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君一醉一陶然:唐诗里的有趣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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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陋之有

824年,已经五十三岁的刘禹锡从夔州(今重庆奉节)来到了和州,担任通判一职。需要特别说明一下,史料记载刘禹锡的职务是和州刺史,通判是民间说法。由于本书并非纯历史著作,为了方便继续讲故事,更重要的是能够更好地突出刘禹锡面对挫折,乐观向上、豁达豪迈的性格,我采用民间说法。其实这种做法自古有之,就像苏轼有三个姐姐,其中两个早夭,另一个在十八岁时被公婆一家折磨而死。后人又塑造一个苏小妹给他,他们兄妹之间的故事,编得活灵活现、妙趣横生,在民间流传非常广,足以以假乱真。大家也不以为意,听后还会报以会心一笑。

从夔州到和州,最直接也最便捷的交通方式就是坐船沿长江顺流东下。在途经长江三峡时,刘禹锡坐在船头,望着湍急的水流,他想到了六十多年前被贬夜郎(今贵州桐梓),途中遇赦的诗仙李白,便大声吟诵着李白因遇赦心情大好,回舟抵江陵时写下的著名七绝《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当经过湖北黄石时,刘禹锡下船登上了西塞山。请注意,我国有两处西塞山:一处位于浙江湖州,另一处在湖北黄石。这两处西塞山,各有一首著名的诗作流传。

772年,唐代最牛的书法家颜真卿被朝廷任命为湖州刺史。774年,自号“烟波钓徒”、唐代著名道士张志和驾舟前往拜见。时值暮春,桃花水涨、白鹭咸集、鳜鱼肥美,他们逍遥唱和,好不自在。这次会面,张志和作了五首词,那首著名的《渔歌子》词便是其中之一: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湖北黄石的西塞山是古代著名的军事要塞,岚横秋塞、山锁洪流,形势险峻。280年,晋武帝司马炎命令大将王濬率领西晋水军,从这里顺江而下,讨伐东吴。刘禹锡面对滚滚东去的江流,想起那段西晋灭吴,结束三国分治,天下终归一统的历史,不禁感慨万千,写下了一首非常有名的诗作《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刘禹锡这首诗,纵横开阖、酣畅淋漓。他以嘲弄的语气描述在历史上曾经占据一方,但最终覆灭的统治者,并以古鉴今,对重新抬头的唐代地方割据势力产生了深深的担忧。刘禹锡想告诉朝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一定要记住五百多年前东吴覆灭的教训,它可是一面很好的镜子啊!“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一种真正的士大夫情怀。

离开西塞山,刘禹锡继续沿江东下,离即将到任的和州越来越近。尽管去和州担任的是一个小小地方官,但对刘禹锡来说,将近二十年在湖南、广东、重庆的贬谪生活,确实太苦了。现在终于可以回到富庶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尤其是离魂牵梦绕的长安、洛阳等地更近了,他的心情非常轻松愉快。更何况,和州可是西楚霸王项羽一刎千年之地啊!

满心期待的刘禹锡风尘仆仆地来到和州,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结结实实的一瓢冷水,让他深深体会到了“落地凤凰不如鸡”的炎凉世态。按照规定,通判应在县衙里住三间三厢的房子。可和州知县是个势利眼,他觉得刘禹锡尽管名气很大,但已经五十多岁了,仕途的“天花板”清晰可见,更何况还是被贬的落魄之人,本官今日如果不显示一下官威,杀杀你的傲气,弄不好又会在和州整一个“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闹剧来。哼,本官最喜欢看那些自以为有骨气的文人,臣服于自己面前的熊样了。于是,他便将刘禹锡安排在县城南面一所朝江的房子。因为离江较近,房子湿气很重。刘禹锡是什么人,知县这点小把戏,他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一无怨言,二无牢骚,十分平静地住进了新居。也许还觉得少了点气氛,几天后随意写下两句话贴在门上:“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啧啧啧,叫我说什么好呢?只有这一句了:老刘心态真好!

麻烦了,老刘心态好,后果很严重:知县生气了!知县不敢当面朝刘禹锡发火,估计有点不自信,于是吩咐县衙差役把刘禹锡的住处从县城南门迁到县城北门,房子由原来的三间减少到一间半。归纳成四个字,就是“变向减半”。还好知县应该没有减薪的权力,不然,刘禹锡可惨了!第二个新居位于德胜河边,附近垂柳依依,环境也比较幽静。刘禹锡一看,嗯,房子虽小,景致还不错,并见景生情,又在门上写了两句话:“杨柳青青江水平,人在历阳心在京。” 唉,还是那句话:老刘心态太好了!不,还得问一句:老刘,你在挑战知县的权威吗?

果然,那位知县见刘禹锡仍然悠闲自乐、满不在乎,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哼,看我整不垮你!再次派人把刘禹锡的新居调到县城中部,城中属于闹市区,周围人来人往,环境十分嘈杂。当刘禹锡打开自己的新居,不禁目瞪口呆——房子只有区区一间,且仅容一床、一桌、一椅。诸位,你们猜猜,刘禹锡接下来会怎么做?

这回轮到刘禹锡生气了。仅仅半年时间,知县就强迫自己搬了三次家,面积一次比一次小,最后仅是斗室。想想这位狗眼看人低的县官,实在是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刘禹锡撸起双袖,高举右手……喂,等等,老刘,你这是要去揍知县吗?千万别冲动,不要跟那家伙一般见识,好汉不吃眼前亏。什么?打架?怎么会呢?但我今天必须动手,不是动手打架,而是动手作文。说实话,那位县官确实可恨、可恶至极,换成我,也想上前扇他几个耳光。但朋友们,今天我却要告诉你们,我们一定要感谢那位知县,正是由于他一逼再逼,最后逼得刘禹锡不得不动手,我们才有幸读到那篇超凡脱俗、情趣高雅的《陋室铭》(编者按:此诗作者存有争议,有兴趣者可自行了解)。怎么样?再读一遍吧: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写完《陋室铭》,刘禹锡十分得意,还摇头晃脑大声朗诵了一遍。这还不算,当老朋友、书法大家柳公权来和州时,还请他将《陋室铭》写在石碑上(编者按:柳公权书之事,学界也有争议),立在门前。事已至此,估计那位知县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刘禹锡有“诗豪”之名,干吗要去招惹他哟!

在刘禹锡心里,先前对和州的期待已化成冷冰冰的现实。不过没关系,山还是那座山,梁还是那道梁,我刘禹锡还是那个刘禹锡,和州不“和”,其奈我何!

在和州那间陋室居住不到两年,刘禹锡又奉旨调回东都洛阳,任职于东都尚书省。从初次被贬到此时,共历二十三年。在回洛阳的途中,刘禹锡经过金陵(今南京市),来到乌衣巷。这条巷子是东晋时期王导和谢安等贵族大家居住之地。看到曾经繁华的乌衣巷,如今杂草丛生,物是人非,刘禹锡非常感慨,便写下一首千古名作《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只要有点诗词知识的人,对这首诗就不会陌生。据传白居易在读到这首诗时,竟然“掉头苦吟,叹赏良久”,对刘禹锡是心服口服。毛主席对这首《乌衣巷》也是喜爱不已,经常抄写,在今天的南京乌衣巷口,就立有根据他的书法雕刻的《乌衣巷》诗碑。

离开金陵,刘禹锡来到了扬州。适逢大诗人白居易从苏州返回洛阳,两位诗人兼好友在扬州相逢。可以说,这次重逢是我国文学史上一次非常有意义的事件,对后世的影响不亚于八十二年前李白、杜甫在洛阳的首度相逢。在扬州,一对老友,相顾无多言,相视泪盈眶,酒杯频频举,白发已苍苍。尽管“同是天涯沦落人”,但对刘禹锡的遭遇,白居易表示了深深同情和极度不平。可是,谁又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呢?诗人相会,岂能无诗。白居易便在筵席上写了一首诗相赠,将自己对老友的那份情感,化成一道道无奈而苦涩的诗行。他把箸击盘,用略带酒气的男中音缓慢地朗诵一曲《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据说,刘禹锡在家族的同辈人中以长幼排序是第二十八位,所以称“刘二十八”。白居易说,老兄啊,同辈之人都已经升迁了,只有你还在荒凉之地寂寞地虚度年华。可这怨得了谁?只能怨你自己啊,谁叫你的才名那么高呢!唉,只是命运太不公了,要用二十三年的不幸来惩罚你,这未免太过分了。

刘禹锡一听,并不以为然,还朝着白居易微微一笑,便当即挥毫,写了一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来答谢老友: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说,世事的变迁、官场的沉浮,都算不了什么,都可以坦然面对,兄台不必为老弟的寂寞、蹉跎而忧伤。你看那沉舟既没,侧畔还有千帆竞发;病树渐枯,前方依然万木争春。本来是白居易劝慰刘禹锡的,刘禹锡却反过来对与自己有相同悲惨遭遇的白居易进行开导。刘禹锡接着说,兄台你不是字“乐天”吗,那好,今天我们要做乐天派。来吧,“将进酒,杯莫停”,会须同饮三百杯。但是,请记住,李白前辈是借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而我刘禹锡是要借酒来振奋精神。高,实在是高啊!即便是喝酒,刘禹锡也要喝出与诗仙李白不同的境界来。

图1 沉舟侧畔千帆过(刘朝云绘)

和州因为有了刘禹锡的《陋室铭》,今天修建了一座陋室公园,供人凭吊;而扬州,并没有因刘禹锡和白居易的唱和而大放异彩,今天的扬州,人们谈论更多的是另一位比刘禹锡晚一辈的唐代诗人:杜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