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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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墓地

当我跨过门槛,冰室一般寒冷的空气迎面扑来,身后的门自动关上了。司事对他妻子说了些什么,等她转过身来——整个人都变了!仿佛之前她眼里的傲人神采已不能容于眼中,而扩散至她整个脸庞,使她的脸闪动着那样可爱动人的神色,就像被救赎之人组成的洁白玫瑰中的贝阿特丽切。[34][35]生命本身,那永恒不朽的生命力从她的脸上流泄而出,就像一道永不断裂的闪电。连她的手都发出白光,每一片“珍珠贝一般的指甲”都像月亮石一样闪耀。她的美丽是如此摄人心魄,以至于她转过身去的时候我竟松了一口气。

因为蜡烛的光只能照到前方很近的距离,一开始我完全看不清周围的样子。但很快烛光就落到了某个闪光的物体上,它比地面要高一些。那是一张床吗?有生命的东西能睡在这样极度寒冷的地方吗?那么叫不醒自己当然就不奇怪了!更远处出现了一丝稍弱的光亮,我仿佛远远看到四面八方都有来源不明的闪光。

几步后我们走到第一个发光点。那是被单覆盖下一个人形的物体,它直挺挺的,一动不动,是男是女我不能分辨,我们经过的时候光线好像故意要避开那张脸。

我很快意识到我们是在通过一道两边都是床铺的走廊。床铺的头朝向过道这边,几乎每张床上都躺着一具不知是死是活的东西,上面盖着像雪一样洁白的床单。我的心由于恐惧而变得死寂。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穿过不可计数的床铺。我一眼望去只能看到几张床,但其实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好像没有尽头。——难道我的床铺就是在这里?难道我必须睡在一群无法醒来的人中间,没有人能叫醒我?这里是否就是司事的藏书室?这些睡着的就是他的书?果然这里不是半途的客栈,而是死亡之屋!

“这就是我被安排来照看的其中一个地窖!”瑞文先生轻声说,好像怕打扰他死寂的宾客们。“这里放了很多酒等着发酵!——不过对陌生人来说就比较暗!”他补充道。

“月亮升起来了,她很快就会到了。”他的妻子说。她清脆的声音婉转而甜美,听起来像那早已告别的古老的哀愁。

话音未落,月亮就已从墙上的空隙里照了进来,成千上万个白点进而反射出她的光亮。但我还是看不出这些铺天盖地的床始于何处,终于何处。它们不停地延伸、延伸,好像要大到可以容纳所有与原来世界分离的人们。在这长长的无限延伸的窄道旁,每张小床都各自独立,每张床上都睡着一个孤独的人。我开始以为他们的睡眠就是死亡,可不久就发现那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某种我还未知的东西。

月亮越升越高,开始从其他的豁口照进来。但我还未一眼望到过这个地方的全貌,因此并不了解它的形状和特性,一时感觉它像是长长的教堂正厅,一时又感觉像是一间巨大谷仓改造成的坟场。这一轮月亮看上去比世界上最寒冷的夜里的月亮还要冷清。月光直射到白床单和床上那张惨白的脸上,投下淡蓝色的冰冷光线——或许正是那些惨白的脸让月亮看上去如此冷清!

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与死亡如此近似,但他们又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历史。这儿躺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尽管这并不是死亡,但我想不出什么其他词来代替——在他最年轻力壮的时候。他的深色胡子好像来自冰川的自由奔涌的溪水,从他僵硬的脸上流淌而下。他的额头光滑得如同打磨过的大理石,嘴边还残留着一丝痛苦的痕迹,但只是淡淡的。旁边另一张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姑娘,看起来她死时还是很美好的模样。在她的脸上,尽管离开人世的悲伤还没有完全平复,但安祥的神态中看不出任何因长年病痛而憔悴的痕迹,只一副“万种愁绪皆消亡”的模样[36],表现出完全的顺服。如果她曾经感受过疼痛,那疼痛也早已被催眠,再不会醒来。这些纹丝不动地躺着的人里,很多都长得很美——其中一些还是孩子,但没见到婴儿。最美的是一位女士,她的白发(也只有这一点),显示出她睡去时年纪应该比较大了。在她神情高贵的脸上看不到屈服,只有一种恰如其份的崇高的释然,一种相信“一切皆有定”的淡定,这淡定坚实得如同宇宙的基石。有些人的脸上还残留着几乎快要消褪的争斗留下的伤疤、绝望的失去所带来的伤痛、过去曾无法消解的悲伤渐逝的阴影——美好的清晨曙光都不曾将那悲伤融化。但那样的还是极少数,而且每一个背负着伤痛标记的人都好像在恳求:“宽恕我吧,我是昨天才死的!”或者,“宽恕我吧,我是一个世纪前才死的!”我能看出有些已经死去好久了,不仅是从他们不可明状的姿态,而且还从某些我无法用语言或象征性符号来说明的东西。

我们最后走到三个空着的床铺前,旁边紧挨着躺着的是一位美丽的女士,她刚刚度过了她最美好的年纪;其中一只手放在被单外,手掌向上,掌心有一个黑点。她的旁边是一名体格强壮的中年男子,手也放在外面,强壮有力的手几乎是完全收拢的,好像紧握住一把剑。我想他一定是个为了真理而战死的国王。

“夫人,你能把蜡烛拿近点吗?”司事一边轻声说,一边弯腰查看那女士的手。

“愈合得很好,”他自言自语道,“指甲并没有怎么伤到她。”

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

“他们不是死了吗?”我轻轻地说。

“我没法回答你。”他也压低嗓音回答。“我几乎都快忘了在以前的世界里‘死’是什么意思。如果我说一个人死了,我妻子会这样理解,而你会那样理解——这里只是我其中一个藏品窖,”他继续道,“不是我所有的客人都会放在这里。外面的荒野上,他们的躯体层层叠叠,就像冬天的第一阵劲风吹落的树叶堆起来那么厚,厚得,让我更准确地说,就好像天庭的大白玫瑰把它的花瓣都倾洒在了那里。月亮一整晚都照着他们的脸在微笑。”

“可你为什么要把他们留在那令人堕落的月光中?”

“我们的月亮可跟你们的不一样。你们的月光是世界燃尽后残留已久的灰烬,我们的月光却使尸体保存完好,而不是使他们腐坏。你会注意到这里的司事是把死者放在地上,很少埋在土里!而在你们的世界,司事要在死者身上放上巨大的石头,好像要他们永远待在下面。我会看着时辰摇响复活的铃声,叫醒那些还在睡的人,可你们的司事看钟是为了摇铃叫那些死人起来去教堂做礼拜。我听到教堂尖顶的公鸡都是这样叫的,‘你这睡着的人,当醒过来,从死里复活!’[37]”

我开始觉得这个司事的头衔不过是他自称的,他实际上是个疯癫的牧师。这整件事都太不正常了!可我要怎么逃离这一切?我完全孤立无援!在这个死者的国度,瑞文和他的妻子是我见过的唯一的活人,我该向何处求援?我迷失在了一个大得超越了想象的空间里。如果这里有两样事物,或者说两样事物的任何一部分,可以在同一空间共存,那为什么不能是二十个甚至上万个?——我不敢再往那个方向想。

“你似乎在你的这些死者身上看到了我看不到的差别!”我冒昧地又评论了一句。

“你见到的那些人”,他答道,“其实并没有真的死去,有些是刚刚要复活,之后再死去,还有些是早在到我们这儿之前就已经开始死亡,也就是预备着复活了。当他们真的死去的那一瞬,他们就会醒来离开我们。几乎每晚都有人起身离开。但我现在不想多说了,因为我发现我的话只会误导你!这是一直候着你的那张床铺,”最后他指着三张空床中的其中一张说。

“为什么是这张?”我开始发抖,急切地想靠嘴上的讨价还价来拖延时间。

“为了你终有一天会非常高兴知道的原因。”

“为什么不现在就让我知道?”

“这一点等你醒来自然就会明白。”

“可这些人是死的,我还活着!”我大声抗议,全身都在颤抖。

“不见得,”司事意味深长地一笑,“——远非如此!上帝保佑真实的生命,它跳动的脉搏偶尔的停驻并不是死亡!”

“这个地方太冷了,怎么能让人在这里睡?”

“这些躺在这里的人会这样觉得吗?”他回道,“他们睡得很好——或者说很快会睡得很好。至于冷,他们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会帮助他们愈合伤口。别像个懦夫那样,韦恩先生。忘却恐惧,面对可能到来的一切。将你自己祭献给黑夜,你就一定会安息。你不会受到伤害,还会收获一样你现在还无法预知的好处。”

司事和我站在床边,他的妻子手执蜡烛,站在床尾。她的眼里充盈着烛光,但她的脸已不再光彩照人,又变成那种毫无波澜的惨白。

“他们是让我在这个‘堆积尸骨的地窟里’[38]睡吗?”我大叫起来。“我可不要。我宁愿躺在外面的荒原上,那里不会这么冷!”

“我已经告诉过你,那儿也有死人,‘他们稠密得像秋天的繁叶,纷纷落满了华笼柏络纱的溪流’[39]。”

“我不要,”我再次大声宣告,在周围环绕的黑暗中,那对夫妇就像侍候死者的幽灵在闪着光。他们也不回应我,只是忧伤地静静站在那里,然后看了看对方。

“不要悲伤,我们可是在照看那个伟大牧羊人[40]的羊群。”司事安慰他的妻子说。

他又转向我。

“难道你进来时没感觉到这里的空气纯净甜美吗?”

“有,可是啊,太冷了!”

“那么你就要知道,”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自称活着的你已经把死亡的气息带到了这个房间,除非你离开这里,否则这里的空气将不适合睡着的人呼吸!”

说完他们就向房间的更深处走去,留我一人站在月光中,与一群死人在一起。

我转身想要逃跑。

可是穿过这些死者走回去的路是多么漫长啊!一开始我因为太过愤怒而感觉不到恐惧,等我渐渐冷静下来,那些静止不动的形体就变得越来越可怖。最后,我大叫一声扰乱了这肃穆的死寂,开始奔跑起来,我拼命地逃,最后奋力一冲,猛地拉开门冲进去然后关上它。门阖上时没有声音,只有一片可怕的寂静。

我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处摸索,终于摸到一扇门。我打开门,看到了煤油灯昏暗的光线。我发现自己正站在我的藏书室里,手里握着那扇装饰着小书架的门的把手。

我这是从幻象中醒过来了吗?还是说我迷失了方向,进入了幻象?到底哪个是真实的——我现在看到的,还是刚刚才从我眼里消失的?难道它们都是真的,互相连通但又自成一体?

我倒在一张长椅上,睡了过去。

在这间藏书室有一扇开向东边的小窗户,每年的这个时节,第一缕阳光会透过这扇窗照到一面镜子上,又从镜子反射到那扇装有小书架的门上。当我醒来时,看到阳光正这样照进来,它吸引了我的视线。我莫名感觉那扇门后一定就是我之前离开的那个没有边际的房间,于是我一跃而起,跑过去打开门。光线就像急切的猎狗,抢在我前面冲进了壁橱,然后又反射到一本大书镀金的边上。

“哪个蠢货,”我叫道,“把架子上的这本书放到这里来了?”

可那镀金的边缘又再一次把光线反射到黑暗角落的一组抽屉上,这时我注意到其中一只抽屉是半开的。

“还有更乱来的!”我叫道,一边过去关抽屉。

抽屉里装着一些旧报纸,而且看上去满得都关不上了。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发现里面是我父亲的笔迹,而且写得很长。我眼睛随意扫过的一些话马上使我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本书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我把它带到藏书室,在西边的一扇窗前坐下,随即读到了以下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