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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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牛与《天龙八部》

我家一直和二叔家共养一头黄牛,每家轮流喂养十五天。

秋冬季系在老屋里吃稻草,春夏季就得有专门的人负责牵着它在田埂上吃青草。

我们家一共五口人,按劳分配,每人放牛三天,刚好十五天。有时候,爸爸妈妈有其他事要做,就剩我们兄妹三个人轮班,也就是一人五天。这个家规,从小学一直延续到初中。

暑假是放牛的“旺季”,山坡上的草正长得肥厚、青翠。这个时节,牛和家里的猪一样,整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相当舒服。负责放牛的人就十分煎熬了,一天出门三趟,早上、中午、下午都得把牛带出去吃饱了才回来。

爸爸常说,家里的这头牛不容易,我家和二叔家一共有将近十亩田地,都得靠它耕种,没有它,是吃不上饭的。所以,爸爸特别在乎家里的这头牛,轮到他当值时,万分周到。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他就出门,让它吃上最新鲜的带着露珠的青草。下午那趟,走得更远,有时候家里晚饭都做好了,爸爸才牵着牛慢悠悠地从西边回来。

爸爸的这份负责,让其他人压力很大,特别是我。要知道,放牛对我来说可是一份苦差事。早上不能睡懒觉,傍晚看不了动画片。每次出门,爸爸都要再三交代:一定要让牛吃饱。

“我怎么才知道它吃饱了呀?它又不会说话。”

“你看,它左右侧背上有两个‘坑’,当它们鼓起来了,就代表它吃饱了。”

一日,我和村里一个小玩伴抱怨:“放牛和守田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她家有爷爷奶奶帮忙去放牛,自然是体会不到牵着一头牛站在田埂上的寂寞和孤单。头一天或许还会觉得新鲜,走在田野里东看看、西瞅瞅,偶尔还在“不经意”间拔走一把地里的花生来充饥,采几朵田间小花赏玩……时间久了,这一切都不足以消磨漫长的下午。盯着那两个“坑”看一下午,依然没有动静,太阳还牢牢地挂在西边的树梢上,无聊难耐,度日如年。

我也只是诉诉苦,没想到小伙伴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有一回,我牵着牛从她家门前经过,她冲过来跟我说,要借我一样东西,有了它,放牛时就不会那么无聊了。听到她这么说,我顿时大喜,本以为是件稀奇玩意,没想到,竟然是一本书。

书的封面已经破损,看不出书名是什么。随手一翻,有一些残页夹杂其中。书还挺厚,握在手里也觉得有些沉。我左手握着牵牛绳,右手拿着鞭子,只好把书夹在右胳膊肘里。才跟小伙伴没聊几句,老黄牛就“啊啊”地叫了起来,我不得不急匆匆地牵着它离开。

前几日我已被爸爸批评,牛背上的“坑”还没鼓起来,就早早地牵着它回家了,内疚又委屈。今日想着势必找个水草丰盛的地盘,让它大吃一顿,在村里放牛经验丰富的老婆婆的指导下,我找到了与岗上村接壤的一块堤坝之下的草地,此处叫藕塘(真是好奇得很,从小到大,都没见这儿长过藕,人们却一直叫它藕塘)。

老黄牛张开大口撕扯着嫩绿的小草,不时发出“哼哼”的声响,像是乞讨者遇到一桌满汉全席一样。我得意地躺在堤坝的斜坡上,嘴里叼着一根毛毡草,看着天上飘动的白云和不时飞过的小鸟,胳膊肘里的书成了我的枕头。

过了一会儿,想想不应该辜负小伙伴的一番心意,便拿起这本她认为不会让我无聊的书,就着躺着之势,翻开第一页,读了起来。

只见这样的语句劈空而来: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待剑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中年汉子竖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双刃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落,直斩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斜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两人剑法迅捷,全力相搏。

心中一惊,这是一本讲打架的书吗?好像还是古代的人拿着剑互相刺杀。为什么要打呢?带着这一连串的问号,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吐掉了口中的毛毡草,准备一探究竟。

顺着故事读下去,发现这开头的一场打斗,是一场比武,各个门派的弟子都拿出了自己的绝招,拼命想打败对方,以夺得一个掌权的机会。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武打现场出现的一个青衣少年,让人喜爱。青衣少年名叫段誉,本是到江南来游玩,却卷入一场打斗之中。

在刀光剑影之间,他还能说笑:“你师父是你的师父,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说不比,就是不比。”

读到这里,我趴在堤坝上哈哈地笑了起来。小伙伴果然没有骗我呀,才看一会儿,就觉得十分有意思。里面个个武功高强,还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热闹非凡。

读完十几页,太阳已经落山了。除了我和老黄牛外,山坡田野上已经空无一人。我坐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堤坝上,抬头看到了天空中的月亮,以及月亮上的那棵树。妈妈响亮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家里的晚饭做好了。老黄牛悠闲地躺在藕塘水洼处,背上的两个“坑”结实地鼓了起来。

藕塘处的草,来两回也就秃了。后来,只得牵着绳、拿着鞭、夹着书,寻找高高低低的田埂。这样看书极为辛苦,一来担心书掉到有水的稻田里,二来担心牛贪心吃了别人的庄稼,得时时用鞭子在它鼻前挥动以警示它。

不过,拿着鞭子对看书也有帮助。我读的这本不知名的武侠小说里,人人武功高强,一言不合就得打斗一番。读到精彩处,我也会挥动着手上的鞭子,幻想自己身处书中的江湖之中,大显身手。每当这时,老黄牛就会慌张地四脚向后退,生怕小主人手中的“剑”伤着它。

我也学着段誉的动作,来一招“六脉神剑”,不过,这只是为了帮老黄牛拍打身上的蚊子、苍蝇,当然我也会如段誉一般,十有八九打不中。手舞足蹈之时,老黄牛也会停下忙碌的大嘴,两眼放光地看着我。在它黄褐色的大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在田野里“执剑”的少女,我对着它“咯咯”地笑了起来。它大概是以为它最近变好看了,我才那么喜欢和它待在一起,早上早早地出门,直到天黑才牵着它回家。

看到乔峰出现的时候,气氛就略显沉重了一些。来来回回几天,我和老黄牛总是在白马山一带的梯田走动,这里的草丛都像被剪过一样平整。此时,我放牛的处境,跟书中乔峰的处境一样艰难。

于是,我决定大胆一回,鼓起勇气把大黄牛赶向一片坟地。这一带大家都不常走动,因此草被质量极好。我平常也是胆小的人,不过,想到有书中的乔大侠作伴,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在坟地里放牛跟藕塘比有一样好处,就是不用一步步牵着它走,把牵牛绳的末端系在坟边的小树上,任由它自己寻找食物。

那一日,乔峰已成了萧峰,他找到了当年的带头大哥,约他到青石桥上,一决仇恨。读至篇末才发现,他打死的仇人,竟是要和他一起去牧马放羊的阿朱。

萧峰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栏杆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杆掉入河里,想要号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留在她的眉梢眼角。

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着她的身子,向荒野中直奔。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他一会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全是混沌,竟似成了一片空白。

雷声渐止,大雨仍下个不停,东方现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萧峰狂奔了两个多时辰,但他丝毫不知疲倦,只想尽量折磨自己,只想立刻死掉。永远陪着阿朱。他嘶声呼号,狂奔乱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又回到那青石桥上。

我呆坐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头上,刚才遮阳的那片小树荫早已移动了位置,烈日暴晒着全身,汗水从头顶向脸面四处流淌下来,内心却一片冰凉。阿朱死了,我放下书,掩面哭了起来。

我问借书的小伙伴,这本书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天龙八部》。我既欣喜又担忧,欣喜的是这个名字听起来大气响亮,担忧的是,我才看了一部的半本,就用了好多天,后面还有七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读完。

后来我才知道,《天龙八部》根本没有八部,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才记住了,这本书的作者,名叫金庸。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逝世。我是在第三日的中午才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我刚午睡醒来,在微博上看到这个消息时还以为是假的,查了官方信息,才敢相信是真的。得知此事,久坐无语。想起许多个放牛的日子,幻想着自己是村里的一个侠客,带着《天龙八部》,从田埂穿到坟地,从山岗赶向荒野。

无数次地,在看书的间歇,我看着老黄牛大眼睛里的自己,期盼着有一天,我也能创造一个丰富的江湖世界。

如今,老黄牛早已不在,金庸先生也离去了。而我,能创造的也不过是孤篇半章的单薄文字。心情跟第一回放牛时一样,是总也盼不到太阳下山的焦灼和苦闷。

先生逝世后的一段时间,我又重读了修订版的《天龙八部》。新版中王语嫣一心想求不老,抱着“长春”的执念。

段誉劝道:“只怕当真并没不老长春功。即使是不老长春谷中的人,也不过寿命较长、身体较健朗而已。道家说生死,曰‘齐天地’‘坐忘’,只是叫人看开一点。佛家视生为苦,老死为必不可免。释迦牟尼教训众弟子:‘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乃有忧悲大苦恼聚,此苦之聚。须知色无常,受、想、行、识无常,非我。’嫣妹,人的色身是无常的,今天美妙无比,明天就衰败了,这大苦人人都免不了!”

打破执念,接受无常,才是人生的大智慧。这一点,大概需要我再花数十年磨炼才能体会得到。

无论如何,要始终感谢放牛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爸认为这是关系到饭碗的大事),它让我在小小的年纪就看到了一个精彩的、由文字构建的壮阔世界。从这一层面上来说,我爸也是对的,自此以后,用文字创造一个新世界,也是我人生中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