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个下午我在旧居烧信(一)
01.
日落西山,暗紫色的晚霞带延伸出很长一段距离,夕阳将路上的人影子照得狭长扁平。
周荔背着书包,站在莲花公园向西的第三盏路灯下,手脚冰凉后背却满是冷汗。
于她而言,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她只是在午间放下笔想打会儿盹,睁开眼睛就到了完全陌生的一个地方。
校服,书包,手链全都不是她的。
她在一辆车前呆愣地站立很久,透过车窗玻璃的倒影看到她变成短发,五官不算漂亮,两颊分布着星星雀斑。
反正不是原来她的模样。
她现在所在的环境泛着一种古老信封才有的黄,好像被银杏叶染色,但更像电视剧里一些温暖滤镜的配色。
一辆自行车飞驰而过,风刮起周荔额头上细碎的刘海,她头晕眼花,整个人直直朝地栽下去。
令她欣慰的是,她应该还是个人。
因为睁开眼的瞬间之前感觉到额头的疼痛,以及输液管流向自己体内的药液温度实在太过冰凉。
在她对自己身份保持存疑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叫得出她名字的女人面上表情不屑,嘴里吐出的词句也不好听。
“梁慧真,大街上都能晕倒,真会给我找事做。”那个女人化着精致的烟熏妆,头发烫成大波浪,穿着一条低胸的碎花连衣裙。
梁慧真。
这个名字她在电话里听过,是妈妈好朋友的名字。
尽管她仍然认为这是一场梦,不过对面的女人却开始冷言冷语地倾吐讽刺之语。
周荔不喜欢被陌生人教导,但身体完全没有一点力气,只得认命地闭上眼。
她想起,自己有一夜睡不着,把妈妈年轻时用的QQ空间翻到底,里面经常提到梁慧真这个人物。
一场不踏实的睡眠过去,她还是梁慧真,病房内的电视显示时间为2018年9月29日。
今天是沈芝芝的18岁生日。
沈芝芝便是周荔的母亲。
她变成了母亲年轻时的好友,难免有些不自在。
趁梁慧真的妈妈离开病房抽烟,她从床头柜上的书包里翻到一部手机,找到通讯录里沈芝芝一项。
思考良久,周荔发出一条微信:
“沈芝芝,生日快乐。”
一整个上午都没回信,下午的时候她输完退烧药,梁慧真的妈妈给她办理出院手续,走出医院门口的时候,手机在包里震动好几下。
周荔被震动声吓得一激灵,她思绪飘荡,手脚发麻。
“真真,你知道吗,我妈又给我介绍了一个男的。”
“真的无语,我不想这么早就结婚生孩子。”
“不过今天见的这个人还不错。”
这是2018年,一个不算落后的时代,但是在云香镇,仍有部分家长认为孩子学习成绩不好就应该提前进入社会结婚生子。
梁慧真比较幸运,学习成绩好,妈妈整天拼命工作也要供她读书;沈芝芝和她全然不同,十七岁考了全年级倒数第一,辍学被妈妈带回家里,听说第二天就在镇上一个小型制衣厂找到工作。
“你喜欢他吗?”周荔心烦意乱,先回复这一句,然后把手机揣进衣兜里,耳边响起梁慧真妈妈的碎碎念。
“明天我就去县上工作,一个月回来一次,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能白白辜负老娘给你花的钱。”
周荔顺从地点头。
梁慧真的妈妈也是早早就生下她,在还是孩子的年纪就当妈,看得出来行事作风也比较轻浮。
云香镇临海,却是一个偏僻小镇。
每年数不清的渔船从码头出发,载回一些海鲜,再以被打压至极的价钱转卖出去。
空气中弥漫着不太明显却无法冲刷掉的咸腥味,
梁慧真的妈妈在往来小汽车的尾气中长长叹了口气,灰尘扑进口鼻,她却毫无反应。
“你好好读书,别给我动歪心思,要是被我知道干了什么烂事,我第一个回来打死你。”
梁慧真性格一向严谨收敛,周荔同她相像。
第二日早晨六点钟,梁慧真的妈妈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出门。周荔紧随其后下楼,不过她要去的是沈芝芝家。
用昔日外婆的话来说,这一年的沈芝芝完全是个粗糙的人,整日在工厂里做工,有点时间就跑出去鬼混,几日几日地不着家。
周荔想起后来沈芝芝周坚吵架时,周坚总会骂沈芝芝是破鞋,甚至当着她的面说周荔不是他的种。
那些粗俗的话她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也算是身临其境可以坦然接受。
沈芝芝的母亲也就是周荔的外婆是个粗人,说话脏字连篇,周荔很怕同她打交道,还好今日外婆不在家,周荔以梁慧真的身份踏进她家后院。
这时的老院还没有那棵葡萄藤,只有参天的大树有些年头,伫立在院中央。
沈芝芝今日得闲,被命令在后院的豇豆地里除草。
瞧见梁慧真到来,赶紧拉着好姐妹一起干农活。
豇豆地不大,不过每年足够这个小家庭吃一季度。
“真真,我最近天天加班到十点钟,累死了。”少女沈芝芝满腹牢骚蓄势以待,周荔点头默默倾听。
终于话题聊到最近相亲见得几个男人身上,周荔竖起耳朵。
“昨天见的那个男人比我大三岁,念过两年大专,后来还是回来了。人看着憨厚,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类型啊。”周荔明知故问。
“我喜欢,”沈芝芝正是灵动的年纪,即使是挤眉弄眼,人们也只会觉得她机灵可爱,“帅的,有钱的,对我好的。”
周荔十七岁那一年,父母再婚,她实在忍不住,在崩溃边缘质问沈芝芝。
“你真的喜欢周坚吗?”
“他帅还有钱,除了对我不好哪里都好,我管那么多干嘛?”
周荔低下头。
晨阳偷偷溜进院子,大树遮光,也遮住了暖意。
再次睁开眼睛,周荔回到了2036年。
真就是课间的一个小梦,梦醒之后又要接着听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那些繁杂无趣的题目。
她习惯了自动清洁的黑板,但今天却突然望着消失的墨迹入神。
沈芝芝那个年代,也是这样擦黑板的吗?
可惜她只得到了梁慧真两日体验卡,就连沈芝芝脸上有几颗天然的痣都没看清。
她听沈芝芝说,年轻的时候脸上有一些分布不太美感的痣,后来去处理掉才发现那几颗痣是给她的美丽增光添彩的。
今天是高三开学一个月,不出所料,晚上沈芝芝和周坚就会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等待审阅她的月考试卷。
少女垂眸,望着桌洞里露出的试卷一角,一个鲜红的数字印在上面。
她双手合十,自暴自弃般在心里祈祷:“还是让我回到2018吧。”她深知是一句玩笑话,却格外认真。
这个年纪的她正是叛逆,看到其他女孩谈恋爱时无名指戴上一个戒指,自己也买来一个戴着玩。尽管她不是真的喜欢,老是会被硌到,而且也被沈芝芝说了很多次。
沉思许久,她在试卷上写下“ORAD”四个字母。
这是她最近在追的一部剧里面的神的名字。
她十分迷恋科学里不存在的东西,并且十分容易沉浸于这种情感之中。沈芝芝之前就撕过好几次她的日记,说她写的不堪入目乱七八糟,小小年纪就学会写这些东西。
周荔眨眼,眸中毫无怨意,平静如水。
下午六点,她从学校回家。
穿过一条老旧破败的小巷,她家住在深深的巷底,到达巷底后还要让木楼梯,吱嘎的声音体现出老楼的年龄。
一楼住的是房东老太太,这栋楼是他儿子给她买来养老的,老太太也不愿搬走,所以这栋楼已经修葺好几次。老太太喜欢热闹,便以极低的价格出租给在城市里打拼却薪水微博的年轻人们。
二楼住着一对夫妇,结果十几年了仍如初恋爱,时常甜甜蜜蜜地挽手一同出去买菜。
三楼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单亲妈妈和女儿,还有一户周荔家。
单亲妈妈经常吵闹女儿不懂事,墙壁隔音不好,周荔频繁听到吵架声。
沈芝芝表情严肃地坐在沙发上打量着看不懂题目的卷子,上面的分数足够让她骄傲。
隔壁的哭闹声愈来愈凶,周荔觉得刺耳,便闭上眼睛。
“周坚呢?”周荔淡然出声,还好隔壁消停一会儿,沈芝芝听清她的话。
沈芝芝的目光仍是在整洁的卷面上,得意地小幅度晃头:“打牌去了。”倏然想起什么,继而恶狠狠地剜着她,“那是你爸,说话注意点。”
周荔正欲开口,隔壁传来巨大的一声碎响,然后她隐隐约约听到老太太的声音还有楼下那对夫妻的声音。
沈芝芝急忙放下卷子,趿着拖鞋快步走到门口。
周荔听拿哭声渗人,便跟着出去了。
小女孩就那么挂在摇摇欲坠的栏杆上,每晃动一下,她的心都揪一下。
单亲妈妈还在恶骂:“死了才好呢,你死了我就不用拼死拼活挣钱了,快跳啊。”
周荔听见这句话头晕目眩,强忍着退回去的愿望悄悄拨打110,小女孩一直在哭,女人一直在骂。
沈芝芝佯装劝劝,其实她并不关心别人的事情。相反,那对夫妇和老太太却表情诚恳地请小朋友不要靠那个护栏。
小女孩抱着木护栏,死死不肯撒手。
最后还是警察来解决了这件事情,好在小孩没有丧失对警察的信任,成功被解救下来。
本来只是家庭矛盾,现在却闹得一条巷子人尽皆知。单亲妈妈面上也挂不住,赶紧进屋,把孩子扔给警察。
警察带着孩子去吃东西,沈芝芝进屋看电视,夫妇搀扶着腿脚不便的老太太慢悠悠地下楼。
周荔推开单亲妈妈未掩紧的门,压低声音,眉宇间毫无波澜。
“你想弄死她?”
单亲妈妈还在气头上,对她的话置之不理。
“如果有天你的孩子死了,那么未来几十年你都会活在阴霾里。”
“呸,我有什么阴霾,那不过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钱,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她的语气尖锐。
周荔耸肩:“随便你,不信算了。”
转角回家,沈芝芝磕着桌子上的葵花籽,没好气地说:“你少管闲事。”
周荔正在关门,背对着她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