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钉子户”的隐秘(上)
“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
枕头下的手机尖声怪调地唱起歌来,许珂从噩梦中惊醒。他皱着眉头揉揉太阳穴,头还是痛得厉害。相同的噩梦他已经连续做了很多年,总是梦见自己被关在一间摇晃的小黑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手机仍在不屈不挠地唱着歌,终于把许珂从神思恍惚中彻底唤醒。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请问是何许人先生吗?”一个男人在电话里问。
许珂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犹疑着说:“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说:“我叫姜荣,是华夏寻亲网南州志愿者QQ群的群主。您发的寻亲帖子我们看到了,我想跟您见个面,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许珂说:“可以的。”
姜荣说:“那这样吧,早上7点半,我在青少年宫对面那家早餐店等您。”
许珂点头说:“好的,我会准时到。”
“何许人”是许珂在华夏寻亲网注册时用的网名。今年25岁的许珂,是一名大学生村官。几年前他大学毕业的时候,他父亲许炎君逼着他接连参加了好几次公务员招录考试,但都没有考上。许炎君在住建局上班,是一名只有事业编制的普通职工,自己转公务员无望,于是就把光耀门楣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见许珂连着几次都没有考上公务员,许炎君又想出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让儿子应聘当了一名大学生村官,这样可以为他将来考公务员增加一些筹码。
一个星期前的一天,父母都没在家,许珂无意中看到了父母的体检报告单,上面写着父亲许炎君是O型血,母亲魏东美是A型血,可是他明明记得自己的血型是B型。父母是O型血和A型血,生出的孩子也只可能是O型血或A型血,绝不可能是B型血。
他不由一呆,愣了半天,他又上网查了血型遗传规律表,证实O型血和A型血的父母,绝不会生出B型血的孩子。
许珂的头脑有点儿发蒙,如果血型没有弄错,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他不是父母亲生的!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极力想要把事情理顺。
他对自己五岁之前的记忆十分模糊,而且奇怪的是,家里也没有他五岁之前的照片,对此父母的解释是他小时候的相册丢失了。但是他有时候会做关于小时候的梦。在梦里,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门前有一座山,山上种满果树,自己经常跟小伙伴一起上山爬树掏鸟窝……他把自己模糊的梦境说给母亲听,母亲愣了,后来笑着告诉他说:“你小的时候我们曾带你到农村亲戚家玩,你梦见的是那时候的情景。”
虽然父母的解释有些牵强,但心思单纯的许珂并没有往心里去,现在看来却是疑点重重。
许珂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饭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忍不住把自己心中的万般疑惑说出来。但看着满面慈爱不住为自己夹菜的父母,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是这件事事关自己的身世,如果不弄清楚,他一辈子都不会安心。如果不问父母,他怎么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呢?
许珂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就是他父亲的哥哥,他的大伯。大伯跟许珂一家关系非常好,他一定是个知情人。
晚饭后,许珂坐在客厅沙发上想着自己的心事,许炎君则坐在旁边的躺椅上,刷微信朋友圈。不一会儿,许炎君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去洗澡了。
许珂看着父亲丢下的手机,心中一动,扭头看了看,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父亲进了浴室,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拿起父亲的手机,翻出大伯的号码,快速地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哥,最近许珂老问起他五岁前的事情,你说怎么办?”
大伯很快回过来一条短信:“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他!他是被拐卖来的,要是闹着找亲生父母,你们就白养他了!”
尽管许珂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猜测被大伯证实,还是让他震惊。许珂愣了许久,删除了刚才与大伯的对话短信,回了房间。
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非亲生”、“拐卖”这些令人难过的字眼。
现在的父母待他极好,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可是现在……
一直折腾到凌晨时分,他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几天后,他终于作出决定,先不跟爸爸妈妈把事情说穿,而是悄悄寻找亲生父母。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帖子刚发布两天,竟然就有消息了。
许珂来到约定的地点,时间正好是7点半。他把摩托车停在青少年宫门口的台阶上,穿过街道,走进早餐店。
店里坐满了人,许珂从两排桌子中间走过去,一直走到最后,才看见墙角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绿色的布袋,上面醒目地印着华夏寻亲网的Logo,小桌边坐着一个胖子,正在吃面条。
看见许珂在自己桌子前停住脚步,胖子急忙站起身,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说:“是何许人先生吧?我是姜荣。”他把手伸过来,跟许珂轻轻握了一下。
许珂坐下后,说:“何许人是我的网名,我真名叫许珂。”
姜荣说:“可以把你的身份证给我看一下吗?不好意思,例行公事。”
许珂怔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身份证递给他。姜荣看了一眼,又递还给他,说:“你的寻亲帖子我们认真看过,根据你提供的线索,我们在资料库中比对了一下,找到了几对与你情况相吻合的发布过寻子消息的父母。”
“真的吗?”许珂不由得激动起来,问,“能找到我的亲生父母吗?”
姜荣微微一摇头,说:“这个咱们还需要进一步的比对和调查。”
“能把那几对父母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我可以自己去查。”
“这个恐怕不行,咱们必须保护会员的隐私,因为以前曾经发生有人拿到发帖寻亲会员的联系方式后,发假消息给他们骗取钱财的事。”
许珂“哦”了一声,眼神黯淡了下去,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姜荣说:“你别气馁,我觉得你找到亲生父母的希望还是蛮大的。我这次约你见面,就是想进一步了解你的情况,了解得越详细就越有利于咱们后续的查找工作。”
许珂说:“我对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除了我在帖子里说的那些线索,我还一直在做一个相同的噩梦,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箱子大小的屋子里,屋子不停地摇晃颠簸,里面黑乎乎的,无论我怎样哭喊,就是没有人理我……”
姜荣拿出笔记本一边记录,一边说:“这也许是在暗示,你是被人贩子关在箱子里被车拉走的,箱子不住地摇晃和颠簸,说明路是坑洼不平的,这与你说你老家在山区是相吻合的。”姜荣一边吃面,一边说,“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比如说什么特别的印记之类的。”
“印记?”许珂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我身上的胎记算吗?”
“当然算。”
许珂说:“我左边肩膀后面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形状看上去像个葫芦。”他扯下左边肩膀上的衣服,把手机伸到背后,拍下肩膀上的胎记,拿给姜荣看。姜荣看了看,点头说:“还真像个葫芦,这也算是一个重要线索了,你把照片发给我吧。”许珂记下对方的手机号,然后把照片发到了他的手机里。
姜荣先是把照片保存好,然后又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下一行字。许珂见他如此认真,忍不住问:“那个……你们是怎么收费的?”
姜荣合上笔记本,笑了笑说:“我们网站是公益性质,不收费的。”
“原来是这样!”许珂略觉意外,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动,正想朝对方说声“谢谢”,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打电话的是他的顶头上司熊威。
熊威在电话里扯着大嗓门冲着他吼道:“许珂,赵凤霞家拆迁的事,你不是说已经搞定了吗?怎么人家又反悔了?你赶紧过来给我处理好!”
许珂心里一紧,说:“熊主任,我这就过来。”
挂了电话,他起身对姜荣说:“不好意思,我得赶回单位,有什么情况咱们再联系。”
姜荣点头说:“行,你先留个DNA样本,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许珂拔下几根头发,用纸巾包好递给姜荣,问:“这个可以做DNA检测样本吗?”
姜荣点头说:“可以。”他小心地用纸将头发包好,并在上面认真写下许珂的名字,然后揣进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包,很正式地跟他握了一下手,然后拎着自己的皮包快步离去。
许珂急匆匆地走到门口,疾步穿过马路,跨上自己的摩托车,一阵风似的朝木桹街开去。
木桹街是一个城中村,村中约有近百户居民。三年前许珂通过大学生村官招聘考试,到这里做了一名村官。因为工作出色,受到村民欢迎,去年他被村民代表选为社区居委会副主任。
从去年初开始,木桹街城中村改造项目正式启动。一个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开发商买下了村里这块地,准备把老房子全都拆掉,然后盖上商品房出售,可是全体村民的拆迁安置工作却成了一个大难题。上级有关部门联合起来成立了木桹街城中村改造领导小组,由居委会主任熊威任组长,许珂等几个居委会干部任组员,每个组员负责让十户村民在拆迁安置协议书上签字。
开发商给出的拆迁补偿条件是回迁安置,与村民按1比1进行产权置换,拆迁过渡费由开发商承担。意思就是先让村民搬到外面自己租房子住,房租由开发商支付,等开发商把房子建好后,村民被拆掉的旧房子有多大面积,开发商就补偿给该村民一套同等面积的新住房。可是村民觉得房子底下的自有宅基地被开发商拿走了,自己吃亏,于是就联合抵制这个拆迁安置方案。
村民的态度让开发商大为恼火。这个房地产开发商姓牛,是福建人,恰巧市里有位副市长也是福建人,一来二去,这个牛老板就跟副市长攀上了老乡关系。他仗着自己后台硬,根本没将这些拆迁户放在眼里,先是命人伪造了全体村民签名的拆迁同意书,然后在村里贴出告示,限所有人三日之内自行搬离。三天后,牛老板带着十多台大型挖掘机和一大群马仔气势汹汹地开进村里。
牛老板指挥着挖掘机,作势要强行开拆,村民不退让,手拉手组成人墙,阻拦拆迁队进村。有一个村民叫郑大,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冲在最前面,司机一个不留神,刹车没踩,郑大就被挖掘机碾得血肉模糊,一命呜呼了。
开发商暴力碾压村民的血腥场面,被村里一位大学生用手机拍摄成视频,上传到自己的微博上,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南州血腥强拆”事件成为了网络热门话题,引发了网友的集体声讨。
舆情风暴来袭,给南州市的城市形象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副市长也不敢帮忙。牛老板被网友骂得焦头烂额,赔了一大笔钱,才把事情了结。
许珂看准时机,再次将开发商和木桹街的村民代表约到一起,重新讨论拆迁补偿标准。在他的努力协调下,双方最终达成一致,同意按1比2的比例进行补偿,即除了给村民补偿一套同等面积的回迁房,另外再支付一笔购买相同面积房产所需的现金。村民们对拆迁的态度,一下子变得积极起来,不到一个月,木桹街基本上搬空了。
赵凤霞是许珂负责的十户拆迁户之一,她家的拆迁安置协议书早就签好了,哪里出了问题?
许珂骑着摩托车从世纪大道拐进木桹街,越过一堆断壁残垣,他看见前面一栋平房前堵着好几台大型挖掘机,施工人员正围在那里,吆吆喝喝地不知在吵些什么。许珂认得,那栋灰旧平房,正是赵凤霞的家。
许珂在木桹街社区居委会已经工作了三年多,对这条街上住户的情况也都比较了解。这个赵凤霞,说起来也挺惨的。她年轻的时候,才几岁大的儿子不幸淹死,她丈夫受不了丧子之痛,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她跟女儿黄菁相依为命。三年前,黄菁结婚后,和丈夫做生意去了,这幢平房里就只剩下赵凤霞一个人了。
许珂刚在路边支好摩托车,他的顶头上司、木桹街社区居委会主任熊威就从人群里跑出来,冲着他招招手,说:“你怎么才来?看看你这办的是什么事!”
许珂一头雾水地问:“到底什么情况?”
熊威说:“今天一大早,牛老板就派了工程队进村拆房子,前面几家都挺顺利,可是拆到赵凤霞家时,她挡在挖掘机前死活不让拆。”
许珂抬头看了一下,赵凤霞家正处在木桹街的出入口,这个路口如果不打通,整个拆迁工作也就无法进行,难怪熊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为什么不让拆?”许珂皱眉问,“不是都已经在拆迁安置协议书上签字了吗?”
“她说她根本就没有签字。”
“开什么玩笑,她没签字同意,我敢叫人来拆她的房子吗?”许珂把身上的背包拿下来,拿出一份用A4纸打印的拆迁安置协议书,指着最下面一行的签名说:“主任你看,这不是她的签名吗?”
熊威略略松了口气,说:“有签名就好。”
他拿过协议书,转身挤进人群。许珂也跟着挤进去,只见赵凤霞坐在门前,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上面正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茶叶蛋。赵凤霞板着一张脸,微扬着头,大有“要想拆屋先从我身上压过去”的气势。
熊威凑到赵凤霞跟前,把手里的协议书递给她看,说:“赵婶你瞧瞧,这是你亲笔签名的协议书,怎么又反悔了呢?”
赵凤霞瞧了一眼,摇头说:“这不是我签的字,我没上过学,根本不会写字!”
“那这上面是谁签的名?”
“我不知道是谁签的,反正不是我。”赵凤霞冲着熊威直翻白眼,说,“谁签的你们就去拆谁的房子,我的房子绝不让拆!”
熊威被她戗得接不上话来,回头把那份协议书扔给许珂,恼火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珂拿着那份协议书,一脸莫名其妙。他回忆了一下,协议书是在两个多月前签的。当时,他拿着协议书来找赵凤霞,赵凤霞瞅了一眼,说:“这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叫我怎么看?你先把协议书放这儿吧,回头我找个识字的人看看。”
许珂心想,这赵凤霞还挺谨慎的呢!于是,他就把协议书放在了她家里。过了两天,他去找赵凤霞拿协议书,正好在街口碰见她女儿黄菁。黄菁说她妈已经把拆迁安置协议书给签了,叫她拿给他。许珂从黄菁手里接过协议书一看,一式三份,确实都已经签上了赵凤霞的大名。他当时还把一万元拆迁积极分子奖金给了黄菁,让她交给赵凤霞。
熊威听他说了经过,皱起眉头问:“你事后向赵凤霞确认过吗?”
“当时我是想向她确认一下的,后来一忙,就给忘了。”许珂搔搔后脑勺说。
熊威说:“你赶紧把她女儿叫过来!这事非得调查清楚,要不然人家告你伪造签名,冒领村民拆迁奖金,你小子的前途就完了!”
许珂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走到一边给黄菁打电话。许珂留了个心眼,没直接说协议书上签名有问题的事,只是说现在拆迁队正在她娘家进行拆迁,并且现场发放一部分拆迁补偿款,怕她妈年纪大了算不清账,叫她过来帮她妈清点。黄菁立即兴奋地说:“好,我马上来。”
没过多久,黄菁乘坐一辆的士匆匆赶来。她挤进人群,一见母亲堵在挖掘机前嚷嚷着不让人拆她的房子,就知道情况不对,转身要走,却被许珂一把拦住。许珂把拆迁安置协议书递到她面前,问:“这个协议书是你给我的吧?”
黄菁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许珂问:“这上面的签名,到底是谁的?”
黄菁说:“是我妈的啊。”
“胡说,你妈说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根本就没有在协议书上签过字。”
黄菁脸色通红,见母亲就坐在旁边,这事肯定抵赖不过,只好低头说:“是我代她签的名。”
“你个败家子!”赵凤霞瞪着女儿,恨声骂道。
许珂接着问黄菁:“那你在协议书上签名,你妈同意了没有?”
黄菁摇了一下头,说:“她没有同意,说死也不拆,我想让她早点儿拿到补偿款,改善一下生活,所以就偷偷代她签了字。”
“呸,改善我的生活?我看你是想跟你男人吞这笔拆迁费吧!”赵凤霞被女儿的话激怒了,突然冲过来一把夺过那份协议书撕了个粉碎,“你们都听到了,这个协议书不是我签的,没有经过我同意,谁也不能拆我的房子。”
“妈,您这是干什么啊?您早点儿签了,搬去跟我和四光一起住,让我们照顾你,不是很好吗?”黄菁嘴里说的“四光”,是指她丈夫雷四光。
赵凤霞冷笑道:“哼,你以为雷四光安了什么好心吗?以前不叫我跟你们一起住,现在看到老房子要拆迁,就叫我去住,只怕等你们把拆迁款花完,我老婆子就要被你们赶到街上捡垃圾去了!我还是守着自己的老屋卖茶叶蛋来得清静。”
许珂这才明白自己被黄菁欺骗了,赵凤霞并没有同意拆迁,这张被冒名签字的协议书,让整个拆迁工作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
他瞪了黄菁一眼,有一种要冲上去抽她两个耳光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他喘一口粗气,对她道:“既然你妈没有在协议书上签字,那一万块拆迁积极分子奖金你得退回来。”
黄菁嘴角一挑,说:“早就花光了,我拿什么退给你?”
许珂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熊威脾气火爆,不由当场发飙,瞪眼怒道:“你冒名签字,骗取拆迁奖励,这是犯罪,如果你不退钱,老子明天就带人去把你的小店拆了。”
黄菁被他吓住了,赶紧改口道:“还就还,不过我现在没钱,等我妈的房子拆了,你们从拆迁补偿里扣掉那一万块钱就行了。”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往人群外面走,脚底抹油——溜了。
许珂心里有些着急,问主任现在该怎么办?熊威怒声道:“这里是进村的唯一入口,赵凤霞家的房子不拆,大型挖掘机就开不进去,后面的工作也无法进行。今天这房子,同意拆也得拆,不同意拆也必须得拆!”他大手一挥,后面几台挖掘机立刻轰鸣着同时向赵凤霞的平房推进。
赵凤霞眼见自家房子就要被强行推翻,快步跑进屋里,拎出一个大矿泉水瓶子,拧开瓶盖往自己身上淋,众人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是煤油!”许珂最先反应过来,他知道赵凤霞平时都是用煤油来点蜂窝煤。
赵凤霞退开几步,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着火后指着熊威说:“你们这些强盗,如果敢拆我的屋,我就死给你们看!”
熊威脸都吓白了。上次挖掘机压死郑大闹出那么大风波,差点儿让木桹街城中村改造项目夭折,如果再闹出拆迁户自焚的新闻,只怕会更麻烦。
“赵婶,你先把打火机放下,咱们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他的语气顿时软下来,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一边缓步后退,一边劝解道。
许珂知道如果再激怒赵凤霞,只会更难收拾,于是站出来打圆场说:“主任,要不咱们把拆迁工作暂时缓一缓,我跟赵婶再商量商量。”
“好好好,你们再商量商量……”熊威连连点头,满口答应,同时向他递个眼色。
许珂跟着他走到一边,熊威压低声音道:“我去跟开发商说说,让他们先停工几天,你小子给我听着,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赶紧让这疯婆子签字,要不然咱俩吃不了兜着走!”
许珂一面回首看着赵凤霞,一面点头保证说:“行,主任,我争取尽快搞定她!”
“不是争取,是一定要搞定。”熊威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用力往下压了压,“你把这件事办妥,年底我给你评优秀。”说完,他带着施工队伍走了。
许珂感觉到肩膀有点儿沉,仿佛刚才主任按在他肩头的压力还在。他搓搓脸,挤出一丝笑容,回头朝赵凤霞走过去。赵凤霞手里还捏着打火机。许珂说:“赵婶,拆迁队的人都走了,你手里的打火机可以放下了吧?”
赵凤霞把打火机对准他,叫道:“你别过来!”许珂吓了一跳,立即止步。赵凤霞愤愤地说:“亏我那么信任你,原来你跟他们一样,都是骗子。”
许珂愣了一会儿神,才明白她说的“他们”,是指她女儿黄菁和女婿雷四光。他忙解释说:“赵婶,你误会我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女儿是假冒你签名,要不然我也不会……”
“你走吧,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赵凤霞翻着白眼瞪着他,说,“我女儿不争气,被雷四光这个混蛋带坏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想把我的房子拆了拿走拆迁费,你想拆了我的房子好立个大功。告诉你们,这房子我死也不拆!”
“为什么呀,赵婶?”许珂不解地问,“拆了这幢旧房子,回头再补给您一套同等面积的新房,另外还有一百多万的补偿款,这不挺好的吗?”
“这房子是我家的祖屋,风水好,给我一百套新房子我也不换!”
许珂心想,拉倒吧,要是这房子风水好,你儿子怎么会淹死在河里,你丈夫怎么会失踪?
可这些话他可不敢说出口,只能顺着赵凤霞的意思说:“嗯,赵婶,你家的地理位置确实比别家好些,要不这样吧,你给开个价,我回去再跟熊主任商量商量,咱们一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赵凤霞冷声说:“你们给我八百万块补偿费,我就同意搬家。”
“什么,八百万?”许珂看她满脸不耐烦,才知道这老婆子是胡乱报个天价,想把自己打发走。他不禁有些恼火,瞪了她一眼。
赵凤霞再也不理他,回到屋里换了衣服,到街边摆摊去了。
回到居委会办公室,许珂有些沮丧。
他之所以到木桹街做大学生村官,为的就是希望以后能凭借优惠政策,走绿色通道当公务员。熊威已经多次暗地里向他承诺,只要他把拆迁的事情办妥,年底居委会评优名额一定给他。没想到半路杀出了赵凤霞这个拦路虎,如果耽误了整个工程进度,他年底评优就泡汤了。
他焦躁地坐在办公室,想了一上午,最后终于憋出一个“大招”——断水断电。作为城里人,一旦长时间停水停电,生活就很难继续下去。
下午的时候,他特意带上工具,来到木桹街,正好看见赵凤霞在卖茶叶蛋,他便蹑手蹑脚地绕过去。赵凤霞家的电表是安装在屋外的,他瞅准线路,攀上窗户,把两根入户的电线给剪了,然后又绕到屋侧水管处,用扳手把水管卸掉一大截。
做完这两件事,他已经紧张得额头冒汗,也懒得回单位上班了,就坐在不远处的一堆废墟上玩手机,看看赵凤霞如何应对这局面。
太阳落山的时候,赵凤霞收了摊回家做晚饭,进屋拉一下电灯没有亮,立即跑出来对着电表瞅了一眼,看见电线被剪掉一大截,心中已经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一声不吭,又进屋去了,屋里很快透出一片亮光。许珂悄悄趴在她家窗户上一瞧,她点了一盏煤油灯。然后,赵凤霞又手脚麻利地进厨房,一开水龙头,没有自来水。她二话不说,拎起两个塑料水桶就往外走,不多时,就从清沟河里提了两桶水回来。
许珂靠着窗户下的墙壁,心中暗骂:这倔强的老婆子还真不好对付!
第二天刚一上班,许珂就被熊威叫到了办公室,询问劝导赵凤霞的进展。许珂一脸沮丧,摇头说:“这老婆子还是那个态度,死也不肯拆。主任,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熊威点上一支烟,靠在大班椅上抽了一口,吐着烟圈说:“事到如今,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就是强拆,叫几个人把她迷晕弄走,迅速拆了房子,等她回来木已成舟,我们多赔点儿钱……”
许珂慌忙摇头,说:“这可不行,上次郑大之死至今余波未了,再出岔子工程就泡汤了!”
“那就用第二招,逼迁!”
“这招我已经用过了,昨天我断了赵凤霞家的水电,可是根本就奈何不了她。”
熊威撇嘴一笑,说:“断水断电太小儿科了,你也不要冒冒失失地自己去做这些事,被人抓到把柄,今后是个污点。”
“我自己不做,那还能让谁去做?”
“你傻啊,难道不会叫赵凤霞的女儿女婿去做吗?赵凤霞不同意拆迁,他们就拿不到钱!”
许珂心头豁然开朗,忙不迭地点头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找黄菁商量。”
他走出单位大门,骑上摩托车去找黄菁。
黄菁跟雷四光结婚之后,拿着她妈半辈子的积蓄开了一间杂货铺子,亏得一塌糊涂。她老公雷四光没有正式工作,整天游手好闲,这也是赵凤霞最看不惯的。
许珂找到黄菁的杂货铺时,已经是上午10点多钟了,杂货铺仍然大门紧闭。许珂在杂货铺大门前停好摩托车,上前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杂货铺的大门打开一条缝,黄菁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从屋里探头出来眯眼一瞧,一见是他,立即要关门。
许珂上前一步,抵住门说:“我要跟你商量你妈房子拆迁的事。”
黄菁“哦”了一声,这才将大门打开。
黄菁将两个纸箱踢开,搬来一个小凳让他在杂货铺前坐下,然后问:“你想怎么个商量法?”
许珂搓着手说:“木桹街其他村民都已经搬迁,只有你妈不肯签字。我已经跟你妈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可她就是不肯。那间平房又老又旧,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固执地守在那里?”
黄菁皱眉说:“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她如此不通情理。”
许珂说:“我想请你再去劝一下你妈,让她尽快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毕竟你是她女儿,血浓于水,我想她最后可能还是会听你的。”
黄菁摆摆头,苦笑道:“我跟我妈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话她要是听得进去,我也不至于在协议书上假冒她签名了。”
许珂故意叹口气,说:“那房子是拆不了了!”
“不行,房子一定得拆!”黄菁看了看他,像是给他打气,“你千万别退缩,咱们可以想办法逼她搬家。”
“逼她?”许珂心里一跳,不动声色地问,“怎么逼?”
黄菁胸有成竹地道:“我妈年轻的时候被蛇咬过,所以她最怕蛇了,回头我去市场上买些蛇偷偷放进她屋里,保证她不敢回家。”
许珂点头说:“这个主意倒不错!”
黄菁一笑,说:“那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许珂起身离开杂货铺,道:“行,希望你早日拿到娘家的拆迁款。”
在这之后的两三天时间里,许珂每天都骑着摩托车到木桹街转几圈。赵凤霞家大门照常打开,并没有要搬家的迹象。他不由得心生疑惑,难道黄菁没有放蛇?
他忍不住给黄菁打了个电话,结果黄菁在电话里说:“不可能啊,我每天都偷偷往老婆子屋里放蛇,就算没有咬到她,吓也要把她吓个半死啊。”
“可你妈还是像没事人一样,该干吗干吗,根本不像受到恐吓的样子啊。”
黄菁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说:“那可能是我放的蛇不够多!但是市场里的蛇老贵了,我为了买蛇都花了好几千了,你们能不能给我报销?”
许珂满口答应,说:“行,只要你能让你妈签字,买蛇的钱我自掏腰包给你报销!”
第二天早上,许珂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木桹街,想探探情况。不想刚到街口,就看见赵凤霞仍然像往常一样在街道边摆摊。只不过她今天摆卖的并不是茶叶蛋,而是在街边支起一块门板,上面摆放着十来个大玻璃酒樽,酒樽里装着泛红的药酒,酒液里还浸泡着一些花花绿绿的蛇。
许珂一个趔趄,差点儿从摩托车上掉下来。他掏出手机给黄菁打电话,把看到的情景告诉她,黄菁在电话里也惊到了,将信将疑地说:“不可能吧,我妈最怕蛇了,怎么敢抓蛇泡酒?”
许珂说:“我亲眼看见的,不信你自己来看!”
挂了电话,许珂忽然看见赵凤霞朝他这边望了一眼,那眼神中透出一种倔强。
他不觉心头一震,看得出来赵凤霞其实已经知道她屋里的那些蛇是怎么来的了,但她宁愿冒险去将那些蛇一条一条抓起来,也绝不妥协。
回到单位上班,许珂生怕熊威向他催问赵凤霞家拆迁的事,便轻手轻脚地想溜回去,不想被熊威一眼瞧见。
“许珂,过来一下!”熊威在屋里冲着他喊。
许珂应了一声,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办公室里除了熊威,还站着一个人,这个人许珂认识,是木桹街的村民,因为他右腿先天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所以大伙都叫他周一拐。
看见许珂进来,熊威像是盼到救兵了一样,对周一拐说:“我还有个会要开,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向咱们许副主任反映。”他显然已经被周一拐纠缠得厌烦了,起身拎起皮包溜出办公室。
许珂有些诧异,问周一拐:“你有什么事?”
周一拐喷着酒气,粗声大气地说:“我就是想来问一下,拆迁工作为什么还没开始?要是耽误了全体村民回迁的时间,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许珂听他吵嚷半天,才明白他的真正来意。这个周一拐身有残疾,又是个酒鬼,去年好不容易谈了个女朋友,人家嫌他家的房子太烂,说什么时候盖新房,她就什么时候跟他结婚。若这样耽搁下去,他结婚的事也就泡汤了。他一性急,就跑到居委会找领导讨说法来了。
得,主任甩给了自己一个烫手的山芋!许珂只好向他解释说:“很感谢你们这么支持咱们村的改造工作,可是现在出了点儿意外,还有一户人家不肯拆迁,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这么好的条件,他妈的不拆的是傻子吗?”周一拐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问,“是谁啊?”
“是赵凤霞。”
“哦,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婆子?”
许珂点头说:“就是她。”他把自己跟赵凤霞交涉谈判的过程说了。周一拐愤愤地说:“你们就是书生办事,三年不成,照我说直接把她房子给推了不就行了?”
许珂严肃地说:“这可不行,强拆民房,可是要坐牢的!”
“那可怎么办?”
许珂叹口气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抓紧时间做赵凤霞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能早点儿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周一拐着急地抓头发,起身就走,嘴里喃喃地说,“狗日的,她要找死,老子成全她!”
看着周一拐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许珂压力更大了。木桹街的整个拆迁改造工程,就因为赵凤霞这个“钉子户”而全部搁浅,这对那些积极配合拆迁工作的村民来说是极不公平的。他在心里暗自催促自己:“一定要尽快搞定这个‘钉子户’!”
他在办公室里想了一上午,甚至还上网搜索了“逼迁绝招”,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中午回家吃过午饭,他路过主任办公室,熊威正在接听办公桌上的电话。“好的,我马上到!”他听到主任在电话里这样答复对方。
挂了电话,熊威立即起身对许珂说:“你来得正好,赶紧跟我去一趟医院。”
“去医院?”许珂愣了,“发生什么事了?”
熊威一边拎起自己的皮包,一边语速很快地说:“赵凤霞中午因为中毒被送进医院抢救,医院报了警。警方联系不到赵凤霞的家人,把电话打到居委会来了,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两人快步下楼,开车到了医院,赶到了急诊室。一男一女两名年轻警察坐在病房门口的长凳上,看见熊威和许珂,女警察首先迎上来,问:“你们是……”
熊威和许珂亮明了身份,女警察跟他们握了一下手,说:“两位好,我叫欧阳若,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这位是我同事方可奇。今天中午我们接到医院报警,说他们接收到一位‘毒鼠强’中毒的急诊病人,怀疑是人为投毒……”
许珂朝抢救室望了一眼,问:“赵凤霞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欧阳若摇摇头说:“现在还在急救。”
那个叫方可奇的男警察的目光一直在许珂和熊威身上睃巡着,问他们:“你们知道病人家人的电话吗?”
熊威说:“她有一个女儿,叫黄菁。”
“我有她的电话,要不要我打电话叫她过来?”许珂小心地征询两个警察的意见。
欧阳若点头说:“好的,多谢你了。”
许珂掏出手机,走到一边给黄菁打电话。
十几分钟后,黄菁匆匆赶到。在楼梯间看到黄菁的一刹那,许珂忽然心头一跳,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不会是你干的吧?”
“什么我干的?”黄菁一脸莫名其妙。
许珂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边,就凑到她面前说:“你妈中午中毒了,警察说很可能是有人投毒,该不会是你逼迁不成……”
“我呸,你说什么呢?我今天跟人打麻将,怎么给我妈下毒?”黄菁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难道给我妈投毒的人是你?”
“别开玩笑,怎么会是我?”许珂一脸认真地否定了她的推断。
这时,抢救室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医生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走出来。许珂见状,立即停止了跟黄菁的对话,迎住医生问:“病人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有点儿疲惫地说:“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仍处于昏迷之中。谁是病人家属?跟我去办一下入院手续。”
黄菁不情愿地举了手,说:“我是她女儿。”
“那你跟我来吧。”走了两步,医生又回头问,“你带钱没?”
黄菁没好气地说:“我哪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带。”
许珂叹口气,掏出自己的钱包,又找熊威借了几百元,凑够一千元,从后面递给黄菁说:“先给你妈办好住院手续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欧阳若打电话告诉熊威和许珂,警方已经抓到投毒凶手,凶手也是木桹街居民,名叫周齐礼,外号叫周一拐。
周一拐被抓后交代,他急着等明年回迁新房后跟女朋友结婚,见赵凤霞不肯拆迁,怕她会影响自己的婚期,所以想把她弄死。
听完警方的情况通报,许珂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熊威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可惜了啊!”
许珂也跟着叹气,说:“是啊,周一拐恐怕得吃好几年牢饭,女朋友肯定也要跑了。”
“傻啊你,我不是可惜周一拐,”熊威白了他一眼,“赵凤霞要是被毒死,咱们倒省事了!”
许珂看了看主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熊威的想法未免也太极端了。
一股难受的情绪还没有缓和过来,他的手机又响了,一接听,居然是医院打来的。听声音,正是昨天抢救赵凤霞的主治医师张医生。张医生在电话里说:“赵凤霞吵着要出院,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要不你们过来一趟吧。”
“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许珂把情况跟主任说了,熊威把手里的茶杯往办公桌上重重一放,没好气地说:“这个死老婆子,可真能折腾。”
两人驱车赶到医院,赵凤霞果然已经苏醒,但脸色苍白。她手背上还打着吊瓶,却正在跟旁边的护士吵嚷要出院。
许珂往病房里瞧一眼,并没有看见黄菁,就问张医生。张医生摇头说:“她女儿昨天在这里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再来过。”
许珂直叹气,走到病床前,看了看赵凤霞说:“赵婶,你听医生的话,在医院多住几天吧。”
“不住,我要回家……”赵凤霞一把将针头拔下,下床要走。
许珂拦住她说:“赵婶你是担心医疗费吧?你放心,昨天我和主任已经帮你交了一千块钱,如果不够的话,我们再替你想想办法。”
赵凤霞瞪他一眼,冷声道:“你们以为帮我交了医药费,我就会同意你们拆我的房子吗?”
许珂被她戗得接不上话,只好问张医生:“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能够出院吗?”
张医生瞧了赵凤霞一眼,迟疑着说:“没有生命危险,但最好是再观察一下。”
熊威带着一丝揶揄说:“许珂,赵婶是怕咱们偷偷把她的房子给拆了。”
赵凤霞鼓着眼睛,说:“对,我就是怕你们这些强盗偷偷拆我的房子!我现在就要出院!”
许珂略显尴尬地看了看张医生,张医生只得无奈地点头。
许珂打电话给黄菁,希望她能来接她妈妈出院,黄菁在电话那头甩过来两个字:“没空!”
许珂苦笑一声,正准备说话,电话又响了,来电的是姜荣,问他:“你现在有空吗?”
许珂不由得挺直了身子,问:“有事吗?”
姜荣在电话那头显得有些兴奋,说:“你的DNA比对结果出来了,那三对寻找孩子的父母中,果然有一对是你亲生父母!”
“真的吗?”许珂手一抖,手机差点儿掉下来。
“当然是真的,亲子鉴定证明就在我手上拿着呢。”姜荣说,“你现在有空没?我还是在那家早餐店等你,咱们见面再说。”
“好的,我马上到。”许珂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儿颤抖了。
挂了电话,他对熊威说:“主任,我有点儿急事,赵婶就麻烦你送她回去吧。”熊威“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他,许珂已经飞奔出门了。
许珂出了医院,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那家早餐店。等在那里的姜荣从皮包里掏出一份用A4纸打印的文件递给他。
许珂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份DNA鉴定书,上面第一栏基本情况里写着:被鉴定人1姓名:许珂;被鉴定人2姓名:于满仓,一个长长的表格里写满了各种复杂的名称和数据。他心里怦怦直跳,直接把目光投向最下面的鉴定结论栏,只见那里赫然写着:父子可能性为99.9999%。
许珂拿着鉴定书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把鉴定书看了好几遍,才抬起头来,问:“这么说来,我的亲生父亲叫于满仓?”
姜荣点头说:“是的,你父亲名叫于满仓,母亲叫孙菊。”
“那他们……”
姜荣拿出一个笔记本,把上面记录的信息一项一项告诉他。于满仓夫妇是沙坪县麻岭乡农民,他们有一个儿子名叫于小龙,大约二十年前被一个开着三轮摩托车的货郎拐走。
许珂默默地听完,忽然从凳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大哭起来。
姜荣急忙将他拉起,说:“别这样,你看好多人都在看着你呢。”
许珂这才止住哭声,重新坐到凳子上,抹抹脸上的泪水,说:“我想去看看他们,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们也很想见到你,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许珂握住姜荣的手,退一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姜荣急忙扶住他,两人走出早餐店,上了姜荣的车,一路往沙坪县方向驶去。
姜荣的车在公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从麻岭山隧道穿过,就已经到了沙坪县界。他扭头看见许珂坐在旁边脸色凝重,就安慰他说:“你不用担心,我们在沙坪县有个志愿者叫阿慧,她已经联系过你父母,安排好了见面事宜。”
许珂点点头,仍然没有说话。他既热切期望见到亲生父母,却又害怕,他明显还没准备好……
姜荣从山边一个路口拐下公路,只见路边正有一个短发女人在向他们挥手,那女人身上穿着一件绿色马甲,胸前印着华夏寻亲网的Logo。姜荣对许珂说:“这就是阿慧,她带我们过去。”
他在路边将车停下,招呼阿慧上车,阿慧拉开车门在后排座位上坐下,给姜荣指路。车沿着村道向前行驶了十来分钟,阿慧忽然指着路边一间红砖青瓦的房子说:“就是这儿!”
话音未落,那屋里早有一对中年夫妇听见车响声,从大门里边跑出来,上前将三人迎住。
阿慧向姜荣和许珂介绍说:“这就是于满仓和孙菊。”然后又回头向对方介绍了姜荣和许珂。
许珂定定地瞧着那对夫妇,二人头发已经斑白,额头布满皱纹,显然是为了生活日夜操劳留下的印记。他不由鼻子一酸,几乎当场流下泪来。于满仓夫妇显得有些拘谨,见他站在那里发愣,于满仓急忙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说:“孩子,我们就是你爸爸妈妈啊,不信你看……”
许珂看到他那双微微颤抖的皲裂的手,泪水瞬间流了下来,叫了一声“爸、妈”,“扑通”一下跪倒在二人跟前。于满仓夫妇急忙将他扶起,抱头哭成一团。姜荣忙劝道:“外面风大,咱们进屋说话吧。”
于满仓夫妇这才擦擦眼泪,将三人让进屋里,孙菊坐在许珂旁边,拉着他的手将他左看右看,许珂被她看得脸色通红,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满仓碰了妻子一下,说:“你赶紧倒茶去,别老盯着孩子看,看得人家都害羞了。”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趁着孙菊起身倒茶的当儿,许珂扭头打量着老旧的农村屋子。他抬头从门口望出去,门外的那座山应该就是经常出现在他梦境里的那座果林山了,但山坡上光秃秃的,没有他记忆中的果树。
孙菊给大家倒完茶,拉着许珂的手,含泪道:“听阿慧说你住在城里,你养父母对你好吗?”
“我养父母对我很好,还供我上了大学……”
“那就好,那就好,”孙菊说着,又泪眼婆娑起来,“自从你被拐走后,我就老是梦见你被打断手脚做了乞丐,我的心一直痛了二十年啊……”
许珂看看她,又看看于满仓,问:“这么多年,您和爸爸又是怎么过来的?”
于满仓话不多,闷头抽着手里的烟。倒是孙菊打开了话匣子,告诉他说:“你被拐走后,我和你爸找了好多地方,也没有寻到你,那时你爷爷奶奶还在世,就劝咱们再要几个孩子,所以后来我跟你爸又给你生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