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与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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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闷热时节软风吹

“疑虑和烦恼,恐惧和伤痛,

诸般苦闷似暗影

如死亡在消退。

脚下有干漠,

时而迷宫路,

黑暗中却有蹊径能穿过。

要是,我们遵从那位向导

道路险阻

全指向天堂般美妙。

我们从冲浪海滩启航,

完成旅行时,

又能相遇在父的殿堂。”

——R.C.特伦奇

客人一离开,玛格丽特就飞奔上楼,戴上帽子披上坎肩,赶去问候贝丝·希金斯,在晚餐前多陪陪她。当她走过狭窄拥挤的街道,她想着,自己学着关心这里的一位居民又能给这里带来什么改善呢。

玛丽·希金斯,那位拖沓的妹妹,尽力将屋子收拾干净来待客。屋子中间刚在做些粗陶活,桌椅下方还有墙上满是标志,没有清洗看上去黑乎乎的。天气虽热,壁炉烧着旺火,屋里像在炉上烤。玛格丽特没体会到玛丽加足了炭是想对她表示热烈欢迎,还以为这个温度是贝丝的需要。贝丝躺在窗下的一张短沙发上。她比上次更虚弱不济事,都没有起身迈步看来人是不是玛格丽特。现在玛格丽特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贝丝默默躺着,心满意足地看着玛格丽特,触到她的衣服,孩子似地羡慕面料如此考究。

“以前我不知道《圣经》里的人物怎么会关心服装。可穿成你这样大概是好事。看上去不太一样。很多人费心打扮,颜色亮花人眼,你的装扮却让人舒心。你从哪儿买的这裙子?”

“伦敦。”玛格丽特被逗乐了,回答她说。

“伦敦!你去过伦敦?”

“是的!我在那里呆过几年。我自己家在乡下林子里。”

“跟我说说吧。”贝丝说,“我喜欢听人说起乡村树林这些的。”她往后靠着,闭上了眼,手在胸前交握,完全平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准备好接收玛格丽特要谈的话。

自从离开赫尔斯通,玛格丽特就没再谈起过那里,只是偶尔提及这个地名罢了。梦里见它那般真切,夜深人静时,它的诸般美好在心头萦绕。可她的心对眼前这个女孩敞开着。“噢,贝丝!我多么喜爱我们离开的家园啊。我希望你能见到。我连它的一半美丽都描绘不出。四周都是高大的树木,枝桠长长地平伸开来,即使日中也能掩起浓荫一片。每片叶子仿佛都静在那里,可四周总会发出急急的窸窸挲挲声,拿捏不住。有时,泥土像丝绒样柔软平滑,近处小溪流水滴答作响,若隐若现滋养着润绿的草。其他地方还有成片的厥草随风起伏,一些长在树荫下,一些在金黄的光线笼罩下,看上去如同海面。”

“我没见过海。”贝丝喃声说,“不过说下去吧。”

“那么,随处可见茂密的草丛,它们在高地,好像长在树顶之上——”

“真美。在低矮的地方可不够畅快。出去散步,我总想往高处走,眺望远方,在开阔地大口深呼吸。米尔顿这里就做不到了。你说的树木发出的无休止的声响大概也让人心神不宁吧,场子里的声音就让人头痛。现在说的草丛没什么响动吧?”

“没有。”玛格丽特说。“除了有时天上云雀飞过。我曾听到农夫尖着嗓门大声对他的仆人讲话。不过隔得那么远,这些只不过让我自然想起,远处有人辛苦劳作,自己却悠闲漫步花丛。”

“我曾经有个想法,觉得要是能去哪里,就像你在说的这个地方,安安静静休息一天,什么也不干,没准我会马上好起来。可现在这些天都没做事,还是像工作时那样不称心。太累的时候,我想要是不先休整好,恐怕身处天堂也没有滋味。我简直担心去那里前没先好好睡一觉。”

“别怕,贝丝。”玛格丽特说着,把她的手放在女孩身上。“上帝给你的休息远胜地上的空闲,或是墓地般沉睡。”

贝丝不安地挪动身体,然后说:“我希望父亲别那样讲话。他其实心眼好,就像我昨天还有以前老对你说的。可你瞧,尽管醒着时我不信他的话,到了夜里,身上发烧半梦半醒时,那些话又会跑出来,这可真不好!我想,要是这就是一切,要是生命就是这样流走——在这种地方身体不好了,场子里的声音在耳边停不下来,都要忍不住叫它们结束,好让我得些平安。这空气,胸口觉得透不过来,什么时候能在你说的新鲜空气里深深透口气!我母亲不在世,我没有机会再跟她说说,我有多爱她,还有各种杂事儿。要是这就是一切,没有上帝出现为我们擦干眼泪——姑娘啊,姑娘!”她说着,坐起身,使力几乎是拼命似的抓住玛格丽特的手。“我会没了理智然后要你的命,会的。”她完全宣泄了激情,又躺回去。玛格丽特在她身旁跪下。

“贝丝,我们有天上的父。”

“我知道!我就知道!”她呻吟着,不安地摇晃着她的头。

“我太不好了。我的话这么不中听。噢,别被我吓到以后就不来了。我不会弄乱你的一丝头发。还有,”她睁开眼,诚恳地看着玛格丽特。“我觉得,也许,我比你还要清楚要发生的事。我读了很多遍《启示录》,都能背得出,清醒时我非常清楚自己正迈向的荣耀。”

“我们还是别说你发烧时的想象了。我倒愿意听你说说身体好时的事。”

“我想母亲去世时我身体挺好,可从那以后,身体就不怎么壮实了。我那时开始在梳理车间工作,一些绒毛挥之不去,对身体很不好。”

“绒毛?”玛格丽特不解地问。

“是的。”贝丝回答说。“一点点,从梳理的棉线上飞下来,空气里渐渐形成白色绒尘。有人说它可能绕过肺像系上解不开似的。后来,有些在梳理车间工作的人就被绒毛伤害,咳嗽吐血,干不了活了。”

“难道没什么法子?”玛格丽特问。

“不清楚。一些地方在梳理车间装了大轮子,通风吹走灰尘。可那轮子要花不少钱。大概五六百磅,还生不了利润。所以愿意安装的场主不多。我听说有些人不喜欢在有风轮的地方工作,说什么已经习惯吞绒毛没有倒觉得饿,在那样的地方应该涨工资才对。不管是场主还是工人都不喜欢轮子似的。可我还是希望我们那装上一个。”

“你父亲不知道这些吗?”玛格丽特问。

“知道的。他觉得难过。可我们场子算是一家好的,用人挺稳定。父亲不敢让我去其他地方。现在你大概不会这么觉着,那时很多人管我叫小姑娘。我不想被人当成软弱撑不住,还有母亲说玛丽在上学,父亲总想买书,去参加各种讲课,也需要钱。我就一直干着,直到在这世上,再也不能把场子里的喀嚓声停下,那些绒毛也不能清理干净了。就是这样。”

“你多大了?”玛格丽特问。

“七月满十九岁。”

“我也十九岁。”她心想,对两人的差别比贝丝还要感到难过。心里的情感让她一时半刻开不了口。

“还有玛丽。”贝丝说。“我想你做她的朋友。她也十七了,可她是我们家最小的。我不想她去场里工作,可又想不出她该干什么。”

“她不会愿意——”玛格丽特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屋里没清理的角落。“她还承担不了一个仆人的活计吧?我们有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差不多算是朋友了,她想找人帮手,可又有些要求。我们打算找人帮她,要是添乱惹得她不高兴,可不太好。”

“是的,我明白。你说得对。我们玛丽是个好姑娘。可她身边有谁可以教她怎么打理屋子的事?母亲不在世,我一直在场子里做事,等做不了时也只会骂她做得不好,可自己实际也不在行。因为这些,我希望她可以和你一起生活。”

“就算她可能的确不合适来做仆人的活,我也不确定合不合适,我总会因为你尽力像朋友那样照顾她,贝丝。现在我该回去了。一有时间我再来,要是不是明后天,甚至要一两周以后,别以为我忘了你。可能是忙的缘故。”

“我知道你不会再把我忘了。我也不会不相信你。可要记得,一两周里我可能就不在了!”

“我会尽早过来,贝丝。”玛格丽特说,紧握住她的手。“要是情况不好,记得告诉我。”

“唉,会的。”贝丝回答着,也捏捏她的手。

那天以后,赫尔太太的病情一天天不如人意。现在伊迪丝的结婚纪念日就要到了,回想起一年来发生的各色烦心事,玛格丽特想知道它们一桩桩肇因于何。要是能提前预知,她该早在发生前就退避三舍了。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随着时间变得更能忍耐。烦心事中间也夹杂着细致明亮的让人舒坦轻松的开心时光。一年前,或是她初回赫尔斯通,不期然发现母亲唠叨的脾气,可能她会因为家庭舒适荡然无存,还要在陌生喧闹的地方照顾长期病患痛苦呻吟。如今不满意的事情实实在在、分量不轻,母亲倒展现出一种新生的忍性。身体病苦,她仍旧温和平静,和往日曾无来由地沮丧不快,形成同样鲜明的反差。赫尔先生这类脾性,对眼下的忧虑表现出故意为之的冷淡。玛格丽特不知道,父亲看到自己不加掩饰的担心有多气恼。

“玛格丽特,你真是多心了!上帝知道,要是你母亲真病了,我会第一个收到消息。在赫尔斯通,我们总能发现她犯头痛,哪怕她自己不说。她生病看上去苍白没有气色,现在她面颊上光亮有颜色,就像我刚认识她那会儿的样子。”

“可是,爸,”玛格丽特犹豫着,“我怎么看像是身体不适才让她脸发红。”

“胡说,玛格丽特。我跟你说,你想多了。我看你才是那个不适的人。明天让医生瞧瞧,然后,要是那样能让你安心,也让他看看你母亲。”

“谢谢,亲爱的爸。这真让我觉得好多了。”她起身亲吻他。可他推开了她,轻轻地。就像她提出的想法让人烦恼,他都不想看见她似的。他不安地在房子里来回走。

“可怜的玛利亚!”他说,仿佛独白。“我希望一个人的义行不会不利他人。我会恨这地方,还有自己,要是她——那么,玛格丽特,你母亲有没有经常和你说起赫尔斯通老地方呢?”

“没有,爸。”玛格丽特伤心地说。

“那你看,她不可能怀念那里。想到你母亲直白坦诚,我知道她的每分苦楚,让我放心不少。她不会不告诉我重要的身体感受,是吧,玛格丽特?我肯定她不会。所以别和我讲这些傻话。来,吻我,然后去睡吧。”

可直到她拖拖拉拉换好衣服,躺在床上侧耳凝听,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他都在踱来踱去,她和伊迪丝以前称这为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