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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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的忏悔

我放下手稿,原来我的父亲也曾经瞥见过那个神秘的世界,并且也认识瑞文先生,我感到稍稍有些安慰。

然后我又记起我从来没听说过我父亲的死因和死时的情形,于是我开始猜测他一定是最终跟着瑞文先生去了那个世界,再也没回来。想到这一点,我立即对自己逃跑的行为感到十分羞愧。我本来会收获多么令人惊叹的关于生死的真相,还能超越普通的观感深入了解到更广泛的领域!瑞文夫妇肯定都是好人,在他们家里过一夜怎么都不会伤害到我!他们无疑都有些怪异,但对其中一个来说,不凡就是他的才能,而对另一个,不凡就是她的美貌!可我却没有相信他们!我把他们当作不配得到我信任的人,当作处心积虑要害我的人!我越想自己对他们的态度,就越反感自己。我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些死者?分享他们神圣的休憩之地是一项荣耀,可我却用实际行动证明我根本配不上这样的荣耀!那沉睡中的国王,那掌心有一道伤痕的女士,他们能给我带来什么害处呢?我突然很渴望见到他们两人那柔和、庄严又静默的面孔,我哭了起来,并抽泣着投入一张小床,随即进入了梦乡。

我像突然睡去一样突然地惊醒,像是有人将我唤醒似的。整个宅子跟空荡荡的教堂一样安静。一只黑色的画眉在草地上吟唱。我自言自语道:“我要去告诉他们我很惭愧,我愿意做他们叫我做的任何事!”我站起身直接向通往阁楼的楼梯走去。

这间木质小隔间跟我最初见到它时一样,房里的那面镜子晦暗地反映出它面前的一切。快到正午,太阳比我上次来时升得高了一点。我得把顶上的天窗抬起来一点,并相应地调整两面镜子的角度!要是我当初来得及看瑞文先生做一次就好了!

我拉了链子,让光线落在第一面镜子上,然后转向另一面。镜子里出现了以前我所见过的轮廓——完全能辨认得出来,但又有些颤动,就像倒映在池水里的景象被“一阵轻声细语的风儿”吹皱了一样。我摸了摸镜片,它是不能穿透的。

我猜是不是要达到偏振的效果才可以,于是把两面镜子翻来又覆去,改变它们反射的角度。直到最后,十分偶然地,在一个绝佳的角度上,对我来说那就是绝佳的,镜子发生了变化,我又看到了那些坚实且清晰可见的青色山脉。我往前踏出一步,脚就落在了那荒原之上。

我只记得抵达那间小屋要穿过一片松树林。我穿过了许多灌木丛和几片不大的冷杉林,总感觉自己认出了这里的某些东西,可我没有撞见什么松树林。现在太阳已接近地平线,空气也随着即将到来的冬季开始变得寒冷。正在这时,令我雀跃的是,我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向我走来:那正是乌鸦!

我赶忙去迎他。

“请原谅我,先生,为我昨晚的鲁莽。”我说,“你现在能带我一起走吗?尽管我确实觉得自己不值得您这样做。”

“啊!”他抬起头来,在短暂的停顿后说,“我妻子没料到你今晚会来,她都后悔上星期我们劝你留下来的事了。”

“请带我去她那里,让我亲自向她表明我深深的歉意。”我谦卑地恳求。

“没用的,你的夜晚还没到,不然你那时也不会走。现在也还未到,所以我不能给你带路。当死去的人们想到,等冬天过去,清晨带着鸟儿们来临时你会多么快乐,他们就不由得在雏菊下欢欣不已——他们都躺在天堂里的花的根下。在你走之前,他们还兴奋地在床上发抖。当万物的春天来临——不过那还要等好久呢!具体多久,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就告诉我一件事,我恳求你,瑞文先生,我的父亲跟你在一起吗?他离开人世后你有没有见过他?”

“是的,他跟我们在一起,睡得正熟。你见到的那个手放在床单外半握着的,就是他。”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曾离他那么近,却不知道!”

“而且你还转身离他而去!”乌鸦还纠正我。

“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会马上躺下!”

“我可不确定。如果你已经准备好要躺下,你就会认出他来了!老阿普沃德爵士,还有你祖父的祖父,都已经离开人世升上天很久了。你祖父跟我们在一起也已经很多年了。我想他很快就要动起来了。其实你昨晚也见到他了,只是你当然是认不出的。”

“为什么是当然?”

“因为他比你要更接近清醒得多。不睡的人也永远不可能醒。”

“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当时转过身去了,所以就不懂啰!”我忍住没有发作。可如果我不说点什么,他就会走了!

“那么我的祖父,他也跟你们在一起?”

“不,他还在邪恶森林,跟死人们搏斗。”

“邪恶森林在哪里?我想去找他。”

“你找不到他的,不过你倒不大可能错过那片森林。在那个地方,那些不睡的人半夜醒来,杀掉那些死人,然后把他们埋了。”

“我听不懂!”

“那很自然。我也不懂你,我读不懂你的心和你的脸。如果说我和我的妻子不理解我们的孩子,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多可供理解的内涵。只有上帝能理解愚蠢。”

“那么,”现在我感觉自己的一切都一目了然,而且毫无价值,“你能发发善心告诉我回家最近的路吗?我知道肯定不只一条,因为我都已经走过两条了。”

“确实是有很多条。”

“求你告诉我,怎样辨别出最近的路。”

“我做不到,我和你说着一样的话,可意思却全不一样。我们通常无法告诉别人他们需要知道什么,因为那不是他们想知道的,所以就只会误解我们的话。即使你的家就在你的掌心,也可以是远在千里之外,告诉你怎么去也没有用。但你总会到达那里,你必须到达那里,你不得不到达那里。每一个离家的人都要回家。你以为你跟我遇见的那个地方是你的家,可如果那真是你的家,你就不会离开那儿。没有人能离开家,也没有人可以不回去就到家的,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

“一个谜团接着一个谜团!”我叫道,“我不是到这儿来听你这些谜语的。”

“对。可是你来了,发现一个又一个谜题在等着你!其实唯一的谜题就是你自己。那些你认为是谜的其实只是事实,它们看起来像谜,只是因为你自己不真实。”

“越来越糟糕了!”我叫起来。

“而且你必须解开这些谜团!”他继续说,“在你了解自己之前谜题还会不断出现。这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急于冲出的谜,而你正死死地抵住门不让它出来。”

“您就不能心存怜悯,告诉我我要怎么做——需要到哪里去?”

“那是你的行动、你的方式,我怎么能告诉你?”

“如果我不能回家,至少给我指出我的同类所在的方向。”

“我不认识你的同类。最像你的那一类在那个方向。”

他努了努嘴,指向某个地方,可落日的光让我睁不开眼,我什么也没看见。

于是我带着怨气说:“我实在觉得我受到了很不公的待遇——从家里被带走,遗弃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连去哪做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

“你忘了,”乌鸦说,“上次我带你来时,你拒绝了我好客的邀请,安全地抵达了你称为家的那个地方。而这一次,你可是自己来的!晚安。”

他的喙朝向地面,转身慢慢走远。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确实我是自己来的,可我这次不是来忏悔的吗?我心中感到一阵酸楚,脑子里没有任何诉求,也没有任何目的,没有希望也没有渴求。我呆呆地望着乌鸦远去的背影,本来想跟上去,又觉得没有意义。

突如其来地,他跳到某个点上,仿佛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到嘴上,在那里拼命地挖起来。挖了一段时间后,他一边扑扇着翅膀一边把头往后一甩,从嘴里扔出了某样东西,把它高高地抛向空中。那一刻太阳沉了下去,天色倾刻间变得昏暗,那个被扔出的东西变成了一团柔和的光,像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地向我飞来,但它的光比萤火虫的要大得多、亮得多。它飞过我的头顶,于是我转身跟着它。

现在我要打断一下我的叙述插一句话。要描述那些不可言说的事物,并尽可能地精确,这个过程就像一种无止境的挣扎。我在此记录的事情,不管是他们的性质还是他们牵涉到的生物,都与这个世界任何可能发生的事如此不同,这种不同难以用语言来表达,我只能用这个世界生命的形式和语言来讲述他们是以怎样的方式影响了我——不是描述这些事物本身,而是描述他们给我的感受。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呈现他们。即使如此,我也总是会持续不断地感到一种挫败感,因为我发现我只能呈现一个具有多重复杂意义的事物的某个时期,或只能集中于一个有不同阶段的事物的某个阶段。一个单一的事物有时会呈现出多种事物的形态,并拥有多种事物的意味;而这些事物的核心,是一个不确定身份的存在,总是在不停地改变事物外在的形态。确实,我经常被迫这样来记述我想传达的那种感受,虽然明知这样的再现是笨拙又不够准确的。这个世界所有交流的媒介都无法准确地传达它、表现出那种感受的特殊怪异之处,更不用说向清晰或确切靠拢了。即使对一个比我更了解这个领域的人,我也不能确信我能把自己在这儿的经历真实无误地传递给他。比如,当我无疑是在观望着一出活动中的场景时,我也可能同时在意识里觉察到,自己其实是在玩味一个形而上的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