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阿波罗11号登月50周年在即，如若尼尔·阿姆斯特朗尚在人世，他会希望我如何为他的新版传记作序呢？其实我知道，如果我这样问他，他一定会说：“吉姆，这是你的书。我不是作者，你才是。你应该以你认为最合适的语言为这本书作序。”

这就是阿姆斯特朗。从1999年到2002年，我花了近3年时间才使他同意让我为他的生平著书，条件是它必须由我独著，并且传记行文风格应严肃。他与我一起商讨了55个小时，同意阅读草稿并作评，但他从未修改或影响我的分析和阐释。此前，他从未为任何出版物作评，任何作者不曾得此殊荣。他告诉世人，这不是他的著作：“这是吉姆的书。”我曾请他给我的两个孩子签名，他说他要考虑一下，我便不复再提，他也未再提起过此事。因为这并不是他的书，所以他是不会签名的。是的，这才是阿姆斯特朗。

那么，我应如何为这50周年特别版作序呢？

我希望这本书的内容能够与阿姆斯特朗在太空探索的那一里程碑时刻所希望表达的想法相契合。2018—2022年间，人类在纪念首次登月的同时，也在纪念美国国家航空和宇宙航行局（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NASA，简称美国宇航局）的十大惊世成就——这些成就从一个新兴的、具有开创意义的国家太空项目中发展而来。其中一个项目迅速腾飞并取得成功，此后“阿波罗号”一名便成为一个传奇，在历史上留下了史诗级的一笔。自1968年12月阿波罗8号完成绕月轨道飞行起，至1972年12月阿波罗17号的宇航员完成最后一次登月任务，美国宇航员受到全世界的瞩目。他们从地球出发，行走在40万公里以外的星球上。最值一提的是，1969年7月20日，指令舱飞行员迈克尔·柯林斯（Michael Collins）、登月舱飞行员巴兹·奥尔德林（Buzz Aldrin）和任务指令长尼尔·阿姆斯特朗搭载阿波罗11号，实现了人类历史上首次登月的壮举。

关于如何提笔，我思考了许多。之后，我想起了2009年我与阿姆斯特朗的一次谈话。那年是《登月第一人》第1版出版后的第4年，也是阿波罗11号成功登月的40周年纪念。我们的话题围绕着1969年阿姆斯特朗和巴兹特意在月球上留下的一件物品——一个非常小的硅胶光盘，只有半枚硬币那么大。73位各国领导人的“美好祝福语”被刻入这张硅胶光盘中。同时，光盘中还刻入了美国国会领袖的姓名、众议院和参议院中4位负责美国宇航局相关立法的委员的姓名和美国宇航局高级管理层人员的姓名，其中包括其前任局长和副局长们。光盘中也刻入了4位美国总统的声明，其中包括时任美国总统理查德·米尔豪斯·尼克松（Richard M. Nixon）和前任总统林登·贝恩斯·约翰逊（Lyndon B. Johnson）。此外，硅胶光盘还刻录了德怀特·戴维·艾森豪威尔（Dwight D. Eisenhower）总统1958年签署的《美国国家航空暨太空法案》的内容和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John F. Kennedy）总统于1961年5月25日在国会发表的登月启动演讲。时任美国宇航局局长托马斯·O.佩因（Thomas O. Paine）与各国领导人联络后，将他们的祝福语收集到光盘中，这些祝福语经影印并以1/200比例缩小后被制成超微缩硅制蚀刻光盘。这张光盘随阿波罗11号抵达月球静海，至今仍存置于一个特制铝盒中。

堪萨斯城的一名医生——塔希尔·拉赫曼（Tahir Rahman）——除了对医学抱有满腹热情之外，也对航天史极具兴趣。2008年，也就是我与阿姆斯特朗那场特殊谈话的前一年，塔希尔出版了一本关于这张硅胶磁盘的书《我们为全人类的和平而来》（We Came in Peace for All Mankind）。在阿波罗11号登月舱鹰号（Eagle）的舷梯一侧，有一块金属铭牌，上面写的正是这句话：“我们为全人类的和平而来。”塔希尔这本书的副标题——“随阿波罗11号登月的硅胶光盘所不为人知的故事”——完美地阐释了那本书的主题。我和尼尔极为幸运地得到作者惠赠的书，也正是因为这份礼物，我们才有了之后关于硅胶光盘和它所刻录的美好祝福的讨论。

如果某事与自身无关，我们多数人会很快将它遗忘，而尼尔不同，他有着非凡的记忆力，对许多事情能够过目不忘。我们讨论塔希尔所著之书时，我曾问尼尔有哪些美好祝福令他印象至深。他特别提了其中3条，向我概述了每条的内容，有些部分甚至只字不差。而我是记不得的（没有一条能够记得像他那样清楚），所以我将尼尔所说的记录在笔记本上。尼尔提到的3条美好祝福分别来自科特迪瓦总统、比利时国王和哥斯达黎加总统。回家后，我从书架上取出此书，仔细阅读了含尼尔所提3条祝福在内的73条祝福语。尼尔所选择的3条无疑属于其中最棒的几条。

1969年，阿波罗11号将这3条美好祝福带上月球。到2019年7月20日，这一硅胶光盘静置于月球的时间将达50年之久。若无人为影响，它将永远留置于那里。我相信，尼尔一定希望我在此序言中向各位读者分享这3条祝福：

费利克斯·乌弗埃—博瓦尼（Félix Houphouët-Boigny）——科特迪瓦总统

值此人类最远大的梦想成为现实之际，我非常感谢美国宇航局给予我作为人类首批信使涉足月球并将科特迪瓦的美好祝愿带上月球的机会。

我希望，当这一太空旅客将人类的足迹留于月球土壤时，它能够感受到我们作为成就这一伟大壮举的一代人有多么自豪。

我也希望，它能够向月球倾诉，当月亮照亮整个科特迪瓦的夜空，那月光是何其美丽。

愿它面向地球母亲时，能够大声地告诉人们：从月球望去，人类所面临的难题是多么渺小。

愿远在星空中的它能发掘宇宙的力量和光芒，并以此说服人类，各国人民之间的感情更加亲密、世界更加和平是多么美好。

博杜安（Baudouin）——比利时国王

人类即将首次登上月球。对于这一值得全人类纪念的大事，我们怀着敬意，惊叹不已。

我们要向那些在此次登月项目中贡献自身力量的人致以崇高的敬意——特别是3名勇敢的宇航员，他们不仅带着我们的希望，同时也携着全世界人们的希冀前往月球。他们是人类登月的先驱，也是后辈的榜样。

对于人们所授之权、所托之责，我们怀着敬畏之心。

我们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不论是探寻宇宙之责，还是继续挖掘地球之奥秘来为人类谋求更多的公平与幸福。

愿上帝庇佑，在翻开人类历史崭新的一页后，人们能够更好地理解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更好地发展不同国家人民之间的情谊。

何塞·华金·特雷霍斯·费尔南德斯（José Joaquín Trejos Fernández）——哥斯达黎加总统

我带着哥斯达黎加人民的美好祝愿，祝福阿波罗11号即将成功完成一项历史性的太空探索，祝福人类在征服太空的过程中所取得的科技进步，并向阿波罗11号全体宇航员的勇气、志向、冒险精神和聪明才智致以敬意。

为成功进行载人登月而在科技方面所做出的巨大努力值得全人类向其致敬，因为这些努力将为人类生活谋求更高的福祉。

我们怀着让全人类过上更好生活的信念。如果这一信念中寻求公正和自由的新决心能够促进登月任务的成功，那是因为这一决心与每个人所应得到的公平和自由相契合，也是因为这一决心有利于人与人之间爱的传播。人们更清晰生动地认识到地球家园的渺小后所衍生出的人道主义精神催生了这些爱。

作为哥斯达黎加的代表，我要向阿波罗11号的英雄们致敬，也要向那些令这一人类壮举成为可能的人致敬。

阿波罗11号升空前1个月左右，阿姆斯特朗应《生活》（Life）杂志之邀，仔细思考了登月的意义。不知尼尔是否会赞同我的做法，我觉得他很可能并不赞同，但我认为尼尔所言应该被载入此纪念版序言中：

我如果选择一件事作为这一任务的总结来让历史铭记，就显得过于自负了。但我不得不说的是，这一登月任务对所有人类都有所启迪，同时也将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我们生活在一个比已知世界更大的宇宙中，我们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我希望这一行动能够帮助全世界的人们以正确的角度看待人类做出的各种努力。也许，往返月球本身并非一种壮举，但它为开辟人类新的思维角度迈出了重要一步，也算是给予人类的一种启迪。

毕竟，地球本身也是一架宇宙飞船。它是一架特殊的宇宙飞船，因为人类生活在地球表面而非其内部。但地球的体积相对较小，它沿轨道绕太阳运行。地球沿轨道绕星系中心运行，太阳则沿未知轨道往未知方向以未知速度运行。但地球运行时的位置和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们很难摆脱环境的局限去看待当前正在发生的事情。这种感觉就像置身于人群，四周都是人，你必须登上华盛顿纪念碑或其他类似建筑后才能看清其实你已身处人群边缘，所见之景也与你在人群中所见全然不同。

立足于地球，你很难知道地球本身所处的位置以及它将行至何处，亦无从得知地球的未来将是如何。通过远离地球，不论是从实际意义还是从比喻意义上来说，也许有人能退后一步，重新思考自己在宇宙中的任务，想象自己是在宇宙中飞行的一组宇航员。如果你要驾驶一架宇宙飞船，你必须尤为谨慎地利用资源、安排各宇航员的任务并维护飞船。

我希望在接下来几十年中所进行的宇宙探索将开拓人类的视野。从月球望向地球，大气层几不可见。它如此稀薄，是地球极其细微的组成部分，人们甚至无法感知其存在，但它对人类意义非凡。大气层在地球所占的比重虽小，却是地球极为重要的资源之一。人类需要学习如何科学地利用这一资源并保护它。站在下面的人群中，你能够感受到大气的存在，觉得大气这一资源并不稀缺，无须过于担心。但换个角度思考，也许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为何我们需要担心大气问题。

有人（错误地）认为尼尔·阿姆斯特朗只是个书呆子工程师，抑或一个缺乏思维能力和见解的飞行员。请他们阅读并思考以上我所引用的尼尔的话语，仔细体会他的智慧。

尼尔去世已有6年。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本就了解他的人更能明白他是何等独特，他拥有着何等鲜明的个性，他为人类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以及我们对他的思念何等深刻。回首往事时，我们不应仅着眼于重塑、思考、评价他的一生，抑或向他全部的人生致敬（《登月第一人》第1和第2版的内容只包括他2005年前的生活故事；第2版序言中提到了他的死讯，当时距他去世仅数月），还应永远牢记他那些永世留存的宝贵品质。

尼尔终其一生都在向人们阐释一个优秀的人应具备的核心特质：敬业、乐于奉献、独立、渴求知识、自信、吃苦耐劳、果断、诚实、创新、忠诚、乐观、自尊、尊重他人、正直、自立、谨慎、明断等等。从未有踏入过太空的人能够比尼尔更好地代表人类的优秀品质，也没有任何人比尼尔更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自己在国际上的声誉，更没有人能比尼尔更快地适应自己成为历史和文化偶像这一事实。正是温和谦逊的性格令他能够避免成为一名公众人物，坚持从事他所选择的工程专业。他从来就不是企图利用自己的盛名或荣誉来谋取并不属于自己的利益的人。

阿波罗11号成功登月后，尼尔过着默默无闻且低调的生活。此后多年，他一直避免引起公众注意，避免出现在媒体面前。人们不应忘记的是，尼尔最主要的性格特征是他对事物具有异于常人的敏感度：1969年夏，他成为史上首位登上月球并安全返回地球的人，他仿佛已经预感到他所做出的这一贡献最终将不可避免地被现代社会的商业化、永无休止的提问和空洞的谈话磨灭。从个人角度出发，尼尔不仅知道迈克尔·柯林斯沿轨道飞行、他与巴兹·奥尔德林登月后即将发生的事情，也了解这对全世界、全人类而言是一件多么值得称道的事。

尼尔是人类探索外太空的先驱。他经常强调40万美国人民之于阿波罗11号登月成功的作用。是的，他曾身处金字塔尖。但在他成为首次登月行动任务指令长或成功登上月球表面前，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正如他所言，这些全凭运气。尽管如此，他仍坚守自己所选择的事业。他了解为了完成自己的事业需要做出多大的牺牲，需要付出多少努力，需要多么非凡的创造力。他为自己在首次登月行动中所承担的角色感到无比自豪，但这一登月行动并未让他功成名就抑或日进斗金。事实上，此后尼尔甚至退出了他人生这一阶段的舞台，就像高尔夫球手鲍比·琼斯（Bobby Jones）在赢得大满贯后再未参加过任何高尔夫球赛，约翰尼·卡森（Johnny Carson）离开《今夜秀》（The Tonight Show）后未曾再在电视节目中露面。但与他们不同的是，自阿波罗11号成功登月后，尼尔并未过如隐士般的生活——这仅是那些未能成功对其进行访谈的记者编造出来的“神话”。自登月行动后，尼尔积极地在各个方面取得了更多的成就——教育、研究、工商业和探索。他为荣耀和正直而生。

我从美国神话学作者约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所著的《生活艺术的省思》（Reflections on the Art of Livin）一书中摘取了一句我认为意义深刻的话，将其作为本书的开篇：“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出自己。”尼尔·阿姆斯特朗活出了自我，我们应为此感到高兴，这是尼尔最好的活法，对我们而言亦是如此。

詹姆斯·汉森
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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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吉姆，作者名字“詹姆斯”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