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学生
肖子航没有跟老李说实话,他实际上是个正经八百的在校大学生,一年前迈进大学校门。这次老李看人看走眼了,以为人家是“不及第的秀才”。
肖子航喜欢“酷”,但是他的“酷”和其他年轻人理解的“酷”不一样。他觉得周围家伙的酷都是装的,都是浅薄的。他觉得一个人特有钱而穿着普通,关键时刻一掷千金帮助穷人那叫酷;一个人武艺高强而显得特怂,关键时刻见义勇为拯救弱者那叫酷……可惜他现在既没有钱也没有武艺。把自己的表面装得比实际上低一点就算有这个意思吧,所以当老李问他什么文化程度,他说高中毕业……也算是一种小小的酷吧!肖子航自称为“侠”,尽管现在不时兴了。
肖子航的爸爸是位小县城里的小学音乐老师。虽然生活清苦,但他很活跃,也很敬业,除了当音乐老师,他还负责整个小学学区的儿童合唱团。上小学的时候,肖子航就在爸爸的学校读书,他跟着爸爸上学,跟着爸爸去合唱团唱歌,再跟着爸爸回家。现在,肖子航只要闭上眼睛,就想起老家的旧戏台,就会看见爸爸在眼前打拍子,花白的头发一颤一颤的,特有风度。现在想起来,也特酸楚……爸爸没有机会上大学,他希望儿子一定要上大学,而且一定要上清华北大,要不就是中央音乐学院。
爸爸希望儿子长大了能当个音乐家,于是有机会便对儿子进行音乐方面的“熏陶”。他首先发现儿子的嗓子不错,接着又发现儿子的耳朵也不错。搞音乐,耳朵比嗓子还要重要。当然,如果学声乐那就另当别论了——耳朵和嗓子都要好!
肖子航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是合唱队的领唱,上中学的时候学校只要搞联欢会,肖子航的独唱是全校最受欢迎的节目。最受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能模仿好几位歌星的演唱。如今的所谓“艺术”,讲的就是一个好玩!你的音色再美,旋律再准,不好玩也没有用。尤其是唱通俗,舌头可不能捋直了。捋直了,吐字一清楚就没有那个“味”了。模仿秀是肖子航的一绝,虽说不能惟妙惟肖,尽善尽美,可不就是那么个意思嘛,一个中学生你还能让他怎么样!能有多高的要求!
看到儿子的“天赋”,爸爸喜在心中,儿子在他的心目中简直就是整个县城的音乐翘楚!爸爸不是科班出身,心里没有底。一个暑假,爸爸带着肖子航来到省城的音乐学院,找了一位声乐教授给肖子航“听听”。听完了,教授问:“谁教的?”
爸爸没有说话。肖子航说是听着录音自己学的。教授摇摇头说:“这是野路子。甭说什么中央音乐学院,就是咱们这儿也不认这个!”
爸爸连忙说:“这孩子耳朵特好。”
“学过试唱练耳吗?”
爸爸没说话,他觉得这个教授有点卖弄。
“试唱练耳得练,正规地练。”说着,教授的三个指头一起在钢琴上按下去,“这个和弦是哪三个音?”肖子航一时有点发蒙,及至教授说出了那三个音,肖子航稍稍有些明白。
一个小时过去了,肖子航知道了试唱练耳是怎么回事。这一趟整个上了一节音乐课!出门的时候,肖子航看见爸爸往教授手里塞了二百块钱。教授说了句:“我们家不缺这俩钱,留着自己花吧!”爸爸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从那天以后,爸爸不再提上中央音乐学院的事情。
高考的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肖子航认为自己不是考得上考不上的问题,而是考上重点大学还是非重点大学的问题。
不能说肖子航没卖力气,但是成绩却没有像他的相貌一样名列前茅。高考发榜后,肖子航以两分之富余,险上了北京的一所不太知名的大学的中文系。他的学号排在最后一名。
这排在最后一名有个讲究,不是最后一个被录取的,就是考分最低。后来,肖子航知道了,他是最后一个被录取,但分数却不是最低,不过那几个分数比他低的都是北京本地的学生。这让他稍稍有些扬眉吐气却又让他愤愤不平,凭什么北京的考生就有这样的待遇——分数比他低却比他提前录取。
上了大学,肖子航最突出的感觉有两个。第一,大学的学习比起中学,尤其是高中三年要轻松多了。理科没有了,最头疼的数学可以选修。学习的气氛淡了,学习的压力小了,那种“十二点睡五点钟起”的紧张感消失了。辅导员和班主任一个星期都见不着一回。严肃没有了,团结也没有了。那个著名的校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现在只剩下活泼了。就是这个活泼也不是操场上的龙腾虎跃,而是小饭馆里的推杯换盏、卡拉OK厅的引吭高歌。有些家伙在宿舍里没日没夜地上网,做梦似的喃喃自语,昏天黑地的,傻子一样。面对这样的局面,一开始,肖子航觉得没着没落的。他经常想,好的大学是不是不这样啊!有几个在北京上其他大学的同乡告诉他,彼此彼此,这叫补偿,这是对高中三年“寒窗苦读”的疯狂的补偿。现在是补偿期,过了这段时间就正常了。
还有一个突出的感觉就是寒酸!在老家读书的时候,肖子航只觉得家里不富裕,却没有感到生活像现在这样窘迫。在家里,他不理财,吃喝都在家里,没有感到生活的艰难。到了这里,每个月的那点生活费都归他自己支配,他才发现“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如果同学们都像他一样,他的心里可能也会平和些。偏偏大家都和他不一样。有一天,他看到他的“下铺兄弟”有条被子特别柔软还有弹性,随便问了句:“你这被子不错,要多少钱?”
下铺兄弟说:“六百多吧。”
“什么?六百多!一条被子要六百多!”
下铺兄弟说:“你以为呢?这叫安睡宝。名牌!”
肖子航第一次听说“安睡宝”这个名字。衣服、鞋子有名牌,怎么被子还有名牌!肖子航知道自己露怯了,摇摇头说:“在我们老家,也是这种包装的被子也就一百五十块钱……”
下铺兄弟愣了一下:“不会吧,是不是假冒伪劣呀?”
“正经大商店里卖的,北京的物价太贵了。”肖子航硬着头皮说。
“倒也是,不过差这么多有点玄。”
他们的谈话从“安睡宝”的生活主题一下子转到了“地区发展不平衡”的社会问题上。肖子航松了口气,觉得手上汗津津的。安睡宝的宝字也不知道是保证的保还是宝贝的宝?
见识多不多,生活穷不穷也不能光靠嘴上来找齐啊?你用的东西,你花钱的架势不是让人一目了然吗?如果你的床上也摆着一条安睡宝,还用编那么多“故事”吗?
肖子航和一个在工学院的老乡聊起这件事的时候,那个老乡说:“我们学校统一交钱,统一买被褥,都一样!什么安睡宝啊,谁也甭牛!”肖子航激动地说:“就是啊!就是啊!这才叫大学啊!”
他发现自己好像是这个班里最穷的,北京的消费怎么这么高呀?
同宿舍的都有笔记本电脑,他那台最笨重,拿在手里就像捧着个哑铃,表面旧,配置也低,那是爸爸一个朋友用过的。
“你还用这样的笔记本呀?”下铺兄弟大惊小怪地说,就好像他没有穿衣服一样。他回答,家里那台好的忘带了,过两天再买一个……
他最反感的就是听见有些家伙谈“气质”。他们说:“你看,有些人长得也不难看,穿得也不错,有的还是名牌!可就是怯垮怯垮的,透着那个土!就是气质不行……”
那些人也不一定就是说他,可肖子航就觉得“吃心”。
一个从北方农村来的同学说:“什么狗屁气质!还不是拿钱说事。我一定让你们看看我是谁!小时候胖不算胖,长大了胖压塌了炕!”
肖子航还从他那里学了一句土话:“拉屎攥拳头——暗地里使劲!”
穷富是相对的,在老家,肖子航不算是穷的,来到北京的大学,肖子航算是穷的。穷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感觉,对生活要求低的,不觉得自己穷;对生活要求高的就觉得自己穷。穷还看你如何对待,有的人,君子固穷,仍然昂首挺胸,大有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的心态;有的人还没怎么穷,就开始自叹自怜。这些道理肖子航都明白,可是处在这个环境,道理就显得那么苍白……
肖子航想挣钱。他有时间,也有多余的精力。前些年大学后勤部门曾让学生承包学校里的勤杂事务,比如打扫楼道、厕所,给树木浇水养护等等。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慢慢销声匿迹了。在校外给饭馆打工似乎又不符合中国的国情,反正在中国餐馆打工的,没有大学生……举目望去,大学生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挣钱的地方。
过了些日子,肖子航才明白,刚入学的大学生人生地不熟,到了后来都会有点事情干,当家教的,帮助人家编书的,到肯德基、麦当劳打工的,有点歪才的还给人家当枪手写小说编剧本……
前两天爸爸来电话说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虽然没有提钱的事情,但是肖子航还是感到家里最近生活的困难。
有一天,他听说在电影厂的门口有个机会,当一天群众演员可以挣五十块钱。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为了挣钱,肖子航选了个周六来到了电影厂门口的小树林。没有想到,得到当群众演员的机会也不容易!他原以为就是排队,排到了就进去,只要进去就有活干。结果白白等了一个上午,幸亏还碰到了一个老李。
肖子航和电影厂好像有着什么必然的联系,他似乎命中注定要求助那大门里的人给他一口饭吃。
十一年前,肖子航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天,一位全国著名的女演员来到了他居住的那个城市。这位演员岁数大了,改当导演了,专门拍摄儿童电影,在全国影响很大,提起她的名字几乎无人不晓。
那位演员的莅临,对这座小城来讲,是件大事,报纸电台采访登消息自不必说,电影院、文化馆,甚至有些商场都在门楣上挂起了大字横幅——热烈欢迎某某莅临我市。
肖子航的妈妈非常激动,倒不是因为她是那位演员的崇拜者,而是认为自己上小学的儿子遇到了难得的机会!
肖子航的妈妈是幼儿园的老师,她很能干,她打听到那位女演员下榻的饭店和房间号码,晚上就带着肖子航来到了女演员的房间。那时子航还很小,还是那个让人随意摆布的年龄,妈妈居然给他的脸上搽了红粉,打扮得像庙里观音菩萨身边的招财童子。
“听说您是来挑选小演员的?”妈妈先说了一些非常崇拜、非常喜欢的“废话”之后又对那位女演员说,“这是我的儿子。来!给阿姨唱个歌儿。”
女演员连连摆手:“不!不!我们是来搞影片展映活动的,不是来挑演员的……”
妈妈非常执著,她根本不相信女演员的话,尽管尴尬,也尽管脸红,但她坚持让女演员听他儿子唱完了一首歌,还念了两首唐诗。
除了“鹅鹅鹅”之外,就是那首“两只黄鹂鸣翠柳”,现在想起来,肖子航都觉得脸红。
肖子航像个木偶似的给摆布了一番之后,被女演员客客气气地打发走了,人家说要休息了。本来,肖子航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不料,两天以后,他班上的伙伴中间就流传着一个让他非常震惊的消息——他已经被那位著名的女演员选中了,他将要参加一部电影的拍摄,一个星期以后,他就要和那位著名的演员阿姨一起坐飞机飞到北京,飞机票都买好了。
他回家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妈妈说:“你不用管,让咱们去,咱们就去;不让咱们去,咱们就不去!”他不明白妈妈是什么意思。年龄要是大一些,他一定会问,到底选中没选中啊?
这个奇怪的消息还没有消失,一天以后,又传出一个让他既恐怖又伤心的消息——肖子航的妈妈是个大骗子!听见“大骗子”这三个字,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他对小朋友们喊叫:“胡说,我妈不是大骗子!你妈才是大骗子——”
一个小朋友说:“你妈不是大骗子,你妈是女骗子。”
肖子航认为“女骗子”比“大骗子”还要难听,就和那个小朋友扭打起来……
肖子航不知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妈妈带他去见了那位著名女演员之后,幼儿园的同事们都问她怎么样,她对大家说她的儿子被选上了,那位女演员这次就准备把儿子带走。那些同事听得眼睛放光,羡慕得不得了。
她们羡慕完了还不甘心,有三个老师的孩子都与肖子航年岁相仿,听说消息的当天晚上,三位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又找到那位女演员。其中的两个女孩子打扮得就像花蝴蝶,一个男孩打扮得像饭店门口穿制服的门童,一进门就把那个女演员吓了一跳。
她们说明来意,那位女演员正色道:“我跟你们绝不说谎,我这次来是专门参加电影展映活动的,和挑选演员没有什么关系,再说选演员也不是我的事情,那是导演……”
三位妈妈都含蓄地微笑:“您别瞒着我们了,您就是导演,我们同事的孩子就被您选中了,叫肖子航,男孩!”
女演员很是惊讶:“你们这是从哪儿听说的,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肖子航!”三位妈妈说:“就是昨天晚上到您这儿来的,我们和孩子的妈妈是同事,她亲口对我们说的,这还能有错?”
女演员想起昨天晚上来的母子俩,便明白了,但她闹不清是眼前的三个人诈她,还是昨天来的那个妈妈撒谎。女演员激动了:“如果她真是这样对你们说的,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们,这是撒谎!”三位妈妈互相看了看,还有些疑惑,女演员补充说:“不是说那孩子要跟我走吗?到时候,你们看看孩子走没走不就明白了吗?”
三位妈妈释然了,心态平和了,人家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临走的时候,女演员指着三个孩子说了一句话:“孩子还是天真点自然点好……”
三位妈妈脸稍稍有些发红。
可以想象,三个女人,三个大喇叭,相当于三家广播电台。于是,第二天,肖子航的妈妈是个大骗子的消息就这样“漫山遍野”地传开了。
对于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来说,能不能当上演员,被什么样的名演员选中或没选中,都没有太清晰的概念。对他们来讲,能当上演员甚至没有比他们在班上得到老师奖励的一朵小红花和一面小红旗更有价值和意义。可是妈妈是不是大骗子,是不是女骗子这件事儿对幼小的心灵可就关系重大了。尽管肖子航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觉得妈妈让他蒙羞!那时候,同学们见面就问:“嗨!你不是当演员了吗?演什么呀?你不是坐飞机走了吗?”
这件事给童年的肖子航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很长很长时间,他认为妈妈说谎,她不是一个诚实的妈妈,她做了一件可耻的见不得人的坏事!
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为了在同事们和朋友中显得自己荣耀吗?可她不知道这件事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吗?女演员走了,肖子航没走,还得继续到学校上课,不是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吗?她为什么那么蠢呢!这点推断,连他一个小学生都做得出,妈妈为什么就那样管前不顾后呢?!
肖子航慢慢长大了,也渐渐懂事了。当他第一次知道了“虚荣”这个词儿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妈妈当年做的那件蠢事儿,这不是缺心眼儿吗?!后来,当他在中学课本中读到《项链》这篇小说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件事儿,但这次对虚荣的感觉稍稍有些不同了。他惊异地发现,还真有作家把虚荣写得这样传神,这样让人同情,这样让人心酸……作者莫泊桑的名字立刻被记住了。
当同学们讨论这篇小说的时候,都以嘲笑和幸灾乐祸的口吻来评价小说中的女主角,肖子航却不是这样,他写了一篇短文贴在教室后面的壁报上,题目叫:《同情虚荣》。
文章中有一段这样写道:“虚荣的人往往是社会中的弱者,他们没有钱!他们没有权!他们没有可以与人争强斗狠的武艺。但他们也想与有钱的人、有权的人、有武艺的人一样平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只好虚荣!他们借钱买好衣服!他们撒谎说他们是有权有势人的亲戚!他们明知失败了,却咬着牙,硬着头皮向别人讲述自己的成功!他们的虚荣是可怜的,是冒着风险的。他们没有想伤害别人,他们顶多想生活得和别人一样,风光一些,体面一些,他们的虚荣是一种自我安慰……”
有一次,语文老师在监考的时候,踱到教室后边的壁报前仔细阅读了这篇文章,拿出笔在旁边批了一行字:虽然有些偏颇,但对生活有领悟,观点有见地!
肖子航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大得把他吓了一跳,打开一看是个短信,上面写着:你要是真想离婚就甭想要孩子!
肖子航鼻子差点气歪了,对方肯定是把号码搞错了。
“怎么样,是不是老李?”旁边的人热心地问。
“发错了!”肖子航摇摇头。
不料,大家不甘心,不停地说:“是老李也没关系呀!我们又不会抢你的饭碗。”
肖子航本来想把短信的内容给他们看,但觉得这样很无聊。他冷笑一声,走出二十米开外,停在一个破水泥管子旁边。他的心情差极了,人与人之间怎么这样互相猜疑啊!
他给自己定下指标,再等半个小时,有人来找群众演员说明自己有运气;如果半小时之内没人来,马上回学校,再也不来。以后如果老李找自己就说明有缘分,如果不找,也就死了这条心。
二十分钟过去了,天突然阴了下来,还没阴透,四下有不少亮光,雨点却掉下来了。肖子航急忙向汽车站跑。
一会儿工夫,汽车站的候车棚子下挤满了人。
肖子航的手机又响了,还是一条短信:明晨九点务必到电影厂门口。署名是老李。
肖子航心中一阵高兴,老李既然让自己去,想必是有活儿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群众演员,说不定能当个有台词的大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