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么喜庆的日子，我们拥抱一下吧
路昊天应该是喝醉了，此时已经是第七桌了。要不是他自己一个人一桌挨着一桌地敬酒，这个画面看上去就像是他的婚礼。我站在宴会场上靠近门口的角落里，静静地观望着他。也许他天生就适合这样的场合，与人打交道是他最擅长的事情，尤其是这群和他一样冠冕堂皇的人们。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对他来说是一件与生俱来的天赋。我甚至怀疑，他这一生究竟有没有说过真话，他自己也许都搞不清楚他说过的那些话里，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兴许把假话说得像真话，又把真话讲得像假话，就是他们这个圈子的生存格言。
他喝醉的时候走路也是直挺挺的，完全看不出来喝醉的样子。可是我知道，他醉了。我走过去，走到他的面前，他把身体全部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只是把头转过来，看着我。我蹲下来，下巴靠近他的膝盖，仰起头望着他。“路总，帐我已经结过了，发票也开好了。董事长准备回去，我已经帮他叫好了司机，十分钟后到。你要不要去送一下？”
他弯下身，低头靠近我的额头，一阵酒气在我的额头上轻飘飘地落下来。他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右脸，盯着我的眼睛，慢悠悠地说了一个字，“乖。”
此刻，只要我站起来，就可以看见整个宴会场上的一百多个人。但是现在我蹲在地上，眼睛里只能看见他一个人。宽宽大大的酒桌遮住了我的身体，也盖住了他的声音。我们就像是一对必须要偷偷摸摸地背着这一百多个人，只能藏在桌子底下，才敢说一句大胆的话，做一些大胆的事的无耻男女。这种仿佛偷情的快乐让我觉得有一分心动，可是接踵而来的却是九分的心酸。然后，他站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送走庆典当天宴会上所有的宾客以后，我和路昊天坐在空空荡荡的宴会厅中央的一个桌子边上。服务员们开始把周围桌子上脏掉的餐具、喝剩的酒瓶、空了的烟盒一点一点收走，把饮料都倒进一个白色的大桶里，再把桌布卷起来，随手扔进推车的箱子里。所有的宴会都是这样，开始的时候看起来风光又体面，结束的时候都是一样狼狈。酒店里的服务员们每天看着宴会开场，看着宴会落幕，他们的表情始终是一样的冷漠又平静。我突然想起奶奶去世的葬礼上，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也是一样的表情，他们礼貌地向我们微笑，熟练地带我们完成所有的仪式，时间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刚刚好足够他们去准备下一场葬礼。医院里的医生也是一样，什么样的病人应该送进重症监护室，什么样的病人简单地开服药就可以打发回家，什么样的病人在什么样的时间应该通知家属准备后事，他们都有足够的经验可以判断得八九不离十。这么说来，学校里的老师也是一样，看着老学生们毕业，看着新学生们开学，周而复始，几年又是一个轮回。
原来人生中所有我们认为重要的时刻，看在旁人们的眼里都是一个样。
路昊天轻轻地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对我说，“走吧，姑娘。我们回家。”
我站起来，看着他的身体在空中摇晃了一下，才知道他终于肯承认自己真的喝醉了。我走过去，挨着他的胳膊，不知道应不应该伸出手去挽一下他的手臂。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伸出手的话，他会不会以为我刚刚见识了他的狼狈。其实我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可是他从来不肯在我的面前承认自己也曾有过无助的时候。比方说刚才，他当着所有的宾客谈笑风生，举杯换盏，说的都是违心话。一个人说那么多违心的话，心里不难过吗？
我犹犹豫豫着，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去扶一下他。我们走到酒店门外，春末夏初的风吹过来，他便清醒了一些。“我们走一走吧。”他说。
“刚才大家都夸你优秀呢，说你年纪轻轻的这么了不起。”我估摸着他应该是很累了，兴许压根儿就不想讲话。不过没关系，我能说很多很多的话。我的嘴皮子可溜了，我一个人也能讲一场单口相声。
“都是场面话，这你也信。”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看上去居然还有心情和我斗斗嘴。
“那你呢？你说的也都是场面话吗？”我继续问他。
“你觉得呢？”
“你说人家王总是青年精英，是你学习的好榜样。”
“你觉得呢？”
“你说那个刘总监保养得真好，看上去像你的妹妹。”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可真是个王八蛋啊。”
他伸过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脑门儿，凶巴巴地对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喝多了！”
时间越久，我在路昊天的面前就越放纵，他也越来越容忍我的放纵。可是后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些晚了。
我们继续朝前走着，他继续对我说，“在这个世上活着啊，只要你足够好，或者足够坏，你就不会很痛苦。”
“可是世上哪儿有十足的好人啊……十足的坏蛋倒是一抓一大把，比如你。”
他一边低头轻笑着，一边讲着，“大多数的人啊，都是一脚踩着天堂，一脚踏着地狱，所以每天都活得痛不欲生，比如你。每个圈子都有每个圈子的规则，你要是能打心底里接受这些规则，你就能混得如鱼得水。但如果你一边在乎别人的看法，一边又拗不过自己，那你就只有活该受罪。”
他有一套坏人的哲学，让他可以完美地融合在这个鱼龙混杂的环境中。我不知道这套哲学对我是否有用，可我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越来越诚实地靠近他。
我们一边聊着天，一边走到了他家楼下。他停在破旧的单元门口，转过身向我笑着，“这么喜庆的日子，我们拥抱一下吧。”说完，他便向我伸出两只胳膊，像一个孩子祈求拥抱时的模样。我的大脑里甚至没有思考过这个时候应不应该拥抱他这样的问题，我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穿过他的身体两侧，抱住他。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胳膊紧紧地环绕着我的肩膀，将我死死地圈在他的身体里。“你太瘦了。”他对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拥抱一个男人，既不是出于礼节，也不是被对方强迫而我的力气又太小无法挣脱。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一个女人想要拥抱一个男人时，那个男人恰好张开双臂。如果不是天还亮着，我会希望他就这样一直抱着我，直到有人从我们的身旁经过，直到我因为无法呼吸而不得不推开他，直到我因为厌倦他的拥抱而远离他。可是他太聪明了，他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浅尝辄止，只要我刚刚尝到一点甜头，他便会立刻停下，立刻回到一本正经的样子。我那个时候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更没有上过什么当，不知道这些都是男人们的招数，只是他们修炼了很多年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小计俩而已，他们用这套办法钓起过海里的大鱼，也顺便捞上来一些小虾米。而我，大概就是一只小虾米。
“明天起床给我打电话。”他说完便放开我，转身向楼上走去。
我站在楼梯口朝着他的背影喊道，“明天不上班啊，老板！”
“我知道。明天帮我搬家。”
他的身体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只有声音沿着弯弯曲曲的楼梯碰到水泥地上，再飘进我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