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寂寞其二
对于这片山林来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捕食者与被捕食者,还有几乎未曾变过的山峦原野,这便是这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所有的组成。
当林晚听到这些话时,她心猛然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在她身前,粗犷魁梧的阿塔纳笑了笑,道:“怎么,害怕了?”
“没有,只是刚才你所说,倒与我的世界有几份相像。”林晚苦涩一笑。
阿塔纳重重拍了拍她的肩,放声大笑:“你们这些走在刀尖上的人啊,就是想得太多!我们的世界可要自在多了!”
林晚是在寻找山路时遇到这个豪迈的北狄汉子的。阿塔纳常来山中打猎,以前也在华夏住过四五年,因而能与林晚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林晚对北狄猎户的生活十分感兴趣,便随着阿塔纳一起打猎。起初阿塔纳还怀疑林晚的能力,可在接了林晚两掌后,饶是他天负神力,也不得不对她肃然起敬。
在山中行了良久,两人将马系在树上,翻身攀上险峻的崖壁。爬了半晌,阿塔纳忽然停住身形,竖耳倾听。林晚如法炮制,细细听来,只闻崖顶传来咆哮声和激烈的搏斗声,她暗中望去,险些叫出声来,只见崖顶上三四只狼围住了一只健壮的公鹿,那公鹿死命护住身下两只小鹿崽,身上已经被狼咬出了淋漓鲜血。阿塔纳眼疾手快,一把将林晚拉近隐蔽的灌木丛中,屏息不动,眼见那公鹿命悬一线,林晚焦急不已,在他耳畔悄声道:“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阿塔纳看了她一眼,只是摇头。林晚见状想拔剑跃出,却被他用力拽住了胳膊,动弹不得。不多时,三只鹿已先后毙命,狼群心满意足,衔着战利品慢慢离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阿塔纳一跃而起,弯弓搭箭对准一只巨狼的后脑勺,他暴喝一声,长箭飞射而出,正中目标。那狼脑浆迸裂,一命呜呼。其余数狼见到神威凛凛的阿塔纳,连示威也不敢,叼着猎物纷纷一溜烟逃了去。
“嘁,打猎时间久了,这山里畜牲都认得我了。”阿塔纳不屑一笑,扛起死狼,转头望向林晚,却见她怔怔望着地上残存的血迹,神色黯然。
“你……为什么不救它们?那两只小鹿,明明才……”林晚第一次目睹如此血腥的捕猎,竟有些哽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塔纳挠了挠头,不解地看着她,“弱肉强食,这是天理。难不成你只让鹿活,不让狼活下去吗?这山里的猛虎和熊瞎子多得数不过来,狼遇到它们也要夹着尾巴逃命。要照你说的话,岂不是狼该活,虎熊该死了?”见林晚一言不发,他叹了口气,道,“小姑娘,你们华夏不是有句话叫‘制天命而用之’吗?狼吃鹿,人猎狼,这是野兽的天命,是天理。你要是逆了这物竞天择的天理,还怎么做人啊?”
林晚听到此处,沉默良久,忽道:“阿塔纳大哥,你好像对华夏……很了解。”她却未曾注意到,阿塔纳的眼中忽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顿了片刻,阿塔纳方才一笑,耸了耸肩应道:“你们华夏人啊,成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一点也不快活!小姑娘,不如你跟着我去看看我们的世界吧,那时你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生!”
“我不是华夏人。”林晚听闻此言,心中作痛,突兀转移了话题,“我母亲是安息人。”
“……安息?”阿塔纳迟疑了一下,仔细凝视林晚许久,又道,“你说你姓林?”
“我父亲姓林。”林晚简洁答道。阿塔纳沉思片刻,嘴角流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笑容,喃喃道:“原来如此……”林晚并未注意到他神情的怪异,道,“你是在介意北狄与安息的旧仇吗?”
阿塔纳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原来你也知道。”他抬头遥望片刻,又道,“我先父曾说,北云帝国也好,安息三国也罢,我们都不应拘泥于旧仇。人生不过百年,要是在仇恨中度过一生,活着又有何意义呢?我们人啊,需要为心而活的。”
山林间再度寂静下去,只闻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不远处丛林中隐约传来异动,两只野鹿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对立不语的两人。
“呵呵,其实他说的话,我是信不过的。”阿塔纳看着林晚许久,方苦笑道。
林晚垂着头,一动不动。忽而她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琥珀眸子直视着他,轻声道:“我相信。”
斩钉截铁般说完这句话,她赧然一笑,道:“谢谢你,阿塔纳大哥。我的世界是很需要这些话的。”
阿塔纳不答,反而将手探向箭囊,弯弓搭箭对着那两只鹿连射两箭。只闻一阵痛苦嘶鸣,两鹿倒地而亡。他走了过去,头也不回道:“你去牵马吧,咱们该走了。”林晚见他抽出佩刀分割死鹿,健壮的古铜色皮肤在阳光下隐隐露出光泽,鲜血自他的手指间流过,满手鹿血让这个山一般强大的男人染上了些许凶恶之色,她的心头一怔,不知为何,惧意不由自主萌动起来,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阿塔纳似有所感,忽然停住了手,他的眼中又闪过那种奇异的光,嘴角笑意让人心悸。
“林晚,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只怕不久就会有交集啊。你和她,真是一模一样……”
“呵,乐正怀忆,这世界可真小,不是吗?”
在前去阿塔纳部族大寨的路上,阿塔纳依旧热情地向林晚介绍着草原风情,可说了一会儿,见她心不在焉,似是在思索他事,他也知趣的止住了话头。
林晚无心再看草原美景,她的心灵,正在被几句话反复捶打着。
“人生不过百年,要是在仇恨中度过一生,活着又有何意义呢?我们人啊,是要为心而活的。”
“你要是逆了这物竞天择的天理,还怎么做人啊?”
“林晚,找一个安宁的地方,一段安静的时间,好好反省你自己。”
“江湖人心不齐,宛如一盘散沙,他们才有了挑拨离间的机会,才有了问鼎天下的野心。”
她的眼中忽而浮现出许多双眼睛,狼群闪着绿光的眼睛,公鹿濒死时绝望的眼神,众狼看到阿塔纳后震惧的眼睛,谷思远失望却殷切的眼睛,晋楚律赤诚而温柔的眼睛,武林侠客们期待而信任的眼睛,极天鸿如墨深邃,似水温润的眼睛……这一双双眼睛朝她看过来,压下来,淹没了一切……
“你甘心吗?”
我甘心吗?我甘心止步于此吗?我担心这如锦盛世毁于一旦,如豺恶徒翻云覆雨吗?
就在这一刻,她的体内突然涌起一股暖流,自丹田腾升而起,游曳于四肢百骸之间,仿佛一只裹挟着烈焰的鸟儿引颈高歌,向天地发出泣血的悲鸣;继而,它冲破电闪雷鸣的迷障,一路乘风高举,将无穷无尽的烈焰引向乌云蔼蔼的苍天。在那一瞬间,林晚看到了万古的尘埃、无尽的山河,而在那无边无际的的逆旅间,站着一个渺小的她。顿悟仿佛只在刹那之间,她跃出了耳目之所见、人生之所限的桎梏。
林晚的坐骑猛然停了下来,感到主人忽然拉住了缰绳,它十分不解。阿塔纳亦是急促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她:“出什么事了,小姑娘?”
“阿塔纳大哥,抱歉不能和你同行了。”林晚轻轻道,声音空灵而缥缈,“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回去了。”
阿塔纳用复杂的目光看了她许久,微微皱了皱眉,伸手解下一个包袱向她扔了过去:“带上干粮和水,向西南沿着山脚行一天,你就能回华夏了。”
“多谢!下次我一定前来拜访。”林晚真诚道。她勒马转身,向西南绝尘而去。她的整个后背,毫无保留的暴露在了阿塔纳视野中。
他飞快地取下弯弓,搭上长箭,箭头瞄准了她的后心。他的臂力非常惊人,这一箭射过去,不设防的她会当场丧命。
毫不犹豫地,他张开了弯弓,双眼锁死了她的后心。她还在射程之内,她没有一点察觉,她对他如此信任,现在,只要……
一阵凛冽寒风迎面扑来,阿塔纳的双手忽然开始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镇心神,可双手却止不住地抖动着,弓弦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他如铁钳一般的双手。
终于,林晚超出了射程范围,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上他一眼。
阿塔纳的力气忽然消失了,瞬间,弓箭坠落在地,他缓缓放下了双手,唇边强行扯出了一抹笑意,他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不复一贯神勇,如同苍老了十年。
“乐正怀忆,你这女人……二十多年了,我还是败在你手里了啊……”
草原的夜晚再度降临,与昨夜不同的是,今夜天河璀璨无比。寒风吹散了遮天的浓云,星汉万里,恰似千帆舞。
林晚依旧在山中歇宿,她久久地望着那一天星辰,任寒风吹乱了她的衣发,任夜霜刺痛了她的肌肤。
这是个安宁的地方,这是段安静的时间。
往事一幕幕浮上她心头,一遍遍刺伤她神经。在这疼痛中,她感到自己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的出口近在咫尺。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那些她曾经试着忘记,却记得愈发深刻的过去将她紧紧包裹起来,昼间出现过的眼睛再度出现,昼间回响过的话语再度响起。
说道浮生饶百岁,能有时光多少?红尘依旧,山林不改。白衣苍狗者唯有世事。人生多难,卷着人们匆匆前行,以致于让人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可是,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恰似月落不离天,人,又何尝挣脱过这天地逆旅?既然万事万物终将回归万古尘,人挟于这洪流之中,若是不能为心而活,又何以为人?
她的心是什么?有武林,有安息,有乐正家族,有凌竟阁,有朋友和弟弟,更有着他,那个她希冀着白首不相离的他。这些,都是她要守护的心,少了任何一样,她都将不再是她。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我该回去了,她喃喃道。
长风吹散了一切阴霾,天地回生意,风云起壮图。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她欲如此,她应如此,她是时候真正如此了。她,是时候为本心而活了。
“走吧。”林晚抚了抚爱马,微微一笑,“走吧,我们回去找他吧。”
千里之外,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宜煌郡的月亮如草原的月亮般,被漫天星光遮了皓辉,若隐若现。
宜煌十七峰范围及广,山峦众多。此时,在与缈雾谷相隔山水数重的接云山中,一个不速之客悄然来临。
星辰隐去,天色渐明。在晨光中,极天鸿看到了那早已面目全非的残垣断壁。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把这里叫做……家。
究竟有多远啊。他面色凄然,好像是十八年前了吧?那时,这里有他仗义行侠的父亲,有他温柔端庄的母亲,有他不过两岁,却没日没夜总爱粘着他的幼弟,有对他宠爱有加的管家,有尽职尽责的家仆……现在,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昔日那座熟悉的府第,昔日那些熟悉的音容,都到哪里去了?
这是个伤心之地,此前他只回来过一次。现在,他的心已因伤痛而麻木,无妨再加上这点伤。可如今,那颗麻木的心,再度开始作痛,创伤迸裂,心如滴血。他仿佛回到了那场大火之中,四周是闪着红光的黑烟,红的风,红的血,红的火舌。
极天鸿缓缓地,缓缓地踏进了还勉强能辨认得出的庭院,四周残墙生满苔藓与绿藤,青色取代了那如天云般的白色,庭中隐约可见瓦砾碎石淹没于野草之间,仅存的两根石柱也被旅谷与旅葵所包围。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被别人忘记了,只有他,还记着这里,记着那熊熊烈火中逝去的冤魂们。那些冤魂受尽了莫须有的罪责,却终究没有发出一声诉冤的哀号。
他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抓住湿润的泥土,泣下沾襟,泪湿白衣。还有谁,还有谁记得这一切,悼念这一切啊!
很久之前,母亲曾教她识字。他还记得母亲最爱的是一本《诗三百》,也记着母亲所念给他的一字一句。曾经,他不理解那些千年前的歌谣,可现在,面对此情此景,他忽然记起了那曲黍离之悲。几堵摇摇欲坠的断墙,是这悲曲最凄切的见证。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空中,嬉戏了许久的鸣羿与青羿双双飞回,不解地看着他跪伏于地,身影抽搐,面色凄清,声音里尽是压抑了十八年的,家破人亡的悲与恨。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悠悠苍天,此……此何人哉……”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他猛而抬首,对空长啸。山林震动,群鸟惊飞,天地变色,旭日无光。
抬首间,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堵残墙上,那残墙少了一片青色,似乎……是被人拭掉的。
难道还有人如他一般,记着这里?他的心猛然一震,如果是……如果当年有人活了下来,又来到这里了呢?
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他早就知道,可他不愿相信。现在,看到那片被扫尽的苔痕,他的精神登时为之一震。
他缓缓起身,头疼欲裂,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向那面墙走去。每向前一步,他的希望就随之增强一分,直到他看清了断壁颓垣上的一行行文字。
墙上刻着一首七律,像一个诡秘而邪恶的微笑。
“小阁高栖老一枝,闲吟了不为秋悲。
寒山常带斜阳色,新月偏明落叶时。
烟水极天鸿有影,霜风卷地菊无姿。
二更短烛三升酒,北斗低横未拟窥。”
他的目光停在了颈联处,那里有三个字非同寻常,字迹殷红而狰狞,刺痛了他的双眼,那似乎是……他的名字吧。
一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七律,一个杀意暗自涌动的阴谋。
极天鸿的手指慢慢在那血红的“极天鸿”三字上划过。然后,他冷笑一声。瞬间,这堵残墙寿终正寝,在他的掌风下分崩离析。
刹那间,四面八方恶风大作,几十上百枚闪着寒光的金针向他激射而来。他早有防备,双剑一并出鞘,护住周身,滴水不漏。他担忧地看了一眼鸣羿二鸟,尖锐地吹了声口哨,让它们快速离去。
金针暗器射完一波,又来一波,绵绵不绝。继而,在这废墟的四周窜出一道道黑影,是清一色的身着黑色劲装,面蒙黑布的男人。在他们胸前,都有着一个银灰色墓碑的刺绣图纹。
“墓府?”极天鸿心中一震,元难他们早就料到自己会来这里吗?黑衣墓者眨眼间已扑到了他的身旁,另有几名墓者不知在残垣废墟的什么地方按了几按。金针当即停止发射。极天鸿冷哼一声,右手长剑旋出一个圆弧,直朝众墓者的面上招呼过去,继而双剑连续舞成两道屏障,阻挡墓者的刀剑。见此处地形不利,他正想回撤,却猛然意识到地面上全部插满了金针,寸步动弹不得。见到墓者们在金针上畅行无阻,竟是穿上了钢底铁鞋,他心中又是一惊,下意识道:“神锋罗网?”
“小子,算你有眼力。”一墓者冷笑道,”能让你折在此招下,是我们看得起你!”
神锋罗网,乃是墓府所创的令人闻之色变之杀招,相传为首代墓主受释欢谷“花自飘零”一技所启发,用于专克以轻功步法,凌厉剑法而闻名的九嶷一脉。极天鸿初次与墓府交锋就遇到此等凶险,立刻陷入危局,他心急如焚,不住思索对策,却见满地金针之外更有铁索与绳网相拦,心下更忧。一个不留神,他的身上也多了数道伤口,脚底更是剧痛连心。
墓府众墓者约有三十余人,见极天鸿剑法着实过于凌厉,一为首的墓者长啸一声,道:“用远攻——”只闻“唰唰”两声,众墓者纷纷向后退了十步有余,从身后抽出铜制射筒,瞄准了极天鸿。极天鸿冷笑几声,忽然腾空跃起,他擦着一阵金针飞过,长剑在地上轻轻一顿,翻身跃入了众墓者中,右足微勾,毫不留情地将一名墓者踢得横飞而出。那墓者直坠于地,被神锋罗网扎得惨呼不已。极天鸿紧随其后,甩出数枚带毒羽箭逼退众墓者,双足在那墓者身上点过,借力飞出针阵,不过两个起落就已踪影全无。
“该死的,那小子竟如此厉害!”一墓者情不自禁怒喝出声。那为首墓者却是阴冷一笑,缓缓道:“你当真以为他能逃出真正的神锋罗网?墓主大人不想为他损我墓府实力,把这烫手山芋甩给老和尚们,又有何妨?”
极天鸿堪堪逃出,却也受伤颇重。他逃入山林,本欲继续奔离,却觉脑后一阵疾风——一阵剧痛,他的眼前黑雾涌起,天旋地转,山林之色渐沉于黑暗之中。
“阿弥陀佛……”这是他所听到的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