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这个人[1](1)
我想先说说我的历史特点和思想特点。在历史特点方面,我有许多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这些特点都是我处的时代、生活环境等原因造成的。比如我小的时候正是“五四”时代,受这个影响很大,反映到我身上就是争取个人解放,反对封建。我念高小的时候,放学回家后,为婚姻的问题争吵不休,我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他就叫我脱下身上的棉衣到街上去跪着。这事在我心里种下很深的仇恨,父子之间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是我离家后和家里断绝关系的根本原因。因为离家以前自己已经周密地考虑过怎样生活,怎样学习,要走什么道路,样样都考虑过了,所以离家之后,再没有回头的余地。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全凭自己去走了。
我开始走入社会,正是苏联十月革命胜利不久,中国处于大革命的前夜。那时的进步刊物都大量介绍马列主义的理论文章。我编哈尔滨《晨光报》文艺副刊时,有个叫苏子元的给我不少这方面的文章,我也初步懂得了一些革命道理,心里赞成反帝反封建,自己一心向往的是学习文艺,也不懂文艺与革命的关系。
在多年的流浪生活中,我走的地区多,生活变动大,没有固定的社会关系,更没有亲属,再加上战争影响,每离开一个地区,就完全隔离开了,一隔开就是十年二十年,这也是我的历史上的一个特点。
我对待生活的态度,不论搞什么职业,从没有把职业当成生活的目的,只把它当作生活的手段。因此,对待职业问题,我是很不考虑的,遇上什么做什么,我的真正目的是如何在艺术上取得成就。
一
我1906年农历六月初六出生,河北省霸县(今霸州市)人。家住霸县县城南五里后卜庄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离大清河有十来里地远,周围是一片平原,少山缺水,我家住的是泥土平房。我父亲叫陈绪堂,识几个字,在北京学过手艺,回到村里就成了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还当过七八十户人家的村长,装得像很有学问的样子,但是,一点儿新思想也没有,做事特别封建。我离开家的时候,他不到四十岁,他的脾气也很拧就是了。我在小学念书,在县里念到高小毕业,那时高小毕业就等于是个秀才了。
我祖父喜欢喝酒,有时也灌我。喝醉了就发脾气、闹,我父亲就劝他,说喝酒不好。他从此就不喝了。以后,来了客人我父亲陪着喝酒,祖父就不在家里,自己到庙台上坐着去。
有一次,祖父带着我拔麦子去,干的时间长了,我嫌累,累得腰疼,我就哭了,那时就十来岁。他就说:“你不干就不干吧,你不干有你爹养活你,我不干就没有饭吃。”他很能干,五十八岁死的。他有三个儿子,我父亲是老大。祖父的名字记不得了,也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父亲三兄弟都是农民,分家时一家分了四亩地。我的妹妹叫小翠,比我小五岁。
我们老家是河北省文安县,老人讲话是安徽口音。爷爷那一辈从文安县搬到霸县,祖坟都在文安县大清河边。霸县和文安县隔一条大清河。我念过几年私塾,那几年有些很有意思的事情:一个是写字,一个是珠算。最初我都学得很好,很用心。写字我很喜欢赵体,自己有一本赵孟頫字帖。但是,我父亲却反对我写赵体,把字帖给撕了,他给我买了一本欧体字帖,说是欧体有劲。从他给我撕了字帖之后,我就不再写毛笔字了,要不,我现在的字写得那么坏!珠算,我很用心学过,有一次为学珠算我跟父亲吵架,从那之后,我就再不练珠算了。
我有个舅舅,小的时候曾跟我讲过一件义和团的故事:他从小练武术,他的武器是把匕首。县里派人去抓他,他就把红木烟袋杆在腿上一折两截,双手拿着当匕首,没有抓着他。听说他是因为杀了一个县里的什么人,把杀死的那个人扔到河里头了。舅舅哥儿俩,弟弟也练武术。夜里回家不叫门,拿着红缨枪一触地就跳过院墙。我记得他家墙上挂着大刀片。到了冬天,老头子领着年轻人就在庙前练武。舅舅的手法非常准,在大清河里叉鱼,一截竹竿头上安上铁尖,后面拴上很长的绳子,在河边离老远看见鱼,唰的一下抛出去,就把一条大鱼叉上来了。我那时只有七八岁,在私塾念书,他叉鱼,我就用柳条穿上,拎着一串鱼跟着他。说起叉鱼,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我打家雀,在苇塘里我看到一条白鳝,我不认识,以为是“长虫”,吓得我直喊:“长虫!长虫!”一个农民闻声过来了,他用两个指头捏着拎走了。
我这个人要怎样就得怎样,谁说也不行。有一年夏天,我们家里盖房子。吃了午饭,帮工的人都坐在外面玩。另外有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小孩,大人们就说:“你跟他摔一跤,你摔不过他。”我心想:“我怎么摔不过他?不行,得摔。”一摔就把我摔倒了。我说:“这不算,再来一次。”结果我又被摔倒了。这回没脸再起来了,就趴在地上哭哇,哭哇,怎么也不起来了。有人就把我抱到家里去了,可是待了一会儿又跑出来了,我还找到那个地方,我还照样趴在那儿,头还冲原来的方向,趴在那儿就是哭,谁劝也劝不好。我舅舅过来了,抱起我就往家里走,我把他的衬衣都给撕了,一边哭一边闹着撕他的衣服。有人说:“他还得回来。”果不其然,我又回去了。可是人家这回早有准备了,他们把四个泥绷子蘸上水就铺在那儿了(泥绷子是一块布拴四个角,当地农民用来提泥的)。我哭着来到这儿一看,躺不下了,怎么办?我就绕着圈转,就那么转圈哭。
我父亲很顽固,经常打我,还叫校长打我。有一次,他让我给校长带去一封信,我当时还很得意呢,其实那封信是让校长打我。后来,我和母亲到文安县的姥姥家里去,到那儿,我就不回家了。母亲不能总住在娘家,住几天她就回去了,我就留下不走。家里一来人我就躲出去,饿着肚子躲在外面,几次都这样。一次,我爷爷来了,我又一天不回来,跟着一个拿火药枪的人打鸟去了。到了黑天,我回家进屋一看,哎呀,老头子坐在炕上呢,这回可糟糕了!老头子让我回家,我说:“不回家。”爷爷问:“为什么不回家?”我说:“他(指我父亲)总打我嘛。你要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回家。”爷爷问:“你都有什么条件?”我说:“不念书,不认字了,这是头一条;第二条不许他打我;第三条不管他叫爸爸;第四条不许他到屋子里睡觉。”爷爷说:“这怎么办呢?你叫他到哪里睡去?”我说:“家里不是养了一条大黄狗吗?叫他到狗窝里去睡。”爷爷听了哈哈大笑,他都答应了我。他说:“行啊,不念书了,不写字了,行,咱们都能做得。不许他打你,他再打你我就打他。”他笑笑又说:“不管他叫爸爸了。”
到家后,前面两条实现了,后面两条不好办,特别是不让他进屋睡觉就实现不了。我见他在屋里睡觉就哭开了,谁也哄不好。我问:“他为什么到屋里睡觉?我非叫他到狗窝里睡不可!”这不好办哪!从前吃饭,我趴在桌子上就吃。从那以后,我才不先上桌子呢,我一看他就讨厌,我先上桌子他挨着我坐怎么办?我就不好再躲了。我后上桌子,我看他坐这边,我就坐那边;他坐那边,我就坐这边。有时候,爷爷故意说:“吃饭了,叫你爸爸去!”从那以后,我出门就不再喊他了,我就挨家找,找到了他,我就说:“叫你吃饭去呢。”那时,我只有七八岁,是在念私塾的时候。
我念小学的时候,拿着两个玉米面大饼子和几片咸菜,到离家四五里地远的县城上学。头几年,功课很好,总是头一、二名,没出过三名,到毕业考试时,答卷就用铅笔抹一抹,不在乎名次了。霸县县城有明朝修建的城墙、城门,我在小学念书的时候,常爬到城墙上去玩。城墙是斜坡修上去的。老师也常带我们到城墙上去给我们讲五四运动。这位老师我只知道他姓郝,他对我们很有影响。我读私塾的老师就是他的长辈。郝老师在北京读书时,参加过五四运动。我到哈尔滨后,家里托他给我写过信,我没回信。
二
在第一次直奉战争后的第二年,可能是1923年春天,吴佩孚在郑州镇压工人罢工。就在那年,我去哈尔滨投奔姓李的一位乡亲。以找职业闯关东(为借口)骗取了父亲(的信任),家里给我二十块大洋做盘缠,我背着小行李卷,沿河边走去,边走边作诗。两天走到天津,住在一家小旅店。在临上去哈尔滨的火车前吃的焖酥鱼,真是香啊!到哈尔滨就没钱了。我原是买的联运票,到了长春又加快,这就分文皆无了。在火车上就抽烟,没吃没喝。到了哈尔滨,我就叫了辆车找到了姓李的乡亲。他的朋友在道外头道街开小店,当时叫半面街。西半面当时都是荒地,桥洞没修,我就住在小店里。最初很想家,也很想我的妹妹小翠,这时家里老来信。我想家,还想得很厉害,怎么办呢?我是一封信不回。家里又让我的祖母给我写信,牵动你的感情嘛。后来,来信我也不看就撕掉了,怕被感情征服,用一种人为的方法强制自己。有一封信是叫我的老师给我写的,信中说他在路上走,总有一人跟着他,跟着他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后来,我的父亲就求他给我写信。那个老师就是前面说的郝老师,他是教我们文学的,他的思想很进步。那正是五四运动,个性解放的时候,我们在思想上受他的影响很大。他在信上说,有一次我祖母听说我回来了,她听错了,跑出去不慎把腿摔断了。
那时,白天晚上脑子没闲着过,总是在考虑诗。我当警察,后来请假是很不容易请准的。我在去哈尔滨《晨光报》前考取了警察训练所。那时人们封建道德观念很强,我就编个理由,说到哈尔滨后,母亲死在哈尔滨,她的灵仍在哈尔滨。现在有一个同乡要回家,他愿意帮助我把母亲的灵迁回去,这个机会不能失。这一套非常投合他们的封建头脑。中东铁路特区警察处长文应兴说我是“孝子”,准假时他很佩服我的“忠孝”,其实是见鬼呢!我当警察是姓李的同乡出主意,让我投考警察训练所的。为了找职业糊口生活嘛,当警察约一年。地址在哈尔滨南岗大直街,所长是张焕相。他后来做了东北特区司令长官。
我在哈尔滨当警察站岗,一站五六个钟头,在岗上我就作诗,下霰子打在衣服上,等下岗回家,衣服变成白色,脱下的衣服都立着,冬天很冷啊!我请准假出来在小店住了几天后就到《晨光报》去了。在去《晨光报》前,因为我常给他们写文章,就是有这么个关系我才到《晨光报》去的。
在《晨光报》的生活很特别。每天编报、校对都是通宵,到天亮还不睡觉。工作完了,我就拿一本书到公园,躺在椅子上读诗,到十点多钟回家吃饭。我住在道外十四道街姚席九的房子。那条街有牌坊,十四道街口有个小饭馆,卖牛肉蒸饺,做得非常好,咬开后里面一包汤,两毛现洋就吃饱了。有一次,我和金剑啸在那儿吃牛肉蒸饺,他还吃蒜瓣儿。那次的印象总是那么新鲜,老也忘不了。那时他就跟《晨光报》有关系了,我们很早就熟了。这个时期,我常常夹着一本泰戈尔的诗,到太阳岛沙滩上读,读完了就睡着了。茅盾在国共分裂后写的《幻灭》,凡新出版的如鲁迅的《彷徨》《呐喊》《狂人日记》都是那时读的。在《晨光报》那几年读书较多,打下了文学基础。
《晨光报》当时有袁弱水、芮道一。芮是日本留学生,和田汉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是同学。1927年第一次我去上海是芮写了信叫我找田汉的。芮是老同盟会员,国民党的老资格,是山西人,和南汉宸是很老的朋友了,也是个“怪人”。他在山西太原找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结了婚。他在哈尔滨时,他的这个老婆还在太原,跟一个北伐时期的国民党特务认识,后来生了孩子。她曾为此特意去了一趟哈尔滨,目的是使孩子合法化。芮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伤心透了。他说:“不就是因为我老婆漂亮吗?现在我找个最丑的、没人要的女人。”于是,在哈尔滨又结了婚。“九一八”后他跑到山里联络土匪,说服土匪下山。在省教育厅当过特区督学。光复后,在沈阳编国民党的《扫荡报》,解放沈阳时被我方俘获。
那时,在道外滨江县(今属哈尔滨市道外区)的一个督学,他结婚时熟人都去祝贺。我认为,结婚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去那么多人看什么?朋友有意思就送点儿什么,不送就拉倒。一次,我去他家玩,见屋里还坐一个女人,我也不招呼,装作看不见,玩一会儿就走了。现在,我家来了生人,不给介绍,是有点儿不近人情。这个影响是从韩乐然、苏子元那里来的。他们做党的地下工作,不轻易跟生人接触。那时,韩乐然、苏子元常到报馆来,郭涛光、于浣非也常来。抗战后在武汉救亡演剧一队,我碰到过郭涛光、于浣非,他俩还到旅馆来找过我。这两个人常给《晨光报》写稿,思想进步。于浣非当时是左派,开过医院,后来跟国民党有点儿什么关系。当时他们对我都很羡慕,能参加抗战宣传,无牵无挂的,而他们孩子老婆一大堆,拖累得很。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于浣非,不知于现在何处。据我以后在武汉见到廖沫沙,廖说:“自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于浣非,他跟爱人在武汉见了一面后,他爱人就死了。”郭涛光病死在热河。傅天飞是韩乐然的学生,韩乐然很喜欢他,走到哪儿都带着他。当时傅天飞只有十几岁,那时他还在上学。抗日后,这些人都是很积极的。韩乐然当时住在南岗的扶育小学,这个人很好。道外有个孙乐天开照相馆,韩刚到哈尔滨没有工作,就住在他那里,帮他修版。我去上海时,韩乐然还给我写了信,叫我去找吴天。吴是美国留学生,住上海霞飞路。我去找过他,没给我什么帮助,以后也没见他有什么作为。
当时苏子元剃了个光头,胖胖的小矮个子,神神道道的,嘴里老嘀咕。他是哈尔滨道外青年会的干事,从奉天(沈阳)调来的。他没到哈尔滨就给《晨光报》写稿。当时在奉天还有几个人跟苏子元一道给我寄稿的。以后我在上海《申报》上见到他们和几个人被捕的消息。现在记不起那几个人的名字了。
《晨光报》的赵惜梦住南岗。我编《晨光报》副刊是接他的。有一天,我到他家去串门,进屋见他们在打牌,心里想:“真无聊,怎么打牌呀!”我把牌桌子给㨄了,弄得人家好下不来台。当然,他们知道我是个“怪人”,也就不理会我。但我从那以后再不登他的家门了。后来,常提起此事,一说大家就笑。我当时真是觉得无聊透了。可是后来我也打牌了,怎么回事呢?在延安中央党校学习,吃完了晚饭大家喜欢打牌、打扑克,我是在延安党校学会打牌的。不同的是,赵惜梦打牌是赌输赢的。
《晨光报》是一个很进步的私人办的白话报纸,开始进步,主编张树屏,当时的行为表现好像是个共产党员。他住在三十六棚,在三十六棚当过俄文翻译,跟工人运动很接近。东北反筑路运动、五卅运动、哈尔滨学生运动,他在《晨光报》上反映得很激烈。从这些反映上看,他的倾向很明显,不像无党派人士。但是,国共分裂后,他去了上海一趟,看了当时的形势很失望。他从南方回来,有很多日子在屋子里唉声叹气地不说话,很消沉。他最初同情革命,大革命前,跟党的关系很近,最后转了个大弯子,向右转了。张树屏这个人在“九一八”后,日本人进了哈尔滨,他就投敌做汉奸了。为敌人编报,成了汉奸报了,后来当了伪县长,东北解放时做了俘虏。1948年我在辽北学院时,是在四平接到过他一封信。信中说:“你现在一切很好,是革命的,而我却成了阶下囚了。”对前途充满了失望。我当即回了他一封信,这封信救了他。我在信中说:“来信收到了,感到你的情绪甚是低落,解放了,应该高兴嘛!”长春的公安局长是我延安中央党校的同学,我让张树屏持我的信去找他,我对他说,不管你做了什么事都跟他谈,谈得越彻底越好,不会有亏吃的。他就拿我的信找他去了。后来“镇压反革命”时都没动他。这封信真的救了他。“文革”之后,他在青艺的女儿说,他在农村靠打草绳子维持生活。粉碎“四人帮”后,在平反冤假错案工作中,有的重大专案组找他写证明材料,他如实地写了,写得很好。因为他生活困难,政府还给了他一千元钱,他不要,过了不久他就死了。这个人还好,临死之前做了一件好事情。
于森也是要去苏联的人。他们都与《晨光报》有关系。于森的照片我见过,他第一次去苏联走到黑龙江边被逮捕了,军阀要枪毙他,棺材都预备了,没毙了。他说:“这一次死也只有死了。但是,我还是要去苏联。”他在苏联清党中受过电刑。后来此人就无消息了。
晨光报社社长于芳洲是无党派。于的妹妹嫁给了张树屏。他们最早是给《哈尔滨商报》帮忙,后来从《商报》分出来办的《晨光报》。
1924年我进入《晨光报》任副刊《江边》[2]主编,编副刊的还有一个叫范星火,抗战后在河南见过他一次。《晨光报》副刊《江边》,我去之前就有了。这名字没什么来历。在编这个副刊时期,我认识了苏子元、韩乐然两位地下党员,由他俩提供稿件,曾先后在我编的副刊上发表过瞿秋白、萧楚女等人的文章。这些文章也都是从南方通讯中转载的。萧楚女是广州农民讲习所的,从小就跟着毛主席,毛主席很喜欢他。他是黄鹤楼的一个茶房,没进过学校的,居然写得那么好的文章,后来在农民讲习所当教员,不得了哇!
1926年,北伐军进驻武汉时,我因发表一篇欢迎北伐军的文章,《国际协报》把这篇文章用红笔圈上,送到了警察厅,我们就遭到警察的逮捕。当时的五卅运动、反筑路运动,游行声势很大,道外正阳街都挤满了人。《晨光报》都发表文章,大声疾呼支持学生这一斗争。学生运动中扛大旗的叫高寿天,他是党员,是哈尔滨医科大学第一期的学生,学牙科专业的,和于浣非是同期的学生。我的那把吉他就是高寿天经任白鸥送给我的。《晨光报》曾整版发表学生运动的照片,因此警察厅长期对《晨光报》恨之入骨,高其栋[3]要搞我们,我们是他的对头。他们决心想搞掉《晨光报》,他们把我当成了共产党员。因为《晨光报》总经理于芳洲、主编张树屏都是道尹公署一科科长的学生,我们被逮捕后,一科长又运动了道尹蔡运生,由他出面营救。蔡亲赴奉天督军署,亲持证件向哈尔滨交涉,我们被拘留了三个月才获释出狱。我家现在还有一把泥壶,和这件事有点儿关系。这把泥壶就是高其栋的。这是西泠八家之一的陈曼生做的泥壶,他做泥壶非常有名。大概是送给一个妓女的吧,造型是乳形的。壶肚一面镌有“春雷香胸襟豁,望梅兮止渴。曼生”,另一面镌有“戊辰秋逸然轩主人”。壶盖里面镌有“莲记”两字,壶底四个字是“金莲提制”。高其栋放我出来的那天晚上,他就拿着这把壶一边喝着茶一边给我们讲话。东北光复后,我在哈尔滨小市上见到就买来了,留到现在。陈曼生当过县官,是清朝嘉庆年间人。
三
《晨光报》停刊了,出狱后我也就失业了,于1927年8月经青岛赴上海。路费是在《晨光报》时的薪水,那时薪水不按月拿。我手里攒了几个钱够去上海的路费。我从哈尔滨起身穿棉袍,走到青岛脱下棉袍,到了上海过夏,一路上过了三个季节。我是从大连上船,乘“华山丸”去青岛。我的一个旅伴是做“帽子生意”的,同坐三等舱。等船一过青岛,他说:“我不是商人,我是装扮商人的。”闹了半天他装扮成商人做什么也没跟我讲。我到上海时,国共刚分裂,那很恐怖哇!找人都不敢见,找人就说“不在”。你跟询问的人谈话时,其他人就在旁边听着。我去找商务印书馆的人就是这样的。那时的上海看见穿列宁装的人就杀,在马路上看见就杀,是什么也不问的,这情况当时我是不知道。我刚到上海就穿着列宁装的,衣服上缀有镰刀、斧头的扣子,我还在街上大摇大摆地闲逛呢!真是危险哪!
田汉是国共分裂后,从南京跑到上海来的。我考上海艺术大学连吃饭都没有钱,还上艺术大学!我跟田汉见面时流露出我很穷,刚从监狱里出来,没有钱交学费,连吃饭钱都没有,田汉说:“现在还有这样的青年?”他感到我很特别,说我是个“怪人”,所以他才收我。我一到上海住在青年会,因为上海青年会有一个干事去过哈尔滨,我在哈尔滨青年会跟他见过面,所以到了上海就去找他,这个人的名字我不记得了。我找他时他说:“咱们是一面之交。”我住在那里。开始我给青年会画招贴画,画了几天我就离开了。我考入上海艺术大学,学习美术与文学。同年冬季,学校组织的游艺会,不知怎么田先生排戏时就把我添上了,要我演戏我就演吧,这是我第一次演戏。因为游艺会演出的既有文明戏(话剧),又有京剧,故由田汉先生取名曰“鱼龙会”。我在菊池宽著的日本著名话剧《父归》中演父亲。演出在学校引起了很大轰动,看戏的有郭沫若、徐悲鸿、郁达夫、陆小曼、万籁天等。参加“鱼龙会”演出的还有欧阳予倩(饰潘金莲)与周信芳(饰武松)、高百岁(饰西门庆)合演的《潘金莲》,都是文艺界的大家伙,南国社就是从此开始的。我的舞台生涯也是从此开始的。说来奇怪,当时戏剧系的学生倒没有一个参加演出的,而我这个学美术的学生却成为红极一时的话剧名演员了。我也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演戏,票价卖一块钱一张票,很贵的呀!那次演出成为话剧史上一个很奇特的故事,那是开头嘛!看戏的只有一个人是外面的拿票来看戏的,那张票也绝不是他买的。那个人像个大师傅,穿着一身油垢的衣服,这个人看了《父归》哭着走的。徐志摩还写了一篇文章,赞赏演出获得成功。文章中写道:“一个穿油垢衣服的观众,看了《父归》,他那油垢的衣服又沾满了泪水。”这篇文章发表在1927年秋冬间的上海《申报》上。戏演了一半,田汉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很惊讶地看了演出。《人民戏剧》上曾发表过一篇材料说,田汉很惊讶,绝没有想到,他说:“……扮父亲的陈凝秋君的成功尤可记录,恐怕自有菊池此剧以来,即在日本演父亲的亦无有过凝秋者。”我呢,本来不是学戏剧的,我是学文学和美术的,我在哈尔滨就跟俄国人斯切潘诺夫学画,这个人住在南岗礼拜堂东边的一个大楼上。认识他是韩乐然给我介绍的,他跟我学中文,我跟他学画——学西洋画。我学画时曾画过一幅画,画面上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心,心上穿着一支箭,心也飞着,一边滴着血,底下是波浪滔天的大海。这幅画的名字叫《追寻》。我的第一部诗集便由此得名,是我这个时期为追求人生的真谛的一种反映。白俄画家、我的老师伊万诺夫看了很满意,说很有想象。我记得有一天,我去秋林附近这位老师家学习俄文,在回来路过南岗的时候已是夜里了,一个俄国乞丐在那里拉琴,天下着很大的雪,我站在那里听了很久很久,路上行人稀少,很宁静,我即兴写了一首诗,我把仅有的两角钱给了他,他还给我立正,他给我留下的印象久久不能忘却。在上海艺术大学我也是学画的,也不知怎么弄的,叫我演戏,我也不知道我能演戏。在《父归》中左明演大儿子,陈白尘演二儿子,唐叔明演女儿,周存贤(四川人)演母亲,我演父亲。这个戏的剧情是:一个父亲有一大堆孩子,他对孩子不负责任、不教育。他在外面胡闹,做生意,搞马戏班子,多年后落魄归来,他的二儿子就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的成长全凭自己的努力,拼死拼活地干才成长起来的。你,做父亲的一点儿责任都不负。”后来,父亲又离家出走了。
我演父亲,因为我有这样一段经历。我从家乡出来到哈尔滨《晨光报》做了编辑之后,我父亲到哈尔滨找我,我正在南岗画画,都没让他进我的屋。我跟他谈了许多关于哈尔滨学生运动和高其栋的事,他越觉得儿子大逆不道,反叛了。我们俩从道外走到许公路,就是现在的东北烈士馆附近,我说:“我往这边走了。”他说:“你回家吧!”我说:“我不回去。”就这样把父亲撂在马路上了,他怎么回去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对父亲这样无情呢?因为小的时候闹得很绝。我很小他们就给定了亲,把我的表妹许配给我,她比我小一岁,我见过一次面,没有印象,听说长得不怎么样。我听到这件事,很不高兴。从此,我每天放了学,就跑到离学校不远的一片大坟地去躺着。每天每天都这样,直到天黑才回家。我就想怎样对待他们,怎样离开家,离开家之后我怎么办,怎么学习,一辈子的事情我都想到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是这样度过的,回家就跟他们吵。那是一个冬天,我一进屋,父亲让我脱掉棉衣,只穿一件小裤褂,父亲说:“你到街上跪着去!”我就在街上跪了几个钟头。那时我就想了,我要离开家。父子应该说是人际关系中最亲密的吧,但是遇到矛盾的时候,触动了最顽固的封建礼教尊严的时候,还是你是你,他是他。这是极深的教育。
我离开家乡以后,跟任何朋友不谈家里的事,我在北方就说我是南方人,在南方就说是北方人,不认乡亲,我很讨厌乡亲拉帮结伙。为什么田汉对我那么感兴趣?就是因为我有这样的经历,再加上我刚从哈尔滨监狱出来不久就来到上海。有这样的经历,演《父归》时的感情就不得了啦,就像决了口子一样,要说演剧技术我没有,我没有学过戏剧嘛!就是生活整个突出出来了。因为有这样的背景,所以演得那么成功。徐志摩的文章说:“只有一个观众哭着走的。”我就演过一个观众的戏。那时的精神真是特别,不怕一个人没有,一沾艺术的边就很严肃。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武者小路实笃看了演出之后,芥川说:“在日本从来没有人演得这样好。”这个戏演了四十多分钟,陆小曼就哭了四十多分钟。戏散后,她跑到田汉的办公室又哭起来了。哎呀,她简直哭哇哭得没治了,那不是看戏,不知怎么触动她的感情了。
演出是在一个礼堂里,舞台口比一间房子宽一点儿,幕布是用被面拉上的。那时,什么也没有,所以在话剧史上是一次极特别的演出,成为永久的笑话,有名的笑话!我演过《父归》之后,唐槐秋、顾梦鹤他们就模仿着背我的台词,赵丹是不知道这一次演出的。
1928年南国艺术学院放春假去旅行,去玩,到了杭州才想到演戏。田汉先生说:“哎,我们演演戏好不好哇?”大家表示同意,现让田洪回上海取东西。我们当时住在李公祠。一天晚上,他们正在讲鬼的故事,讲得正起劲的时候,我推门进去了,以为真有什么怪东西跑进来了,把有的女同学吓得要死,原来是一场误会。田先生根据这些就编写了《湖上的悲剧》。他是在西湖上的一只游船上开始写的这个戏。天下着雨,田先生写着写着就说想喝点儿酒,就凑钱买酒,又没钱买下酒菜,就先买了两瓶酒。好,两瓶酒喝完了,还想喝,可是没钱了怎么办?拿瓶子去换,小资产阶级爱面子,自己不好意思去,就请船夫去换。田先生写《湖上的悲剧》没有打草稿,就直接刻在蜡版上,刻好了就印刷,印好了马上就排。田先生真是少有的快手哇!几天就写出来了,边排边修改。实际上,这个剧本最后是集体创作,它集中了大家的智慧。南国艺术学院从这就开始演戏了。
我在1927年到1928年,在上海艺大学习时,常给太阳社写诗,署名陈凝秋,太阳社刚创立,我就给他们写诗,给他们写了很多诗。我的长诗《追寻》就是在这里发表的。其后,泰东书局以同名出版了单行本诗集。那时潘梓年在上海霞飞路办了一个潮山书店,出个刊物叫《潮山》(半月刊),也为它写过诗。我还见过潘梓年一面,给他写的诗有一首是《一朵小花》,意思我还记得:
我是春风带来的一粒种子,
被丢在阴幽的坟地,
我悄悄地生长,
我悄悄地开花……
总是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注意的一个小小的生命。这些东西是很伤感的。
当时我住在吕霞光家里,他家就在上海艺大对面。他是个阔少爷,学画画的。我住在他家地板上。他老是问我海陆丰彭湃的事,我不知道他是善意还是恶意,我便搪塞地说不知道。他说彭湃闹得很厉害。那时,主要是读了很多高尔基的作品,尤其是读了《我的童年》之后,在思想上受的影响最大。那是1928年冬,当时我的思想很苦恼,因为不能跟任何人商量,所以我第一次离开上海回哈尔滨,没有跟任何人闹翻,没跟田汉辞行就走了,这是很不通情理的。在田汉的脑子里一定产生了疑问,在他看来,我走是自由主义,恋爱问题。我向往十月革命的苏联,萌生了去苏联的念头。我到了哈尔滨,没地方住,任作田(基督徒)在道外办了一个“寄宿舍”,他帮助我住在青年会的寄宿舍。他在同记工厂做业余教育工作,跟武伯祥很接近。他把我介绍给武伯祥当秘书。当时的工作就是他讲他的经商经验,每周讲一次,由我整理,打算出一本书。我已经给他出了一本书。他讲我记,然后在文字上顺一顺。
我记得同记工厂在成立纪念会上,武伯祥叫我弄个戏,我排了一个罢工的戏。哎呀,看的人说:“工厂成立嘛,看了罢工的戏,真丧气!”我排的戏可能是个法国的剧本,我记得同记工厂俱乐部的墙上挂着一个有一人多高的“劳工神圣”四个字的大匾额。武伯祥看了戏,没有发火,也是怕揭下这一层欺骗工人的面纱吧!
当时因为找不到去苏联的关系,又不能对人说,怎么找呢?有时间我就学俄文,学画画。后来,我在陕甘宁边区开参议会时,碰到一个同记工厂的工人,他跟我讲述了他去苏联的事,他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他就是同记工厂的地下党员,在同记工厂有党的组织,其实去苏联的关系就在眼前呢,可是我当时是不知道的。
任作田那时还不到五十岁,他是东北救亡总会的,开针灸所维持生活。他帮过我,有时还给我几块钱。新中国成立后,我在沈阳东北文联时,接到他死的讣告。我们是前后脚从延安出发到东北的,到了承德,他的气管炎病犯了,在承德跟部队分开去沈阳治病的,他家住北陵。
在哈尔滨待了几个月,因为没有去苏联的可能,于是于1929年1月我又回到上海。田汉写的《南归》,他是在读了我的长诗《追寻》以及听了我的经历之后,依据诗里的情绪创作的。那里不是有那么一句“黑的森林,白的雪山”吗?我怀念北方啊!我写《追寻》的主题歌,就是河北省霸县的背景。那时上学,有一个姓谢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在城里读书,名字叫小婵,她的哥哥是我的同学。这个小姑娘在路上常常碰到,也没说过话,碰到就笑一笑,印象很深。为什么家里订婚我坚决反对呢?背景就是这个人,她在我的心中。《追寻》里有不少诗是怀念她的,《紫色的歌》中的第一首长诗也是写她的。哈尔滨当时有很多人会背,这感情真深入哇!可是我始终跟她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却默默地、偷偷地爱着。她个子不高,梳着一条长辫子,前边有刘海儿,有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
《南归》的女主角是吴似鸿,其中有“吊破鞋”一场是很有名的,人们当笑话讲,说鞋破了扔了就得了,干吗还吊破鞋呢?我记得《吊破鞋》的诗句里有:
鞋呀你破了,
鞋呀你破了,
你同我住过冷酷的监狱,
你同我涉过万里重洋!
…………
写这首诗的那一天,我完全是落魄的,刮秋风,树叶子唰唰地响,这首诗很别致。《南归》的主题歌,就是前年(1979年秋)游香山时任震英同志背诵的:
模糊的村庄迎在面前,
礼拜堂的塔尖高耸昂然,
依稀辨得五年前的园柳,
屋顶上寂寞地飘起炊烟。
耕夫踏着暮色归来,
我伫立在伊的门前,
月儿在西山沉没,
我凝望蛋白的曙天。
…………
好像我离家三年小婵就嫁人了,不久她就死了。于是我就追到她的坟上去,坟旁一棵树,树低着头,坟旁有一条小河,河旁立着一个骷髅低着头,骷髅就是我。这就是初恋的印象,我写的是梦境,诗是很痴情的,很深沉哪!所以田汉读后认为写得好,也非常伤感。实际上说起来,赵丹说的什么“体验派”呀,是瞎起名字。我的戏一方面是从生活中来,诗的意境很浓,人还没有出场呢,情感的气氛充满了剧场,是这样成功的。我在哈尔滨就写诗,我的表演有人说很特别,没别的,就是诗和画的结合。诗即情感,画即造型。我演戏都是我生活经历中的概括,以生活为依据那样创造出来的,当然别人无法学到,而且当然是特别的。赵丹在他的《地狱之门》里说了那么多,都没有说到要害处。我的这个经验从来没跟别人谈过,为什么我的演出风格是那样子呢?就是这么来的。
赵丹说我演的《雪的皇冠》演得那么神气,我没有什么印象了,他那是在做文章编小说吧。也许反映到他脑子里就是那样子,但他是不知道怎么来的,其实那就是诗嘛,那是我用诗的想象啊!现在有的演员,你讲这些他都听不懂啊!怎么,诗会渗透到戏里,渗透到表演里去呢?我创造每个角色的情感、造型,都是从这里来的。所以,今天的演员,他不在诗上、文学上用功夫,哪里能演好戏呢?要不然有人说,我身上有特别的东西呢!所谓特别,就特别在这点上。而且我的生活经历,从小到现在一路过来,想想看,谁受到过那个呀!上苏联去,为了这个念头,我去过两趟哈尔滨,但是我跟谁都不能谈,不能商量,田汉都不知道。等我从苏联回来,阳翰笙说:“这个家伙真了不起!他就那么走去了!”他很吃惊地说:“追求真理,情愿牺牲一切,真是不得了呀!”但是在感情上窝了个对头弯,人家革命者到了苏联受欢迎,我到了苏联坐监狱,这怎么说呀!到了延安我还是不能跟任何人谈这件事。这种感情什么人能受得了哇!坐张作霖的监狱,坐国民党的监狱,也坐苏联的监狱。
新中国成立之后,我为什么不回家呢?因为找不到人了。霸县在抗战时期打得最残酷啊!至多回家能打听一些什么人哪一年死的消息,家人是无法找到的,所以也就不回家了。母亲在我九岁时死的。当时母亲死时我不知道哭,就以为她躺在那里睡觉一样,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人就躺在那里。母亲是得了产后症死的。
到晓庄师范演出,记得是个光着脚的农民致欢迎词,临时用木板搭的舞台,没有电灯,也没有汽灯,只是在台前点一排蜡烛做照明,唐槐秋打着打着就打到台下去了。那天下着雪,吃的用脸盆装的白菜猪肉。演着演着见一个持枪的农民下岗回来,演到半夜12点了,我们说太疲倦了,不能再演了,观众说:“不行!我们不走。你们疲劳了你们就睡,我们在这儿等着。”没法,得接着演,我们演《南归》。我就是用演《南归》的手杖拍了一张照片。
1929年春天,田汉看到了我从哈尔滨带来的一幅水粉自画像,他对这幅自画头像很感兴趣,产生了演《莎乐美》的念头。他说:“很像约翰的头。咱们演《莎乐美》好不好哇?你来演约翰。”后来找俞姗,她当时在国立音乐院学声乐,声音好,还有唱昆曲的基础。她演莎乐美这个角色是演得很成功的。没有俞姗是演不成《莎乐美》的。俞姗人很好,剧照登在《良友》上面。在戏里我骂莎乐美她们,后来把头割下来,放在盘子里,莎乐美就抱着盘子对这个头说:“约翰,你再也不能骂我了吧!”《莎乐美》是田汉导演的,他躺在床上大声读《莎乐美》的台词,这是为了在排戏以前先体会体会每个角色的感情。《未完成的杰作》是英国人斯蒂芬·费利浦写的,孙师毅翻译(此人在电影资料馆做顾问,“文革”期间死了),是写达·芬奇画《最后的晚餐》。在画家的认识中,好人永远是好人,坏人永远是坏的。因此,他在意大利米兰教堂唱诗班里选了一个健美男子做耶稣的模特儿。等过了二十年之后,他又在监狱里选了一个判了死刑的最凶恶的囚犯做犹大的模特儿,结果这两个人是一个人,他的杰作也就永远完不成了,他的幻想破灭了。
唐槐秋演第六号犯人(万籁天也演过),这也是在南京演出的。那次还演出了《第五号病室》,是在民众教育馆演的,票价一元,不对号,谁去早谁坐在前面。何应钦以为能给他留前面的座位,可我们是谁也不给留,他带着警卫人员一大帮,只好站在后面看戏,国民党蒋梦麟教育长(陶行知拉他们去的)都去看了戏。
陶行知当时跟冯玉祥很接近,在他的屋子里挂满了冯玉祥的画,冯不会画,画的都是大兵画,画的什么洋车夫哇,还题诗呀,有诗有画,通通是外行画。因为第二天我们到燕子矶去,他就叫冯玉祥的师长开车送我们去玩。那个地方是一条小路通往矶头,像个翅膀一样伸到长江里头去。那个地方很险要,路牌子写着:“死不得!”“想一想!”就是人到那里就想死,就想跳崖。南国社这次赴南京演出《莎乐美》《南归》《未完成的杰作》等戏,我在《莎乐美》中演主角约翰,蔡楚生演犹太人,金焰演叙利亚少年,郑君里也参加了演出,演什么角色想不起来了。田汉在燕子矶给我们讲了个故事:那时正是讲个性解放、婚姻自主的时代,有一个师范的男学生爱上了一个女学生,因为男的未向女的做任何表示,女学生一点儿也不知道。有一天,他就到燕子矶跳进长江自杀了。在他身上发现了写给那个女生的遗书,就是因爱她而自杀的。这个女生也真痴情,她就到燕子矶小学去教书,她每天到矶上去凭吊,这是产生在北伐时期的一个故事。
第二天,陶行知陪同我们步行到城里,路上吃早点,吃的醪糟。我到哈尔滨还跟他通过信,陶行知在回信中还勉励我写诗歌。在上海,陶办上海工学团的时候,我还去看望过他,那时当局很反动,党派了人暗中保护他,晓庄师范后来被国民党查封,捕了几个人。抗日时陶在四川,他是留美的著名教育家。
还记得这么一件事情:田汉写了《孙中山之死》准备在南京演出,国民党禁止,但不好说呀。那时的宣传部长戴季陶、副部长叶楚伧用请客名义请南国社,在宴会上讲:“孙先生刚故去不久,跟孙先生一道的人都健在,如果演得不像反而不好。”这个戏的剧本用孙中山先生的原话骂国民党背叛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田汉的倾向非常清楚,孙中山提倡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但蒋介石在孙先生死后实行的政策显然完全背离了三大政策,田汉先生把孙中山的演讲原话都用上了。洪深演孙中山,当时费了好大的劲找孙中山的唱片练习,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的,这就触怒了南京当局。
那时,我们住在民众教育馆,打地铺,外面下大雪。演出后,我接到中山大学的学生来信,信中说,当时学校正准备期末考试,但很多学生还是来看戏了。看完戏跑步回学校,不知是怎么回去的,像喝醉酒似的。当时一个叫杨秀鹤的中山大学校花,她也参加了这次演出。说来也奇怪,我不知怎么一下子变成名演员了。这就是中国话剧的初期阶段。
就是那一次,我演《南归》唱歌,星海拉小提琴伴奏。在休息时,我俩到南京城墙上去玩,星海说:“你写歌词,写了我给你谱曲。”这是我俩最早说起写歌的事。那时,他还没有去法国,是刚刚来到上海到南国社帮忙,不算南国社正式成员,他是一个没有工作的流浪青年。我俩还到秀山公园的一棵柳树下练《南归》的插曲,这是我最初跟星海认识与合作。这首歌是张恩袭(张曙)谱曲,他当时在上海艺大音乐系学习,在南国社田汉唱京戏“我好比笼中鸟……”就是张恩袭拉京胡的。他在抗战后,在广西桂林被敌机炸死了,他的大女儿也是那次被炸死的。
四
1929年夏,因为我不愿演《南归》,觉得哭哭啼啼的没有意思,我又多年向往十月革命后的苏联,一心要去苏联。我跟田汉先生发了脾气,才又离开了上海回哈尔滨的。那时左联还没有成立。当时,洪深和我的好朋友左明都劝阻挽留我,我的思想上是很锋利的,我要做一件事,就怕的是做不成,我要做的事情就非做到不可,这完全是性格决定的。记得当时的情景,南国社刚从外地演出归来,我提出不演《南归》了,这个戏是田汉先生写我的。他们答应了,但演出时又演这个戏,气得我转身就走,买好船票就回哈尔滨了。那天,那场《南归》是由左明“钻锅”替我演的,后来就停演了。
到了哈尔滨,我迫不及待地提着一把吉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就来到了满洲里。下车后,人家都找亲戚朋友,住旅店,我身上分文没有,到哪儿去呀?谁也不认识。我就茫然地坐在马路边的凳子上,什么也不想,也不知道愁,像看风景似的,饿着肚子坐在路边。正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青年,他问:“凝秋先生,您到哪里去呀?”我一看,他原是我在哈尔滨第六中学教书时的学生,中国父亲、俄国母亲的混血儿。他接着问我:“什么时候来的呀?”我说:“刚来呀!”他问我住在哪儿,我说:“还没地方住。”他说:“您到我家住吧!”这样,我就暂住在他家里,我才活下来了。但是,我想久住也不是办法,总得找点儿事做。有一天,他家那个看院子的老头死了,想找一个看院子的,我得知后便说:“你们别找了,我给你们看院子,我也没有什么事。”我看门,早早就把门关上了。院子里有个开药铺的日本人,一次跟我说:“你教我夫人学中文好不好?”我说:“好哇!”这个日本人当时不了解我,对我产生了怀疑,不知我是从哪里来的。有一次,我在他家里吃饭,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他,我是哈尔滨《晨光报》的。这时,警察也对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注意了,差不多每天都来敲我的窗子。饥饿、失业一直缠绕着我。同院里还住着一个开百货商店的山东人,叫单才臣,他从海参崴做买卖回来,这个人很同情我。天冷了,屋子里没火,又没御寒衣裳,他就从铺子里拿来一件新大衣给我穿。
后来,我租了一间小平房,是个做皮货生意的苏联犹太人的房子。他很像中国人,黑头发、黑眼睛。我每天晚上不吃饭,只喝一杯茶,吃几片饼干。屋子里没有火,冷得要死,无奈,我每天都得在睡觉前耍一气哑铃,全身热了,才敢钻进被窝里睡觉,不然,会被冻死的。有一天没吃的,连饼干也没有了,屋子冷,睡也睡不着,肚子里没有食,咕噜噜直叫,外面又下着大雨,北国的秋雨可凉啊!平时,我一回到屋里就弹吉他,这一天,弹吉他也不行了,怎么也睡不着。外面不停地下着大雨,屋内只有我孤独一人。面对秋雨寒壁,在这孤寂的、空空荡荡的小屋里,我一肚子苦闷跟谁去倾诉哇!那是半夜里,快12点了,我像发疯似的就跑出去了。也不是去找谁,就是在屋子里待不住了,索性在路灯底下站着,哗哗的大雨浇着,无所适从,我是那样的茫然。正在这时,单才臣从这里经过,他惊异地问我:“你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他问我吃饭没有,我说:“不吃了!”就好像跟谁赌气一样,也不找人借钱,这是一种感情发泄呀!他见状就说:“不吃饭哪行啊,走!”就把我拉到一家小烟酒店里,给我买了面包、牛奶。吃饱了,我俩就各自回家;我又回到空荡荡的小屋,蒙上被子睡了。等我1933年最后一次回到上海,有一天,在上海跑马场那里看电影,刚走出电影院,碰见了单才臣。我说:“好久不见了,到我那儿去吧。”他说:“我还有点事,不去了。”就那样分手了。我真觉得奇怪,我与他也没有通过信,他怎么能来上海呢?
我每天像上班一样到火车站去,目送着穿越中苏国境线的国际列车。那时每周有两次,没有一次我不是迎送这趟列车的,真是心急如焚哪!想到为什么我就不能登上车前往苏联呢?车的影子消逝了,我很怅惘,很难受哇!怀着十分烦闷的心情,彷徨在林荫道上。
我每天背着画箱上街画画、写诗。但是,怎么写也转不过调来,老是那一套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以后,我写一篇撕一篇,画一幅画也是充满了幻想的。我画过一幅三四尺高的大油画,画一个在全黑的背景下,好像从空中掉下来一样,一个膀子露在外头,胸也裸露一点儿,手里提着骷髅,标题是:“我回来了,我没有带来任何东西,只有人世的悲哀!”我自己很满意这幅画,它很代表我当时的思想。这幅画叫《归来》,是1929年画的,曾在哈尔滨青年会挂过很久。
这些东西在满洲里期间,才在思想上逐步开始明确,把这些东西否定了,对自己来了一个全面大否定。我怎能不否定呢?连《紫色的歌》也否定了。
那时,我去苏联的思想越来越坚定了。我坚决要走此路,若走不通,我宁愿殉于此路。但是,目前还去不了。无奈,只好暂时回哈尔滨了。有一个叫陈继瀛的邮局局长,对我的困境寄予同情。在他的帮助下,搭邮车把我“邮回”哈尔滨的。途经海拉尔时,我下车住在一个工棚子里,吃了五分钱一斤的羊肉。当时我想背着吉他从这里往苏联走,走着走着,在山里看见一个人,便朝他跑去,不认识路,山上又无人,想问问路,那个人被惊愕地吓跑了。
就是在这一次,我要回哈尔滨正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王洛宾来到了满洲里找我,他也要到苏联去。后来我在哈尔滨和王洛宾见面时,他说,那时他在满洲里,出了街碰上一个放羊的,他拉过放羊人的粪杈子,就往苏联境内跑,跑着跑着,遇见一个苏联红军,拿枪逼着他喊:“回去!回去!”我和葛洛1956年赴苏联考察歌剧,途经满洲里时,曾去寻过当年的足迹。当年的人和房子都不见了。
苏联去不成,说什么也不能回南方,所以回到哈尔滨后,就坚决不离开哈尔滨。这一思想转变是一个极不容易、不寻常的过程。当时的思想是十分苦闷的,反映在创作上更是如此。特别苦恼的是无法摆脱旧的情调,当时虽也写诗、作画,自己看了这些陈旧的老调,气得我全部撕掉,从此搁笔,既不写也不看了。自己所追求的一条新的生活与创作道路无法走下去,在迷惘之中还一时不能理出个头绪来。那时左联尚未成立,文艺界很混乱。我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在公园里漫步、静坐,在秋风落叶中想着一切,想到眼前的窘境和人生未来的道路。
在否定中试图闯出一条新路。1930年在哈尔滨时,根据《北归歌》中的意境,写话剧《北归》时就已开始否定自己了。在此剧中,一种新的思想已表现出来了。从1928年,我第一次回哈尔滨,这种思想就开始朦胧出现,后来越来越明确。《北归歌》中有这么几句:
在海的那边,
天是那样青,
那常年飘着雪的北国,
有企望着的眼睛,
…………
这首诗是1929年在吴淞口写的。有一天,我们到吴淞口去玩,游泳,有田汉、吴似鸿,别的人想不起来了,我写了《北归歌》。这首诗就是神经病啊!在空中有一双盼着我回去的眼睛,哈哈!天空就两只眼睛,这样的想象真怪!那天,吴似鸿还拍了一张照片,裙子被风吹得飘起。这张照片曾发表在《良友》上,作为赵元任《叫我如何不想她》歌曲的插图。
话剧《北归》中女主人公李玛丽唱道:
千尺流水百里长江,
烟波一片茫茫。
离情别意随波流去,
不知流到何方……
随后,男主人公就唱“在海的那边”那首歌。《北归》的剧情是:流浪人到了北方,找他的爱人。后来,两个人的关系破裂了。临走时,男主人公说:“我可以到工厂去,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凡是有人的地方我都可以去。”这样,他就走了。这并不是出于落难,这是一个人在寻求人生的真谛。《北归》是两幕剧,《父归》《南归》都是独幕剧。《南归》的主题歌是写的梦境,那时的感情是很深刻、很浓重的。
回到哈尔滨后,我曾跟我的好友金剑啸倾吐了我对十月革命故乡——苏联的向往之情,立即唤起他在感情上的共鸣。从此,我俩便常去马家沟花园或道里公园,或散步或躺在草地上,秘密地研究去苏联的途径。我在闲谈中问他是不是党员,他不否认,也不做正面回答,但向我讲起了一个外号叫“鸽子姑娘”的梁白波在上海艺术大学介绍他加入CY(共产主义青年团)的事,好像他们曾恋爱过,在言谈中流露出对“鸽子姑娘”的无比怀念之情。这位痴情的画家,他当时的表情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记忆的沟壑中。有一次,他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冲冲地对我说:“我有个好朋友,他叫姜椿芳,他会帮助我们想办法去苏联的。”我听了以后,迫不及待地要他领我和姜椿芳见面。记得我们是在道里俄国公证人事务所见面的。此人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性格文静,说话慢条斯理的,待人十分诚恳热情。见面后,觉得这人有些面熟,我的印象是在1929年上海大戏院普希金纪念会上曾见过他一面。因为我曾翻译过一些苏联歌曲参加了那次纪念会。大概就是那次会上见过他吧。
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天,在道里公园一进门的椅子上,我跟金剑啸谈论当时时局的变化,他说:“日本帝国主义来了,咱们怎么办?”我说:“到苏联去!”为什么要到苏联去呢?当时主要考虑,抗日是肯定的,但是我们拿什么抗日呢?什么也不会。文的不行,武的也不行。要抗日总得搞武装斗争,拿这一衡量自己就感到不行,在那时,只有投到军阀队伍中去,如这样做,那不就是无谓地牺牲吗?这会有什么意思呢!我们考虑不能干那种事情。当时金剑啸也是这样认识的。
从那之后,我俩就常到马家沟花园里,躺在草地上谈论这些事情,准备如何走。我们谈得很多了,我也曾和舒群谈过要去苏联的事。舒群说他去过苏联,到过莫斯科。有一次剑啸说:“有一个机会:最近有一批湖南难民到边境绥芬河去,可以搭那个车,不用买车票。”于是我就张罗着去绥芬河。在这个时候,剑啸说:“我不能走,受家庭牵累走不了。”但是,他仍在帮助我,办法就是找姜椿芳。有一天吃饭时,我们到道外松花江航务局,我与剑啸到姜家,他刚刚吃完早饭,说了几句,没具体说。几天后,约在1931年10月间的一天,剑啸通知我说有车,我便马上乘车去了绥芬河。我现在想想,这些人绝不是难民,可能是党往边境输送搞武装的干部,连家属在内有一火车皮。什么问题使我这样想的?到了绥芬河住在旅店里,我找到熟人就搬走了。他们住了几天我不知道,这中间我也没见到他们,若是普通难民,绝不会在旅店里住那么久的。
在绥芬河期间,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苏联人,我用俄文问他:“去苏联要有什么手续?”他说:“你到苏联领事馆去问问。”领事馆的门岗是中国人。我有一天自己就闯进去了,接待我的是涅里尼考夫,他是翻译官,莫斯科东方大学曹靖华的学生。头一天我们谈得很好,还跟我谈了曹靖华翻译的《聊斋》,他说:“你的想法很好,我们很愿意帮助进步的青年,我给你问问领事怎么办。”我从领事馆出来回家,警察局稽查处已到我的住处逮捕我去了。那时,我认识一个地亩局姓王的朋友,我们是在哈尔滨认识的,我的住处就是他介绍的。他出面到警察局说我是他的朋友,原在《晨光报》的,这才了事。
过几天,我又到领事馆去找涅里尼考夫问结果,他是这样回答的:“你没有中国的护照,我们不能发入境证明给你。不过,你还是可以去的,我用个人名义写封信做证明。”就这样,他根据我们的谈话,用打字机打了一封信,有日期,有他的签名。这时,我到绥芬河已经很多日子了。可是从绥芬河到东宁去还有很长的路程,还得坐车。我拿着他的信,就往东宁去。没几天,坐马车在路上又碰上了难民,就跟他们坐一个车,而且不要我花钱。难民们也不知我住哪里,这就不是一般的难民了,他们雇的车让我坐,一直到了东宁住在旅馆里,我又不见他们了。这好像是有组织有安排的,绝不是偶然的,像有意安排帮助我一样。
在旅馆里,我身上还带着百八十块钱。旅馆老板说钱得换,要我把钱交给他们,到了苏联那边再去领。他们给我领路,由领路人负责。领路人是经常过来过去的,边境线上的情况他很熟悉。旅馆老板也不知道我要去苏联干什么,我也没跟他们说。
那天我买了十几个杠头[4],穿了一大串套在脖子上。天黑时,领路人与我便出发了。走了十里路左右,走到一个山头上,有一家农民,他敲门进屋说了几句话,好像向农民打听苏军换岗没有,这是山顶上边境的最后一家中国人,然后我们过境了。走着走着我们就听见苏军打口哨,好像他们发觉有人了,我俩在山背后趴在草里,躲一会儿,就听见有人骑马带猎犬,从我们附近跑过去了,没有发现我们,我们继续往前走。第二天拂晓,我们就到了苏境内的“安全”地带——尼克鲁斯,这是进入苏联境内的第一个小镇。我叫领路人带我取钱去,走到一个大木头门时,领路人说:“就是这家。”正在这时,有个边防军放哨的走过来了。领路人说:“快走吧!‘格伯喔’(边防军)在那里。”于是钱也没领得,我就问:“‘格伯喔’在哪儿?”就直冲“格伯喔”去了。到了“格伯喔”机关住所,到那里我拿出涅里尼考夫的信,他们看了信很客气,很热情,跟他们一块儿吃饭,晚间就睡在那里。中苏国境线原来不那么严,可是九一八事变后,苏联远东边防突然吃紧,往返过境才严格起来。过了两三天,便把我送到伯力上级机关——远东边防军司令部去了,到那里就被关起来了。当时我感到迷惑不解,为什么关我呢?这件事是我最大的教训,我看是没有再这么主观的了。这在我的心灵上造成的伤痕是极深刻的。
过了几天,苏联人把我叫去,由王佩宣做翻译,问籍贯、姓名、受过什么教育、哪个学校的、职业等,问得很详细。在南国社演的什么戏,内容都问,做了详细记录。问了有四五次,每次都问这些内容,目的是对照几次谈的内容,有无虚假。我什么都跟他们谈,后来,王佩宣嫌麻烦了,让我不要跟他们谈了,说他们不懂中国的事情。
最后一次谈话时,说我是“国际间谍”,我冷笑,满不在乎地说:“国际间谍?”或者你可能这样想,“国际间谍”怎么会这样愚蠢呢?我到了苏联境内第一天就找“格伯喔”的机关,这讲得通吗?你们用脑子想一想,没有这样愚蠢的人吧!王佩宣问我:“王明、康生你认识不认识?”我说:“不认识。”并反问他,他们是什么人。他说是几个学生。其实是驻第三国际的中国代表,当时都住在伯力。那时,刘少奇、林伯渠、吴玉章、杨松等同志都住在那里。就是在这一天,王佩宣问我:“我打听一个人你认识不?此人一脸麻子,讲话哇啦哇啦的(指周保中)。”我说不认识。他说:“你早来一个月就好了,什么事都没有。”谈话到此,以后再也不问我了。我说:“你们调查去,上海、哈尔滨都有你们的领事馆,还有党的组织,一查就清楚了。”我很不耐烦。在那里每天一人一块黑列巴[5],一碗大马哈鱼汤,里面有一小块咸鱼,饿得难受。
快到一个月的时候,就把我转到正式监狱里去了。里面什么犯人都有,什么行业的都有。我没手艺,就打草绳子。到那里做工,面包管够,能吃饱肚子,里面有小卖部。有一天,一个乌克兰犯人是个小偷,跟我套近乎,装得很亲热,俩人靠得很近。我在毛衣兜里放着眼镜,他两手一夹就把我的眼镜夹出来,放在他的毡靴筒里了。最奇怪的是,我看见了还装不知道。待会儿,他出去到小卖部换了很多面包回来,他说给你一块大的吃,我心想这是拿我的眼镜换来的。我在这个监狱里待的时间最长,心情很安稳,也不着急。一个苏联人对我说:“你可以请求离开这里。”我就笑而不答,心想,我才不请求呢!
这个监狱是一个八九米大的房子睡二十几个人,头脚交叉,上下两层。冬天睡在水泥地上,没铺没盖的。越想越感到窝囊,我的满腔热忱被浇了一桶冷水,我的热情一下子降到冰点以下,真憋气!后来有了结论,让我回国,那些苏联犯人很热情,听说我回中国,纷纷给我茶缸子、毡鞋留作纪念。与我同道回国的有日本人,鄂伦春人。这个鄂伦春人汉话讲不通,他是误入苏境的。他和我们一起走到边界时,对苏联红军说声:“再见!”红军说:“怎么,你还想再回来?”夜里,我们走到一个山坡上休息时,那个日本人很害怕,离我们老远的。苏联边防军很熟悉中国边境情况,过了一个山沟就是中国边境,看着我们过了境,苏联边防军走了。我们在天还没亮时,坐在山坡上休息,等天亮时,就到了绥芬河了。到绥芬河没吃的,就开始要饭了。第一次要饭,不知说什么。走到井边上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打水,我走近他问:“有吃的吗?”他指指苏联方向说:“你是不是从东边来的?”我点点头,他说:“你跟我来。”就到他家里去了。见桌子上放一个一尺左右长宽的大列巴,他用刀割一半送我,我道谢后就走了。这个人是个知识分子,很同情我。在这举目无亲、人地生疏的小城镇无法生存下去,我决定要徒步讨饭重返哈尔滨。我没敢进街,也没去找熟人,就直接进山了。足足走了半个多月的山路,在那人烟稀少的丛林里,是难遇到人家讨得一点儿吃的东西。晚间实在走不动了,饥寒交迫,索性倒在雪地上,昏昏沉沉地就睡过去了,险些被活活冻死。在山里要饭时曾碰上几个人:一个是晒粮的老头,问他有吃的没有,我说我是走道的[6],他便把我领到他家,给我做了锅小米软饭,吃了几大碗,就在他家热炕上呼呼地睡了一觉。下午两三点钟醒来,就把在苏联监狱临走时苏联人送我的一双很好的毡筒靴给了他,作为酬谢,我就走了。
第二天,正值正月十五元宵节前,走到一家屋前,见一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在门口晒太阳,便问她:“你们家里有吃的没有?”她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是走道的。她让我等等,便进屋拿东西去了,拿出了一大卷干煎饼给我,看得出这个小孩是非常同情我的。我就拿着边走边吃,渴了就扒去雪的表面有灰尘的地方,吃口雪,咬一口煎饼。再往前走就没有人家了,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深一脚浅一脚的,有时掉进小河沟里。等我走到再也看不到人家了,煎饼吃完就断粮了,也还是黑天白日地走,走不动就倒下来睡一会儿,起来再走。两天多没吃到一口东西,到第三天黄昏时,还没见人迹,脚腕子也走肿了,走起来一瘸一拐的,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怎么办呢?那一天,太阳快要落山了,我拿着一根破棍子,穿着破棉袍,继续在雪地里迈着沉重的步子走着,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又很疲乏,我有些伤感了。当时我想,这样一倒下去就死了,可见死是很容易的,也没什么恐怖,只是别人看见随便踢他两脚,像个死狗一样,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生前有什么理想,他是为了追求什么而死的,这是最大的遗憾、最大的悲哀呀!这就是陈凝秋哇!我想无论如何也得活下去!这时,我看见远处山顶上有一小屋,喜出望外,我拼命往上攀登,谁知走近一看,原来是个没屋顶无人居住的破房子。多叫人失望啊!我的双脚顿时就觉得加重了几十斤的重量,于是又走哇走哇。在路上遇到一些在山上干活的人,他们向我这个陌生的过路人投来了同情的目光,并把我领到他们的工棚子里,又给我吃的,我一顿吃了七个玉米面大饼子。半夜里,我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我听到这些干活的兄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我了。一个说:“你说他是土匪呢,可又不像。”另一个说:“你说他是要饭的?我看也不那么像。”最后有一个人悄声说:“我看这个大个子准是从东边[7]来的!”第二天,他们贴了一锅苞米面大饼子,让我吃了早饭,还包了一大包饼子让我带在路上吃。这样我就得救了,活了下来。离开这个工棚,我又走了两天就到了小绥芬。实际上我在山里迷了路,转悠了半个来月才走到这里。初到小绥芬,找什么人呢?可又谁也不认识。一见远处有个小礼拜堂,我就进去了。人家做礼拜,我也跟着做礼拜,人家唱诗,我也跟着唱诗。等做完了礼拜,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样子的人,我就跟他搭话。当时他就拿出两毛钱给我,把我领到一个孤老头家里睡的。我用那两毛钱买了几斤棒子面,在他那里吃了饭。第二天,那个农民又来看我,原来他是个木匠,在海参崴待过,是苏联实行新经济政策时被驱逐回国的,他是山东人。从那以后,我就住到他家里去了。我帮他家做活,种麦子,吃饭也不要我的钱。有一天,我跟他一个十几岁的儿子锯柳木,用锯截寸厚的板子。那种锯就是把柳木放在一人多高的架子上,他在上面,我在下面。他的儿子很调皮,他在上面猛往下一推锯,锯柄磕掉了我上边半个门牙。我后来到上海拍电影时才镶上的。等我从小绥芬回到哈尔滨,住在电话局时,任白鸥传出去一个说法,说我:“去苏联,嘣的一下被敲掉了半个牙,看他以后还去不去!”
种地期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天刚黑时,来了几个人,脚上穿着狍皮靴子,背着枪,不知是干什么的,我在河边上碰到的。几个小伙子都是二十岁上下,很精神。等到半夜里就听到街上打枪,打得很厉害。我躺在炕上不敢出去,一直打到天亮,约有一两个钟头。等天亮时,出去看到山坡上插着红旗,把一个军阀张宗昌管房产的人绑走了,绑到山上去了。捎信来,要很多钱赎票,等筹到钱去赎人时,人已被他们弄死了,死尸放在马槽里用咸盐腌了起来。这绝不是一般的土匪,因为山坡上插红旗,可能是山上的土匪队,也抗日,也抢劫。那时,有的土匪就打着义勇军的旗号,刘快腿那些人就是这样的队伍。那天夜里,根本就没有惊动老百姓,很像那种打土豪吃大户,给义勇军筹款的队伍。
在那个农民家里,我写信给任白鸥,要《紫色的歌》,他给我寄来两本。那个农民看到了《紫色的歌》很惊讶,说我是著书的人,不得了,简直是圣人,所以他对我很好。共在他家住了一两个月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