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凌霄红颜(三)
赵安笑道:“你母亲将你许配给我多日了,今夜良辰美景,天作之合,明日我就带你脱离这苦海了。”
王玉装作才知道这事,说:“母亲怎么没有给我说起?”
“我的聘礼早下过了,不管说不说,你都是我的人了,今夜就是我们圆房的时机。”
“既然有礼有聘,也不在这一夜之间,好歹也要来一顶花轿抬我到重庆吧。”
“你也是二嫁之人了,还拘什么礼节?重庆山高路远,一时也不好去,我们暂时安家合州,我的时日有限,多一夜春风欢度,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轻慢的口吻,将自己视如敝屣,王玉心中一阵酸楚:他哪敌得王立一个脚趾?王立?他又如何?未曾入港就拂袖而去,这样快就嫌弃我了,往日的虚情假意暴露无遗,男人们都是信不得的,他既然无情,我何不也还他一个无义?一夜之间改换门庭,让他后悔去吧!将来他真有悔过之心,合州比重庆近多了,回到他的怀抱易如反掌。再有,哥哥的信上说得明白,如果我赚不开钓鱼城赚开了重庆,也是大功一件……
王玉被王立撩拨起的欲火正难扑灭,今夜独守空房,怎生得过?无牛捉到马耕田,不如跟他下山,到不了重庆到合州也行,但应先把条件谈好。
想到此,她说:“赵将军,我的命是你捡来的,难得你一直把我记挂在心,既如此,奴家跟你过就是了。只是今夜我身体不适,我们只能说说话,你若依我,我就开门。”
“依你,依你,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赵安胡乱点头。
王玉这才起身穿好衣服,打开了门。
赵安进来,只说了一句“我的心肝”,就扑了过去。
“站住!”王玉大喝一声,将他张开的手吓得垂了下来。
她后退三步,到了窗口,掀起窗帘,厉声道:“你知道窗外是什么地方吗?是万丈深渊!我若跳下去,不粉身碎骨也再无生还之理。”
赵安嬉皮笑脸地说:“那是个深渊,但没有一万丈。这里又不是泸州城,不等你跳下去,我已经把你接住了,不信你试试。”
真拿他没办法,王玉只好说:“我反正是你的人,你说要带我到合州,那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就没有比它更安全的地方吗?”
“唉,连皇帝都在外面流浪,大宋天下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那还不如这里呢,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在这山上,就更没我的份了。再不及时行乐,这辈子岂不冤枉?”
见他兴致减低,王玉坐到床上,幽幽地说:“好死不如赖活,元军已平蜀地八十三座城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八十有三?”赵安牙疼似的抽冷气,“你听谁说的?”
“我老家的人从成都带来的消息,还错得了?”
见赵安半日不语,王玉黛眉紧锁,会说话的眼睛饱含幽怨,说:“奴家不贪羡荣华富贵,只要一个疼爱我的丈夫,一个不会流离失所的家,这要求不过分吧?”
赵安沉吟片刻,轻轻地说:“其实,没有战争,没有流血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他已心动了?王玉大喜,明知故问:“在哪里?”
“在那八十三座城堡里。”赵安肆无忌惮地说,“还不是华夏的土地?住的不也是我们汉人?在蒙古人当皇帝的地方当官,只要有钱有势,照样可以过好日子。”
“你不是大宋的官吗?”
“这官当得实在憋气,像庙里关着的和尚,没好的吃,没好的穿,没女人玩,皇帝也不知在哪里,干得再好也不能加官晋级,连粮饷也得靠自打自挣,只有卖命、流血、流汗……”赵安讨好地凑过去,“告诉你吧,我背着张珏捞得万贯家财,再拥有你这样的绝色美女,只要有一块与世无争的地方,大可以过神仙般的日子。”
王玉笑得如一朵花,拉着他的袖子撒娇道:“那你就给我们找这样一个地方嘛。”
“说者容易做者难啊!”赵安就势坐到她身边,却又低头垂首,长叹一声,“谁让我是巴蜀名将呢?打虎啸、攻泸州、守鱼城、解重庆之围,哪一仗没有我赵安冲锋在前?只要有一个元兵认出了我,不是既葬送了自己,又连累了你吗?”
王玉不动声色道:“听说,元主忽必烈接受汉文教育多,继立之后,好生恶杀,以招徕为先,曾多次告谕宋将,只要归附,前罪一律不问,还要迁爵加赏。”
赵安惊异地说:“你一介女流知道的还不少哩!只是我的家产都在重庆,我岂能一丢了之?再说无人引见,只怕未进蒙营,脑袋已先搬了家。”
“夫君大可不必担忧,围攻重庆的是西川行院,那安西王相是我的亲戚,只要我的一只鞋作表记,你声称找他,就可以畅通无阻。”
一声“夫君”,喊得赵安心痒难止,他一把抱住她乱啃,嘴里嚷道:“我的心肝宝贝!没想到你还是我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呀!我们一同下山去找你亲戚吧。”
“好事不在忙中取。再说,你那点儿家产算得了什么?如果你能打开重庆城门,那就立下天大的功劳了,说不定也能弄个王相干干。到那时,我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日子……”
“大胆贱人——”门忽然被推开,如惊雷炸耳,吓瘫了二人。
原来是王母。她本意是想让赵安将王玉带走,以断了儿子娶她的念想,却没想到这个“烈性女子”竟是元人的间谍。
王母听着二人的谈话,实在忍无可忍,不顾一切地推门而入,指着二人道:“你们竟然策划叛变,这还了得?!”
赵安毕竟老练,轻轻一笑道:“岳母息怒,小婿……”
“呸!谁是你的岳母?”
王玉还想说服她:“母亲,王立若与我们成就大事,那前途更不可预测!”
“谁是你母亲?我王家岂有出卖民族利益的败类?你这个捡来的臭婊子,原来是个女细作,我瞎了眼才引狼入室的!”
“老不死的,你骂谁?”赵安生气了。
王母怒不可遏,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们道:“我就是骂你们!一对无耻下流的狗男女,亏我还给你们牵线搭桥,真是……”
王玉急了,赵安可以一走了之,哥哥交代的大事败露,自己的性命也将葬送。不能指望王立了,他抗蒙的决心是何等坚决,让这老太婆走漏了风声,自己必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深渊?后窗就是深渊,只要……
赵安也意识到了危险性,他压低声音说:“你号什么?”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们到我儿子那里自首去吧,说不定他能饶你们不死……”王母指着赵安的鼻子说。
“你活得不耐烦了!”赵安逼向王母。
“你……你要干什么?来人呀——”没等王母叫出第二声,赵安一个箭步跨过去,两手卡住了她的脖子……
第九回
母亲去世,理应守孝三年,王立趁机报了丁忧,然而,首先在张珏那里就通不过。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堂堂的钓鱼城主帅去守丧,那谁来抗击敌人?而今他已到了重庆,钓鱼城上的老将多已亡故,下面的年轻将领青黄不接,山上的守卫非王立不可。
不能送母亲回原籍,那就只能埋葬在山上了。持服不够格,也没必要遵守丧制,所以王立住在了家里。
母亲之死蹊跷,莫非是赵安将她哄骗出府,推到悬崖下?不对呀,他进府也没有出去,当晚睡在自己房间,早上还是下人叫他起来的。岩下砍柴的樵夫发现了尸体,赵安哭得比我这儿子还悲惨,说不仅死去岳母,自己也不能马上接玉小姐下山,命苦啊……
赵安说既然迎亲不成,他要赶回重庆,在灵堂祭拜后就走了。他是来接新娘的,王玉不答应他,他也不会拿老太太出气呀!临走时,他说张大人让他速回重庆,还望王帅践约,待丧期满后,尽快将妹妹许配给他……话说得滴水不漏,他如今是张珏身边的红人,不比自己的地位低,即使有点儿怀疑,没有证据,也拿他没办法。
王立突然有了几分轻松:再也没人来妨碍自己的婚姻大事了!暗自庆幸了一阵后,他又跟着骂自己不孝。那日回山本来满心欢喜的,结果乐极生悲,与王玉琴瑟不调,当夜母亲去世,做儿子的守孝三年,不能婚娶,这是否也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
躺在靠椅上,他不思茶饭,觉得丝丝寒意侵入骨隙,就要上床。这时,新丫环夏红来了,说:“元帅,小姐请您到后院吃饭。”
王立来到后院,一道帷幕将简陋的房间隔成两半,前面是丫头们的床,春绿迎出来,和跟来的夏红待在门外,顺手关上了门。
王立向透出灯光的里屋走去,为王玉仍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而抱屈,为自己近日只是利用她而没有安排好她的生活而内疚,于是呼唤声声,轻柔如歌:“贤妹……”
“经过了那样的事,你还称我为妹?”同样轻柔的话语从蚊帐里传出来。
里面的小桌上空空的,她还睡在床上,而今是守丧的非常时期,怎能做那非礼之事?他踌躇了脚步,说:“随我到前面去吧,如果你将自己当执事的话,也应当由我来请你才对。”
“既然已经安排了,何必再换地方?你我共享不是更好?”王玉柔声道。
他尽力克制自己,咽下唾沫,上前一步,说:“哪有在床上吃饭的?”
“莫非你嫌我手艺不好?”
他实在挡不住里面的诱惑,撩起了帐子,不禁大吃一惊。床上玉体横陈,王玉的胸部有两堆菜,却没有筷子,头边一壶酒,却没有酒杯,肚脐眼在白玉似的肉体上露出一只暧昧的眼睛,下体盖了一片丝巾,其余身体裸露无余,在微弱的光线下更显得如雾中之花。这半遮半隐的神秘如此怪异,散发出奇香。王立头晕目眩,如魔力被牵引到床上,喃喃地说:“这酒菜怎么吃呀……”
她吐气如兰,说:“寡酒素菜,只是用的蒙古方式——裸体盛。它可以盛在女人身体的任何部位,带着女人的体温,让男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雾中之花,最美的是那张美妙绝伦的面孔,眉蹙春山、眼颦秋水、脸晕霞辉、唇绽朱樱,衬托它们的是黑压压的如云鬓发、白生生的梨花雪肤,融化了王立守孝的坚志。他俯下身子,一口就叼起她乳峰上的一片黄瓜,露出樱桃似的一点红晕,顿时浑身燥热,开始扯去自己的衣服。
娇声俏语又在身下响起:“吃菜怎能不喝酒?”
他空出一只手端起酒壶。
王玉说:“往我嘴里倒啊。”
他中了魔法似的,依话行事,将酒倒入她口中。她并不咽下,欠起身子,嘴朝王立努来。他明白了,马上用嘴接着,格外香美的酒度入口中再吞下,如火蛇游遍全身。他一把扯开那纱巾,嘴对嘴地喝着美酒,脸对脸地肌肤相亲……两具鲜活的身子融成一体,生平第一次尝到男女相媾的极趣,尽兴之后还黏在一起。
销魂醉魄的感觉让王立欲死欲仙,他骨软筋酥地贴着那丰软甘美的袒胸,觉得以前都白活了,不由长叹一声道:“以后你要每天给我供应‘裸体盛’:口中盛酒,身上盛菜,再加上有你这秀色可餐,我享受的可是天下最美味的宴席啊!”
她浪声尖笑,更有勾魂摄魄的力量。他情不自禁地又翻身上来,一番耕云播雨之后,烂若稀泥,傻笑道:“天下的女子竟然这样不同……”
王玉娇态酽腻,越发可人,说:“你在拿翠翠和我比?”
“她?怎能跟你比?她简直就是一根木棍。”他心里却在说,睡过的几十个女子也没法和你比。
王玉要考验王立对自己的忠诚,就拿他的前妻做试验,要王立将她嫁出去。
“我的老婆,岂能再嫁他人?”
女人立即变脸,挣扎着要起身,说:“把她接来呀,这丧事就该她来办理。”
他急了,又扯她睡下,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老婆——是我的夫人。只是这大丧期间,我不能明媒正娶,委屈你了。翠翠算什么?她不过是我穿破了丢弃的鞋子。”
王玉才不顾及翠翠是不是可怜,她只是要断绝山上人的口舌,不能给王立留点儿想头,也要试试自己说话是否管用,只要他一步步就范,将来的大事何愁不成。
于是,她泪眼迷离地抽泣道:“奴本苦命之人,下午才允你的求婚,晚上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不幸,让我三年做不成新娘。老天爷为什么偏偏不怜惜我?做这不明不白的夫妻,外面还有一个等你救济的老婆,她企盼着你有一天还能接她回来,不是要咒我‘鸠占鹊巢’吗?罢了,你不如将她接回家来,你手下的军民还要颂你大贤大德呢。”
王立急忙表态说:“我的可人!有了你,天下还有哪个女人能入我眼?让她改嫁就是了。我又没有拦着她,但没人敢娶啊!”
“那就送给你师傅朱铁匠。当年他造炮有功,你重奖了他,又可安顿翠翠,显示了你元帅的大度与宽容,为买民心付出的代价,必有丰厚的回报,何乐而不为?”
王玉软硬兼施,王立沉默不语,他像想起似的,边披衣服,边说:“你今晚就搬到我母亲屋里去住吧。”
“不!”她扭着身子撒娇,“我要住皇宫。”
“我的心肝,那你就住皇宫吧。还有,我听你的,将翠翠赏给朱铁匠就是了。”
甩上绳子,勾住石缝,攀着绳子上一段悬崖,待站住脚跟后,再将绳子甩上一段,又上了一节悬崖……终于,林容在黎明的晨曦中登上了飞檐洞。
凤儿早被王立放出来了,当林容出现在帅府时,她又是哭又是笑。林容问王立在什么地方?凤儿拖着她来到皇宫门口。四个卫兵认识张夫人,一齐请安,但还是将她们拦在外面。
一个头目为难地说:“元帅吩咐过,什么人也不准进去。”
“张大人来了也不能进去?”林容问。
从没见过张夫人这样严厉,头目连忙哈腰道:“待小的们进去通报。”
“我认得路!”林容说罢,头一昂,长驱直入了。
到底当了制置使夫人,大概就是诰命夫人了,架子大多了。皇宫里仅仅住着一个元帅,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事情,他有了安乐窝,还愿意外出征战吗?难怪丈夫现在指挥不灵。林容边走边想。
王立听闻动静,披衣出来,见是林容,不由大吃一惊,问道:“哎呀,张夫人,您怎么来了?”
林容脱口而出道:“十万火急——赵安投降,重庆城破了!”
“啊?”王立张口结舌,“那,那张大人呢?”
“他身负重伤,正在飞檐洞下。”她干脆直接说出来,“你往下看,灌木丛中,有我家老爷和两个家人……”
“那满城的军民呢?”
原来,昨日黄昏时分,赵安打开镇西门,敌人蜂拥而入,百姓潮水般退却。张珏受伤,巷战不支,林容带家丁救他下了嘉陵江,制止了他多次自杀,乘小船半夜抵达钓鱼城山下。四周都有敌人,只有飞檐洞外峭壁如削。让他们三人躲在岸边一尺多宽的灌木中后,她拿着过去采草药的工具,攀援上了洞里,来请王立尽快救张钰进城。
王立牙疼似的吸了口冷气,说:“赵安尽知钓鱼城的虚实,暴露了唯一的通道,也不利于山上的安全呀!”
林容不满道:“救张大人事小,救重庆城事大。重庆的敌人尚未站稳脚跟,钓鱼城下的敌人还没有展开攻势,如果从飞檐洞下去,既能对他们形成反包围,也便于挥戈重庆,否则赵安他们合力而来,那就失去战机了。”
王立心想,张珏是残兵败将,上得山来,全要用我的人马,先要查我的财产,再要过问我与王玉的关系,那我在皇宫里还住得成吗?定会赔了夫人又折兵,也不能在此称王道霸,好日子也要结束了……
可是,看林容说得急切,张珏为我大宋立下了汗马功劳,待我也不薄,不是他的提携,我怎能有今日?岂能让一个无私无畏的四川虎将英雄末路?万一他真有性命之虞,我岂不是犯了见死不救之罪?失去重庆,钓鱼城也失去了依靠,有人助我,担子就要减轻多了……
想到这里,他断然说:“我先到洞边看看张大人,再拟定救援办法吧。”说完就要走。
一个丫环匆匆来报:“元帅,不好了,夫人的心痛病犯了。”
王立如同听到圣旨,转身回卧室去了。
夫人?他已经休了翠翠,新近丧母,三年不能娶亲,哪来的夫人?林容颇为纳闷。
凤儿听到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心急如焚,拉着林容就要走。
林容说:“我们到哪里去?你先告诉我,王立的夫人是谁?”
山上人人意会却不能言传的事情凤儿岂能不知?她在林容的手心里画了个“玉”字。
王立一出去,王玉也起来了,她一边对镜梳妆,一边支起耳朵听,还没听完,主意就打好了:决不能让张珏上山!
王立知道,凡是王玉喊痛的时候,就是她要耍小性子了,这时候你要是怠慢了她,一连多日就别想看她的好脸色。她已经妆扮好了,穿一件米黄色云鹤洒金女袄,着一条烟色双凤牡丹金罗褶裥裙,头戴一串金光闪闪的联珠别花步摇。见王立进来,她扭动着身子,一步三摇地迎上来,春风满面。
“你不是心口疼吗?”王立有些不快。
她拉着王立的手,从裙腰插下去。对着他要抽出来的手掐了一下,说:“笨帅!这里有个包你没摸出来吗?”
小拳头大的一个鼓块!他是过来之人,一阵狂喜,搂着她亲吻不止,说:“我的亲亲,你有喜了?怎不早说?”
“从未生育过,我也是才知道呢!”其实她怎能不知?当初她没想到自己会怀孕,先后几个男人,也没留一个种……后来,让钱嫂为她做酸的吃,那个重新巴结她的老女人给她道喜,她方得知,但不准下人声张。如今红颜将褪,王立又在守丧期间,为他怀上孩子,是喜是忧,尚还难说。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咱们大宋可是以孝治天下的,守丧期间无婚生子,只怕……”王玉故意说。
王立早就盼着有个儿子,此时哪顾得那么多,遂一拍胸脯道:“怕什么?大宋的皇帝还不知道在哪里,谁还管得了这事?”
“虽说山高皇帝远了,但还有你的顶头上司管着全川!”
“张珏?”王立仰脸长叹一声,“城破出逃,他正在山下等着我去搭救呢。”
王玉佯装才听到,说:“那赵安怎么可能叛变?再说,元军将钓鱼城围得水泄不通,就是她弟弟私放叛将的地方,她怎么上得来?”
“你敢怀疑林容?”王立怒目圆瞪。
“啊——”她大叫一声,闭了眼睛,马上倒在男人怀里,全身瘫软,如没了骨头,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捧住肚子哼起来。
王立慌了,急忙将她抱至床上,掰开她的嘴,喂下几口参汤,方见她悠悠透出一口气来,跟着眼泪簌簌滚下。
“你到底怎么啦?”他问。
“你红眉绿眼的,吓得我三魂跑了两魂,一口气透不上来,那一团肉就在肚子里翻腾,疼得我……”
他伸手摸去,那一块隐隐约约的肉团微微凸出。他不敢轻举妄动了,说:“我怎敢给你气受?宁伤我自己,也不能伤了你,伤了孩子。我只是说张珏夫妻忠肝义胆,为抗蒙白了头发,现今又落到如此地步,你不该……”
她俏声细语地说:“元帅,奴家虽然也是来自敌营,可那是你亲自看着我出城的。毕再兴就是她弟弟林松放走的,又从飞檐洞出山的,现在她也是从那里上来的,这难道是偶然?重庆一向固若金汤,偏偏张大人把她接过去就失陷了,你想,这个不会弯弓不会射箭不会骑马不会打仗的女人,本事怎么就那么大?”
这番话说得王立思如潮涌,心中对林容的疑虑加深了。
他走出来告诉林容,他马上要与众位将军去拟就军事方案,搭救张大人是迟早的事,让凤儿带她回去休息。
林容还想到洞口看看,那里却被王立派人封锁住了,不让她进洞。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熬到天亮,飞檐洞进不去,皇宫进不去,王立也找不到……
日近中午,才有士兵来唤她上护国门。城楼下,蒙军抬来了张珏撞山壁自杀的尸体。林容见后,顿时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第十回
两岁大旱,四面楚歌。饥饿笼罩着钓鱼城,屯集了十多万军民的钓鱼城空前冷寂。
朱铁匠饿死了,临死前,他拉着翠翠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姓王的……他……他只顾享乐……长期没有屯粮备荒……才……才饿死这么多人……我死后,你……找他去,有饭吃……饿……饿不死……为了……我们的……女儿,你得……活……活下去……”
埋葬丈夫后,翠翠回家却找不着孩子,她头皮一炸,全身汗毛孔都丝丝冒着凉气。她大哭着奔到邻居家询问,看见他们正在喝汤,里面有灰白色的肉块,浮动着半片小手掌。翠翠恨自己命苦,哭得昏天黑地。
人们对她斥责道:“你还有脸哭?!还不都是你前夫作的孽?!我们守卫了三十多年的钓鱼城什么时候断过粮?他妈的什么屌元帅?躲在深宫大院里不出来管事,要把我们都饿死他好投降元军吗?……”
想到女儿被下锅煮的惨况,翠翠只好到丈夫的坟上去哭诉。谁知丈夫的坟被挖开了,坑里只有一具空空的棺木,才葬下的丈夫又到哪里去了?难道也被人分食了?她不敢想下去,哇哇乱叫着跑出坟场,像只无头苍蝇乱窜,竟一头撞在了一个男人怀里。
“哪里来的疯子?竟敢撞本帅!”好熟悉的声音,正是她的前夫王立。
她跪在地上哭诉道:“都是你作的孽呀——你为什么要将我许配给朱铁匠——他饿死了,还被人挖出来分食,我生下的女儿也被人分食了,我现在依靠何人呀……”
王立站住没走,不是看在旧日的情分上,而是看见这女人两个奶子把前襟鼓起的两个小峰上。听着前妻的诉说,他震惊了,难得出宫门一趟,山上竟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情!她也真是个苦命之人,想到这里,他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听说她女儿才三个月大,瘦弱的前妻胸口却是饱满的,心想,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是,他说:“既然你无依无靠,那就到我家去住吧。你可别胡思乱想,只是让你做事,给你一碗饭吃。”
翠翠服从王立惯了,虽然心中委屈,还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进了皇宫。
王立兴致勃勃地告诉王玉,找到奶妈了。派多少人出去都找不到一个孩子,哪里还找得到奶孩子的女人?但王玉一看是翠翠,顿时柳眉倒竖,唾沫飞溅道:“好你个伪君子,吃着碗里霸着锅里,居然还把你前妻接回来了?”
“她早已被我休了,而今只是让她当奶妈。”
“呸——”王玉一口唾沫吐到王立脸上,“她是明媒正娶,我是野草闲花,同处一个屋檐下,不是让她做正室了吗?你要她也行,我们娘儿俩走就是了。”说罢,她抱起儿子金豆就走。
王立拦住她,问她如何养活孩子?并说:“下面的人报喜不报忧,我今日满城转了一遍,才知道城中已经到了挖坟掘尸、易子而食的地步。”
王玉也吓了一跳,说:“有这等事情?”
“不仅是婴儿,连十岁以下的孩童也找不到,没有孩子,你到哪里去找养孩子的人?也算是金豆有福气,遇到翠翠,她丈夫死了,女儿被人分食了,这不是上天给我们送奶妈来了吗?”
王玉仍然说她是扫把星,连自己女儿都没养好。
王立说:“命中注定她无孩子,不正好给我们养孩子吗?她现在孤身一人,一向是个柔顺的女子,保证会听我们的。”
王玉想,城中日日紧急,连人肉也吃起来,可见也维持不了几天,若不是生孩子耽误了时日,早该和哥哥联系了。开城之后,必定是元朝的天下,还讲什么孝道不孝道的?还愁找不到奶妈?到那时候,怎么处置翠翠不都可以吗?正是忍得一时,天高水阔。
她终于答应让翠翠和他们一起住。
这天,王立回家,见翠翠正在奶他的儿子,那恬静安详的神色十分动人。他顺手就在她那饱满的乳房上一捏,奶头从儿子嘴里滑出来,奶水溅了孩子一脸。
“看你!”翠翠红了脸,撩起衣襟把孩子脸上的奶水擦了。娃娃还没哭出声来,她又将另一只奶头塞进他的小嘴里。
孩子吃得香甜,王立心中对前妻很是感激。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第一次发现她比新婚之时还要动人,那时的她哪有现在圆润丰满?
翠翠那双丹凤眼也含情脉脉地望着王立,小家碧玉的羞涩早被世俗的风沙洗尽了,她的柔顺比起王玉的骄横更觉可爱。吃多了大鱼大肉,小菜一碟格外可口,再说她以前也是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使不得的!于是,王立便有了换换口味的想法。
他关上门,等她哄睡着了孩子,轻轻放到床上的时候,突然从后背搂住了她的腰。孩子睡了,是任何人也不准进这屋子的时候。天赐良机!这一番云雨死灰复燃,干柴烈火,竟比他新婚之夜还要动情。
就在尽欢之时,王玉冲了进来,一见翠翠鬓发散乱的样子,给了她一个耳光,跟着上前揪起王立,一头撞进他怀里,又是撕又是咬,说:“好你个王立,原来是找情人来的……”
王立已经精疲力竭,直到被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涂抹了一身,才起身说:“错了吧,接回来的妻子自然还是妻子!你才是我的情人呢。”
“那你还要我做什么?”说着,王玉抱起床上的孩子就要走。
“你到哪里去?还要找一个元人为夫你才遂心愿吗?”王立不愿意在前妻面前显得那样窝囊,故意放高了声音,“你能养得活孩子?一个连奶水都没有的女人也叫女人?……”
王玉正要说出更厉害的话来,孩子哭了,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手上有黏糊糊的大便。她赶紧扭过头,把孩子递得远远的,说:“哎呀,不好了,金豆拉屎了——”
王立冷笑道:“你有什么用?孩子要吃的你不能给他,孩子要拉屎你不会给他擦屁股!”
王玉让下人抱孩子玩去了,自己洗个没完没了,没有一点味道了,再来找翠翠,说:“贱人,我和王立已经生儿子了,你回来只有做奶妈的份!也不拿镜子照照,你也配当元帅夫人?我是可怜你,你怎么人心不足,竟然还和我争床笫之欢?”
“是老爷……”翠翠吞吞吐吐,说得没有底气,因为她看见王立已经出去了。
“王立?”王玉也发现王立不见了,更威风起来,“混蛋东西,岂能一走了之?你们去给我把他找回来!既然他无脸袒护了,就让我来收拾她吧!”
她发着淫威,扯起翠翠的头发,双脚乱踢,双手乱打。可是她早已发福,胖得力不从心,一会儿就累了,回头一看,王一正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于是对他说:“将这个黄脸婆丢到水池中淹死算了。”
“小姐息怒,老爷出宫去了,等他回来再处理吧。”
见老奴也不听话,王玉气得发抖,喝问:“你也舍不得处置她?”
王一依旧声音低低地说:“小姐,要以大局为重啊。”
“什么大局?岂能让一个弃妇爬到我头上拉屎?”她说罢松了手。
翠翠拔腿就往外跑。
王玉顿足道:“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是呀,只要和大少爷联系上,小姐的好日子就来了,还是快想法打通王立这一关……”
王一没说完,金豆被人抱进来了,哭得惊天动地,怎么哄都不行。
一个老妈子说:“小少爷要吃奶了。”
王玉撩起衣服,孩子吸不出奶水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连忙让人喊翠翠回来。
翠翠的一绺头发被拽了下来,头上淌血,心里也在淌血,但听到孩子的哭声,她就像自己的肉被割了似的疼,什么话也不说,抱过孩子就喂奶,委屈全丢到一边去了。
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有胆大包天的人竟跑到皇宫里来抢粮。王立得知消息后,先是愤怒,后来又自责起来。看到一张张菜色的面容,看到形销骨立的老人和妇女,看到羸弱得如风摆柳似的士兵,他想,这样的军民还有战斗力吗?一旦敌人再展开猛烈的攻势,钓鱼城就岌岌可危了……哪一个元帅当家的时候没有两三年存粮?哪一年的日子像今年这样难过?而今,每人分到十斤米算得了什么?不够半月吃的,吃了以后呢?现在大家都易子而食了,想到有朝一日,锅里煮的是自己的儿子,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王立走在大街上,两腿几乎迈不动步子,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会瞻前顾后,寸步难行……
唉,钓鱼城的气数也许快尽了,真是老天的惩罚!他悲观地想。
上了城楼,城上士兵刚换班吃饭,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团子在啃,青灰色的一块粑粑,看不清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给我尝尝!”王立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强忍着咽了下去,那苦涩的滋味让他问话也不利索,“这,这是什么做的?”
“是……是红苕叶和米粉做的。”这是个老兵,他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元帅,一餐不吃不要紧,以后怎么办?”
“以后?”王立没有说下去,他走到垛口处往下看,围城的敌人并不多,但远处的帐篷不少。
正看着,一骑武将飞奔而来,到了城下勒住了马。
王立很觉意外,说:“你不是赵安吗?”
底下那人也说:“我说怎么连马也打了几个喷嚏,原来是王帅呀!你还好吗?”
见王立不答,赵安的话就刺耳了:“老弟,你饿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吗?我给你送来了一篮礼物,你如果敢收的话,就放绳子吊上去!”
“笑话,你敢送礼,我为何不敢收?我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好!你等等!”赵安说罢,飞马离去,一会儿带了个有盖的篮子过来。
王立命人吊上来,打开一看,是一只卤鸡,油黄澄亮、香味扑鼻,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有蚂蚁在爬,奇痒难忍,可是不敢吃,怕有毒。于是他将卤鸡取出,给城楼上的士兵们说:“你们守城辛苦,分着吃了吧。”
几个人既饿又馋,再加上是元帅的命令,接过来谢了,撕开就吃,连骨头也咬碎了吞下去。
王立知道,赵安送鸡不过是个幌子,他揭开篮子底下的油纸,发现果然有一封信。他抽出来打开,只见上面除了些陈词滥调,也没有多少新鲜东西,只想不到他对城中饥饿的情况也了如指掌,说再有半年,即使风调雨顺,也无法维持下去,到时候钓鱼城一定会不攻自破的……这些话句句说到他心坎上,城中人实在太多,如能够突围一部分,城中减少些负担也是好的,否则,哪里能自给自足?
想归想,只听王立说:“赵安,难得你还为山上人着想,但是,你难道不知钓鱼城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倔脾气?”
“说实在的,以你们目前的状况,我们攻城也不是不能获胜!只是现今元主怜惜满城百姓的性命,我们既要玉全,也要瓦全,所以才还回张珏的尸体,所以才给你送鸡……”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以为我是蒙哥?想要气我可不容易。”
赵安的马脸因奸笑而缩短了,说:“要置你于死地还不容易?可是我们兄弟一场,多少还是有点儿情意的,只要你开口,我们安西王相下过命令,你要什么我们都给你送来。”
“安西王相是哪个龟儿子?”
“你不要骂人,王相也是饱读诗书的汉人,姓李,名德辉,辅助的是当今元主忽必烈的儿子——四川最高统领安西王。你想,他的意思不就是元主的意思吗?”
王立回头看去,吃鸡的人连骨头都嚼碎咽下了,一个个还在那里舔手指头,于是咽了口唾沫,说:“我缺粮食,你能给我送些来吗?”
“即使养虎为患,我也会遵蒙主旨意奉送,只是要待明日调集齐备才送来。明日此时就来看吧,你只要多备些绳子起吊就是了。”
赵安说着走了,城上的几个士兵不信有这等好事。
王立笑道:“谁知道呢?天下怪事样样有,他只要送,你们就照单全收。”
回到家,家里已经变得风平浪静了。翠翠正在哄孩子睡觉,王玉站在儿子身边看得津津有味,他总算嘘了口气。
见王立进屋,王玉赶紧迎住他,拍了拍巴掌,吩咐道:“给老爷上中饭!”
没提往日所说的“酒菜”二字,他也没十分在意,可端上来的东西却把他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黑不黑,黄不黄,干不干,稀不稀的——”
王玉苦着脸说:“宫里这么些人,能吃几天?为了儿子,奶妈还要吃一份独食,你叫我巧妇怎为无米之炊?”
王立无话可说,喝了一口黑糊糊,一股怪味,又酸又涩,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做的,竟“哇”的一声全吐了。
王玉让人端来水漱洗,还亲自为他擦嘴,然后长叹一声,说:“唉,你还是一山之主,竟然让百姓抢了自家的粮食,你这元帅当得窝囊不窝囊啊!”
“妇人之见!既成事实,若不认同就与全城军民为敌,官逼民反,脑袋也会搬家的!”
王玉突然扔了面巾,号啕大哭道:“我好命苦啊——只说有了元帅丈夫生计就不愁,看来宫中食物吃光的那天,就是我们同归于尽的日子!我本蒙你错爱,活到现在已是赚来的时日,可怜你正年富力强,文武双全之才,也要和那些贱民一道为钓鱼城殉葬吗?更可惜了金豆,那可是你王家唯一的根呀——”
她大放悲声,把里间刚刚睡着的孩子惊得哇哇大哭起来。王立哪里吃得下那猪食一样的午饭,连忙进去抱孩子。
王玉不但不压低哭声,反而跟进去抢过孩子,搂在怀里哭得更凶。
“金豆呀——你投错了胎哟——早知如此,不该让你到世上来受苦呀——”
女人哭,儿子哭,王立肚子饿得猫抓似的,也不知道哄哪个好。下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阵仗,一个个也不敢进来,只得去告诉管家王一。
“娃娃没吃饱就睡着了,现在是肚子饿了。”翠翠说着接过孩子,金豆就不哭了。王立本来心烦,对翠翠挥了挥手,让她带孩子出去喂奶。
厅堂里没人,翠翠于是坐在厅堂里奶起了孩子。孩子含着奶头安安静静地卧在翠翠怀里,卧室里面却清晰地传出王立沉闷的话声:“你还哭什么?我正烦着呢!”
“你是个男人,就应该为我们母子烦!”王玉总算不哭了,可是咄咄逼人。
“你不就是担心没饭吃吗?今天城下还给我送卤鸡来呢。你要真想吃,我明日让赵安送来就是。”
“是他?送鸡给你吃?”
王立嘴一歪,说:“你以为他恋着你?只不过是奉安西王相的命令行事,要对我们采取怀柔策略。”
王玉一听,悲喜交加,却不露声色,说:“啊,赵安是李德辉手下的人了,他混得不错嘛!”
她如何得知李德辉是安西王相?王立头脑里的念头闪了一下,可没心思追究,又为自己的命运不济愤愤不平,道:“人家如今是重庆知府,何况他说那里干戈平息、百废已兴,百姓已经安居乐业,他当了一个太平官,日子当然好过。”
王玉更加不平,说:“那姓赵的算什么东西?就是舔你的脚板心,你还嫌他的舌头粗!现在官做得比你大了,日子过得比你好了,真是时来运转,牛屎也发烧了。”
话虽粗俗,但他觉得很对自己的胃口,只是,他心中的良知并没有完全泯灭。他是看不起赵安的,于是淡淡地说:“他那种卖身投靠的官也不值得羡慕,男人不要脸,用良心换高官厚禄也是不难的。”
“良心?良心多少钱一斤?无身则无心,无心的话,良存何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若将我许配给他,哪像这样担惊受怕,吃了上顿没下顿,再过几天就要饿死了!”
这婊子竟然还恋着姓赵的!王立恼羞成怒,顺手推了她一掌,说:“你怎么这样俗不可耐?至今还想嫁给那个叛臣逆子,也不怕万世留骂名?”
本来推得不重,她却就势倒在地上耍赖了,说:“谁骂我?我们女人无名无位,嫁个男人只图吃饱穿暖,骂我何来?你不看天下,一片降帆出长江,文武百官都朝元,你忠何君?保何国?”
“当然是忠的赵家天子,保我大宋啊。”
“哼哼。”王玉一阵冷笑,“钓鱼城巴掌大一块地方,不比当年的宋朝天下大吧?你本姓王,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不比大宋赵家那些王子王孙的官做得大吧?也没有他们与赵家关系亲密吧?他们早捧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献给蒙主了,而且诏告天下臣民放弃抵抗,归顺大元。尔等抗旨不遵,还算得上忠吗?”
“虽然恭帝被俘北去,可还有文天祥啊——不过,听赵安说,文丞相也被俘入狱了!还有……还有陆秀夫等人拥立的卫王即位于福州……”王立底气不足,声音小多了。
“哼!赵姓娃娃,听人摆布,也算皇帝?一个赵家小孙子,海上四处漂流,踪迹还不知在哪里?你怎样去忠?”
王立一听,气完全泄了,一屁股坐到王玉身边,搂着她,就像溺水之人捞到一根救命的竹竿,说:“看来,我的官做到头了,城也守不住了,家也保不全了,到妻离子散的时候了!只是儿子……我的心肝呀……你说怎么办?”
一向威风凛凛的元帅也有状如孩童的软弱,王玉心喜若狂,等待多日的时机到了!她将男人的头抱着,轻轻抚摸,说:“别怕别怕,有我呢,我们就不能走赵安的路子吗?”
“赵安?你和他真有一腿?”
王玉拍拍他的脑袋,说:“看你,犯得着吃醋吗?你比他不是更有价值吗?元军能优待他,就不能优待你?”
“你哪里知道,蒙古大汗蒙哥是我指挥开炮打死的,他临死前立下了‘屠城剖赤’的血诏,就是说,城门一开,一个活人也不能留下,何况我这个一城之主?他们能不遵先帝遗旨?钓鱼城人宁愿饿死,也没人投降,进退都是死路啊!”
王玉侧身搂着他的脖子说:“不对,当今元主忽必烈只是蒙哥的弟弟,又不是儿子非得听老子的话,他是个宽厚的人,现在按兵不动,就是给我们投诚的机会。再说,掌管四川的是忽必烈的儿子,他的丞相叫李德辉,是安西王的先生,答应保证全城人的性命,你还担心什么?”
“你怎么知道李德辉?”王立突然警觉起来。
“他写给张珏的信我至今还保存着呢!”说毕,她翻箱拿出只旧鞋,从鞋里取出一封信,正是李德辉写给张珏的。张珏扔后,她从隔壁出来捡到,保存到现在。
见王立不语,王玉又得意地抽出一封,说是王一带来的。
王立一看,是写给自己的,如在梦中,问:“王一通敌?”
“自家人!我与王相是同母异父兄妹,你现在是他的妹婿呀。”
王立一掌将她搧倒在地,纵身取下墙上的宝剑,指向她说:“你这妖女,是李德辉派来的吗?你一定是个细作,干了些什么坏事?快给我如实招来!”
“是你将我带上山来的呀!不是我救你,你早就没命了!就是我跳下城楼,也没叫你救呀!”她天真地仰起头。
“但是,你说你姓王,就是撒谎!”王立愤愤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姓王,我叫宗玉萍,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姓李。我嫁给熊耳以后,被人称为熊耳夫人。”她理直气壮地说,“我若不姓王,能被你认成干妹子?但我不是潜入你们宋营的细作,我只是随风飘荡的落花,我珍惜爹娘给我的一副好皮囊,蝼蚁尚且偷生,难道我想活命错了吗?当年嫁给熊耳,现在委身于你,跟从蒙将或者侍奉宋将,我都像波斯猫,是被你们男人玩弄的宠物……”
“妖精迷人,不是人的错!”王立还想否认。
“一再向我求婚的不是你吗?为了报答你一片痴心,这才为你生了儿子,却处于妻不妻妾不妾的地位,眼看又要饿死于穷山之中,你又哪点儿对得起我?”
王立闭眼长叹道:“我若听信于你,岂不是坏了我的名节?坚守三十多年的抗蒙名城断送了,我岂不变成了千古罪人?”
“是名节重要,还是十几万人的性命重要?”见他无话可说了,她仰靠在椅背上,悠然道,“花开花落,鸟飞鸟去,不关风事,不关雨事,只要能保住你儿子,只要能保住全城的百姓,你杀了我就是了。”说完,她双目紧闭,伸长脖子。
王立睁眼站起来,此时的王玉,不,是宗玉萍,艳若桃花,冷如冰雪,他手中的宝剑也就格外沉重起来,他比试着,一步步走过去……终于,宝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杀你何益?天啦——为什么偏偏我是英雄末路?”
王玉走过去,和王立并排坐下,以手抚肩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如果能重土安民,救百姓于水火之中,那才是真正的英雄!改朝换代,不也与树上的果子一样,谁都应该吃个新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能都在一棵树上吊死……”
王立终于跃身而起,狠狠地说:“好,降——为了全城的百姓……”
第十一回
八月十五,王立决定带着全城军民求雨。此前,他把投降的一切细节都安排妥当,并派人联系上了李德辉,打算来个里应外合。
因为头天夜里完全没有睡好,他被下人唤醒时,太阳已经老高了。
王一站在门外,满脸挂霜道:“林容她们晒完龙王回来了,围住宫门,要元帅一家领她们进庙祈雨。”
这是抬着草扎的龙王游街后,再抬进庙里赔礼道歉的程序。王立对王玉说:“今日情况复杂,就让翠翠以夫人的身份随我一同去吧,你在家看好金豆就行了。”
王玉虽觉得有些委屈,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王立带着翠翠出宫。祈雨的队伍跪迎下来,竟是黑压压一大片,七零八落的声音嘈杂地响起:“请元帅和夫人领我们祈雨!”
看见一片饥饿得变形的人,王立此时后悔自己穿得太光鲜,长得太肥胖,也读出了人们眼睛中的怨恨。他心想,你们活不到吃晚饭了,能奈我何?
锣声开道,鼓声殿后,中间是摇着旗帜的人群。卸甲的娘子军形同村妇,更多的是半大的少年和老汉,手举画着小龙的三角旗子,上写着“油然作云”、“沛然下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等字样。
高亢的唢呐声忽然响起,锣鼓声停止了。那悲凉的啼叫把人的心高高拎起,随着音阶的下滑才慢慢落下来,一些从心底里发出的呼唤又凄凉地迸发出来:“阿弥陀佛——龙王爷下雨呀——”
此起彼伏的悲鸣,穿透了多日来死的沉郁,给饿得无力挣扎的人们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伴着他们走进了护国寺。连同天井,寺里竟容纳了上千人。
王立与翠翠跪到井台边,一个身穿大红袈裟的和尚走上来,徐徐三跪九叩之后,向这口名为“龙眼”的井中吊下白玉瓶。他全身俯到井里,好半天才吊上来一点儿水,转身恭恭敬敬地送到旁边的方丈手中。
方丈接过,用一枝干枯的柳条沾水,洒几点到王立和翠翠头上,口中念念有词后,法器响声大作。
方丈又在井台上烧了一道黄疏,带着十六个法师绕着草龙转了几圈,再洒几点水到草龙的龙头上,引导草龙绕龙眼井三周,再引进药师殿。舞龙人将草龙盘到供桌上,龙头朝着琉璃光中法相庄严的如来佛。
这时,鼓罄齐鸣,方丈领着众人发出一致的呼喊:“龙王老爷啊——你喝令风师、云师、雨师、雷公、电母统统降临吧——”
三呼之后,王立跪在丹墀上念起了祭词:“八月十五不闹灯,请来龙王到鱼城。天旱两年不下雨,苦我军民十万人。内无粮草外有兵,树皮草根都吃尽。易子而食家家哭,吃完战马个个惊……”
他声音呜咽,底下的人呼天抢地,哭声震天,把他的祭词声都淹没了,他这才觉得自己假戏真作过了头。
“元帅,运粮食的人马到了!”王一不失时机地进来禀报。
王立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他转过身,手一挥,所有的响器马上无声无息。
只听他大声说:“众位乡亲,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近日元军换防,我们乘此机会,联系了川外的大宋人马,给我们找到粮食送来了,可以暂时解除山上的饥荒。但是,我们种的秋季粮食还等着降雨浇灌,所以,我领将士们下山迎接粮草,你们就在此安心祈雨吧!”
当王立发现林容一手拉着凤儿,一手拉着翠翠,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时,他转身朝后面的人一拱手,说:“张夫人,请您带领大家回去继续祈雨,否则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呀!”
没人听他的,林容只是朝他冷笑,乡亲们潮水一样继续涌了出来,阶梯上站满了人。
王立手一挥,大声呵斥道:“都给我进去!继续做法事,继续祈雨!你们听到了没有?”
见没人答应,他发火了,喊道:“再不进去,本帅就对你们不客气了!”说着手一挥,寺外的士兵一字排开,刀枪横对,一步步朝林容他们逼来。
翠翠不顾一切地喊:“你不能……”
“孩子要吃奶了,你给我回去!”王立一把扯过翠翠,让手下人将其余的人往庙里赶。
翠翠陡然增了胆量,转身跑回到林容身边,手指着王立大声说:“你要开门迎敌,你要把我们关起来烧死——”
“死”字尚未落音,“嗖”的一声,王立扔出的长剑已经插进了翠翠的胸脯。
林容赶紧搂住翠翠,厉声指责道:“你是杀人灭口吗?她曾经是你的结发妻子呀!”
在林容后面,寺庙里出来的人手上都抓着棍棒、菜刀、斧头,让王立心惊胆战。他步步后退,疯嚷道:“反了,你们反了!”
林容指着王立,一字一顿道:“不是我们反了,是你!——王立!你要背叛钓鱼城,我们能不反你吗?”
王立像是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强辩道:“不不不,这是翠翠争风吃醋,胡说八道,她真是死有余辜!”
翠翠身上的剑穿心而过,血湿透了衣衫,她靠在林容身边,颤抖着手指向王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她的手臂像是被轰雷击断的树枝垂落,身子也随之瘫软了下去。
林容怒不可遏道:“不许你侮辱翠翠!她虽是个弱女子,却比你们这些须眉男子更有尊严和气节!她已经将你投降敌人的事告诉我们了!”
王立仰天大笑道:“你知道又如何?江上招降的船只已经来了,愿意和我出城归降的就下来,一起去迎接安西王相,从此就可以吃饱饭,睡安稳觉!除此以外,你们未必还有别的出路?”
庙里庙外、台阶上下皆静寂无声,没有一个人愿意下台阶。林容奚落地笑了,说:“王立,兵权掌握在你手里,可是正义却在我们手中,弟兄们,不愿意做亡国奴的到我们这里来!”
王立身后的将士纷纷拔出刀剑,护着身子,倒退几步,再转身跑上了台阶。
眨眼间,身边的将士所剩无几,王立气急败坏了,他想不到,放出城那么多将士,这里还有人死心塌地不愿意投降,他吼道:“你们不降,谁给你们活路?”
“我们突围!”林容说。
王立一听,窃喜道:“对,为显示他们的诚意,元军早已从城外撤退了,昨夜镇西门已经放出了一批将士,可是那里山高路远,你们必不能走,只有从新东门出城。今日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我开护国门接来粮食,救济一城百姓,你们出城找条活路,以后我们再联手抗元,我一定做你们的内应。”
“谢谢元帅的美意!”林容依然笑得淡定,“要按照你的路线走,我们出城的将士刚到渠河嘴,就要被驻扎在云门山的敌人一网打尽!你是想不费吹灰之力借刀杀人,消灭心头之患是不是?”
王立大惊,心里骂道:“千刀万剐的翠翠,你把什么都偷听去了,什么都告诉她们了,把我的计划全部打乱了呀!”
他想了想,说:“看在张大人的面上,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要走哪边,我就开哪道门!”
“你放我们的生路?说实话吧,是我们放你一条生路!我们之所以不说破你的诡计,是我们不愿意让我们的兄弟姐妹相互残杀,还有一城百姓需要你给他们解除饥饿,否则,你还能打开护国门吗?你那些把守护国寺后门的将士也已经出城了!”
身后人声喧哗,王一带着自己的心腹士兵来了。王立大喜,把手一挥,大喊道:“你们走不了啦——手下将士们听令!给我上——”
“王立——你敢动武!”副元帅史炤突然从山门里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孩子。
啊!这不是金豆吗?王立的头轰的一声,凉气从脚底直蹿至天灵盖。林容的人居然趁机洗劫了皇宫,凤儿与山上几个壮妇押着一个女人——啊,那是玉萍呀,她的嘴被塞住了,像白猪一样被捆得紧紧的,丰满的身子正在不停地扭动。
一阵酸痛波澜涌起,他感到了灭顶之灾。天啦,自己苦心安排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母子二人吗?如果失去了他们,我还图个啥?于是,他马上服软,躬身施礼道:“张夫人,您行行好,放了我妻儿吧,本帅为你跪下了——”
林容接过史炤手中的婴儿,对王力冷冷一笑,说:“要保住他们的性命,你就得保障我们突围者的性命,你就得保障我们满城百姓的性命。”
“你们要带他们走?金豆还是个未断奶的孩子呀!”王立跪直身子说。
林容冷静地说:“不带他们走,我们怎样走得出去?你放心,只要我们活着,你儿子就饿不死!我们会抚养他长大成人的,还要让他以你这腐败堕落的父亲为耻。这个不知什么的熊耳夫人,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了。如果你要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那你就和我们决一死战吧!”
“反了!反了!你们是一群强盗——”王立已经失去了理智,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容他们退入庙里,从后门出去了。
他孤独麻木地尾随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穿过薄刀岭,走出镇西门,连驻守在那里的将士也一同走了。
一群人义无反顾,踏上了突围之路。
王立瘫软在地,在烈日的炙烤下冷彻骨髓,一种正在坠入深渊的感觉让他眩晕,仿佛头脚倒置又急剧下降,产生了无可名状的恐惧感,心里空洞洞的。他的眼里慢慢沁出一眶泪水,一滴滴顺着他铁青色的脸颊淌下,目光迷失在阳光灿烂的苍穹里……
“王立在这里!王立在这里——”王一领着一群陌生人向他跑来。
一个奴才怎能直呼我的姓名?!他看过去,打头那个衣冠楚楚的白脸官人就是李德辉吗?他怎么怒气冲冲的?啊,他妹妹已经被劫持了,他找我要他的妹妹与外甥该怎么办?
王立思绪混乱,还没想明白,头上一黑,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罩住。他要割网而出,可宝剑却插到翠翠胸脯上去了。他手无寸铁,赶紧挣扎,却毫无用处,身体被越收越小的网捆成了一团。
他听见了自己骨节被折断的“咔嚓”声,于是痛楚地大叫起来:“我是王立呀……”
“擒贼擒王,抓的就是王立!”那个官人的声音响起,如巨雷炸耳。
完了!完了!王立知道,自己的一世英名完了!三十六载固若金汤的钓鱼城完了!
作家在线:李幼谦,重庆人,中国散文家协会及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芜湖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发表过三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着有长篇小说《抗婚》《倾城红颜》《间岛铁骑》《卧底中将》《救赎,在迷雾中》《鲁智深》等;散文集《踏歌而行》《独步天下》《君子如茶》《叶落花开总关情》《一个老饕的美食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