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死生
大殿上的钟声倏然响了,我知道是我该启程的时候了,芳叱姑姑佯装没有听见声响,还在苦口婆心地劝阻我去听她的指示逃出生天,正值此刻,两个身着银色盔甲的天兵手持剑器向我走来,没等他们发话斥责我便使足力气挣扎站起来,身前却被一抹紫色的倩影挡住了。
却月手持长笛,坚定地挡在我面前,丹唇轻起,如泣如诉的乐音从笛孔出幽幽传来。品阶低的小兵和仙侍们早已尖叫着在地上打滚,三窍都已经有鲜血渗出,天
品阶较高的天兵们也已经战战兢兢拔出武器,不由得往后连退好几步。
常道,魔域郡主三千弱水,最是一支葡萄长笛惑人命数,闻之,可减人三十年阳寿。
只我知道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葡萄长笛中流动着汩汩的葡萄汁,甘美如泉,青萍之末我们对弈时,常取一两只葫芦瓠置于案上,却月一曲乐章奏毕,两只葫芦瓠中也已盛满了清冽可口的葡萄汁,佐以长水清风,快意之至。
期年已逝,好景虚设…
却月族中低微,家教甚严,怕是已有消息传到魔主耳边,此番回去,必然免不了一顿严罚。
“阿月,不可。”我走到她身前,摇了摇头。
笛声是断续着停止的,却月不解地看着我。
“阿裳!”
“我说了,不必。”
前方的小兵见状胆子便也大了一些,推搡着我向前走去,我尽量迈开最大的步伐,不曾回头看身后的人们一眼。
下了司案观便是关押重犯的七重天,素因煞气太重,寻常无人逗留,又因此处邪魔法术,不正之风常常作乱,早已被天庭化为禁区。若执意闯入,是要被定罪的。
足上的铁链磨的生疼,再加体力精力不支,因此我走的十分艰难。后面天兵以为我是刻意拖延,死命抽了我几鞭子,吃痛之余我便顾不得其他,想要加快被禁锢的步伐。却因用力过猛,磨伤了踝骨,剧痛使我倒在漂浮的云团上,顿时背上鞭如雨下,火辣辣如千针扎进,直到昏死过去。不省人事间感到有人狠狠踢了我一脚,踢下了八重天。
突如其来的劲风仿佛刮破我的耳膜,双眼也丝毫睁不开。
我是被重重抛在七重天的,从天而降的巨大震颤使我咳出一口老血,鲜血喷薄在地上顿时结成了冰,红地让人心颤。撕裂身体的寒意使我窒息,无情的鞭打重至,我只觉得不用等到明天七刑,全身的骨头就已经碎了。
伤口流出的血渗出染红了雪白的衣衫,我很想抬眼看一下,可我没有力气,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寒风急急地吞噬我,冰雪的箭矢一寸寸断裂了皮肤,此刻我才知晓,七重天原来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无垠冰狱。
疑惑的是,此情此景,我竟好像历历在目。
记忆的火把猛烈燃烧点燃了残存的斗志,我发疯一般向前跑去,脚上的枷锁竟在刚才的巨大冲击下摔断了,一同摔断的还有不知多少根的我的骨头。
寒风刺骨,无数次摔在雪里,跌倒,再起来,跌倒,再起来,跌倒,再起来…风声呼啸在没有知觉的耳朵旁边,一起听不见的还有后面兵将追赶的咒骂声。
不知跑了多远的路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出现了那座冰淩密布的峭壁,如同在梦中一样见了便望而却步。见过一次总比从未见过有些丝毫的准备,峭壁上满是刺目的冰凌,根根足矣用来作刑具刺破人的皮肤,踩上去尚且空谈,要登上去简直是弥天的笑话。
刹那间撕裂了衣服的一角,快速蒙过眼去,摸索着登上第一簇冰凌。
冰凌比我想象的要好爬一点,我探过头上尚未枯萎的婆娑草变了一条藤蔓出来,藤蔓挂在数以百计的冰凌上,我紧紧抓住死命向上爬,刺骨的寒冷冰冻了一切,包括痛觉。
历经千磨万险后我到达了终点,双手缓开了纱布,眼前便是冰崖。酷烈的大风翻江倒海般袭来,我慢慢向前挪了几步,冰崖下是滚滚的煞气和乌黑的潭水,峭壁上,一朵合掌白莲静静散发着亘古的寒气。
原来这冰狱的源头,便是这朵合掌白莲,一切,都与梦境别无二致。
脚下的冰崖晶莹剔透,我颤抖着不敢往前走一步,煞气重重弥漫至眼前,踩一脚,便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仅存的最后一点信念也被无助的委屈淹没,我看着冻伤肿紫的手指,鲜血斑驳的衣衫,和血肉模糊的双脚,流下了一百年来的所有泪水。
“明天,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受过七刑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刑法因过于残酷,不曾载入史册,听闻古往今来,唯有尸婆。”
尸婆,尸门更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所在…
“十恶不赦,罄竹难书,可是,我是吗?凭什么,这么对我!”
恨意慢慢占据了思想,又被远处越来越近的咒骂声顷刻击碎。”
“与其让人十八般磨折而死,不如自己干干净净死的明智厉害,夫诸,却月,晴光,毕方,芳叱姑姑,杜曲老仙,绦涤树精,晚香花仙…若有来生,我们再见…”
还有,阿棹…
放眼前方的万丈深渊,我决绝跳下,眼中,映入那张熟悉厌极的桃花面。
“这一世,都很好,害我这样惨,你要记得…”
忽然有什么气息充斥进我的身体,潭水千尺,堕我无形。
零落的白雪一样的悬崖峭壁,刮着肃杀凛冽的风,两个穿着盔甲的兵骂骂咧咧了一阵之后,便施法无影无踪了。
七重天之上,孤风冷雪纵横,枯枝只留沁人的花香…
第十八章《婆罗门中》
时间转动命运的罗盘,从脚趾到头顶都冷刺骨,预料之中的窒息胀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原本以为喝饱了脏水就会像死去的鱼被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再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慢慢地腐烂,灵元也被销噬的一滴不剩。
知觉,是肯定不复存在的,五味杂陈却像排好序一样涌入心中,潋滟在脑海中,一桢一桢现在眼前。
别样的情感稀释成两种最炽烈的感觉:桃花流水的爱慕,玉山将崩的恨意。
月色迷蒙了心灵不曾迷蒙心智,画面溯洄酩酊泉那一晚,他伸出修长的手指递于慢慢一杯月华开,却在指间滑落成一泻绝色,原来不是他醉意颇深的错失。
那酒盏中,除了玲珑的酒色,还有满满一匙的舍子花粒,是他用柔情捣烂,想要喂我饮下。
舍子花,其色绚丽,溶后却无色,可蛊人心智。
原来,醉的从来不是他,从始至终,只我一人。
醉倒在他的温柔乡中,到头来,情真是假,情假是真。
那样柔情似水的一双眼睛,倒映着的是我额上风华诀的影子。
见状,我玩味的撇了抹苦笑,又玩味的,把那一盏绝色碰倒,滑落在水潭中,成为真正的绝色。
那盏酒从始至终就不是他打翻,而是如今的我伸手阻拦。
我知,“我与他”此时此刻看不见我。
命运原来这样可笑,就算我伸出手阻拦,最终,也会迈向冥冥中的终点,不管这终点有多残酷,命运本身,无人可阻拦。
我伸手触到那冰凉的水泽,却触不到梦境中的我们,我可以看见,可以感觉,手溶在月色中,清凉舒爽,没有一丝不适。
负心的人儿就像绯川上的婆娑草一样,数也数不清。
之后的一幕幕徐徐在我眼前展开,奇怪的是,梦境之中别无他人,只有我与他,从相识到相遇,再到一个人的相知相许,最后,是那夜石榴梦深,他生生剐去了我额上那朵风华诀。
最后一瞬间,是他持刀看我的最后一眼,我酣睡正熟,他拿着那柄闪着银光的短刀,刺入我的皮肤,脸上冰凉,有泪滴过,有一瞬间的不舍。
这样没有心的人,也会伤心吗?也晓得痛到底是什么感觉?
泡影破灭,周遭是破碎的灵魂和碎片,溶在沉甸甸的水里,先是淡淡的发着光,然后渐次化作漆黑的粉末。这水,起先不是黑的,黑的,是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前世今生。煞气,原来是百般磨折后不愿熄灭的伤痕累累。
每一具尸体漂浮在这些黑色粉末中,再慢慢分解,分解成一簇一簇的白光,闪烁过后,就变成黑色的粉末。溺水的时间越长,肢解的便越厉害。
只不过他们不会流血,只会变成这些卑微的,黯淡的,渺小的粉末罢了。
如此,一个人的一生,竟都算不上一曲沉重的哀歌,只是一池的破碎粉末。
我诚知自己也会无声的凐灭,这样也好,没有痛苦也不会看见那么多人围在自己支离破碎的肢体旁叹息痛苦。
太可怕了。
身边一具死寂沉沉的尸体,层出不穷地散着星星点点的白光,而我也一点点向下沉去,闭上了眼…
就这样,仿佛漂浮了一个世纪…
再次睁眼时,已经不知过去多久,肢体也没有化作黑色的粉末,手和脚也还健全,身上的伤口竟也都慢慢愈合。
我惊讶地发现水泽稀释,漂浮的尸体也已经不见,我竟是完完整整站在一片土地上的,确切的来说,是一方寂寂的村落。
烟雾弥漫,夜风冷寂,荒无人烟。
我沿着较明亮的一行路徐徐向前走去,手中无灯,屋檐上却零丁地挂着几盏红色灯笼,这精致物什我在人间见过,当时却是万人空巷,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眼下这几盏不添喜色,却有几丝骇人的惊悸。
我低头徐徐地走,饿而加快步伐,便是在往生潭,也断没有这样的惊心动魄。一边疑惑这是否是那个我光顾多回的人间。
那条巷子的尽头的是一扇大门,门上有血直将滴落,我心想要避开这道门,可怖的是怎样也躲不开它,它就那样逼仄到我眼前,门上还有一柄硕大的门环,亦是与门一样的血色,怎样跑都跑不掉。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去触碰那扇门时,空中淋漓忽然了大雨,偌大的雨滴飞溅到血门之上,蒸腾起一片血色的雾气。而后,门开了…
门后应是有一个人的,但我却未看清他的相貌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引过去。
我,进了门…
花团锦簇,草长莺飞,艳芷与腻香弥漫,只留一片清净的草地,那里群山连绵牛羊成群,浮生静好。此地名曰“浮生冢”,是花界最偏远荒凉的地方。谁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名叫岚裳的上仙,安睡在那里。
清笛渐起一曲悠扬而过,一座看似微不足道的草丘下,是两位少女在祭拜,清越的笛声,便是从其中身着淡紫罗衫的女子笛中传来,另一位拾起一团最明艳的花簇,郑重其事地放置在草丘上,双手合十,眼中清泪盈眶。
这时,岚裳已经死了整整两百年…
自两百年前那次审判过后,天兵亲自看见岚裳径自跳入冰巅之下的黑潭中。七重天的黑潭,杀人于无形,千百年来无一生还。而湖中到底有什么,何时形成在玆,至今无人知晓,唯有司案官林霰发了疯一样地放话要掘地三尺,却也在那污浊混沌的煞气前止了步。
自此,众人都道她畏罪自戗,毕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两百年间,六界波澜不断,人人自危。
人间朝代更替,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哀鸿遍野。
天界与魔界大打出手,横尸遍野,戾气更是生生截断了两界交界处的忘川。花界法器不断失窃,花灵枯萎,风雨大作。灵秀之地常常遭遇邪火,洪水,珍稀灵植,奇花异草尽数覆灭…
两百年间连连罹祸,不得安宁。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一切会与一个仙龄过小的不周山护仙有关。
彼时,花主芳叱上神正巧在人间采集珍稀草药,闲来无事走入酒楼,正巧听见一说书小童兀自念谣,旁的倒罢,只两句话格外入耳
:“婆入尸门,天下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