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经济:韧性、复苏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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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亚齐:海啸发生地的经济弹性

敌人用火和剑把一个国家夷为平地,摧毁或夺走了这个国家几乎所有可移动的财富,所有的居民都被消灭了,然而几年之后,一切又都和以前一样繁荣。

——约翰·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1848年


突如其来的灾难

把钥匙扔掉

尤苏尼达尔回忆着说:“一开始地震的感觉并没有那么强烈。但是后来我的儿子尤迪去了海边,他说海滩上到处都是鱼,有一股浪向他袭来。”洛格纳是印度尼西亚亚齐西北海岸的一个小村庄,尤苏尼达尔和她的家人就住在洛格纳的中心,离海岸线仅有500米远。他们很幸运,60多岁的尤苏尼达尔说,她是当地一所小学的校长,收入还不错,家里按当地标准来看算是很富裕的,家里每个人都有摩托车。当时她的儿子尤迪迅速去附近的一座房子里接她的女儿,而尤苏尼达尔不知道事情会变得多糟,还花了一些时间去拿一些值钱的东西,包括一个装着他们家旅馆房间钥匙的小袋子。她手里拿着包,跳到丈夫达利恩的摩托车后座上,接着他们飞奔而去,寻找海拔更高的地方。

尤苏尼达尔说,是那些摩托车救了他们的命。如果没有摩托车,2004年12月26日早晨摧毁洛格纳的海啸就会把他们一家人都卷走,就像他们的许多邻居一样。如今已经退休的尤苏尼达尔仍然是一个生活舒适的中产阶级。她穿着一件清爽的衬衫,黑色的头发被一根细细的白色带子束在脑后,她在讲述海啸及其影响时,手里把玩着一只厚厚的金手镯,手镯戴在左前臂一半的位置。多年与游客打交道的经历让她学会了讲英语,她说:“我们是村里第一个设立民宿的。”她还讲述了1981年时他们夫妇是如何接待第一批客人的,最初他们免费为冲浪探险者提供住宿,后来很快就把它变成了一门生意,随着他们在经济景气时扩建大楼,生意规模也逐渐扩大。来自民宿的额外收入使他们能够支付孩子的高中和大学教育费用。

当你走向内陆时,这里的地形会迅速升高,很快就变成茂密的丛林。他们当天逃离的路线还在,沿着这条路线走几分钟后就能到达海拔几百英尺1英尺约等于0.3米。——译者注的地方。这意味着尤苏尼达尔和达利恩是安全的,他们的三个孩子也是安全的。但是从被茂密的丛林覆盖的山坡上看不到海滩和村庄,在那里躲避了几个小时后,他们决定走下来看看损失有多大。她回忆道:“我拿起我的一袋钥匙想去检查我的家和民宿。但当时22岁的尤迪已经冒险下山走到了村子的边缘,他阻止了我。他对我喊道:‘不,妈妈!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房子,没有建筑物,一切全没了。’”

这并不是一场普通的灾难,那天早上释放的能量使地轴都发生了震动,并且摧毁了500万座房屋,夺走了近23万人的生命。洛格纳的居民、它的孪生村庄兰普克以及班达亚齐的居民是第一批受害者,受到了最严重的打击。那天早上在这些地方发生的事情令人毛骨悚然,自那以后又有了一个关于顽强生存、坚韧和重建的故事,这一次经济又发挥了重要作用。

当结束了对这场灾难的叙述时,尤苏尼达尔用手做了一个抛出的动作,好像在扔掉什么东西。她珍藏着一个钥匙袋,里面有她多年的工作和投资结晶,现在却像是一种生活、一个村庄和一个已经被抹去的经济体的遗物。她把钥匙袋扔在了丛林里,然后走回洛格纳重新开始生活。

地球变形日

构造板块通常移动得非常缓慢,在一年的时间里最多移动8厘米。冰川一年可以移动超过15公里,速度是它的几千倍。但就在那天上午刚过8点,事情就急剧变化了,在距离亚齐西海岸约50公里处,仅在几秒钟内,印度板块就在与之相对的缅甸板块的驱动下,下降了30米。从这个震中开始出现一条细长的裂缝,就像一个巨大的拉链在海底被拉上,它迅速把两个板块拉在了一起。它从亚齐海岸出发,向北延伸400公里,以每小时近1万公里的速度移动,其速度是音速的9倍。

这些振动造成了一场“大型逆冲区地震”。它的震级为9.1级,释放出40泽塔焦耳(zettajoule)zettajoule是能量的单位,1zettajoule=1 021焦耳。——编者注的能量,足以维持全球80年的能源消耗,相当于5亿颗广岛原子弹爆炸时所释放出的能量。地震发生在距离亚齐海岸只有50公里处,其威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地球在其轴线上摇摆不定,甚至改变了地球的形状(我们的地球现在是一个更完美的球体,自转速度更快,所以我们的白天也变短了一点)。这是一种可能每隔500年才会发生的事情。

地震经常会引发海啸,而这种规模的地震更可能会引发巨浪。研究海床的科学家最近发现了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事情会如此极端。除了主要断层,还出现了一系列次生断裂,迫使巨大的海床上升到被海洋占据的空间,并产生了比任何一次海啸都更大、更快的巨浪。而亚齐西北海岸的渔村洛格纳和兰普克就在它的路径上。就像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随着海水变浅,波浪上升,速度也变慢。

图1.1显示了自1900年以来造成死亡人数最高的20次海啸。

印度洋海啸造成14个国家的227 898人死亡,印度尼西亚的亚齐首当其冲,受灾情况也最严重。在洛格纳和兰普克,超过90%的村民死于这次海啸,人口数量从7 500人下降到仅400人。拉赫迈图拉清真寺是这片海岸线上唯一幸存的建筑,所有的民居、旅馆和餐馆都被摧毁了。然而,在短短几个月内,亚齐人就开始重建他们的生活和经济,并展现了惊人的恢复速度。今天,像苏尔扬迪这样的故事在这个独特的地方很常见,人们重新回到了海滩上,像以前一样生活。

图1.1 自1900年以来造成死亡人数最高的20次海啸

资料来源:紧急事件数据库。

本书第一部分中的极端情况展现了尽管一个地方困难重重,但当地经济依然存活下来并且蓬勃发展。按照这一定义,亚齐是一个令人着迷的研究对象。在印度尼西亚这个鲜为人知的角落,人们不堪重负,许多人被鼓励离开饱受摧残的海岸线。然而,他们却留了下来,迅速重建,经济很快又蓬勃发展了。我去亚齐拜访他们,是想理解他们进行重建的驱动力是什么,以及我们应该如何衡量一个经济体的实力,也想探寻一下在面对如此毁灭性的冲击时,他们的韧性源于何处。

亚齐的故事

在印度尼西亚亚齐特别行政区首府班达亚齐的海角周围,这场灾难是毁灭性的。近17万人(约占总人口的55%)因此失去了生命。乌勒类是一个美丽的郊区,一排排整洁的房子被热带树木、蕨类植物和棕榈树围绕着。这里地势低洼、平坦,靠近大海。在包围了海岬之后,海啸波浪在这里仍然有10米高,摧毁了附近的每一座房屋。然而让人惊讶的是,今天的街道和当时一样,与当地清真寺的布局平行,一直延伸到海岸。这条路的尽头最靠近海的那座房子,最多高出海平面一米,这可能是当时第一个被海浪夷为平地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快乐的警察,名叫穆罕默德·伊克巴尔。

这家人喜欢住在这里,是因为清真寺周围的地区是一个活动中心。我们谈话时,穆罕默德的妹夫在周围打转。他建造了一个移动陈列柜,把它放在一辆跨斗式摩托车的顶部,并将其连接到他的自行车侧面,他在那里出售新切好的菠萝、甜瓜和杧果,以及亚齐男人喜欢的镶嵌着厚实宝石的大戒指。穆罕默德的儿子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在那场灾难中失去了母亲、兄弟和妹妹,他是第一个对我说了很多话的人:“欢迎来到亚齐(Aceh)!这个名字中的字母代表阿拉伯(Arabic)、中国(Chinese)、欧洲(European)和印度(Hindu)。”这个由商人建立的特殊地方的故事,在亚齐人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他们由此了解自己土地的历史,并认为它是不同寻常的。

胡椒之都和通往麦加的走廊

亚齐的地理位置在2004年是具有毁灭性的,在历史上,它一直是一种具有经济意义的资产。随着海上贸易在15世纪开始蓬勃发展,班达亚齐成为通往马六甲海峡的门户,马六甲海峡是连接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重要通道,也是连接印度与西方、中国和日本的主要航道。来自香料群岛的货物——胡椒、肉豆蔻、豆蔻、丁香、生姜和肉桂被源源不断地运往海峡,然后在向西前往欧洲的过程中被运往斯里兰卡和印度的港口。这些货物很轻,在腌制肉类和制药方面有很大的用途,这意味着它们变得非常有价值。在英国,肉豆蔻的价值超过了与它同等重量的黄金,伦敦的码头工人如果拿到丁香作为报酬会非常高兴。航行于马六甲海峡的香料船如同一桶桶漂浮在海上的黄金,像班达亚齐这样的地方会为它们提供安全的港湾,这成为一笔利润丰厚的生意。

除了控制一个战略性港口外,亚齐人还成为强大的出口商,他们出售肉豆蔻、丁香以及槟榔果,咀嚼槟榔果可以获得类似摄入咖啡因的兴奋感。这里的巨额资金还来自全球胡椒热潮。胡椒藤在亚齐西海岸种植时长势喜人,到了19世纪20年代,该地区每年生产的胡椒高达1万吨,占世界供应量的一半。当地农民停止种植大米,转而将胡椒卖到南方,用它换取当时价值相对较低的大米和黄金。贸易意味着亚齐变得比苏门答腊岛上其他地区更加富裕,这使其能够保持强大的海上实力。由于对航运和陆地产品的控制,亚齐人开始认识到他们处于岛的尽头是具有优越性的。

其他人也认识到亚齐的价值所在,这导致亚齐人和企图控制马六甲海峡的对手之间产生了长达几个世纪的争斗和战争。早期的敌人是位于马来半岛(今天的马来西亚)对面的马六甲苏丹国。后来,随着欧洲列强向东开拓,英国成为亚齐重要的保护者,保证了亚齐人的独立,以防止这个战略地区落入敌人手中。但在1871年,英国人退却了,允许荷兰人入侵这里,并声称对整个苏门答腊岛拥有主权,亚齐人的抵抗和敌对行动一直持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作为战后和平进程的一部分,亚齐与苏门答腊岛的其他地区捆绑在一起,成为新的印度尼西亚共和国的一部分。但亚齐人从未同意合并,这加剧了由独立斗争而兴起的亚齐独立运动组织(也称自由亚齐运动)和印度尼西亚军队之间的经常性武装冲突。

我们对未来经济的担忧之一是,老龄化、技术发展和不平等将导致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有技能的人和缺乏技能的人之间、富人和穷人之间更大的分化。了解分化的重要性,以及随着经济的发展,分化是如何扩大或缩小的,是我访问亚齐的另一个原因。亚齐独特的历史意味着,这个地方有自己的断层线,海啸前就存在相互竞争的主张和派系。这个有着田园诗般生活的地方曾经是和平谈判失败的地方,一个庞大的军事力量与活跃的独立组织长期作战,那里的居民首先是亚齐人,其次是印度尼西亚人。重建的压力会加剧这些分化,还是会让人们走到一起?

经济的恢复与重建

咖啡大王

52岁的萨努西说:“当水从这里流过时,有8米深。”他指着附近一栋两层建筑的屋顶强调了这一点。他的萨努西咖啡馆位于班达亚齐郊区兰帕西的中心,距离西海岸骑摩托车约有15分钟的车程。他衣着时髦,留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浓密的小胡子。他的咖啡馆生意很红火,在咖啡馆里,川流不息的上班族来来往往地买外卖浓咖啡;在室外,游客们在遮阳篷下啜饮着冰绿茶,从一盘盘小吃中挑选食物,试图从酷热的阳光中解脱出来。萨努西解释说,他没有逃过海啸,这里的道路变得太拥挤以至于无法骑摩托车逃脱,但他靠摇晃着爬上一棵椰子树幸存了下来。当他从树上滑下去的时候,他的店铺已经被冲走了,也带走了装有他毕生积蓄的保险箱。萨努西回到家,发现他的房子已经被夷为平地,他的妻子和大儿子都在这场灾难中死去了。他回忆说,自己痛苦地坐了一天左右,什么也不想做。

几天之后,他就决定重建他的咖啡馆。他说:“这就是我要做的,我要为幸存的孩子和客户着想。”然而,在失去了家园、大部分家庭成员和所有积蓄之后,如何才能使重建成为可能呢?

海啸没有摧毁萨努西对咖啡生意的了解。他从十几岁时就开始为一家批发商工作,学到了贸易定价,以及从哪里能买到最好的咖啡豆。萨努西吩咐一名年轻的助手为我们拿一袋生的绿色咖啡豆来做示范,他从中挑选了一些饱满的咖啡豆,这些咖啡豆将被送到他的烘焙设备中,而剩下的干瘪的咖啡豆将被丢弃。他的供应商位于亚齐的加幼(Gayo)山脉地区,没有受到灾难的影响,因此维持咖啡豆供应不是问题。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他继续小心翼翼地抓着那袋咖啡豆,把饱满的和干瘪的咖啡豆分开。亚齐人不喝酒,而是喜欢狂饮咖啡,萨努西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个行业。在下定决心重建家园后,他急需现金。

在任何正常的情况下,萨努西都是获得银行贷款的理想人选——对自己的供应链了如指掌,有能力将咖啡豆转化为利润的企业家。但现在,当地银行已经被海啸摧毁,抵达的国际援助机构仅专注于住房和卫生设施建设,而不是商业贷款。他的积蓄花光了,也找不到新的资金。

最后是一位经常访问亚齐的雅加达学者拯救了他,借给他500万印尼卢比(当时约为500美元或300英镑)。萨努西用这笔钱支付工人工资和订购新设备,萨努西咖啡馆在灾难发生后的短短五个月内就重新开业了。他说:“重建这个地方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你看那里。”他自豪地指着向他的顾客出售零食(最受欢迎的是用香蕉叶包裹的糯米团)的街头小贩。接下来,他指着另一个摆在外面的摊位,那里出售米饭和各种咖喱,可以用棕榈叶包裹起来带回家,是亚齐人的外卖——bonkus。他的例子说明,在知识、技能和努力的结合下,即使最小的援助也能大有帮助。萨努西的咖啡馆再一次成为当地的商业中心,这是一个自主蓬勃发展的迷你经济体,一家企业支撑着另一家企业。当本地的咖啡大王结束他的叙述时,他靠在椅背上苦笑了一下。在他面前有两堆整整齐齐的咖啡豆:好的在左边,坏的在右边。

拯救生命的传统

班达亚齐的老市场巴萨尔亚齐是一个购物的好地方,摊位上堆满了热带水果,包括鳞片状的紫色蛇果、毛茸茸的红毛丹和尖尖的绿色榴梿。榴梿就像一个膨胀的绿色橄榄球,是亚齐人喜爱的水果(据说是水果之王,闻起来有点儿臭,当地的酒店贴了告示,要求客人不要把它带进酒店)。现在是斋月的结婚旺季,服装店里挤满了妇女,她们在比较衣服的材料和挑选她们的第一套窗帘,沿着小小的街道可以看到一大群裁缝,他们的缝纫机在工作时嗡嗡作响。一位店主表示,带有大量蕾丝的新娘礼服是当前的潮流,并解释说新婚夫妇喜欢购买深红色的面料。买卖珠宝和黄金的商店在巴萨尔亚齐是经济的关键。

当地的黄金交易商协会会长哈伦·库奇克·莱米采克坐在自己店铺后面的一个私人房间里。这个地方凉爽、安静,充满令人愉快的香味,角落的水槽里堆满了红色和蓝色的百利发乳瓶子,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龙水。70多岁的哈伦既整洁又香气十足,他下身穿着裁剪得像裙摆的黑色真丝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蛇皮皮鞋,上身穿着带有火红图案的短袖蜡染衬衫。他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亚齐人常见的蓝色宝石戒指,左手上也戴着一枚巨大的钻石戒指,但那并不是真的钻石。房间的墙壁上展示着他在黄金方面的专长以及他之前在新闻行业取得的成就。他调了一下纯金的劳力士手表,向我解释一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传统是当地家庭能够如此迅速地从悲剧中恢复过来的原因之一。

哈伦说:“不管旅行的目的是什么,人们在市场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金价。”在亚齐,黄金为王,亚齐人对金锭有自己的命名原则和度量衡系统[基本单位是玛雅姆(mayam),一个基本单位约为3.3克]。当亚齐人向珠宝商询问黄金价格时,就如同西方购物者查看自己的银行账户一样。在亚齐,银行并没有被广泛使用,哈伦解释道,人们在这里更相信黄金。由于储蓄通常以金锭或贵重珠宝的形式持有,市场价格会告诉他们生意有多好,以及今天是节俭还是挥霍的一天。

36岁的索菲是当地市场上最繁忙的金店的继承人,她解释说,黄金也可以作为一种非正规的保险机制。当准备结婚的时候,男人需要确保他在那天之前积攒了一批黄金。这种支付方式在当地被称为“结婚的代价”,它是给妻子的,由她持有,而不是由她的父亲持有,这与嫁妆不同。在班达亚齐,现价是20玛雅姆(约合4 000万印尼卢比,或2 800美元,或2 200英镑),几乎足够换一个在索菲或哈伦的陈列柜里发光的实心手镯。在一个受农业和渔业起伏不定冲击的经济体中,人们习惯于在丰收或捕鱼季后买入黄金,而在不景气的时候卖出黄金。这种文化意味着女人持有的黄金既是个人财富,又扮演着家庭经济缓冲剂的角色。这里一个工人的年薪大约是3 000万印尼卢比,戴上金手镯就好像手上有足够的现金,能够雇一个建筑工人工作一年。

以黄金为基础的储蓄和保险制度是古老的、非正规的和不受监管的。在海啸发生后的几个月里,它迅速而有效地发挥了作用。黄金交易商是巴萨尔亚齐第一批重新开业的商店,哈伦和索菲在三个月内都启动并运营了他们的商铺。他们没有卖出黄金,而是成为金锭和珠宝的大宗买家,帮助客户为重建筹集资金。虽然有些人在灾难中失去了黄金,但我遇到了许多幸存者,他们能够通过一个公平的价格卖掉佩戴的珠宝。尽管在许多市场上,大量买家会压低当地黄金的价格,但黄金是一种全球商品,哈伦和索菲能够以国际价格交易黄金,并确信他们能够将黄金运送到雅加达的联系人那里。这种传统的融资方式意味着亚齐与外界隔离,并为当地企业家提供了快速获取资金的渠道。

这一传统体系在我访问过的所有极端经济体中都出现过。当正规经济受损时,非正规的和传统的贸易、交易和保险体系往往最先涌现,并成为经济恢复力的源泉。一个关键的经验是,我们需要更多地理解和重视它们。亚齐的金融体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被西方专家认为过时和低效的体系却迅速而高效地发挥了作用。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西方金融体系中,银行自身的借款(它们的“杠杆”)往往会放大而不是抑制动荡,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回到海滩

当班达亚齐附近的人们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餐馆老板苏尔扬迪所在的村庄兰普克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他在一家国际慈善机构从事了几个月清理瓦砾和木材以疏通道路的工作之后,去了镇上的一家餐馆工作。很快兰普克搭起了帐篷,在村庄原址形成了当地人所说的“难民营”。苏尔扬迪感觉还是想念曾经的村庄,所以又搬了回来,他能做的唯一的工作就是打鱼。他说:“我晕船又觉得无聊。”在印度洋上漂荡了三个月后,他决定重建餐厅。

他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是获得许可。在海啸发生的那天,当地渔业首领曾大声疾呼是神的惩罚,这个想法已经流行起来,特别是在兰普克村庄的长者中间,他们一致认为,海啸是对海滩上道德松懈的惩罚。

苏尔扬迪说:“问题从来不是在西方游客身上。”令人担忧的是,当地的年轻人花了太多的时间在沙滩上打情骂俏,而工作、学习和祈祷的时间太少,长者们下令海滩必须无限期关闭。为了使新规定放宽,以海滩为业的企业家们提出了一个经济性的理由:村里的就业机会太少,重新开放海滩将创造就业机会。会议持续了三个月,直到村里的长者们同意,但附加了一个条件。在海啸发生后的混乱的日子里,一些被冲到内陆的当地人的尸体被埋葬在远离家乡的地方,这违背了关于什么是好的葬礼的传统。为了纠正这种情况,企业家们必须挖出这些尸体,并将其送回兰普克。在这个可怕的任务完成后,海滩又重新开放了,但仍然存在一些问题,一些村民迷信,一些村民受到创伤,而另一些村民感到害怕。海滩曾经是乡村生活的中心,现在却是一片荒凉。

苏尔扬迪回到兰普克后,由于缺少富有的赞助人,他只能用被冲上海岸的废木重建自己的小屋。然而,为援助机构工作的外国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拯救了他。他回忆说:“我的餐厅没有援助资金,是那些援助人员救了我,他们不怕大海,成了我的第一批顾客。”当地人一听说外国人经常光顾这条海岸线,也就逐渐地冒险回去了。苏尔扬迪一直在他的小木屋里经营,直到他攒够了1 500万印尼卢比,足够建造一座像样的建筑来开餐厅。今天,他的阿坤餐厅坐落在海湾的尽头,旁边就是安全的游泳池。隔壁一家新的用具公司出租游泳圈和救生衣。他说,现在海滩又受欢迎了,经济状况也有了很大的改善,像他的餐厅这样的一栋建筑现在至少要花1亿印尼卢比才能买到。

破坏和增长

当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你就会开始明白,快速重建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一天晚上,我在一家咖啡馆遇到了61岁的理发师优素福,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吃着用蔬菜和香料调味的亚齐梅牌泡面。海啸发生时优素福没有逃掉,被海浪吞没了,12月26日下午他在离家8公里的地方醒来,身旁都是尸体,他躺在一排遇难者中。当时他的右腿有多处骨折,但他还是设法站了起来。他笑着说:“当我站起来时,当地村民都以为我是僵尸。”在死里逃生之后,他的理发店不到一年就开张了。

重建的速度之快,以及非正规贸易和传统金融网络在外部援助到来之前就已经涌现的事实,确实令人震惊。更令人惊讶的是,当地经济不仅反弹,而且有所改善。阿赫亚尔·易卜拉欣是一位连续创业的人,经营一所私立学校和一家商业培训机构,拥有并管理着许多片稻田。这位61岁的工程师训练有素,他带我参观了他在20世纪80年代末设计和建造的房子。这是一种非正统的设计,以许多中心柱为基础,经受住了海啸的考验。他一边喝着绿茶、吃着饼干,一边反复思考这场灾难是如何改变当地的。他说:“在经济方面,现在的情况好多了。”阿赫亚尔在灾难中失去了他五个儿子中的二儿子,但他继续说:“生活方式也更好了,海啸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但也带来了好处。”

认为海啸给该地区带来好处的想法可能让人难以置信。这里的一切,从失去朋友和亲人的心理创伤,到在当地博物馆展出的该地区遭到破坏的证据,都指向一个被摧毁、无法修复的地方。然而,在海啸过后,亚齐的许多方面确实有所改善,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更为强劲的经济。经济学家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对这里的短期繁荣感到惊讶,全世界都能看到一个令人费解的事实,那就是自然灾害可以让经济增长得更快。了解为什么会这样,有助于揭开亚齐奇迹般复苏的神秘面纱,并阐明经济学中最重要的衡量标准。

摇摇欲坠的基础

系统地衡量一个经济体的规模和实力是由威廉·配第在17世纪50年代首次提出的。配第是一个博学的人,他是牛津大学的外科医生和解剖学教授,是一位绅士般的农民,是一位农业和海事发明家(他设计了一台自动谷物播种机和一艘早期的双体船,并提出了在船只上安装发动机的建议),同时他还是一位杰出的公务员。他应该知道亚齐,因为在他活着的时候,英国和荷兰为了争夺包括马六甲海峡在内的海洋控制权发生了多次重大战争。1652—1674年的三次英荷战争代价高昂,为战争提供资金的税收落在了包括配第在内的土地所有者身上。他认为这不公平,于是着手更准确地衡量英国经济,找出谁应该承受税收负担。他的核心论点是,虽然土地和建筑等资产是一个国家财富的一部分,但与劳动世界相关的年度资金流——工资、企业收入以及利润,才是一个国家经济实力的原始来源,企业家和工人应该缴纳更多的税款,但这些被忽视了。配第的论点是,政策制定者需要一种准确的经济实力衡量标准,这种衡量标准要考虑到经济的每一个收入来源和每个部门,但这种方法从未真正运用起来。两个多世纪以来,经济学家只是研究单一部门,追踪工业生产量、煤炭开采吨位或制造业出口额。经济分析和政策是零敲碎打的,没有包罗万象的措施。然后,在20世纪30年代,美国经济遭受了巨大的衰退,最后演变成大萧条,波及全球。大萧条是现代经济学中的决定性事件,并导致了对经济增长来源的详细调查,有必要对所有经济活动制定一个总体衡量标准。剑桥大学的一个小组提出了解决方案,他们在1941年为英国制作了一套经济账户,这标志着对GDP(国内生产总值)的现代聚焦开始了。

GDP是衡量一个国家经济货币价值的指标,被看作通过三个可选镜头来捕捉经济的照相机:第一个镜头捕捉生产,第二个镜头捕捉收入,第三个镜头捕捉支出。当生产某种产品时,GDP就上升;当收入以工人工资或公司利润的形式增加时,GDP就上升;当个人、公司或政府进行支出时,GDP就上升。也许GDP最重要的一点是,它的三个镜头捕捉的是实际发生的经济活动,而不是过去的成就——去年建造或销售的工厂、商店、房屋在今年的GDP中为零。所有这些都是重要的实物资产,但它们不属于今年的生产、收入和支出,而是代表了过去的活动。GDP的目标是反映一个国家的居民现在在做什么,而不是过去做了什么。

2004年的印度洋海啸摧毁了大量的有形资产。在洛格纳和兰普克这两个孪生村庄,所有的房屋都被摧毁了,整个亚齐有13.9万人在灾难中丧生。大型工厂倒塌,约10.5万家小企业及其建筑物被夷为平地。在班达亚齐,渔船被撞成浮木,该地区1.4万名渔民遭遇了同样的命运,用来清洗和出售捕获物的河边棚屋被冲走。在海滨,每一家咖啡馆都化为乌有,人们再也看不见遮阳伞和冲浪板了。所有这些都很重要,因为这都是多年工作的成果。但这些都是过去生产和购买的,没有一项被计入GDP所反映的“当前活动”。在海啸造成破坏的那个可怕的早晨,以GDP衡量的亚齐经济规模并没有缩小。

当然,经济潜力已经丧失,例如,被摧毁的工厂和餐馆带走了工厂工人和服务员的工作。但是,重建一个村庄或城镇意味着大量新的经济活动,这抵消了生产能力和创收能力的损失。以住房为例,在灾难发生后的四年里,亚齐新建了14万套住房。每一项都意味着建筑商需要在砖头、木材和电线等材料上花钱,而且他们必须向建造房屋的工人支付工资。所有这一切都为建筑商、混凝土供应商、运输商以及砖瓦工、木工和电工等创造了收入。一旦这项工作完成,一座新房子就建成了。这意味着对GDP有贡献的三类活动——生产、收入和支出的涌现。正如苏尔扬迪和萨努西的描述所显示的那样,亚齐人的决心意味着对重建家园、学校、商店和道路的迫切需要。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一个谜题,那就是为什么以GDP衡量的经济在自然灾害之后往往会增长,即使在亚齐遭受这种极端自然灾害后也是如此。

援助热潮

虽然传统的储蓄形式有助于向一些企业家提供即时资金,但也需要外部援助来支付大规模重建的费用。骑着摩托车在村子里转上几天,你就能确切地看到钱是从哪里来的。从南部到洛格纳,需要穿过一座钢桁架桥,桥上印有美国援助机构——美国国际开发署的标志。当你进入村子时,你会发现所有的房子都是建在小块土地上的独立平房,在它们的墙上都有类似的标志,棕榈树下一个墨绿色的圈里有两把交叉的剑,这是沙特阿拉伯的标志,它是住房资金的主要援助者。往北半英里到兰普克,有一条路转入内陆,这条路就是苏尔扬迪在海啸当天逃出来时走的路。在这条路上,排列着门廊上方带有土耳其星月图案的房屋。当地人说,这些由土耳其援助的房子是最好的,因为它们配有设备齐全的厨房。

灾难发生后的四年里,亚齐总共花费了67亿美元用于重建。这些资金也带来了一些混乱。援助机构给自己的工人提供了工资不错的就业机会;它们雇用了许多当地人,并为重建订购了大量的砖块、混凝土和木材。这种需求激增推高了价格:当地的通货膨胀率从2004年的5%左右升至2005年的20%,并在次年超过35%。企业家怨声载道,因为这侵蚀了他们的利润率:糖、大米和咖啡等必需品的成本也在飙升,但很难提高向客户收取的价格。但总的来说,这几年被认为是经济的好年景。援助机构的资金支持了当地的就业和工资,并流向了当地企业。现在的亚齐是一个援助型经济体,当地经济是繁荣的。

如今,外国人在他们援助的物品上绘制的已逐渐褪色的徽标、旗帜和标志,是他们工作的主要标志。经过四年紧张的工作活动,援助机构于2008年撤出。亚齐的外国工人人数从8 000人下降到几百人,当地人的就业机会也骤然减少。2009年,负责监督援助工作的印度尼西亚政府在当地的机构,在履行完职责后也关闭了。随着援助资金如潮水般退去,亚齐的通货膨胀率回到了全国平均水平。从一个经济体中抽走所有支出、工资和建设项目是GDP大幅下降的关键因素。因为这个经济衡量标准是以当前的经济活动为基础的,发展经济学家担心,虽然重建创造了短期活力,但按GDP口径衡量,经济将出现萎缩,陷入衰退。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个谜了,尽管所有援助机构的支出都没有了,所有工作岗位都被裁减了,但亚齐的经济增长仍在持续,在四年的援助热潮期间,经济增长了19%,而在接下来的四年里,经济增长了23%。所有新的生产、收入和支出从何而来?

重建得更好:道路、机器还是想法?

如果你想在洛格纳寻找一份热饭,那么黛安的餐厅是你必去的地方,她总是开门营业,出售美味的腌鱼和咖喱,而且分量很大。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她坐在一张桌子旁,把亚齐经济的改善归因于一种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东西——污水处理。她说,如今有些事情更糟糕,传统的房子在风格上比新的更可取(以前的房子是木制的,上面有阳台,而新房子是混凝土平房),但最大的变化是拥有了自己的厕所。在灾难发生之前,这个村庄缺乏基本的排水系统,全靠附近的河流提供清洁的水,并带走肮脏的水。新住宅的浴室都装上了水管,不用再去河边了。

随着重建的继续,“重建得更好”的理念成为一个众所周知的口号,指的是使用现代设计和材料来改善当地基础设施的政策。美国国际开发署修建的这条新的海岸公路比旧的更宽,横跨洛格纳的钢桁架桥比以前的石柱桥更高更长,石柱的残余部分像破碎的牙齿一样从河中伸了出来。在洛格纳和班达亚齐之间,一家曾经将椰子加工成椰子酱和食用油的家族工厂,现在被改造成了一家水泥厂,外面停着一排闪闪发光的搅拌卡车。原材料来自距离海岸几分钟车程的一家大型水泥厂。该工厂为法国拉法基(Lafarge)公司所有,2004年被毁,2010年又重新开工,产能增加了30%。虽然在房屋的精确设计上存在一些争议,但是援助资金给亚齐留下了比失去的那些更好的道路、桥梁和工厂,所有这些都提高了贸易和旅游业的潜力。

援助带来的好处远远不只纯粹的资金,还有很多都是非正式的或者无意识的。以技术的使用为例,据幸存者说,技术的使用在海啸后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对于苏尔扬迪来说,使用手机的外来者的到来改善了企业家的处境。海滨餐厅的老板们投资购买了一次性手机,如果海滩上有很多顾客,或者厨房需要新鲜的食材供应,就可以用一次性手机来打电话求助。尤苏尼达尔说,摩托车的普及改善了人们的生活,在海啸发生之前,只有富裕的家庭才有摩托车,但在援助热潮期间赚到了钱,意味着每个家庭至少买得起一辆摩托车,更加富裕的家庭甚至拥有一辆小汽车。这些变化意味着亚齐变得现代化,更容易为工作做好准备,知道你需要去哪里,就能迅速到达那里。

这场灾难导致了更为微妙的变化,影响了经济和更广泛的社会,43岁的村长祖希尔解释说,他的工作很艰难,因为大多数村里的长者都死于海啸。在灾难发生之前,长者们制定了规则,然后由村长执行。然而关于产权和习俗的重要信息都是口口相传的,所以今天没法用来解决纠纷。祖希尔说:“重要的信息随着长者们一起消失了。”与亚齐的小城市里的许多人一样,他为失去村子特有的传统而感到悲哀,这些传统曾由长者们保持着,但现在已经永远失去了。尽管失去了这一点,但新的观念和习俗的到来让情况变得更好,祖希尔说:“今天的亚齐人变得更加开放了。”这是我在整个地区听到的一种观点。以亚齐人对荷兰的观念为例,在海啸发生前,当地人对荷兰的反应从赤裸裸的仇恨转变为一种不友好的嘲弄。一些骗子或狡猾的人在这里可能会被指责为“荷兰人”,这种诽谤指的是荷兰人倾向于派遣间谍到该地区与亚齐人生活在一起。

大多数人现在欢迎历史上的敌人,部分原因是他们参与了援助工作,人们感觉过去的敌对状态已经随着海啸消失了。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微观层面,当地的村庄之间经常会发生竞争和争斗。在灾难发生之前,除非你出生在这个村庄,否则你很难在这里做生意,现在这种情况不常见了。亚齐的这种演变解释了,为什么在援助资金的短期提振作用消失后,该地区仍能看到经济增长。随着卫生设施、交通和通信的改善,当地工人的工作效率也逐渐提高了。他们沿着更好的道路奔向拥有更安全的机器和更高的产能的工厂工作,这意味着他们的生产力更高,生活更加富裕。援助的影响还不仅仅如此。亚齐最初的经济恢复能力在很大程度上是非正规的,持续的力量依赖于短暂居住在该地区的援助人员的技术和观念。当地负责人表示,转变的另一个例子是教育。教育市场已经兴起,在班达亚齐与主街平行的一整条街道上,充满了在亚洲其他地区常见的补习班。由政府经费支持的公立学校的上课时间是从上午8点到下午1点。在公立学校上完课后,下午孩子们再去这些补习班。尼娜是洛格纳的一名女商人,她说她想把孩子送到这些补习班。她解释说,一方面是因为援助机构的工作清楚地表明了学位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是因为经济更强劲,所以人们如今可以负担得起学费。但这也是由于人们的优先次序发生了变化,当看到物质世界在一个早上被摧毁后,当地人更看重对自己的投资。她说:“我们现在把人放在第一位。”

战争与和平

在一个几个世纪以来一直为独立而斗争的地区,海啸的剧变必然会产生影响。紧接着,战斗似乎会变得更加频繁。在海啸过后的头几个小时里,一群自由亚齐运动战士从他们在森林的藏身之处争先恐后地爬到兰普克。当时23岁的独立组织前成员阿尔米亚也在其中,他说:“村子被水淹没的时间不超过45分钟,我们上午11点就在海滩上寻找幸存者了。”三天之后,大批印度尼西亚军队赶来提供援助。官方仍处于战争状态,他们把目光投向了满目疮痍的独立组织。苏尔扬迪描述了他被困在一个地势较低的村庄里可怕的几天,那里的海水没有立即排干。他把自己遇到的尸体绑在仅存的几棵树上,以防尸体漂走,而他周围的武装团伙都在互相射击。他说,至少有三名旁观者在枪战中不幸丧生。

事情很快就向另一个方向发展。2005年8月15日签署的谅解备忘录实质上是一项全面和平协议,它带来了自19世纪70年代荷兰第一次入侵以来最为稳定的局面。在世界目光短暂聚焦于亚齐的情况下,人道主义援助界的重量级人物开启了和谈,在其他人失败的地方达成了一项新的协议。自由亚齐运动解散了3 000名战士,交出了840件武器,而且把他们的制服和徽章都扯了下来。作为交换,印度尼西亚军队从亚齐全部撤出,并释放了政治犯。谅解备忘录还规定了一系列新的权利。亚齐将有自己的立法机构、法院系统。它将使用印尼官方货币,但官方利率可能与该国其他地区不同。当地政府被赋予在当地增税的权力,并保留包括石油在内的自然资源的销售收入。这项解决方案创造了国中之国。虽然亚齐位于印度尼西亚的土地上,但它有自己特殊的主权。

和平改善了亚齐人的生活,特别是年轻人的生活。尤苏尼达尔说:“在签署谅解备忘录之前,当地父母想把孩子留在家里。”她回忆起自己多么担心儿子。其他人也认为年轻人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期,当时和解对自由亚齐运动战士和印度尼西亚军队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任何被抓到的人都可能被征召或审问。兰普克和洛格纳的男孩被禁止通过基德比恩地区,这是一个武装冲突热点地区。由于前往附近班达亚齐大学的道路被堵塞了,当地人的受教育程度也受到了影响。

苏尔扬迪说,战争的不确定性是经济增长的主要拖累,自1990年以来,亚齐一直是一个军事化地区,军警随时都可能关闭餐馆,并实施宵禁,这就破坏了晚餐生意。尤苏尼达尔同意这一观点,她说,冲浪者由于害怕军事行动而远离了这里,她的民宿生意几年来逐渐枯竭。当地人说以前这对外国人来说从来都不是真正的问题,但一次事件改变了他们的观点。一名被怀疑是自由亚齐运动战士的冲浪者被绑架,并被蒙上眼睛带到山上接受印度尼西亚军队的审问。这名男子实际上是一名日本游客,在当天就被释放了,但是这个故事传遍了国际冲浪界,而游客到洛格纳旅行是这个村庄的重要收入来源。

把所有这些放在一起——更好的家园和道路,以及来自国外的新理念和持久的和平,你就会开始理解,为什么为海啸造成人员损失哀悼的人还是喜欢生活在这里。当地大亨阿赫亚尔和他的妻子带着我们参观了他设计的抵御海啸的房屋,并指出厨房墙上的一个标记显示了灾难发生当天的水位(约1.7米)。这位骄傲的父亲展示了全家福,告诉我他的儿子们在哪里上学,并指了一下那个在灾难中失踪的儿子。他反思说,那是可怕的一天,但也带来了深刻的变化,这里建立了一个更加开放和外向的社会,结束了多年的战争,以及倡导和平进程受到了当地人民的推崇,如同扩大的经济体一样,它提供了比灾难前更多的工作、收入和机会。

真正的弹性在哪里

理念的力量

在今天,亚齐的脆弱性依然存在。灾难发生之前,伊斯兰教法在这里变得越来越受欢迎,宗教信仰情绪在灾后的时间里也越来越强烈。实施伊斯兰教法的义务在2006年成为世俗法的一部分,2015年则通过了一部要求体罚的新刑法。从那时起,亚齐就成了人们因违法而受到公开鞭刑的地方。西方媒体紧随其后发布了实施鞭刑的照片,旅游网站也表达了对女性平等待遇和戴头巾的新要求的担忧。对于通过互联网了解信息的西方人来说,亚齐似乎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而不是一个旅游胜地。

但是,就像亚齐展示了传统如何成为经济恢复力的根源一样,该地区也展示了非正规的和看不见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地方的传奇故事可以成为缓和政治或宗教认同剧烈波动的根源。班达亚齐郊区一所公立高中的校长埃卡说:“你必须记住亚齐的故事。”操场被一个篮球场占据着,四周是茂密的丛林,附近一座陡峭的小山上标记着为孩子们画的在海啸袭来时应该走的疏散路线。37岁的埃卡在洛格纳长大,在班达亚齐上大学。她戴着银色头巾,衣服外面套着一件定制的细条纹夹克。她说:“我们的地区是由女性建立的,这保证了我们有平等的待遇。”新的、更强大的宗教法必须与更为古老的奠基性故事进行博弈,包括定义了什么是亚齐人的两位女英雄的事迹。

这个海上之地以船只、贸易和战争为核心,古老的班达亚齐港口拥有世界上第一位女海军上将拉克萨马纳·马拉哈亚提。她在16世纪末被任命为马六甲苏丹国舰队的首领,成功地保卫了马六甲海峡,追捕并歼灭了敌方的船长,以此建立了强大的声誉,以至于她与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直接就英国进入这条贸易路线进行了谈判。她在对抗葡萄牙的殖民行动中阵亡,该地区的主要商业港口今天以马拉哈亚提的名字命名。

这位海军上将的传奇故事很有说服力,而卡特·尼亚克·迪恩是一位更伟大的军事英雄。她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在19世纪90年代发动起义,领导亚齐人抵抗荷兰人。她藏身在树林里伏击并击败来犯大军的事迹家喻户晓,1964年,她死后被追授为印度尼西亚的民族英雄,这是印度尼西亚的最高荣誉,她的形象很快就出现在邮票和钞票上。在一场复杂的思想斗争中,这些关于争取自由的古老故事似乎与伊斯兰教义融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独特的亚齐版本的伊斯兰教法。埃卡说:“我们的妇女无所畏惧,我们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宗教在这里不是问题。”

人类韧性的另一面

洛格纳和兰普克展示了重建旧村庄的惊人速度,一个被称为“成龙村”的地方则表明,建造一个新村庄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该村的正式名称为“中国-印尼友谊村”中国-印尼友谊村的印尼名称为Kampung Persahabatan Indonesia-Tiongkok in Indonesian。,“成龙村”这个更吸引人的昵称是在成龙来到这个新城市观看重建工作后流行起来的。在许多被夷为平地的村庄里,这种做法是渐进的和有组织的,砖房逐渐取代了村民们在旧地块上用棍棒和防水帆布搭起来的遮蔽物。在“成龙村”,政府有更为雄心勃勃的计划。考虑到高海拔带来的安全性,政府寻找了高处的土地,在山坡上500米处建造了一个崭新的村庄。蓝图包括一个村庄可能需要的所有公共服务和便利设施。村子大门附近有一座清真寺,山顶上有一所学校,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露天市场,它们整齐地排列在陡峭的山坡上。这个位于新村的中心位置的市场被设计成当地的商业中心,有一条通道可以让运送农产品的车辆进出,有编号的摊位供摊主使用,还有铁皮屋顶可以遮阳。当地村长达曼奈坐在一个树荫下的竹凳上说:“这个自上而下的计划有它的好处,那里充满了深粉色的番石榴味空气。”政府对建设的预算和时间都有严格的控制,一家中国承包商带来了36名自己的建筑专家,他们管理着一个由2 000名当地人组成的团队,这些工人在短短的14个月内建造了600多套房屋。他指着在市中心靠近市场的地方说,这是一种速度快、效率高的方式,而且房子质量也很好。建设“成龙村”的目的是,让亚齐的生活更加平等一些。在这里分配到住房的大多数人并不是当地人,而是以前住在班达亚齐狭小出租屋里的贫困家庭。

村长解释说,建造一个新的平等主义村庄是不错的想法,但对这里的人们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村里的居民仍然在班达亚齐从事着低端的工作,他们现在有了自己的房子,但却被困在离小镇经济活动几英里的山顶上,每天上下班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市场上空荡荡的,摊位上杂草丛生。由于所有的成年人都通勤上班,村子里唯一能看到的人是一个孤独的少年和一个困惑的中国老人,那个中国老人既不会说印尼语,也不会说亚齐语。分配到房子的家庭在海啸前是贫穷的、没有技能的和困难的,这些事实都没有改变。正如村长解释的那样,他邀请我们去他的树上摘了一些番石榴,但是由于没有市场去卖这些番石榴,它们在树枝上长得太久了,从果核那里就已经腐烂了。

重建亚齐

在物质基础设施被摧毁的情况下,亚齐人重建经济的速度,从两个方面反映了我们对于经济的看法。第一个方面是GDP,这是用来追踪一个经济体是否在增长的核心概念。许多人不认同将GDP作为衡量经济成功的指标,他们更喜欢包括公平和幸福在内的其他指标。通过GDP来衡量经济实力,肯定会产生令人困惑的结果,即一个经济体在灾难之后可以更快地增长。出现这种奇怪的现象(一些人认为这是经济学冷酷无情的证据)是因为,GDP都是关于当前的人类活动,包括支出、工资、收入、生产商品,而没有体现出建筑物和工厂等实物资产的价值。经济学家最喜欢的标准远非中庸或冷酷的标准,而是一个基本的人性化标准。

我遇到的亚齐海啸幸存者表示,他们的经济和社会在海啸后有所改善,他们总是在谈论制造新产品、寻找新工作、购买新消费品等活动,而这些活动又是经济学家在不断增长的经济体中所要追踪的。GDP和经济增长的好处与普通人思考及谈论经济的方式是一致的,我在亚齐的采访就是对一个重要问题的第一次观察。在洛格纳和兰普克这样的地方,由朋友发放的贷款、出售黄金换取现金等经济活动都是非正规的,没有经过衡量和评估。当正规经济被夷为平地时,这个潜在的贸易网络就更容易看到了。在离开亚齐时,我认为经济学家对不断增长的经济GDP的看法是正确的。GDP并非与人们认为的强大经济体不符,在其动机上,GDP是一个精细但不完整的衡量标准,而它的目标是正确的,但由于定义一个经济体的很多活动都隐藏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我们只看到了整个图景的一部分。

第二个方面是提醒人们真正的弹性在哪里。哲学家和经济学家约翰·穆勒在1848年写道,在一场战争或灾难摧毁了经济之后,社群出现复苏是很常见的,他还指出大多数人会认为这是令人惊讶的。穆勒认为,这种出人意料的复苏来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墙壁、桥梁和仓库这类有形资本,可能没有组成一个国家或社群的人的想法、技能和努力那么重要,因为人们将被号召重建所失去的东西。1662年,威廉·配第在一场批评过度监禁判决的辩论中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一个地方的财富来自于它的人民(因此,把这么多人关进监狱会让一个国家变得更贫穷)。亚齐这场现代灾难证明了穆勒的观点。这里的人们失去了一切有形资产,但海啸幸存者保留了灾难前的技能和知识,并因此迅速重建。随着全球经济面临新挑战,亚齐表明人力资本及其在经济变革中受到破坏或保护的程度,将是成功与否的关键决定因素。

着眼于经济变革可能带来的社会分歧,亚齐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警告。自2004年以来,这个地方的经济和社会发生了一场彻底的革命:新类型的房屋、道路和桥梁出现,商店出售新品牌和新风格的商品,人们约会、游玩、交易和祈祷的方式都发生了变化。但是咖啡大王萨努西又一次成功地开起了咖啡馆;餐馆老板苏尔扬迪又开始在海滩上的黄金地段卖烤鱼;虽然在洛格纳开了第一家民宿的尤苏尼达尔已经退休,但洛格纳最好的酒店现在归她的儿子所有。对于那些处于经济规模最底层的人来说也是如此。那些曾经住在班达亚齐狭窄的出租屋里的家庭,现在住在了一个山上的村里,这里市场荒凉,腐烂的水果挂在树上。这里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但也几乎没有改变。人力资本是有弹性的,这意味着经济比我们想象的更容易重建,而其中的分化却更难改变。

尽管存在裂痕,但亚齐仍然是一个乐观的地方,即使在情况最黯淡的地方也是如此。从山上的新村庄下来时,能看到一片切入山中的小梯田,每个梯田都有一张桌子和一个长凳。这家临时咖啡馆的经理—— 一个13岁的男孩出现了。每天放学后,他都会从山脚下的一家商店买饮料和零食带到这里来卖。这位年轻的企业家在海啸那年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家庭,他说这里生意很好,人们愿意为他的咖啡馆提供的景观支付高价。当他把雪碧倒在冰上时,由于一群猕猴在树冠上嬉戏着,下面的树木开始了摇晃。援助机构的标志在住房的屋顶出现了,彩色编码的屋顶拼接出了捐助国的国旗。然后,亚齐低地的稻田出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地毯一直延伸到马六甲海峡的深蓝色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