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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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林中之死

她是一个老妇,住在我们镇子附近的一个农场里。所有小镇上和村子里的人都见过这样的老妇,但没有人真正了解她们。有这么一个老妇,时常骑着一匹筋疲力尽的老马到镇上来,或提着一个篮子走路来。她也许养了几只母鸡,因此有一些鸡蛋要卖。她用篮子盛着鸡蛋,拿到杂货铺,好换些咸猪肉和豆子,还能换到一两磅糖和一些面粉。

然后,她会到肉铺那儿要些喂狗的肉,这可能得花上十或十五个铜板,但她往往还会多讨些别的。以往,人们只要找屠夫要点肝脏,屠夫就会白白赠送。我们家也常吃牛肝。记得有一次,我的一个哥哥在镇上集市附近的屠宰场要来了一整个牛肝,把我们吃得快要吐了。自此之后,我一想起牛肝就觉得恶心。

老妇讨了一些牛肝和一块汤骨。她从不到任何人家里串门,一拿到想要的东西,便匆匆赶路回家。对于她老弱的身子骨来说,这些东西实在够沉的。没有人顺道载她一程。人们驾着车一路扬长而去,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么一位老妇。

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有一年夏季和秋季,因得了一种叫风湿性关节炎的病待在家里,记忆中有这么一个老妇,经常路过我家门口到镇上去,回来时会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身后跟着两三只瘦骨嶙峋的大狗。

老妇没什么特别,只是众多几乎不为人知的无名氏中的一个,但我却记住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此时,我才突然想起她,想起当年发生的事。那是一段往事。老妇随丈夫姓格林姆斯,与丈夫、儿子住在小河边上一间没有粉刷过的小房子里,距离镇子大约四英里。

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是无赖。儿子不过二十一岁,但已经坐过一回牢。人们私下里议论说,老妇的丈夫是偷马贼,常把偷来的马赶到别的村子去卖。村里不时有马匹失踪,这时那个家伙就也不见踪影。但从没有人将他当场抓获。有一次,我正在汤姆·怀特海德的马房里闲逛,看见他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马房前的长凳上。还有两三个男人也在那儿,但没人和他说话。他坐了几分钟,就起身离开了。临走时,他又转身盯着那几个人看了一会,眼睛里流露出挑衅的神色,“得了,我可试着表示友好了,是你们都不理我的。在这个镇子上,无论我走到哪儿,都受到这种对待。等哪天你们丢了一匹好马,哼,看你们还能怎样?”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双眼睛像是在说:“真想一拳打烂随便你们哪个人的下巴。”我至今依旧记得,他那恐怖的目光多么令人颤栗。

这个老家伙的家境也曾一度富裕。他叫杰克·格林姆斯。现在这么回想起来,一切就都很清楚了。他的父亲乔治·格林姆斯,在这个村子刚开发时经营着一家锯木厂,赚了些钱,后来因为沉迷酒色,死的时候家产已经所剩无几了。

杰克把仅剩的钱也都挥霍光了。很快,他便没有木材可锯,他的土地也几都乎卖光了。

他的妻子是从一个德国农场主的手上夺来的。那年六月麦收季的一天,他给那位农场主干活。老妇当时还是个年轻女孩,胆小怕死。瞧,农场主对她可是别有用心的。我想,她当时应该是个契约奴。农场主的妻子已经起了疑心,总趁丈夫不在时,拿她出气。农场主则趁着妻子到镇上置办生活用品时,对女孩百般纠缠。女孩对年轻的杰克说,她和农场主之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杰克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杰克第一次和女孩外出时,轻易便得到了她。不过,如果不是那位德国农场主让他滚蛋,他是绝对不会娶她的。有天晚上,他在麦场打麦时,邀她一同乘他的小马车外出,还约定下周日的晚上去接她。

她设法背着农场主溜出屋子,但刚上小马车,农场主出现了。当时天几乎全黑了,农场主突然出现在马头前。他一把抓住马笼头。杰克也抽出马鞭。

两人立即扭成了一团。德国人也不是好惹的,他也许并不在乎是否会被妻子发现。杰克用马鞭抽打他的脸和肩膀,不料马匹受惊,他只好跳下马车。

两个男人继续打斗,但女孩没有看见这个场面。受惊的马拉着车沿大路狂奔了将近一英里,女孩才终于让它停下来,并想办法把马拴在路旁的一棵树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我想,肯定是小时候,镇上的传言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小脑袋瓜里。)杰克从德国人那里脱身后,沿路一直找,才找到女孩。她蜷缩在小马车里不停地哭泣,害怕得要命。她对杰克说了许多事,说德国人如何想要占有她:有一次德国人如何尾随她到牲口棚里,还有一次,俩人恰好独处一室时,德国人是如何一下子把她的衣裙从前面撕开。她说,当时要不是德国人听见老婆赶车回到了门口,肯定已经占有她了。好在他老婆从镇上置办生活用品回来后,要把马牵进棚里。德国人为了不让老婆看见,只好悄悄溜进田里了。他警告女孩,要敢告密就杀了她。女孩能怎么办呢?她只能撒谎说,裙子是在喂牲口时弄破的。我现在记起来了,她是个契约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里。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父亲。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这些身带契约的孩子常常遭受非人的虐待。他们没有父母,是真正意义上的奴隶。那个年代的孤儿院也屈指可数,因此,他们只能合法地卖给某一户人家,至于最终的命运如何,就纯粹看个人造化了。

女孩嫁给了杰克,生了一儿一女,但女儿已经死了。

她就这样安顿下来,喂养牲畜,这是她的工作。在德国人的农场干活时,她得给德国人夫妇煮饭。德国人的老婆是个臀部肥大的强壮女人,大部分时间都和丈夫在地里干活。女孩负责给他们煮饭,喂牲口棚里的母牛,还要喂猪、马和鸡。这么年轻的女孩,一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忙着喂食。

后来,她嫁给了杰克·格林姆斯,便得给他煮饭。她身体瘦弱,在婚后的三四年里,生了两个孩子以后,瘦削的肩膀就耷拉下来了。

杰克总在房子周围养许多大狗,他们的房子就在河湾旁的废锯木厂附近。他不出去偷东西的时候,就贩卖马匹,因此手头有许多瘦得可怜的马。他还养了三四头猪和一头母牛。这些牲畜全都圈养在格林姆斯家仅存的那几英亩地里,杰克几乎是不干活的。

杰克为了买一套打谷机而负了债,机器用了好些年,债务却仍未还清。人们都不信任他,害怕他在夜里会偷谷子。他只好到很远的地方去找活儿,但长途跋涉,花费的成本又太高。冬天,他会去打猎,还砍很少的柴火到附近的镇子上卖。他儿子长大后,和父亲一个秉性。父子俩常常一块喝得酩酊大醉。俩人回到家后,如果发现没有什么可吃的,老杰克就会对着他的老太婆劈头打过去。她便只好匆忙杀掉一只自己养的鸡。等所有的鸡都杀完,就没有鸡蛋可拿到镇上卖了,到那时,该如何是好呢?

她这辈子都在忙着喂食。猪得喂肥,秋天便可以宰杀。到时候,丈夫会把大部分猪肉拿到镇上卖。如果他不先这么做,儿子也会抢着去。父子俩有时会打架。他们打架时,老妇就站在一旁瑟瑟发抖。

反正她早已习惯了沉默。已经无法改变了。她还不到四十岁,但已显得苍老。当丈夫和儿子一同出门贩马、喝酒、狩猎或偷盗时,她就会独自在房子周围或在牲口棚前的空地上转悠,自顾自地说话。

该如何喂饱所有的牲口?这是她要解决的问题。狗是得喂的。马和母牛也没有足够的饲料了。如果不喂鸡,它们怎么会下蛋?如果没有鸡蛋,要用什么到镇子上换取维持农场正常生活的物品?谢天谢地,好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不用解决丈夫的温饱问题,至少没为这个问题烦恼多长时间。在他们婚后,以及孩子出生后,她便无需再考虑这个问题了。她不清楚丈夫长途跋涉去了哪儿。有时候,他一连好几个星期不回家。儿子长大以后,父子俩就一同外出。

父子俩把家里所有的事都留给老妇打理,可她没有钱,也不认识任何人。镇上没有人和她说话。冬天,她得拾柴枝生火,得想尽办法用仅有的一点儿粮食喂牲口。

牲口棚里的牲畜饿得朝她直叫,狗也跟着她打转。母鸡在冬天几乎不下蛋,全都蜷缩在鸡圈的角落里。她在一旁小心看守着。大冬天,如果母鸡在棚里下了蛋而没有被找到的话,蛋是会冻裂的。

一个冬日,老妇带着几个鸡蛋到镇上去了,身后跟着几只狗。她将近三点才出发,雪下得很大。这些天,她的身体一直不大舒服,因此一路小声抱怨着。她衣衫单薄,双肩耷拉着。她把鸡蛋放在一个旧粮袋里,藏在袋子的最底端。鸡蛋并不多,但在冬天,价格会上涨。她能用鸡蛋换到一点鲜肉,一些咸猪肉,少许糖,或许还能换来一点儿咖啡。肉贩还可能给她一块牛肝。

她到了镇上,在用鸡蛋换东西时,几只狗就守在门外。她运气不错,换到了想要的东西,比期待中的还要多。接着,她来到了肉铺,肉贩给了她一些牛肝和狗吃的肉。

许久以来,这是第一次,竟有人如此友好地和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她进门时,肉铺里只有肉贩一人。一想到在这大冷天里,有这么一个病怏怏的老太婆进来,肉贩就觉得厌烦。天冷得厉害,下午本来已经渐渐停雪了,此时又下起来。肉贩说起了她的丈夫和儿子,骂骂咧咧地。老妇一直愣愣地看着他骂,眼神中有些许惊讶。肉贩一边把牛肝和带点儿肉碎的大骨头放进老妇的粮袋,一边说,如果老妇的丈夫或儿子来讨这些东西,他宁可看着他们饿死。

饿死?啊?那么,又得喂食了。人也是要吃的啊。那几匹没什么用处的马或许能够卖掉,还有那头瘦弱的母牛,已经三个月没有下奶了。

马,牛,猪,狗,人。

老妇得尽量赶在天黑以前回去。几只狗紧跟着她,不住地嗅她背上那个沉甸甸的粮袋。走到镇子边上时,她停在了一个篱笆旁,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把粮袋绑在了背上。这样背起来就轻松些了。老妇感到双臂疼痛,要翻过篱笆可不简单。她刚一翻,就摔在了雪地上。几只狗在一旁蹦来跳去。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好在最后成功了。她之所以要翻爬篱笆,是因为这儿有一条翻山过林的捷径。虽然走大路回去也未尝不可,但那得多走一英里的路,她担心自己扛不住。而且,她还得赶着回去喂牲口。家里只剩下一点儿粮草和谷物了。丈夫和儿子回来时,也许能带回些东西吧。他们赶着家中唯一的小马车走了。那辆马车晃晃悠悠地,由一匹瘦骨嶙峋的马在前头拉着,另外两匹同样瘦弱的马用缰绳牵在后面。父子俩是去卖马的,卖成了,就能弄到一点儿钱。他们可能会醉醺醺地回来。等他们回来时,家中能有些吃的东西总归是好的。

儿子和十五英里外县城里的一个女人有染。那个女人极为粗暴野蛮。儿子曾在夏天时把她带回家里,俩人不停地喝酒。当时,杰克不在家,儿子和女人把老妇当佣人使唤。老妇对此并不在意,她早就习惯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从来都一言不发,这是她生存的方式。年轻时在德国人的农场干活,她就是这样;嫁给杰克后,更是这样。那一次,儿子带着女人在家里过夜,俩人像夫妻似的睡在一起。这并未让老妇惊讶,至少没有太惊讶,这类事在她早年的生活中已经司空见惯了。

老妇背着粮袋,费力地穿过一片空地,在厚厚的雪地里艰难前行,最后进入了树林。

林中有一条小路,但非常难走。就在山顶那边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林中有一小块空地。是有人曾想在那儿盖房子吗?空地的面积与镇上一座房子所占的面积相当,足够盖一座房子外加一个花园了。小路沿着空地的一侧一路延伸出去,老妇一到那儿,就坐在一棵树下休息了。

这么做很傻。她刚坐好,背后的粮袋正好靠在树干上。这么坐着真好,但待会儿该怎么站起来?她担忧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老妇肯定已经睡了一阵子。一旦冷到极致,也就不会感到更冷了。下午稍微暖和了一点儿,但雪下得更大了。过了一段时间,天气好了起来,连月亮也跑出来了。

四只格林姆斯家的狗跟着老妇到镇子上,全都是些又高又瘦的家伙。像杰克两父子这类男人,总是养着这样的狗。他们对狗又踢又打,百般虐待,但它们依然留下来。为了不挨饿,它们只能四处觅食。当老妇背着大包靠着空地旁那棵大树酣睡时,它们一直在到处找吃的,到树林和附近的田地里追赶野兔,还招来三只其他农场上的狗加入它们的行列。

过了一阵子,所有的狗都回到空地上来了。它们似乎为着某种东西而雀跃。在这样的夜晚,寒冷、清朗,月儿高挂,对狗来说,确实不同寻常。也许是来自它们狼族先祖的古老本性,冬夜里,在丛林中成群游荡的古老天性又回来了。

这些狗回到老妇面前的空地,抓来的野兔填饱了它们的辘辘饥肠。它们开始玩耍起来,在空地里绕着圈子奔跑。它们跑了一圈又一圈,每只狗的鼻子都紧贴着前面一只狗的尾巴,在空地里,在压着厚厚积雪的树林下,在冬日的冷月下,构建了一幅奇特的画面:它们在一个圆圈里静静地跑着,爪子有节奏地踩在柔软的积雪上。没有声音,就这么一圈又一圈地奔跑着。

老妇死前也许看到了这幅景象。她也许醒了那么一两次,用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看着眼前奇怪的景象。

她此时肯定不怎么冷了,只是倦了,乏了。生命苦苦挣扎了太久。她可能已经恍惚了。也许梦见了少女时代在德国人的农场上干活的情景,还梦到了更久远的时光,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没被母亲抛下。

她的梦境想必不会多愉快,因为她这一生并没有经历过多少愉快的事。不时地,有一只格林姆斯家的大狗离开奔跑的队伍,来到她面前,把头凑到她脸前,耷拉着鲜红的舌头。

那些狗这么跑着,像是进行着某种死亡仪式。也许正是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奔跑,让它们体内狼族的原始本性复苏,也让它们感到有些惊恐不安。

“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是狼。我们是狗,是人类的奴隶。活下去啊,人类!你们若死了,我们将再还原为狼。”

其中一只狗来到老妇背靠树休息的地方,把鼻子凑到她的脸跟前,一副满足的样子,然后又回到了奔跑的队伍中。那天晚上,在老妇死去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格林姆斯家所有的狗都这么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后来,在我长大成人后,终于了解了这一切。那是另一个冬夜,当时我在伊利诺斯的一个密林里,也看见了一群狗这么绕着圈跑。它们在等待我的死亡,就像我儿时的那个夜晚,有一群狗等着老妇的死亡一样。但我当时是个年轻小伙子,绝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

老妇悄无声息地死了。她死了以后,一只格林姆斯家的狗来到她跟前,发现她已经死了。于是,所有的狗都停止了奔跑。

它们围着她。

好了,现在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必须喂养这些狗,那么此刻呢?

她背上还有个粮袋,袋子里装着咸肉和肉贩给她的牛肝,还有喂狗的肉和汤骨。镇上那个肉贩当时突然心生同情,给她装了满满一袋子。对她来说,这可真是大丰收。

现在,对这群狗来说,同样也是大丰收。

一只格林姆斯家的狗突然从狗群中跳出来,开始打起老妇背上粮袋的主意来。如果狗真的来自狼族,那么狗群就肯定有领头的。领头怎么做,其它狗也就怎么做。

接着,所有狗都将牙齿扎入老妇用绳子绑在背后的粮袋里。

它们将老妇的尸体拖到空地。她那身破旧的衣裙立即从肩膀处被撕开。一两天后,当她的尸体被发现时,衣裙已撕烂至臀部,但狗群并没有碰她的身体。它们把肉从粮袋里拖出来,仅此而已。老妇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冻僵了。她的肩膀如此瘦削,身体如此纤细,以至于尸体看起来像个迷人的年轻女孩的身体。

这件事发生在中西部镇子附近的农场上,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一个猎人追捕野兔时发现了老妇的尸体,但没有碰她。有一种什么东西——这被冰雪覆盖的小空地上的圆圈印痕;这里的静谧;在这狗撕咬尸体,扯出粮袋,并把粮袋撕开的地方——有一种什么东西让猎人惊恐,让他快速赶到了镇子上去。

当时,我和我的一个哥哥在大街上。他是镇上的报童,正要把下午的报纸派到各个店铺去。天快要黑了。

猎人跑进一家杂货店,讲述了自己的发现。接着,又跑进一家五金店和一家药店。男人们开始在人行道上聚集,然后沿着大路向林子的事发地点走去。

哥哥本来要继续派报纸,现在也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往林子里去了。殡仪员和镇警长也赶去了。几个男人跳上马车,一直赶往大路和小道的岔路口,然后下车步行进树林。但马蹄铁已经钝了,马在路上不停地打滑,结果他们也没有比我们这些走路的人快多少。

警长是个大个子,腿在内战时受了伤。他拄着一根沉重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在路上迅速前行。我和哥哥紧跟着他。我们一路走着,其他男人和孩子也加入了人群。

当我们抵达老妇抄小道的那个岔路口时,天已经全黑了,月亮也已经出来了。警长认为,这肯定是一起谋杀案。他不停地向猎人提问。猎人肩上扛着枪,身后紧跟着一只狗。一个打野兔的猎人很少有这种露脸的机会,他也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和警长带领着队伍前进。“我没看见任何伤口。她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孩儿,脸埋葬在白雪中。不,我不认识她。”事实上,猎人并没有仔细观察尸体,他当时太害怕了。他想,也许她是被谋杀的,凶手正躲在哪棵树的背后,随时会跳出来干掉他。傍晚的树林里,所有树都是光秃秃的,地面白雪皑皑,四周万籁俱静,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如果周围真有什么诡异的事出现,那么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火速离开。

一群男人和孩子跟着警长和猎人顺着老妇走过的田地,再爬过一个小坡,就到了那片林子。

我和哥哥沉默不语。他肩上背着一个装了一捆报纸的书包,等回到镇上,他还得继续送报,然后再回家吃饭。如果我继续前行——当然,他非常肯定我会这么做——我们俩就都无法及时赶回家。到时候,妈妈或姐姐就得重新给我们热晚饭了。

不过这样,我们也就有故事可说了。对于小孩来说,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要在进店时正好碰见猎人进来,这得多幸运啊。这个猎人是个乡下人,我们以前都没有见过他。

眼下,这群男人和孩子已经赶到了空地。在这样的冬夜,天总是黑得特别快,但圆月的光辉把一切都照亮了。我和哥哥站在老妇冻死的那棵树附近。

她在月光下躺着,全身冻得僵直,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老。一个男人走过去,将她的尸体从雪里翻了过来,于是,我全都看清了。顿时,一种奇怪的神秘感迅速将我包围,让我颤栗。哥哥也在发抖。我想,也许是天太冷了吧。

我们以前从未见过女性的身体。也许是因为白雪覆盖在冻僵的肉体上,让这幅身躯显得白皙可爱,如大理石雕塑一般。从镇上赶来的人群中没有女人。但一个男人,他是镇上的铁匠,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盖在了老妇的尸体上。然后,把她抱起,动身回镇子了。其他人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至此,依旧没有人清楚老妇的身份。

我看见了一切,看见了狗在雪上跑出的椭圆形印痕,像一个小型跑道;看见了男人们神秘兮兮的样子;看见了老妇那如年轻女孩一般的雪白裸肩;还听见了人们的小声议论。

那些男人都神秘兮兮的。他们将尸体运到了殡仪馆。铁匠、猎人、警长和其他几个人刚一进屋,就把门关上了。我想,如果爸爸在这儿,他也会进去吧,但我们这些小孩得留在外面。

我和哥哥继续把剩下的报纸送完。回家后,是哥哥向大家讲述这件事的。

我始终不发一语,早早地上床睡觉了。也许我不满意他讲述这件事的方式吧。

后来,我在镇上听说了有关老妇的只言片语。次日,大家便都认出她了。警方还进行了调查。

据说,人们在某处找到了老妇的丈夫和儿子,把他们带回镇上。起初人们怀疑老妇的死与他们有关。但怀疑不成立,他们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但全镇的人都对他们充满敌意。他们只好离开。至于去了哪儿,我就没有听说了。

我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一幅画面:在密林里,那具少女似的尸体赤裸着,脸埋在雪地里,男人们站在周围。旁边是狗群跑出的轨迹。头顶是寒冬清朗的天空。天上飘过片片雪白的云朵,它们迅速掠过树林间小空地的上空。

对我而言,林中那幅我完全不理解的景象,竟构成了此刻我所述这个真实故事的基础。而且可以看到,所有的记忆碎片竟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拼凑,拼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同样的故事在重演。那时我正年轻,在一个德国人的农场干活,那儿有个雇来的女孩,她非常害怕主人。农场主的妻子非常憎恨女孩。

在那儿,我看见了许多事。后来有一次,在一个月光融融的清朗冬夜,在伊利诺斯的一个树林里,我与几只狗进行了一场有点儿不可思议的神秘历险。记得我还是小学童时,在某年夏季的一天,和一个小伙伴沿着镇外的小河边走了几英里路,来到老妇居住过的房子那儿。自从她死后,房子一直空置着,所有的门都从铰链上脱了下来,窗玻璃也都碎了。我和小伙伴站在外面的大路上。有两只狗,明显只是农场上的流浪狗,从屋子的角落跑了出来。它们都是高大、瘦削的家伙,径直走到了篱笆那儿,直勾勾地盯着站在大路上的我们。

后来,随着我逐渐长大,这整件事,即关于老妇死亡的这个故事,犹如一首来自远方的飘渺音乐,所有的音符都得慢慢地逐渐拼凑。有的事情需要弄清楚才行。

死去的老妇注定要喂养牲畜。不管怎样,这也是她过去一直在做的事。在她出生以前,在她儿时,在她在德国人的农场干活的年轻时期,在她婚后,在她逐渐衰老时,在她死后,她始终在喂养牲畜。她喂牛、鸡、猪、马、狗,还有人。她的女儿幼年时便已夭折,而她与儿子几乎没有言语的交流。甚至在死去的那一夜,她背着沉重的口粮赶回家,也是为了喂养那群牲畜。

她死在了林中的空地里,甚至死后,也依然在喂养那群牲畜。

可见,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那一夜,当我和哥哥回到家里,当我的母亲和姐姐坐在家中,听哥哥讲述这个故事时,我认为他并没有说到重点。当时,我们都太小了,一件如此完整的事自然有其自身的美妙之处。

我并不打算强调那个重点。我只想解释一下,为何从那时到现在我始终感觉不满意。我只想解释,也许你会明白,为什么我必须把这个简单的故事重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