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单龙一回到连队就想去找连长请战，但在路上遇到了黑着脸的战友王世杰，这小子刚被连长训了一顿，走路时像撞墙似的，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蛮劲。
“喂，你怎么了……”单龙刚一开口，王世杰已经从他身边冲了过去，他抓住他的胳膊，差点没被拉着走。王世杰横着脸，不快地吼道：“有事吗？没事一边待着凉快去。”单龙了解这家伙性子，也不跟他计较，嬉笑着说道：“是不是又撞连长枪口上了？有什么事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呢。”
王世杰两眼一鼓，从脑袋上扒下帽子在膀子上使劲敲了敲，头也不抬地说道：“没事，真的，刚才走路不小心撞墙上了。”
单龙笑了起来，他知道这小子是在逗他，不过此时凑近他问道：“连长在吗？我这不正要去找他吗？”
“当然在啊，我从他门口过时还看见他笑呵呵的，好像有什么大喜事……”王世杰脸上变了副颜色，此时扭头就走，留下单龙独自一个人。单龙有点不相信王世杰的话，那家伙也是一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倔牛，什么事会让他黑脸？不过他没多想，又径直往连长门口闯去。
“什么？”
但他前脚还没踏进门，房里便传出来一声怒吼，紧接着是桌子被捶得砰砰作响的声音。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本想等一会儿再进去，但仍然马上迈开了脚步，却见祁华山耷拉着脑袋，脸色阴沉。此时连长面前站着一位战士，也是满脸冷峻的表情，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
祁华山一抬头见单龙进来了，先是眉头往上一挑，接着挺直腰杆对身边的战士说道：“你先出去吧。”
单龙此时敬了一个军礼：“报告连长，单龙顺利完成任务回来……”祁华山闻言，突然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单龙吓得一抖，而后他又冷声问道：“军长好见吗？”
“……”单龙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心想这个是什么鬼问题？可是刚一嘀咕，祁华山便一步蹿到他面前，却又一言不发，只是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着，直到单龙站立不住往后退了步，连长脸上依旧冰冷，大声说道：“单龙，你给我听好了，现在我命令你去执行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此前被美军袭击的志愿军战士，当初不是说有7名战士牺牲了吗？我们得到最新情报，准确牺牲人数是6名，还有一位战士被美军俘虏。”
单龙本来微微耷拉着的眼睛猛然睁开，像突然才从梦中被惊醒过来。他是清楚整件事情经过的，而且军长布置此次任务也是基于志愿军战士被美军袭击之缘由，不过他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位志愿军战士被俘虏了，顿时愣着半晌没说话，整颗心像掉进冰窟窿了。
祁华山看见他那种表情，微微叹息了一声，而后接着说道：“我现在命令你去带回被俘虏的战士。”单龙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但仍然点了头，或许是在意识上不自觉地接受了命令，而这也是一个军人必须去做的，毫无价钱可讲。但他立即使劲点了点头说道：“军长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祁华山疑惑地反问道，待单龙把情况一说明，他立即瞪着眼睛吼道：“这是军长的命令吗？”
单龙被吼得摸不着头脑了，心想这还能有假吗？但祁华山盯着他的眼睛，以一种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他还从来没见过连长眼中会有这种表情，不过很快释然，声音洪亮地回答道：“这是军长亲自下达的命令，而且要我立即去执行这个任务。”
祁华山这才哦了一声，拍着他的肩膀，缓缓点头道：“你这家伙，没想到见过军长后胆子也大了啊，看你那熊样，哈哈……再也不怕我了？”单龙嘿嘿一笑，语气轻松地说道：“连长，军长说了，那个美军专家的脑袋可以顶10个人头，到时候……”
“10个人头？”祁华山的表情突然变了，冷笑道，“你要记住，所有美国鬼子都是我们的目标，一个目标就是一个人头，没有一个顶十个的说法，你要是给我把他给干掉了，回来我给你申请军功章。”
“军功章？”单龙眼前一亮，这可是自己当初答应媳妇的啊，来战场这么久了也没能捞到一块奖章，这可是好机会……再说，为了班长，为了所有人，他也必须义无反顾地完成任务。
“想什么呢？别高兴得太早，你小子给我听好了，虽然这是军长亲自给你下达的命令，但你别得意，得完成任务才算。”祁华山这话倒是事实，不过单龙此时牛脾气冲上来了，他铁着脸说道：“没有谁可以在我面前有第二次活命的机会。”他知道，如果一个狙击手需要补一枪才能干掉目标，那么这个狙击手的生命也不长了。
祁华山瞳孔立即放大，一巴掌拍在单龙脑袋上，顿时怒吼起来：“你小子还真能耐了啊，现在很厉害了是吧，还记得刚来战场时的情景吗？我看得再让你长长记性了。”
单龙思维中闪过一道雷电，记忆顿时倒退到了那一刻，他刚走上战场，第一次拿枪时的情景。
几个月前，单龙和所有新兵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辽宁，当时天空飘着大雪，寒冷的天气状况让来自南方、还未走进战场的战士们初次尝到了厉害。
此时的北朝鲜，由于饱受战争的摧残，到处呈现出一片残破和凄凉的景象，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弹药的味道，让刚刚到达这里的战士们非常不适应，有些南方人开始时甚至都感到难以呼吸。在临行前，上面已经作出明确指示，因为美军的飞机时刻在空中搜索，所以必须走小道，每次有飞机贴着山脊掠过时，战士们都不得不俯身在雪地暂时隐藏起来。
单龙跟其他许多年轻人一样，每次看见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时，都恨不得一枪把那家伙打下来，但他们又不得不暂时收敛，如果一开枪，马上就会暴露目标，到时候将会招致阵阵狂轰滥炸。
部队在雪地上艰难前行，几天后到达朝鲜北部群山之中。此时，雪更大，林子更密，路更难走了。和单龙一起到达朝鲜战场的还有两个老乡，一个叫张平，一个叫孙大生，张平跟单龙一样是个新兵蛋子，孙大生曾经跟日本人和国民党干过，是个老兵，也是退役后响应国家号召支援朝鲜而再次穿上军装。
张平在行进途中不小心被冰雪冻伤了双腿，单龙和孙大生为了照顾他，所以跟大部队落下了一段距离。虽然拖着一个人在漫天雪地上行走非常困难，但他们知道不能有丝毫停留，一旦被困住，不说遇到美军，就连这样恶劣的环境也将置他们于死地。
他们正慢慢行进，前方突然出现一束微弱的光亮，单龙视力极好，一眼便发现了那束光，所以立即高兴地叫了起来。
“小声点，你怎么知道不是陷阱？万一是敌人怎么办？”孙大生毕竟打过战，经验比他丰富，而且也更加谨慎，此时压住单龙，低声说道，“先别出声，我们摸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三人偷偷地向发出光亮的方向走去，立即发现这束光亮是从一栋破败的石屋中发出的。
这样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房屋？孙大生感到疑惑，但看样子房屋的主人不是敌人，更像普通百姓的住所，所以他压低声音问道：“有人吗？”但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音，单龙心想也许对方是朝鲜人，听不懂他们的中国话，所以又走近石屋木门轻轻敲打了几下，可过了好久里面仍然没人吱声。
孙大生此时伸手轻轻推了推门，但门刚开了一半就卡住了，里面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他看了单龙一眼，说道：“应该是朝鲜百姓，估计把我们当成敌人了。”单龙点了点头，此时加大了力度，一边敲门一边喊道：“老乡，我们是中国人，是好人，是来帮你们的，想在这里歇息一会儿，等暖和了就走，不会打扰您太久的。”
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回音，孙大生只好说道：“算了，既然主人不想被打扰，我们走吧。”他话音刚落，突然一个非常细微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那像是一种金属掉在地上的声响，在这一瞬间，他脑袋中的血液迅速倒流，神经像被针刺了一样痛了一下。打了那么多年战，整日与枪为伍，此时已经明白那个声响是哪里发出来的，顿时双手一张推开单龙，反身向他们扑了过去，但也就在同时，突然一阵枪响，一梭子弹从他后背射入了他的身体……
单龙感到一阵眩晕，但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即翻身而起，掏出一枚手榴弹向着那条缝隙丢了进去，随着轰隆一声爆炸，石屋被炸得四分五裂。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单龙抱住孙大生的身体，但孙大生已经闭上了眼睛，再也听不见他说话了。单龙欲哭无泪，顿时恨不得大开杀戒，刚才如果不是孙大生，此时倒地的恐怕就是他了，他抱着身体渐渐冷去的孙大生，心也像冰冷的雪花一样化开。
带着硝烟味道的空气慢慢散去，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单龙这才想起张平，张平也在爆炸中昏迷了过去。他轻轻拍了拍张平的脸，张平才缓缓睁开眼，当看见躺在身边的孙大生时，顿时也惊呆了，和单龙一样，一股寒流瞬间涌遍全身，泪水模糊了双眼。
这是单龙到达朝鲜后第一次面对生死，但这一次却在他心里烙上了重重的伤疤，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刻提醒着他，让他永远无法忘却。
过了很久，单龙才从悲痛中清醒过来，他走近被炸毁的石屋，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顿时出现在眼前。从那身已经被撕裂的打扮看来，这俩人好像是南韩士兵，他们也许跟自己一样，也跟大部队走散了。
在上战场之前，所有战士都见过这种南韩士兵穿着的军装，所以单龙当即恨由心生，他眼神中夹杂着太多复杂的东西，回身看了一眼已经牺牲的孙大生，紧咬着牙关，双拳紧紧地捏在一起，仰天怒吼起来……
夜越来越深，深得见不到底，仿佛无底深渊，随时都会将这些活着的生命吞噬进去。单龙搀扶着张平想继续前进，但无奈自己也体力透支，根本无法再前进半步，此时只能坐下来等待，等待天明或者死亡。
两人靠在一棵大树边，却不敢入睡，因为出发前上面专门有人给他们大致讲解了一下如何在雪地中生存的课程。单龙抱着已经上膛的三八大盖，眼睛紧紧地盯着黑夜深处，他要防范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但因为前些日子行军太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没能抵住睡意，头脑开始昏沉，眼皮也粘在了一起。
“啪——啪——”突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扰了睡意蒙眬的单龙，他猛地睁开眼，顺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几个黑影正小心翼翼地向他们这边搜索过来。
是敌还是友？单龙紧张起来，忙端起枪瞄准了那几个黑影，他此时只能赌运气了，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他必须在敌人还没发现自己之前干掉他们，否则就只能束手就擒或者葬身此地了。
“敌人……”张平此时也清醒过来，看见了正走向他们的几个黑影，顿时也端起了枪，单龙沉声说道：“瞄准了打，等我先开枪你再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张平以前是单龙领导下的儿童团员，非常听单龙的话，此时忍住双腿的疼痛，紧紧地趴在地上，枪口也瞄准了其中一个黑影。
单龙并非第一次拿枪，但第一次感到这么紧张，他不知道这种紧张到底来自哪里，而前方的脚步声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活动了一下已经冻得僵硬的手，手指重新扣在了扳机上。
“小心，就在前面……”
突然一个声音传进单龙耳中，他刚一愣神，手指便扣下了扳机，但枪并没有响，他急得一阵猛扣扳机，但因为天气太冷，撞针被卡住了。就在此时，几支黑色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
单龙正感到无望之时，一个声音响起，而且对方说的是中国话，他顿时也听清楚了这个声音，忙惊喜地叫道：“连长……”
说话者正是祁华山，他们也是寻着那爆炸声和枪声找过来的，此时发现是单龙，顿时给了他一巴掌，怒吼道：“你小子看清楚了吗？要不是撞针卡住，老子不是被你打中了。”单龙虽然感到羞愧，但也庆幸撞针被卡住，否则自己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战友。但祁华山此时又骂道：“你个混球，要是刚才遇到的不是我们，而是敌人，我看你们也就报销了。”
单龙为自己看走眼懊恼了多时，差点犯下两个致命性的错误，但值得庆幸的是，仿佛上天一直在看着他，冥冥之中注定这一枪要卡壳，不然的话，这段历史可能会因此而被改写：一个刚刚走上朝鲜战场的新兵，一枪干掉了自己的连长……单龙每每想到这里，便长长地呼吸，而后叹息！
不过他想起这事时又想起了在参加射击训练时遇到的那档子事，要不是有这事在先，他当时说不定就径直冲了过去，到时候也许受伤的会是自己。
“还真得感谢孙大哥啊，上次要不是他，我那次估计就到阎王爷那报到去了。”单龙感慨不已，没想到孙大生又间接救了他一命，或许他在冥冥之中看着自己呢。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孙大生的笑脸也仿佛在眼前晃动起来。
这是单龙经历的第一件令自己感到羞耻的事。第二件便是丢枪事件。那是进部队不久，战友们上完课后都匆匆忙忙赶去吃饭，单龙也饿得饥肠辘辘，立即随着人流向食堂方向冲去。他那时正在吃饭，但突然看见放在战友身边的枪，顿时感觉自己身边缺少了点什么，大脑瞬间缺氧，想起下课时忘记把枪带出来了。
他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即丢下碗筷就往教室方向奔去，但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见到自己的三八大盖。他已经蒙了，这可怎么办，要是枪真的丢了，这对于一个士兵来说是天大的事，要是枪落到坏人手里，连长非枪毙他不可。
正在此时，突然一阵急促的集结号声响起，战士们飞奔向操场集合。单龙知道事情严重了，他甚至已经无法确定自己将受到什么惩罚，看着战士们都抱着枪，自己却两手空空，只得尽量往后缩，感到脸上发烫，不敢抬头正眼去看连长的眼睛。
“同志们，耽误大家吃饭休息的时间集合，非常抱歉，但是事情非常严重，所以迫不得已……”连长祁华山站在队伍前面，眼睛里射出一道道冷光，让单龙心灰意冷，紧张不已，他知道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下面我要宣布一件事。大家都清楚，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是朝鲜，而我们对面就是敌人的营地，敌人随时都想把我们赶回去，但我们来这里是帮助朝鲜人民打垮美帝的，没有完成使命前，我们必须死死守住这片土地，永远也不能撤退……但我们打敌人靠什么？靠手中的枪，没了枪该怎么办？难道拿双手去跟敌人拼命吗？”祁华山此时说到了重点，单龙已经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祁华山扫视了一眼全体战士，然后慢慢走到单龙站立的位置，紧紧地盯着单龙的眼睛，而单龙此时也似乎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这是耻辱，是一个士兵莫大的耻辱。
“单，出列！”祁华山突然一声怒吼，单龙颤巍巍地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仍然垂着脑袋不敢正视连长的目光，而此时战士们已经发现他手中没了枪，顿时也都明白了几分，纷纷议论起来。祁华山此时接着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出列吗？”单龙张了张口，才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我的……枪丢了。”
“说什么？大声点！”祁华山背着双手，把耳朵凑近单龙的嘴。单龙顿了几秒钟，鼓足勇气喊道：“报告连长，我的枪丢了。”
“枪丢了还敢这么大声说话吗？”祁华山横着脸，瞪着眼睛咆哮起来，单龙感觉耳膜都要破了，祁华山接着大声说道，“你告诉我，对于一个战士来说，枪在你们生命中占据什么位置？”
单龙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就是不想回答，所以仍然耷拉着脑袋，不再开口。他的这一举动把祁华山惹得火气更加旺盛了，此时一挥手，怒吼道：“来人啊，把他给老子拉下去毙了！”
单龙一哆嗦，忙抬起头来，只见祁华山铁青着一张脸，脸红脖子粗地怒视着他，那样子像要吃人似的。
“第一……第一生命。”单龙这才嘀咕了一句，祁华山沉下了火气，追着反问道：“既然是第一生命，你现在连命都没了，还怎么上战场打敌人？像你这样的家伙，根本没资格，也不用去战场，去了也是送死，还不如滚回老家去种地。”
单龙是个牛脾气，此时一听这话，感到一种比丢枪更加严重的耻辱，他紧紧地并立着双脚，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队伍都解散了，单龙仍然站在原地，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已经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阵阵冰凉的痛占据了全身。突然一双大手放在了他肩膀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班长杨远宏。杨远宏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只比单龙大几岁，但经历却比他丰富得多，而且亲身经历过战争。
单龙回过神，眼前多了一支枪，而这支枪正是自己丢失的。
“单龙，下次小心点，别再冒冒失失的，丢枪可不是小事啊。你也别怪连长发那么大火。他刚才发那么大火也是为你好，如果你丢失的这支枪真的落入了坏人手里，这后果就严重了……”杨远宏大哥般关怀的声音感染了单龙，单龙接过枪，心底的失落感渐渐散去。
杨远宏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接着说道：“经历了这次，你可得长点记性了，下次万万不可再犯这样的错误，有些错可以给你改正的机会，但有些错一旦造成严重的后果，你就要一辈子后悔了。”
单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抓着手中的枪，盯着这支三八大盖，一种无法言语的感情在心里慢慢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