小说和戏曲的话题。接着有位夫人对我说:

“本月《中央公论》刊登了先生大作《乌鸦》,甚是有趣。”

“不,那篇写得不好。”

我谦逊地回了她的话,心里只想让《乌鸦》的作者宇野浩二听听我们的问答。

×

“南阳丸”的船长竹内告诉我说,沿着汉口河岸走,只见成片悬铃木下的板凳上,英国或美国船员和日本女人并坐着。那种女人哪怕只看一眼也知道她们做哪行。竹内看到这幅景象,心中忿然。我听了这话之后,走在北四川路上,看到从对面开来的汽车里坐着三四个艺伎,被一个洋人左拥右抱,热闹得不得了。见状,我并不像竹内那么生气。不过,即便没有这么火大,也不难理解,或者不禁对这种心理产生好奇。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心里感觉不悦,或者比这程度更重,才是爱国义愤,难道不是如此吗?

×

还有一个日本人,假称他作“X”吧。X在上海住了二十年,在上海结婚生子、立业发财。或许正因如此,他疯狂地爱着上海。偶尔有客人从日本来,他也一直夸上海的好。建筑、交通、菜肴、娱乐……总说日本的这样比不了上海,上海的那样与西洋一样。与其在日本那种龌龊的地方待一辈子,还是快到上海来吧——如此这般地怂恿客人。X死的时候,一看他的遗书,竟写着这样一句话:“无论如何,骨灰一定要埋在日本。……”

我靠在某个宾馆窗边,点燃一枝雪茄,一边思考他这句话。我们不应该嘲笑X的矛盾心理,因为这一点上,我们也许都是X的盟友。

二十 徐家汇

明万历年间。墙外。处处柳树成荫,墙的那头可见天主教堂的屋顶,上面立着黄金十字架,借着落日余晖闪耀光芒。一个行脚僧和村童一齐走出来。

行脚僧:徐公[69]家是在那里吗?

村童:正是。不过,我叔叔到过他家门口化缘,他连一口粮也不肯给,徐家最讨厌和尚了。

行脚僧:甚好甚好,这事我知道的。

村童:既然知道,那还是不要去的好。

行脚僧:(苦笑)你这小儿,怎么句句不饶人?我又不求在他那里修行,只是来向天主教的传教士讨教讨教罢了。

村童:啊,那您请便吧。要是被他家丁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哦。

村童走开了。

行脚僧:(独白)那里只见教堂屋顶,但从何处进门呢?

一位红头发的传教士正骑驴过来,身后跟着一名家丁。

行脚僧:哎,哎。

传教士拉住了驴。

行脚僧:(勇猛地)什么处来?[70]

传教士:(怀疑地)信徒家来。

行脚僧:黄巢过后,还收得剑么?[71]

传教士呆若木鸡。

行脚僧:还收得剑么?快说,快说,如若不说——

行脚僧挥着如意,似要打中传教士,却被家丁出其不意地打倒在地。

家丁:真是疯子。不用管他,直接前行就是。

传教士:上帝保佑。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传教士一行远去,行脚僧站起身来。

行脚僧:可恶,居然是个外行。把我的如意都打折了。咦,我的钵呢?

墙里传来几丝唱赞美诗的声音。

×××

清雍正年间。草原。处处柳树成排,其间可见荒废的礼拜堂。三个乡下小姑娘,挽着竹篮,采摘着艾蒿之类的野菜。

甲:云雀一直在叫,竟觉得有些吵人。

乙:是啊——哎呀,有只蜥蜴!

甲:姐姐,你怎么还不办婚礼?

乙:大概到下个月吧。

丙:啊,快看,这是什么?(捡起满是泥土的十字架。丙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雕的像是个人呢。

乙:什么?我也看看。哦,这个东西叫十字架。

丙:十字架?

乙:就是天主教的人戴的。不知是不是金子做的?

甲:别管它了。拿着这种东西,又得像张一样被砍头哦。

丙:那,还是照原样埋回去吧。

甲:嗯,埋在那儿对不?

乙:对,好像是那儿没错。

小姑娘们离开了。几小时后,暮色渐渐笼罩草原。丙和一个盲眼老人一同出现。

丙:爷爷,就在那儿。

老人:那咱们快找。让人发现就糟了。

丙:找到了,这儿,是这个吧?

新月下,老人攥紧十字架,在微弱的月光下慢慢低头默祷。

×××

中华民国十年。麦田中树立着花岗石的十字架。在成排柳树之上,天主教堂的尖塔屹然耸立在云端。五个日本人穿过麦田走来,其中一人是同文书院的学生。

甲:那座教堂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乙:据说是道光末年。(打开游览指南)它进深二百五十英尺,宽一百二十七英尺,嚯,那座塔有一百六十九英尺高呢。

学生:那个是墓。我是说那个十字架——

甲:原来如此,现在只有石柱和石兽,以前肯定气派多了。

丁:的确,怎么说也是个大臣的墓呀。

学生:台座是砖制的,里面像是嵌进了石子呢。这个是徐氏的墓志铭。

丁:写的是“明故少保加赠大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文定公墓前十字记”。

甲:难道墓另在别处?

乙:谁知道呢,我觉得有可能——

甲:你看十字架也有铭文。像是刻着“十字圣架万世[72]瞻依”哩。

丙:(声音从远处传来)站着别动啊,我给你们拍张照呗。

四人站在十字架前,不自然地保持了几秒钟的沉默。

二十一 最后一瞥

村田和波多离开后,我叼着卷烟,走到“凤阳丸”的甲板上四处看看。码头上灯火通明,几乎看不到人影。对面的大路上,有三四层的砖瓦房,耸立在夜空下。正在这时,一个苦力工人,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影子,从脚下的码头走过。要是和他一道走,就能来到之前领取护照的日本领事馆门口。

甲板上一片静谧,我走向船尾。从这里眺望下游,外滩沿岸的路边,路灯星星点点放出璀璨光芒。不知能不能看到横跨苏州河口、白天车水马龙的外白渡桥。桥下的公家花园,虽不见嫩叶的新绿,但可知那里有树林。最近到那里去时,还看到一个身穿红色的上海工部局号衣、像是驼背的中国人,在喷泉涌动的草坪上捡着烟蒂。公家花园的花坛里,如今还有郁金香或黄水仙在灯下绽放吗?穿过此等美景,应该能看到庭院宽阔的英国领事馆和正金银行。从那里沿岸直走,往左拐走进一条弄堂,就能看到兰心大剧院。走上通往入口的石阶,即便摆满了各档轻喜歌舞剧的广告牌,也许已无人进出了。那里有一辆汽车,笔直地沿着河岸开来。玫瑰花、手绢、琥珀项链——前一秒还在你眼前金光闪闪,后一秒钟便从你眼前消失了。那一定是去宁波路饭店跳舞的女人。接着是一条林荫大道,有人在一边唱着小调,一边噼里啪啦地走着。“Chin chin Chinaman”[73](中、中、中国人)——我若往黑黑的黄浦江里扔下一个烟头,它会缓缓地返回会客室去。

会客室里依然见不到人影。只有铺着地毯的地板,一盆兰花的叶子引人注目。我倚着长凳,任回忆的思绪乱撞。去见吴景濂[74]时,他留着寸头的大脑袋上贴着紫色膏药,于是便煞有介事地发牢骚说:“我……长了个脓包。”也不知道他的脓肿有没有消。……我和醉步蹒跚的四十起走在黑魆魆的街道上,正好我们头上有一扇正方形的小窗。窗里的灯光,斜照在乌云密布的空中。接着,一个小鸟般年轻的中国女子,来到窗边俯视我们。四十起指着她说,“那个啊,就是广东鸡。”今晚也许也和往日一样,那个女人又到窗口张望了吧。……树木丛生的法租界,乘着马车轻快地走上一走。前方很远处有个中国马夫,正牵着两匹白马。其中一匹不知怎的,突然倒地,见状,与我同乘的村田说:“它那是背上痒痒。”解开了我的疑惑。……回忆涌上心头,我又把手伸向夹衣口袋,准备掏烟盒出来。但我掏出来的不是黄色的埃及盒[75],而是昨晚放口袋里忘记拿出来的京剧戏单。掏出戏单时,里面不知什么东西洒落在地板上——我楞了一下,便俯身拾起这朵已经枯萎的白兰花。举起嗅上一嗅,香味已经不在。花瓣变成了褐色。“白兰花——白兰花——”卖花女的声音飘入耳际,这也不过是某日的追忆罢了。曾经看这种花别在南国美人胸前吐露芬芳,如今恍若梦境。我本容易感情伤怀,顿觉易有堕落的危险,便又将这枯萎的白兰花,扔到地上。接着点燃了卷烟,捧起出发前小岛送我的玛丽·斯托普斯的书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