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是荒野里的一朵花
我认识这样一个女人。
四十多岁,长得不好看,嫁了个同样平凡的老公,两口子靠每天放羊过日子。她住在离城市很远的一个村里,开车过去有三个小时的路程。村里并不富裕,她家则是不富裕中的不富裕。三间红瓦水泥房,一间住人,一间当仓库,另外一间养羊。院里的地面没有铺砖,没有抹水泥,羊群走来走去,土被踩得稀巴烂。一到下雨天,这里便成了沼泽,我去的时候,鞋子陷进去,差点拔不出来。
家里唯一的装饰物,是院里的几棵粗壮老树,厚重的树荫让生活有了点阴凉。
女人不爱说话,但是很喜欢笑,常常说着说着就笑开了花,露出一口大黄牙。说实话,并不十分美观。因为性格内向,她跟村里的人不亲密,大家都觉得她“怪”,而怪人是要挨欺负的。村里的女人们扎堆干农活,总是不带她。她的羊踩了谁家的地,咬了谁家的苗,两三句好话就能解决的事,却非逼着她赔钱不可。久而久之,她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每天把羊赶到最远的草地去放。
婆家对她也不好。家里穷,公婆不怪儿子没本事,却把气撒在她身上。农活干不好怪她,庄稼收成不好也怪她,羊卖不出去还要怪她。因为生了两个女儿,老人更不把她当一回事,逢人就说她是赔钱货,有时候还会打她。
这样一个不被人待见,有点悲惨的农村女人,却写出了许多美好的文字。生活里的那些苦,在她的字里行间,都成了隽永的诗意。
她写阴雨天不能下地干活,心里着急,“偏偏恼人的鸭子又来添乱,把新买的大棚扯了个稀巴烂”,气得她拿着竹竿,干脆爬上屋顶追打,看着满院子“鸭飞狗跳”,又突然“觉得自讨生气,棍棒哪能管得了飞翔的鸭子,还不如好好看看这场拥抱冬的雪”;她写清晨的阳光,想“站成一束光亮,追逐着你,走向茫茫的前方”。
写作是她繁重生活里透出来的一束光。
我俩坐在她家的几亩地里,平时种着玉米、麦子和花生,这会儿刚收了一茬,空荡荡的啥都没有,显得一片荒芜。大风吹过来,刮起一片土。她坐在田中央的一张塑料红凳子上,捡来的小黑狗在脚下撒娇,不远处是悠闲吃草的羊群。
像一幅画。
她跟我聊自己的生平。她初中文化,考上了高中,家里没钱供,就辍了学。也没啥梦想,按部就班地嫁了人,生了娃,过着日子。“俺没啥好说的,就是个农村女人。”她说。然而跟其他农村女人不同的是,她始终没有放弃阅读的习惯。家里的破书架子上,有不少散文、诗歌和小说。农忙的间隙,夜晚临睡前,放羊的空档,都是她的阅读时间。她说最喜欢余秋雨老师的散文,尤其是旅行散文,自己没钱旅游,看看书里写的外国风光,感觉“在书上跟人家去旅游了”。
她开始写作是在一场车祸之后,当时脚受了伤不能下地,大女儿怕她烦闷,给她申请了一个QQ号,她便把自己的心情发到空间里。起初不过是为了发泄,慢慢地,她便习惯把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写在那里。先是QQ,然后是微信朋友圈。当然是没有读者的,她的社交软件里,大多是亲戚朋友,农家人柴米油盐还成问题,哪顾得上风花雪月。大家都觉得她“脑子不好”“不务正业”,连她男人都说:“不好好干活,整天写这些玩意有啥用?”
但她还是执拗地写,哪怕没有人看。她把自己的签名改成了这样一句话:“是不是有些傻,兀自种一片花。”
周围的人不懂她,她便缩回自己的小世界,那里有她的伙伴:几只鸭子和大鹅,还有一百多只羊。它们是她文章里最重要的角色。她给每只羊都起了名字。头上有黑花的叫大黑,脖子黑了一块的是二黑,还有一只叫潜水员,因为它喝水的时候总喜欢把头扎进盆里去。她最偏爱的,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特别安静,也不合群,就像她一样。因此名字叫秀秀,整天被她抱在怀里。
写作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大多数的日子,她都在田间度过,那里的农活一年到头忙不完。外人看到的,是风吹麦浪的美不胜收,农民体会的,却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然而繁重劳作的不易,和周围人的嘲笑讽刺,却很少出现在她的文章里,她写自己的鸭、鹅、羊、狗,写清晨的阳光,写雨后的美景,写在田野里偶然出现的野兔,写“你来与不来,我就在这里,让夕阳为我镀一身的光”。
我知道她,是通过同事的介绍。同事买她的羊,加了她的微信,于是看到了她朋友圈里的文字,便推荐给了我。起初我是嗤之以鼻的,所谓的农民诗人、散文家我接触过不少,结论就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余秀华和李娟的。
而她不一样,她的文字就像她的人,其貌不扬,却一下子就走进了人的心里。我看她写清晨拉一车萝卜缨子,看羊吃得心满意足,人也开心了起来;挨了公婆的骂,大半夜不敢回家,躺在草地里看星星,贴心的狗儿与她做伴;在草丛里发现两颗落下的鸡蛋,赶紧拿回家做成蛋饼,和小女儿脑袋贴着脑袋解解馋。我跟着她的文字,来到了属于她的那片田野。
我问她:“你想不想出书,像余秀华、李娟那样。”她笑了,给我看她的手。她说:“弟弟你看我这双手,又黑又丑,都冻裂了,这是干活的手,不适合写字。细皮嫩肉的手,才适合写文章。我这种文化程度,说个三言两语还行,真要出书,觉得脑子里没有。”
她说:“我就是个普通的牧羊女。”
我写了她的故事拿给领导看,领导觉得挺好,就是“太美了,太诗意了”。她的故事里不应该只有诗意,还应该有生活。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是什么让她守住了自己的那片光?她的勇气从何而来?她执拗地写作,是不是一种对生活无声的反抗呢?
但我不想去描写那些事情。别人都觉得她头脑不清醒,可我明白,她活得比谁都清楚。她知道写作不会改变她的生活,她接纳了自己的苦,从没想着去斗争。文字从来都不是她对抗生活的武器,文字是一顶帐篷、一块田野、一片天空,把周围的苦暂时排除在外,让她能把日子过出一点甜来。
比起那些落泪诉苦的人,我更喜欢她这样,用微笑去面对困难。
我和她的交集并不多,偶尔看她的近况,依旧是放羊、种地,披星戴月地劳作。她依旧会拍下田间地头动人的风景,写下心情的感悟。也许对她来说,我们都是过客,也许会被她的文字打动,却并不能影响她的生活。
每当我想到她,脑海中便浮现出一片荒芜的田野。在羊群中,有个被风吹乱了头发的农村女人,背对着太阳,露出了并不怎么美丽的微笑。
不美丽,却是田野间的一种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