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驱鳄
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唐宪宗李纯下了一道诏书,派使者到离长安不远的凤翔迎接佛骨。令唐宪宗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只不过朝小河里扔了一枚“石子儿”,居然在整个长安城掀起了信佛狂潮;更没有想到的是,事情是自己干的,却让另一个人青史留名。
在唐代二十几个皇帝中,唐宪宗不算最好的,也不算最差的,我觉得可以排到中上。在即位之初,他也想有一番作为。他以古之明君为榜样,励精图治,重用贤良,其中就包括大家所熟知的宰相裴度、翰林学士白居易、监察御史元稹等,对内改革弊端,对外削平了魏博、淄青、淮西等藩镇,使因安史之乱而元气大伤的大唐王朝再显兴盛之象,史称“元和中兴”。然而,和很多老套的故事一样,唐宪宗能够善始却没能善终,兢兢业业地干了十来年后,就开始寻仙问道,遍寻长生不老之药,简直就是唐玄宗的翻版,让人不得不惊叹李家遗传基因之强大!
兴致勃勃的唐宪宗正为自己迎接佛骨之事而得意呢,不料出现了一位“搅局者”。这位“搅局者”的行为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一如古代文人官员的惯用做法,先在家里奋笔疾书,然后将写好的奏折直接上报给了皇帝。唯一不同的是文笔太过锋利,以至于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
“搅局者”名叫韩愈,那篇“锋利”的文章就是让后人膜拜不已的《论佛骨表》。这也难怪了,“千古文章四大家”之首的韩愈亲自捉笔的策论,一出手便是范文。韩愈对自己的文章也是很自负的,以为皇上览阅后,不仅能改变主意,说不准还会褒奖自己呢。韩愈的感觉没有错,因为他的文章确实写得太好了,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戳中了皇帝的要害。然而,韩愈真的错了,而且错得一塌糊涂。因为他面对的是自我感觉好得连自己也认不清的唐宪宗李纯,而不是愿意“兼听则明”的一代明君唐太宗李世民。唐宪宗看了《论佛骨表》后,非常生气,不,是震怒:大胆韩愈,以为自己有几把刷子,便不知天高地厚,敢捋老子的胡须,是不是活腻了?好,朕今天就成全你。
一篇《论佛骨表》招来杀身之祸,我琢磨了一下,应该跟文章的开头有关。韩愈说:“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这么长的一段话,意思很明了。韩愈认为,在佛教没有流入我国之前,皇帝基本上都能活过百岁,而且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自汉明帝时佛教流入我国后,不仅皇帝在位时间短,还国运衰微、祸乱不断。客观地说,韩愈的观点在逻辑上确实很牵强,佛教与寿命没有因果关系。尽管历史记载是这么回事,但拿这两件事对比,进行推理,给人的感觉像是诅咒。此时,如果你是皇帝,读了这篇《论佛骨表》,会是什么感觉?不用说,肯定也会暴怒。文章的后面部分,估计唐宪宗看都没看(其实文章的精彩部分在后面),就直接判韩愈死刑。
好在苍天有眼,韩愈最终逃过了一死;否则,我就没法再写下去了。在这里,我们首先要感谢时任宰相裴度。裴度比韩愈大三岁,是中晚唐著名宰相。他为人正派,在二十余年的将相生涯中,不仅辅佐唐宪宗取得了“元和中兴”,而且荐引李德裕、李宗闵、韩愈等名士,并重用李光颜(中唐名将,原名阿跌光颜,因功赐姓李)、李愬等名将,还保护过刘禹锡等人。史称其“出入中外,以身系国之安危,时之轻重者二十年”,在《旧唐书》中被比作郭子仪。在文学上,裴度也有很高的造诣和独特见解,他主张“不诡其词而词自丽,不异其理而理自新”,反对在古文写作上追求新奇、诡异,这方面与韩愈、柳宗元的观点一致。裴度对当时的文人雅士也是高看一眼,深受时人的敬重。晚年留守东都洛阳时,裴度与白居易、刘禹锡等交往十分密切,是洛阳文化活动的核心人物之一。正是由于裴度等人极力劝谏,唐宪宗终于松口——韩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让他给朕滚得远远的,别让朕再见到他。当时人称瘴气肆虐的蛮荒之地,因韩愈的到来,而一跃成为万众瞩目的历史文化名城。
又要离开长安了。从小便是孤儿,由兄长抚养长大,如今已经年过半百的韩愈,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去,估计今生再也回不到长安了。怎么办?还是提前交代一下后事吧,希望自己死后,能够回到故土安葬。在无限伤感之中,韩愈给赶来同行的侄孙写了一封遗书,遗书不长,只有短短五十六个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封题为《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的遗书,其实是一首律诗。短短五十六个字,信息量却很大,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交代得非常清楚。意思是,就是因为那篇文章,让我从“天上”掉到“地下”,我现在年龄也大了,估计很难活着回来,小湘子啊,你千万要记住,一定要把我的遗骨带回家乡安葬。诗作格调比较感伤,尤其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已成为经典名句。诗中提到的一个地方,它真的会成为一代文豪韩愈生命的终点吗?
潮州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潮州之名,始于隋代,取“在潮之洲,潮水往复”之意。这个面朝大海、远离中原的南方小城,有我国最难懂也最难学的方言潮州话,有“世界上最早的启闭式桥梁”广济桥,它与河北的赵州桥、福建的洛阳桥、北京的卢沟桥并称我国四大古桥。当代人谈论潮州,一定离不开潮菜、潮商和潮州工夫茶。潮州菜是大家公认的高端菜肴的代表;潮商精明、勤奋、抱团,被誉为中国的“犹太人”,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曾为亚洲首富的李嘉诚;潮州工夫茶则是我国最古老的茶文化之一。潮州女人也很特别,据潮州朋友介绍,潮汕地区的女人是目前我国最重视传统礼仪的一个特殊群体,她们注重家庭,夫唱妇随,但很少外嫁。潮州人还非常重视文化教育,在潮州地区诞生了许多科学家和文化名人,其中国学大师、汉学泰斗——饶宗颐更是“整个亚洲文化的骄傲”。我多次去过潮州,对当地独特的区域文化,尤其是潮州人感恩、抱团、勤劳的特点,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
经过七十多天的长途跋涉,韩愈怀着沉重、悲怆而又迷惘的心情,于元和十四年(819)三月来到了距都城长安八千里的潮州。当他看到性格纯朴的当地百姓饱含怀疑而又渴望的目光时,立即激发起济世安民的情怀。他带领老百姓兴修水利、大办教育,在任内短短七个多月的时间里,有效地改变了潮州的民风和文风。韩愈之后的潮州,成为远近闻名的状元之乡。
我有时想啊,每个人一生的轨迹,仿佛总有一根绳子牵系着。你看韩愈吧,因为一篇《论佛骨表》,被贬到潮州,自己受难;又因为一篇《祭鳄鱼文》,让饱受鳄患之苦的老百姓免遭伤害。文字这玩意儿啊,既能杀人,也能救人。据记载,潮州有一条大江,这条江是潮州的母亲河,流经潮州主城区三公里,广济桥横卧于此江中段,连接古城与东岸的交通,自古以来是闽粤两省的交通枢纽,两省往来陆路的必经之地。这条美丽的大江,在韩愈到来之前,经常有吃人的鳄鱼出没,成为当地一害,韩愈对此忧心忡忡。怎么办呢?韩愈的策略是先礼后兵。怎么个“礼”法?韩愈最拿手的是写文章,那就先写一篇文章警告凶猛的鳄鱼,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本来不想引用,只是韩愈这篇妙文太有趣,还是让大家看看韩刺史是如何警告鳄鱼的吧: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
每当我读到这一段,都会忍不住发出“拖拉机的笑声”。韩愈说,鳄鱼啊鳄鱼,韩某千里迢迢来到潮州这里做官,为的是能造福一方百姓。你们却一点面子也不给,在这里兴风作浪,危害百姓。现在本刺史限你们在三天之内,带上同族类离江出海,如果时间来不及,可以宽限到五天,甚至七天。如果过了七天还不走,那就别怪本刺史不客气了,韩某会发动村民,操强弓,放毒箭,将你们全部赶尽杀绝。听说过对牛弹琴,没见过对鳄警告的,韩愈这老头太可爱了。说来也怪,至今还百思不得其解,从此之后,潮州再也没有发生过鳄鱼吃人的事情。
原本计划让家人“好收吾骨瘴江边”,不料却把潮州带向了诗和远方,韩愈之不幸成了潮州之大幸。七个多月后,韩愈离开潮州,转任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当地人为纪念和感恩韩愈,便把他祭鳄鱼的地方称为“韩埔”,渡口称为“韩渡”,大江称为“韩江”,江对面的山称为“韩山”。从此,“潮州山水都姓韩”!一代文豪韩愈之名永久留在了这块美丽而富饶的土地上。
写到这里,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丝灵感,便在微信同学群里写了一句下联,并求征上联。我拟的下联是:鳄患成灾韩退之。“韩退之”是双关语,既是韩愈之名(韩愈字退之),又表示韩愈消除了鳄患。但没过多久,就有人对出了上联:禅宗立派卢行者。禅宗六祖慧能俗姓卢,剃度前曾在黄梅山五祖门下为行者,故称“卢行者”。哇,太厉害了!天衣无缝,简直可以称为绝对!应对者名叫邹列强,在同学中有一个外号:联神。额(我)的神啊,真是名不虚传!
847年,也就是韩愈离开潮州二十八年后,有一个官职非常高的人也被贬至潮州,他就是祸害唐代四十年之久,“牛李党争”的主角之一,曾官至宰相的李德裕。由于李德裕在潮州的时间比韩愈还短(不久后再贬至更远的崖州,两年后在崖州病逝),暂时找不到相关资料,其他的不好评述,有一点还得感慨一下:李德裕为何没有利用手中权力,将潮州山水的姓氏改成“李”姓?这种事后来的人干过,如安徽有个金寨县,国共内战时期,国民党的卫立煌在此打了一场胜仗,便把县名直接改成立煌县。更何况李德裕还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唐代的天下都是李家的,写个奏折上去,没准皇上会同意,甚至收回成命,把自己调到离京城更近的地方任职。于公于私,貌似这个马屁都值得拍。然而,李德裕并没有这样做,是不屑,还是不愿,甚至想都没想过?本人水平有限,不敢信口开河,大家可以自行琢磨。
但有一件事是不用琢磨的,那就是韩愈一定是带着十分愉快的心情离开潮州的。只是,开心的时刻太过短暂:就在他赴袁州就任的途中,从都城长安传来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柳宗元在柳州去世了,韩愈一下子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之中,心情变得十分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