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云下关(下)
夜深沉,独爷寓所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了。满月探出了云朵,银光洒向大地,后院明亮起来。
一个矫捷的黑影顺着院墙外的树干翻入,像只左躲右闪的猫,围着小楼转了一圈,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
铁栅门前坐着一个守门人,正依着铁栅打盹。银白色的月光从窗口射入,照耀着他那串拖挂在腰间明晃晃的钥匙。黑影像一片落叶落在守门人身旁,轻巧地取下了钥匙,不料钥匙串连着一根细长的线,另一头系在守门人的手腕上,他一下子醒了。
“啊……”守门人刚想张嘴,一把冰凉彻骨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吓得他将喊声缩了回去。黑影将守门人反绑了,封上嘴,从容地打开了铁栅门,顺台阶而下。
地下室里点燃着一盏油灯,小火苗幽幽地闪跳着,映照着一件件沾满血腥味的刑具,显得格外阴森恐怖。正对着铁栅门有一个刑具架。架上隐隐约约吊挂着一个人,四肢分开,拉扯成一个“大”字。
“狍哥。”黑影轻声呼唤,向刑具架扑了过去。
“砰!”铁栅门重重关上了,地下室的灯亮了起来。刑具架上吊着的不是狍哥,而是胡仇。黑影也现出了原形,原来是翠萍。她手握短剑,迷惘地望着眼前的突变。
狍哥莫名失踪,棚户区的人找遍下关也不见其踪迹,后来独爷的底下人放出风来,大家才知道他被关押在独爷寓所的地下室里。
独爷与吴宝民一前一后立在铁栅门外。独爷抱着他那不离身的小茶壶,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哈哈一乐,阴阳怪气地说:“终于来了。我原以为会来一群,谁料只来了一个。小娘们儿挺讲情义的,我黄某人烧了一辈子高香,也没烧到这个艳福。”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翠萍跃身冲向铁栅门,扬手掷出短剑。剑柄在铁栅上擦了一下,偏离了方向,扎在了墙壁上,距独爷的脑袋只差半寸。
独爷虚汗满面,惊魂甫定,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他拔下短剑,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婊子养的,我成全你,黄泉路上追狍哥去吧。”
说完,他狠命一掷,短剑从翠萍身边划过,直奔刑具架而去,不偏不倚地扎进了胡仇的胸膛。胡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脑袋无力地垂挂下来。
独爷心有余悸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刚才差点儿老命玩完了。
吴宝民快步追上前,不解地问:“独爷,为什么不斩草除根?”
“上次是留得青山在,加柴一块烧。这次是留得青山在,引来砍柴人。宝民啊,你要是个猎人,是愿与伤虎一搏,还是愿等伤虎痊愈后一搏?”独爷边走边答。
“为何又将胡仇青了(杀了)呢?”
“这也问?你越发愚钝了!因为胡仇还有张会说话的嘴啊!”独爷说完,径自快步走了。他一怒之下,原本想将短剑掷往翠萍的,不料功力不足,偏向了胡仇,他只是不愿在手下面前服输认错而已。
地下室内,翠萍渐渐平静下来,她的目光移向了胡仇。他那瘦小的躯体血糊糊的,肩肘处裸露出碎裂的白骨。她不明白胡仇犯了什么大忌,独爷要这样惨无人道地惩治他,置他于死地。但有一点她清楚,胡仇必定是独爷恨之入骨的人。
翠萍打开了一条条锁链,将胡仇放下来,慢慢地展平,抹上他的眼皮,并撕扯下衣袖,擦抹他的血污,轻轻柔柔的,一点儿血迹也不放过。
观音阁倚山伴江,香客盈门。独爷本不想外出,经不住玫君君再三撺掇,说梦见了血光之灾,求保平安,才陪同过来的。他十分后悔,稳操胜券的时候,却拨错了算盘珠儿,让狍哥逃走了。
狍哥是胡仇放走的,这就是说,胡仇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废掉狍哥的四肢。胡仇为什么会以德报怨,他搞不明白了,因为胡仇死了,狍哥逃了。他关押着翠萍,深信重义的狍哥一定会不顾伤痛前来解救,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狍哥却一直没有出现。
“独爷,有人求见。”吴宝民走进客房说。
“什么人?”独爷不悦道。
“是个女人,她说要找狍哥。”
找狍哥!这个时候居然有个女人要找狍哥?独爷一下子来了精神。
吴宝民出去后,不一会儿就领进来一个女子。她身穿银色旗袍,头戴白色发圈,身材窈窕,皮肤洁白细嫩,微微红肿的眼皮下有双销魂的眼睛。玫君君若与她相比,前者娇媚,后者才称得上美丽。
“敢问小姐芳名?”独爷问道。
“小女秋妮。去府上给独爷请安,听下人说,独爷来观音阁进香了,就追寻而来。”秋妮说。她有段时间没有见到狍哥了,听说下关近来打打杀杀,她放心不下,去了棚户区。棚户区的人说,狍哥被独爷抓走了,生死不明。独爷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大势力,她一无所知,她就是想见狍哥,哪怕龙潭虎穴,亲眼见到狍哥,她才能放下悬着的心。
“秋妮,好名字。听口音,秋妮小姐是狍哥家乡人吧?”独爷问。
“不,狍哥在长白山长大,小女的寒窑在沈阳。”
“我没说错,南京人眼里,东北三省是一家。秋妮小姐与狍哥是亲是友?”
“是亲也是友,狍哥对我有救命之恩。”
独爷暗下思忖:棚户区的翠萍,面前的这个秋妮都不知道狍哥已经“逍遥法外”,想必狍哥早已远离南京了。
独爷故作愠色道:“狍哥与我本井河之水,各不相扰,但他屡屡犯界,砸我茶社,毁我赌场,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
独爷的话没有说完,秋妮早已以泪洗面。她双膝跪地,苦苦哀求道:“独爷烧香拜佛,想必也是善人之心,恳请高抬贵手,放过狍哥,秋妮天天高香一炷,求佛祖保佑独爷洪福齐天,寿比南山。”
这个纤弱女子不顾个人安危为狍哥求情,看来她和狍哥绝非关系寻常。狍哥与翠萍是绿林之义,狍哥与秋妮是情,情总是在义之上,若将这女子囚禁起来,狍哥更会像热锅上的蚂蚁,奋不顾身。
独爷思毕,不动声色地说:“我在我的府上,你在你的千金屋,我如何得知秋妮小姐日日烧香拜佛,又如何得知求佛保佑的是为我黄某人呢?”
“有……有东关头青月香巢的妈妈作证。”秋妮一时心急,将自己的底儿露了。
独爷站起身,假惺惺地搀扶起秋妮,说:“秋妮小姐真情可嘉,铁石心肠也为所动。假如秋妮小姐愿到敝舍为黄某念经诵佛三日,我可网开一面。”
秋妮原以为凭她一个弱女子,不敢奢望救出狍哥,只图见上一面,报个平安,不料独爷却答应网开一面放人,她顿时激动不已。只要能救出狍哥,别说念经诵佛三天,纵使三百天她也心甘情愿。于是,她赶忙接过话茬道:“独爷此话当真?”
“秋妮小姐也无悔?”
“不悔!不悔!只要您放了狍哥,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痛快,果然是青楼有侠女!宝民,引路。”
吴宝民心领神会,佛门禁地,香客众多,哪能公然劫持女人,独爷用了缓兵之计,先将秋妮骗至寓所再作道理。
一行人直奔独爷寓所,在地下室铁栅门前停住了脚步。地下室里没有亮灯,墙角蜷缩着一个黑影。
“狍哥!狍哥!”秋妮迫不及待地呼喊。
翠萍听见动静,从墙角站起。她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狍哥呢?”秋妮惊恐地望着独爷。
“我方才只说放人,未曾提及狍哥啊,不到一个时辰,秋妮小姐就反悔了?”独爷狡黠地笑了。
翠萍盯着秋妮看了一会儿,撑起身体,吃力地走到铁栅门前,说:“你是秋妮?一定是,秋妮姐……”
秋妮的思绪豁然开朗了,明白眼前这个被囚禁的女人是谁,明白了独爷将她诓骗来,是想留下做人质。为什么要留下我做人质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狍哥逃脱了,利用我来做钓饵。
秋妮又想,既然落入虎口,想逃脱也绝非易事,不如将错就错,解救了翠萍姑娘,成全她与狍哥。
“我绝不食言。”秋妮坚定地说。
“好!宝民,放人。”独爷说。
吴宝民打开铁栅门,翠萍走出来,她一步步警觉地往外走,不相信心狠手辣的独爷就这么将她放了。
吴宝民也不信,他盯着独爷的眼神,随时准备领悟独爷的示意。
独爷转身走了。这个宝民,又愚钝了不是,既然狍哥已离开南京,天下之大,何处寻觅?得找个通风报信的人才好。
吴宝民追了几步,想问又咽了回去。
隔几天,独爷的寓所忽然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门楼上高悬着两只大红灯笼,灯笼上贴着斗大的囍字。一个吹打班子分成两排站立门前,刺耳的唢呐吹奏着欢腾的迎宾曲。原来今天是独爷大喜的日子,但新娘不是玫君君,而是软禁在寓所中的秋妮。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前些天,有人在绿叶新村附近发现了狍哥的身影。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独爷草木皆兵,怕狍哥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扎上致命的一刀。他表面上依然威风不减,骨子里却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常常推托身体不适而不敢离开寓所半步。
独爷不愿无休止地惊恐下去,他大肆张扬婚礼,断定狍哥不会等闲视之,不会将心爱的女人拱手他人。狍哥一日不除,独爷一日不宁。
这场婚礼办得很热闹,吴宝民一直立在大门前,拱手作揖,替独爷迎宾。
茂盛商行的王老板到了,光明旅店的李掌柜到了,宪兵团团副高德全偕贾庆银楼老板余海仁到了,水上警察局局长刘云贵也到了……
菜已上桌,桌中央对应放着两盘果雕,一盘昂首蛟龙,一盘垂颈彩凤,生动活脱,栩栩如生,围着龙凤果雕摆满了山珍江鲜。
独爷捧着酒杯,拱手说:“各位嘉客,我黄某人摸爬滚打数十载,承蒙各位关照,终于有了归宿。尔后与爱妻拙守家业,正经经商,安生度日,还望各位扶持包容才是。今日黄某大喜,来,我敬诸位。”
独爷的一席话完全是说给刘云贵听的,他言下之意,我黄某从此隐退江湖,正经八百地做生意,望水上警察局包容。
精灵的刘云贵何尝听不出?他淡淡地一笑,抬手挡住了独爷的胳膊,说:“且慢,黄先生说大喜,喜从何来?”
“新婚之喜。”
“既是新婚,为何新郎官唱独角戏?”
有警察局长出头,众宾客乘机哄闹起来。
独爷面有难色,但又不敢发作,敷衍道:“内人近来身体不适,实不便相陪,还望诸位仁兄海涵,黄某多喝几杯就是了。”
刘云贵又一笑,说:“新娘不能作陪,也该让大家目睹芳容才是。”
众宾客又齐声附和。
独爷咽了口唾沫,无可奈何地说:“刘局长言之有理,我这就去请。”
独爷上了楼,不多会儿领出了秋妮。
秋妮身穿大红丝袄,配上珠光宝气,更加妩媚动人。她只说了一句话:“恕我失礼,谢谢。”然后朝众宾客一连鞠了三个躬,便衣袂飘飘地上楼去了。
客厅里留下一片赞美声,接着筷盘丁当,猜拳行令,欢跃起来。
大家正吃得高兴,吴宝民匆匆走到独爷身旁,借斟酒之机,耳语道:“他来了。”
独爷眼睛一亮,起身拱手说:“诸位,有点儿家事,去去就来,失陪。”
独爷将吴宝民领到楼上小客房,迫不及待地问:“果然来了?”
“错不了,他化了装,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他那与众不同的走路姿势,我一眼就能认定。”吴宝民回答。
“好!消除我心头之患在此一举。立即撤回外面的兄弟,切莫莽撞行事。等客散了,再关门打狗。还是那句老话,废了他四肢,让他永远不得顶天立地。”
玫君君立在门外,一只耳朵紧紧地贴着门缝,近来独爷话到嘴边留半句,但她还是听出了“他”指的就是狍哥。她伺奉独爷多年,无名无分,自称终身不娶的独爷突然迎娶了秋妮,更增添了她的嫉恨。
酒宴很快到了尾声,因新娘身体不适,也就无人在闹洞房上做文章,宾客于是一批又一批地起身告辞了。
秋妮坐在新房的床沿,望着鞋尖上那朵鲜红色的绣花发愣。她的心猫抓似的慌乱,害怕狍哥为搭救自己而落入陷阱。她藏起一把锋利的剪刀,等独爷上床,给他一剪刀,使得寓所大乱,让狍哥警觉。
独爷推门走了进来,一面扒衣服,一面淫笑着。他满面红光,精神焕发,自吴宝民带来狍哥出现的消息后,他就异常兴奋,喝了不少酒。
他瞅着秋妮,得意地说:“小娘子,就这么干坐着?哦,明白了,还在想念你那个狍哥。我先报个信,再过一个时辰,狍哥就变狍皮了。”
秋妮一言不发,使劲地咬着嘴唇,一股细长的血丝从她的嘴角流出,她下意识地拢了一下衣服。
“害羞?婊子院出来的,老的、少的、高贵的、低贱的……你什么男人没尝过?难得我今天有兴致。”
独爷走到秋妮面前,揪住她的衣领狠命一扯,秋妮当即裸露出一半酥胸。秋妮拨开独爷的手,慢慢地脱着衣服,一件又一件,表情呆滞,动作机械,直至脱得一丝不挂。
独爷哈哈一乐,迫不及待地扑上床,沾满酒臭的嘴贴了过去。
秋妮想挣脱一只手,摸索藏在枕下的剪刀,但独爷像只叼住了肥肉的饿狼,拼命地吞噬,拼命地撕扯,压迫得她动弹不得……
独爷的兽性发泄完毕,一把抱起衣服,跨出房门,将秋妮反锁在里屋。他才不傻,提防着所有人。然后,他疲顿地躺在摇椅上,轻轻地摇晃着,等待着狍哥落网的喜讯。
院外的路灯熄灭了,确切地说是后街上所有的路灯都跟着一块儿熄灭了。路面模糊起来,院墙也模糊起来。一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茂密的枝条像一把巨大的伞,一小半越过墙头,伸进后院。夜风吹拂,梧桐树叶“沙沙”作响,这是翻入独爷寓所的最佳通道。
后院内的枝条下,铺着一张落地大网,八个黑影像壁虎一样匍匐在暗处,只要有人从枝头上跳下,他便成了网中之鱼。
从院门通往小楼的路被挖断,路面有伪装,踏上去便会落入深坑,成为瓮中之鳖。后院树丛中、花台后埋伏着手持利器的人,只要进了后院,纵使有天大的本领也难逃脱。
狍哥闪入一个凹陷的门垛,机警地窥视着后院。他已经围绕着独爷寓所转了几圈了,大门是进不去的,它始终敞开着,不时晃动着来来往往的身影。
狍哥穿着黑色夜行服,鼻孔下多了一副假的八字胡。他其实根本没离开南京,而是在医院里养伤,那家医院的一个医生是玫君君的表哥,他把狍哥藏得严严实实的,独爷的人虽然去医院搜了不止一次,却没有发现狍哥。一晃十余天过去,狍哥去过青月香巢,妈妈告诉他,秋香姑娘被赎身了。没过几天,又传出独爷娶亲的消息,新娘是东北姑娘秋妮。新仇旧恨,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独爷这个恶棍糟蹋秋妮。他没有去棚户区,怕连累了翠萍和兄弟们,决定在独爷新婚之日,与他做个了断。
黑暗中,隐约看得出后门的轮廓。狍哥清楚地记得门内有一把胡仇没能拧动的大铁锁。他的目光自然地转向了那株法国梧桐树……
忽然,他身后飘过一阵粉香,肩头被轻轻地拍了一下,玫君君赫然站在他身后。她用手指封住狍哥的嘴,然后伸长双臂,做了个重重包围的动作,拉着狍哥便跑。
狍哥跟随在玫君君身后,越过火车站,沿着铁路路基一直往东,最后在一座孤立的屋子前停下了脚步。
房屋尖尖的红顶,墙面覆盖着灰沙,隐约可见原有的黄色。院门已经斑驳腐朽,透出了大大小小的空洞。据说,这原本是民国初期一位美国驻华使节的私邸,后因列车改道,他受不了“轰隆轰隆”的噪音,便将其廉价卖出了。
玫君君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里面响起了咳嗽声,再过一会儿,门洞里露出一只苍老的眼睛。
“是君君吗?深更半夜的歹人多,可要小心啦!”老人说。
“少啰唆,快开门。”玫君君不耐烦地嚷道。
进屋后,狍哥开始打量这间小屋,家什虽然十分陈旧,但一尘不染,整洁有序。墙壁上挂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已经发黄变色,但仍然可以辨别出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在拍球。她穿着华丽的连衣裙,头顶扎了个大彩结,歪着小脑袋甜蜜地笑着。
“玫小姐的童年很富有吗?”狍哥指着照片问。
“那不是我,而是我的生母。”玫君君脸色黯然道。
原来,玫君君的外祖父是个清末举人,不幸早逝,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和一个如花似玉、刚满七岁的女儿。不料女儿患上了天花,由于家人沉浸在丧事的悲哀之中,延误了治疗,使她原本秀丽的面容覆盖了麻点,最后变成了一个让人看一眼就想作呕的丑女。没有人上门提亲,一晃她就步入了中年。后来有个叫肖福生的青年,狂热地追逐,催开了麻姑娘早已闭塞的情窦。爱情在亲姐姐干弟弟的呼唤声中迅猛升温,他俩闪电般的结为了伉俪。
婚后,肖福生褪下了画皮,大把地花着麻姑娘的钱,妓院、酒馆、赌场,无处不留下他的足迹。再后来,他在妓院找到了一个艺名叫云霞,情投意合的女人。从此,麻姑娘的钱财通过肖福生这个传送带,流水般地淌进了云霞的口袋。
麻姑娘崩溃了,盛怒之下,做出了失控的报复,也大把地将金钱抛向淫乱之路。当她生下玫君君的时候,她根本就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在幡然痛悟后,她于一个花好月圆的中秋夜,扔下了襁褓中的玫君君,悬梁自尽……
“我是个野种,是山里的野玫瑰,所以我改姓玫!”玫君君激愤地嚷起来,晶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粒一粒地往下坠。
狍哥也动了情,他没想到这个貌似花俏的女人,会有这样一段凄怆的家史。
“开门的那位老人就是肖福生?”狍哥低沉地问。
玫君君点了点头,说:“我讨厌这个家,极少回来。母亲去世后,肖福生的良心受到谴责,他发过毒誓,愿伺候我一辈子,作为还母亲的孽债。”
狍哥凝视着墙壁上那张发黄的照片,玫君君也盯着这张发黄的照片,屋里没了声音,空气沉闷而凝重。过了好一会儿,玫君君才平复,脸上又洋溢起进屋时的笑容。她的目光落在了狍哥国字型的脸庞上,眼眸变得明亮,渐渐地温柔,渐渐地秋波流慧,那些令人揪心的往事都不重要了。不是吗?她为狍哥付出了多少心血,她在暗恋中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而今狍哥活生生的近在眼前,屋里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走进我的屋子,那就是你。”玫君君轻轻地走到狍哥身后,丰满的胸脯也紧跟着贴了上去。
她搂住狍哥壮实的胳膊,闭起被欲火烧得混沌的眼睛,嘴里嘟囔着:“我喜欢你,真心的喜欢你,我愿为你牺牲一切,我看到你第一眼就对你着了魔……”
狍哥本能地抬起手臂,轻轻一拨,玫君君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她委屈地望着狍哥,伤心地捂起脸哭了。
狍哥也自觉有些唐突,他打心底感激这个几次冒着生命危险救自己的女人,但对突然发生的情愫一时不知如何面对。
“玫小姐,我有伤在身。”
“我等。”
“我还有许多必须办的事没办。”
“我也等。”
“那都是九死一生的事。”
“我愿相随。狍哥,出了门,凶多吉少,天明以后,独爷会满城搜索你的踪迹。留下来安心疗伤吧,伤愈后才能办事。我第一次求人,你不为我,也要为你自己。”
玫君君的话字字在理,句句情真意切,狍哥沉默下来,不忍心拒绝她的好意。
玫君君将狍哥领进了客房。从此,狍哥便在客房里住了下来,静心疗他的伤。
独爷的瓮中捉鳖诡计没有得逞,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鱼儿在咬饵的时候突然游走了。但他深信,狍哥一定会来复仇的。
这天,独爷将高德全、余海仁请到寓所喝酒。正喝到兴头上,秋妮走了进来。新婚之后,独爷再也没有为难秋妮,因为他发现秋妮患上了令人谈虎色变的杨梅大疮,他不做染病的傻事。这一来,秋妮反成了自由人,只要不出院门,什么地方都可以去,还可以用太太的身份发号施令。
“先生,我身体不适,想去看医生。”秋妮说。
独爷明白秋妮身体不适是指什么,也曾让医生开过一些药。
“上次那些药苦倒不说,吃了没效果。有种特效药膏,我想去东关头……”秋妮故意说得很慢,她料到独爷绝不会在两位贵客面前告白夫人低贱的身世和难以启齿的隐私。
果然,独爷慌忙打断了她的话,说:“就此打住,别扫了贵客的酒兴。改日我亲自带你去就是了。”
“老兄差矣,哪有饮酒误病之理,吩咐下人陪她去吧。”高德全插话。
“那是,那是。”余海仁附和。
独爷只好改口道:“等会儿君君来了,我让她陪你去就是了。”
秋妮退了出去,守在门前等候玫君君到来。其实,屁大的小楼,她与玫君君抬头不见低头见,只是每次她都避而远之,她怕见到玫君君那过于强势的目光。
玫君君终于跨进大门,秋妮急匆匆地迎了上去。
“君君。”
“你叫我?真是日出西山了。”玫君君停下脚步。
“独爷让你陪我出趟门。”
“陪你?没睡醒吧!”
“真的,君君。”
“君君是男人叫的。”玫君君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去。自从秋妮进了独爷的寓所,她便妒火喷燃,不仅仅因为独爷,更因为狍哥。她更不相信,独爷会同意放秋妮出门。
果不其然,独爷用的是缓兵计,送完客人之后,他马上就变脸了,只指派玫君君一个人出去买药。
玫君君去了东关头的青月香巢,听妈妈眉飞色舞地述说了一番药膏的特效,扔下一沓钱,买到专治杨梅大疮的药膏。回来的路上,她心里失衡了,这药膏究竟有无特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玫君君凭什么要帮秋妮治病?她病重与我有何关联?病死了才好!玫君君路过药房时,倒掉了瓶里的药膏,随意买了一种药膏填入了药瓶。
从此,秋妮天天用药,病却不见好转,反而愈见其重。不久,她的颈部出现了溃烂的皮疹,腿骨也开始变形弯曲。她终日郁郁寡欢,紧闭房门不出。
这日午后,天突然锅扣般地黑下来,风越刮越大,刮得飞沙走石,漫天迷尘,暴雨即将来临。
独爷关起门窗,躺在外屋的摇椅上闭目养神。近来他挺郁闷的,刘云贵收了他的捐款,还派齐警长送来一张收条,其余只字不提,岂不做了笔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
他迷迷糊糊中听到一声走道里的窗响。外屋有两扇窗户,一扇在楼梯口的走道,一扇临街。过了会儿又响了声,他不经意地睁开眼睛,窗外探入一只硕大的脑袋,一只棕熊的大脑袋。
“熊!熊!来人哪……”独爷惊吓地从摇椅上弹起身,大声叫唤起来。
吴宝民领着一帮人飞奔上楼。
玫君君从熊皮里钻出,吐着舌头,银铃般地笑着说:“不哄不闹不成老少,我和独爷闹着玩的呢,何必兴师动众!”
“你个骚娘们,什么不好玩?把老子吓得半死!”
吴宝民一帮人知趣地退下。自独爷成婚,玫君君几乎不在独爷的寓所过夜,说不准是独爷冷落了玫君君,还是玫君君冷落了独爷。对于独爷,不用明说,准备等了却了狍哥这段公案,会加倍偿还对玫君君的亏欠。对于玫君君来说,却是求之不得,她正好陪伴着狍哥。
玫君君三下五除二脱下熊皮,往独爷身上一套,撒娇地说:“玩一把嘛,看猎人捉狗熊,还是狗熊打猎人?”说着,她真的扮起猎人来,逗得独爷团团转。
独爷追逐着,嬉笑着,从楼上追到楼下,又从楼下跑进院子里,竟将烦恼抛至脑后。玩耍了好一会儿,独爷自感体力不支,褪下熊皮,余兴未尽地问:“哪来的?下次看见,帮我也买一张,一公一母,公母追逐,岂不更有趣?”
“正月十五,夫子庙灯市买的,三十块大洋呢。”
“怎么没听你说起?”
“买来只是一张皮,还得请裁缝定做成这个模样。再说,独爷喜事在身,哪有空暇听我玫君君的闲话。卖主是个东北大汉,高高的个子,粗壮的胳膊……”
“够了!”独爷一听见“东北大汉”四字,就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他怏怏不快地扔下熊皮,“我最讨厌这种无聊的游戏。”说罢甩手离开。
玫君君望着独爷的背影,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
从这天起,玫君君三天两头套着熊皮在独爷寓所玩耍,而且经常疯至深更半夜。上上下下看见她疯疯癫癫的样子,都认为她失宠以后,精神上受到刺激,时日一长也就司空见惯了。
这天,夜幕降临,月儿像一枚镶嵌在星空中的玉石在云朵中穿梭,时而银白透亮,时而含羞退避。
玫君君戴着熊套,跟在独爷身后,楼上楼下地转。独爷一连打了几个哈欠,示意要就寝了。玫君君知趣地下了楼。
她院前院后地溜达了一圈,挎起一只竹笼屉走向大门。守门人见玫君君与往常一样,出门买夜宵,立即开门放行。玫君君跨出门槛前,故意用熊掌拍了守门人一下。
玫君君拐了弯,脱下熊皮便跑,一口气跑到那个凹陷的门垛前。
“狍哥,一切正常。”银色的月光下,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喘着气,豆大的汗粒直往下淌。
“君君……”狍哥的喉头哽咽了,紧紧地搂住了玫君君,他第一次将“玫小姐”改称为“君君”。他被这个真情的女人打动了,正是面前这个貌似纤弱的女人,一次又一次,不惜代价,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和帮助了自己。眼下,她还将与自己一块儿出生入死。
玫君君躺在狍哥灼热的胸怀里,酥麻麻的,撩起了从未有过的激情,很是享受。
“狍哥。”玫君君看了看表,恋恋不舍地推开了狍哥。独爷寓所的守门人还有十分钟就换岗了,狍哥必须套着熊皮在换岗前进入寓所,这样玫君君才有可能在换岗后进入寓所。
“放心,我一定会平安的!”狍哥紧握了一下玫君君的双手,套起熊皮,挎着竹笼屉,消失在黑暗中。
玫君君目送着狍哥的背影,忍不住抽泣起来。她心里清楚,此行无论对于她还是狍哥都吉凶难测。
独爷在内屋门上挂上了锁,拉开外屋的临时床铺,疲乏地躺下。他把秋妮锁在内屋,是怕熟睡的时候,秋妮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使用临时床铺,是不让外人知晓他与夫人分居。
他今天很不开心,玫君君整日疯婆似的套着熊皮四处乱窜。看见熊皮,他就不由得想起东北,想起东北就联想到狍哥。他几次要发作,都强忍了。
门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被推开了,一颗摇晃着的熊脑袋探了进来。
独爷怒气终于暴发,冲上前,对准熊脑袋就是一巴掌,骂道:“妈的,骚娘们儿,给你一点儿颜色,你竟开染坊了……”
独爷的一句话没有吼完,厚实的熊掌回敬了他一巴掌。这一掌甚是有力,若不是他躲闪得快,脑袋就成了肉饼。他刚想逃跑,另一掌又风驰电掣般拍了过来。这一掌拍得巧,不偏不倚拍在了独爷的眼眶上,尖尖的利爪将他唯一的一只眼球钩了出来。
“来人哪,他妈的见鬼了……”独爷惊恐地叫嚷。
听见呼救,吴宝民提着一把刀,第一个冲进了屋。尚未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只毛茸茸的熊臂挥过去,他手腕一阵麻木,掌控不住,刀也被打落了。再挨一下,他跌跌撞撞地摔倒了,后脑重重地撞上了墙壁,眼前一片漆黑。
妈呀,这哪是玫君君!吴宝民奋力睁开眼皮,模模糊糊地看见熊皮中伸出一只手,拾起他失落的刀,举向躺在地下嗷嗷号叫的独爷……
纷乱的脚步冲上楼,众人拿着各种刀枪器械,叫嚷着冲进屋。
狍哥不敢恋战,撞开临街的窗户,一跃到了街心,飞也似的跑了。
整个寓所炸了锅,乱得像没头的苍蝇。玫君君趁机打开内屋的门,拉着秋妮在纷乱的人群中穿行。这是她与狍哥事先策划好的,她负责带着秋妮逃脱。
二人跑到大门,守门人拦住了秋妮,玫君君烦了,走到守门人面前,甩手抽了他两个耳光,厉声叫喊道:“独爷死了,你还守什么鸟门!”
守门人被打蒙了,捂着脸呆愣愣地望着玫君君,寓所里乱哄哄的,一定是出了大事。
玫君君不等守门人回过神,迅速打开门,拉着秋妮就跑。
她俩跑呀跑呀,越过了火车站,一直往东,人声和房屋都被扔在了身后,她们跑上了郊外的火车轨道。
秋妮终于没力气了,双腿一软,瘫倒在枕木上,大口喘息着。
玫君君也在铁轨上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除了累、紧张,她还有一缕对狍哥的牵挂。她仰头望天,天空黑得不见五指,低头看地,身边半躺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秋妮。她忽然感到自己在做一件最傻不过的事,出生入死,吃尽万般苦,难道就是为了救出秋妮,然后把她送进狍哥的怀抱?那自己呢?自己算哪根葱?如果撺掇她离开南京城,走得杳无音讯,断了狍哥的想头……
“妮姐,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吗?”玫君君说。
秋妮点点头,觉得不妥,又摇了摇头。
“妮姐,你真好福气,狍哥为了你,命都不顾了。你新婚的那天,要不是我竭力阻拦,他早就成了独爷砧板上的肉。”
“谢谢你,真心地谢谢你。”秋妮向玫君君身边挪了挪,拉过玫君君的手,紧紧地贴在心窝上。
玫君君感到秋妮的手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她接着说:“这下可好,天公作合,九九归一,狍哥倒是如愿了,我担心妮姐的身体……”
这一句点中了秋妮的死穴!是啊,我已病入膏肓,只剩半条命,即使能与狍哥在一起,也不能尽夫妻之实,岂不拖累了狍哥?这万万不可!
“狍哥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非妮姐不娶呢!”玫君君又补充了一句。
秋妮承受不住了,放声恸哭起来,那些屈辱,那些思念,那些无法改写的过去,都随着热泪奔泻而出。
“呜呜呜”,随着鸣笛声,远处一个圆圆的亮点,缓缓地向近前移动。
秋妮平静下来,气不喘了,手也停止了颤抖。她从内衣里掏出一封信,郑重地交给玫君君,说:“君妹,这是我在独爷书房里发现的,帮我交给狍哥吧。上次我想出去看病,就是想给狍哥送信。”
“好,我一定帮你送到!火车来了。”
玫君君搀扶着秋妮走出轨道,走下路基。
“轰隆隆,轰隆隆”,火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明亮的车灯闪得人睁不开眼,地也跟随着晃动了。秋妮突然推开玫君君,向明亮的车灯扑去。玫君君慌了,一把揪住秋妮的衣襟,灯光忽闪而过,她一声失控的惨叫,翻滚下了路基……
狍哥如约回到玫君君家。他立在门前,焦虑地眺望着远方,黑幕中传来火车汽笛刺耳的长鸣,不祥的预兆油然而生,狍哥寻着鸣笛声跑去。
一列运煤的火车匍匐在铁轨上,像一条病困的卧龙,车头亮着车灯,十来名穿着铁路制服的人,打着手电筒,忙碌地奔跑着。第三节车厢下,一个女人身首异处,上半身在车肚里,车轮外落下两条大腿,一条挺得笔直,一条屈成钩形,屈成钩形的腿还在微微颤动。另一个女人躺在路基下,血肉模糊,双目紧闭,被一群穿铁路制服的人围着。
狍哥拨开人群,仔细一看,原来是玫君君。她整个脸血肉模糊,分不清眉目,看不出伤口。她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封信。
“君君,君君……”狍哥声嘶力竭地呼唤。
玫君君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微弱地睁开了眼睛。她断断续续地说:“狍哥,对不起,我没有拉住……拉住她……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很重要……”玫君君说完,脑袋一歪,死了。
“君君……”狍哥抱住玫君君,放声大哭起来。
狍哥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徐宇的衣领,将他拎到了乱葬岗。徐宇跪着,脑袋深深地低到膝盖下。
乱葬岗新添了两座衣冠冢,与原有的七座坟一样大小,在山顶排成两排。两座新坟的碑石上分别刻着“秋妮”和“胡仇”的姓名。狍哥在每座坟前摆上供品,点上香火,一一磕了三个响头。
狍哥走到徐宇身边,揪住他的长发,将他的脸高高抬起,厉声斥责道:“抬起头看看,九条人命算在你账上。九条人命啊!”
徐宇轻轻拨开狍哥,神情淡漠而无辜,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狍哥,自从你杳无音讯,我与翠萍盼星盼月地盼你回来,大哥的位置一直空着。现在你终于回来了,却不分青红皂白,如此对待兄弟!”
“你还配称兄弟?给王三爷磕三个响头!”狍哥拎起徐宇,扔在王三坟前。
徐宇顺从地磕了三下,声音之响,地都震动了,抬起头来,鲜血与泥尘交融在一块,红红的,黑黑的,花了半个脸。
“徐宇,你记住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我记得住的,但我不明白是何理何因?阎罗殿上也该说个明白吧。”
狍哥从怀中掏出那封沾满玫君君鲜血的信,扔在徐宇脚下。狍哥第一次打开信封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是徐宇的笔迹和文采。这是一首打油诗:群飞绿叶棚留狍,天知地知你知道。广开佛面化玉帛,送你狍皮冤相报。信末注明了时日。不用赘说,春江茶楼惨案的内奸自然也是徐宇。
“念!”狍哥怒吼道。
徐宇见事已败露,反而镇定下来了。他不紧不慢地抽出信纸,但一个字也未读,他仰望着远处的山峰,不卑不亢,不理不睬。狍哥一巴掌拍过去,徐宇栽倒了,吐出三颗带血的牙。
徐宇挣扎着坐直了身,摊平信纸,拾起地上的牙,一颗一颗地垒放在信纸上。信上的内容,他太熟悉不过,他不愿意念。
“独爷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失灭天良?王三爷的命,兄弟们的命,还有胡仇、秋妮……不除掉你,诸多的冤魂向谁讨还血债?”狍哥愤然数落道。
“向你!向你爹讨还!”徐宇突然双眉倒竖,白净的脸涨得通红,适才的懦弱一扫而空。他支撑着,艰难地站起来,努力在狍哥面前挺直身子,“杀吧,杀吧,杀死一个徐宇,韩家不过再增一座坟茔而已!”
“韩家?你究竟是何人?”
“东屯韩家堂堂正正的二公子韩志清。当年,我从天津赶回东屯,家人尸抛荒野,惨不忍睹,好端端的一大家子,瞬间只剩我一个孤魂。我哭无泪,恨无门,发誓报仇雪恨。但我身无武功之长,只得借刀杀人,不料招惹来许多冤死鬼!我对不起王三爷,这头该磕。独爷与我风马牛不相及,我不为钱财,不为独爷,只为你!为了杀你,我费尽了心机。鼓动你去跟独爷火拼的是我!给春江茶楼打电话通风报信的也是我!那晚,我在你茶水中下了药,怕你命大,又将信塞入独爷寓所门缝,想双重置你于死地。人可违,天意不可违,不该你绝,就该我绝,此乃天意也。”徐宇说罢,狂笑不已,面目狰狞,如狼嚎犬吠。
徐宇慷慨激昂的一席话说得狍哥目瞪口呆,他万万想不到徐宇竟是东屯韩家劫后余生的独苗。他一个文弱书生历尽艰辛,委曲求全,将生死置之度外,竟是为了一个“仇”字。想当初,自己杀了韩家两兄弟,也是为了一个“仇”字,人世间只要沾上仇,怎能说清是非曲直?一贯疾恶如仇的汉子,第一次竟优柔寡断了。
翠萍从树后闪出来。她听说狍哥回来了,而且怒不可遏地押着徐宇来了乱葬岗,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竟然听到一段悲凄惨烈的故事。
狍哥与翠萍四目相对,惨淡一笑。多少话语,多少酸甜苦辣皆在这一笑之中。
翠萍捡起地上的那封信。信中的内容,她并不完全理解,但她明白棚户中的奸细就是徐宇,王三爷临死前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眼前……
“是要我动手,还是你自己了断?”翠萍问。
“当然要你动手!”徐宇回答。
“为什么?”
“我不想死,因为狍哥没死!”
翠萍不再多话,抓住徐宇的领口,将他腾空举起,重重地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撞上王三坟前的碑石,脑袋顿时开了花。再摔掼一下,徐宇就一动也不动了,只有那双眼睛瞪得几乎脱出眶外,不肯闭合。
就在此时,墓地四周的草丛中、碑石后忽然探出一只只黑洞洞的枪口,接着一件件黑色警服也冒了出来。
齐警长走上前,探了探徐宇的鼻孔,又扒了扒他的眼皮,然后站直身,玩世不恭地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听了个故事,抓了个现行,不错,现在事情全部解决了!给我绑了!”
“且慢,我所犯何法?”狍哥惊讶地问道。
“你犯的法可多了,垒在一起,该死几回了。你冲砸茶社,破坏治安;你聚众群殴,致死七条人命;你还策划了一个惊天的阴谋,杀死了独爷,打残了吴宝民(脑袋被撞后已变得有些痴呆)。现在又伙同翠萍杀死了徐宇,哦,应该叫韩志清!多亏我们局长大人高瞻远瞩,终于还下关地区一个安定……”
“你……你们!”狍哥如梦初醒,水上警察局也是吃水饭的。这口水饭不好吃,咽下去会噎死,吐出来会饿死。最阴险最狡猾最善于吃水饭的不是独爷,而是水上警察局局长刘云贵,他利用棚户区的力量铲除了独爷,然后将棚户区的势力扼杀在萌芽之中。自己、王三爷、翠萍,还有独爷,一开始就循着刘云贵铺设的路一步步往前走,直至鸡飞蛋打,连个壳儿都不曾留下。
“没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齐警长得意道,“你犯的这些事,足够要了你的小命!跟我们走吧!”
一群警察随即押着狍哥和翠萍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