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的五样[6]
毕淑敏
学习提示
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一文中,马克思提出了为人类的幸福和自身的完美而选择职业这一观点。这实质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人生观、世界观的反映,即对人和生命为何而生活,人生(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的理想是什么的思索,即人生的支点是什么的探讨。17岁的马克思对其进行了规划和抉择。
爱因斯坦也进行了抉择。他曾经这样阐述人生的意义:“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我每天上百次地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是以别人的劳动为基础的,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分量来报偿我所领受的和至今还在领受的东西。”
毕淑敏,她的理想和人生支点是什么?《我的五样》——这貌似一次虚拟游戏。实际是人生选择——舍弃——留下一项(选择)的过程。
老师出了题目——写下“你生命中最宝贵的五样东西”,我拿着笔,面对一张白纸,周围一下静寂无声。万物好似压缩成超市货架上的物品,平铺直叙摆在那里,等待你的手挑选。货筐是那样小而致密,世上的林林总总,只有五样可以塞入。
也许是当过医生的缘故,在片刻的斟酌[7]之后,我本能地挥笔写下:空气、水、太阳……
这当然是不错的。你不可能设想在一个没有空气和水的星球上,滋长出如此斑斓多彩的生命。但我很快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如果继续按照医学的逻辑推下去,马上就该写下心脏和气管,它们对于生命之泵也是绝不可缺的零件。结果呢,我的小筐子立马就装满了,五项指标支出一净。想想那答案的雏形[8]将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空气、水、阳光、气管、心脏……哈!充满了严谨的科学意味,飘着药品的味道。
可这样写下去,毛病大啦。测验的功能,是辅导我们分辨出什么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因子,以致当我们面临人生的选择和丧失时,会比较镇定从容,妥帖地排出轻重缓急,而我的答案,抽象粗放,大而化之,缺乏甄别[9]和实用性。
于是我决定在水、空气、阳光三种生命要素之后,写下对我个人更为独特和生死攸关的症结。第四样,我写下了——鲜花。真有些不好意思啊。挂着露滴的鲜花,是那样娇弱纤巧[10],我似乎和庄严的题目开了一个玩笑。但我真是如此地挚爱它们,觉得它们不可或缺。绚烂的有刺的鲜花,象征着生活的美好和短暂的艰难,我愿有一束美丽的玫瑰,陪伴我到天涯。写下鲜花之后,仅剩一样挑选的余地了,刹那间,无数声音充斥耳鼓,申述着自己的不可替代性,想在最后一分钟,挤进我的小筐。
我偷着觑[11]了一眼同学们的答案,不禁有些惶然。有的人写的是:“父母”。我顿时感到自己的不孝,是啊,对于我的生命来说,父母难道不是极为宝贵的因素吗?且不说没有他们哪来的我,就是一想到他们可能先我而去,等待我们的是生离死别,永无相见,心就极快地冰冷成坨。有的人写的是“孩子”。一看之下,我忐忑不安[12],甚至觉得自己负罪在身。那个幼小的生命,与我血脉相承,我怎能在关键的时刻,将他遗漏?有的人写的是“爱人”。我便更惭愧了。说真的,在刚才的抉择过程中,几乎将他忘了。或许因为潜意识里,认为在未曾识得他之前,我的生命就已经存在许久。我们也曾有约,无论谁先走,剩下的那人都要一如既往地好好活着。既然当初不是同月同日生,将来也难得同月同日死,彼此已商定不是生命的必需,排名在外,也有几分理由吧?
正不知将手中的孤球,抛向何处,老师一句话救了我。她说,这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不必从逻辑上思索推敲是否成立,只需是你情感上的真爱即可。凝神再想。略一顿挫之后,拟写“电脑”。因为基本上已不用笔写作,电脑便成了我密不可分的工作伴侣。落笔之际我发觉,电脑在此处,并不只是单纯的工具,当是一种象征,代表我挚爱的劳动和神圣的职责。很快联想到电脑所受制约较多,比如停电或是病毒入侵,都会让我无所依傍。唯有朴素的笔,虽原始简陋,却可朝夕相伴、风雨兼程。于是,洁白的纸上,留下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五样东西——水、阳光、空气、鲜花和笔(未按笔画为序,排名不分先后)。
同学们嘻嘻笑着,彼此交换答案。一看之后,却都不作声了。我吃惊地发现,每个人留在纸上的物件,万千气象,绝不雷同[13],有些简直让人瞠目结舌[14]。比如某男士的“足球”,某女士的“巧克力”,在我就大不以为然[15]。但老师再三揭示,不要以自己的观点去衡量他人,于是不露声色。接下来,老师说,好吧,每个人在你写下的五样当中,划去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一样,只剩下四样。权衡之后,我在五样中的“鲜花”一栏旁边,打了个小小的“×”字,表示在无奈的选择当中,将最先放弃清丽绝伦的花朵。
老师走过来看到了,说,不能只是在一旁做个小记号,放弃就意味着彻底的割舍,你必须要用笔把它全部删除。依法办了,将笔尖重重刺下。当鲜花被墨笔腰斩的那一刻,顿觉四周惨失颜色,犹如本世纪初叶的黑白默片,我拢拢头发咬咬牙,对自己说,与剩下的四样相比,带有奢侈和浪漫情调的鲜花,在重要性上毕竟逊了一筹,舍就舍了吧。虽然花香不再,所幸生命大致完整。请将剩下的四样当中,再划去一样,剩下三样。老师的声音很平和,却带有一种不容商榷[16]的断然压力。
我面对自己的纸,犯了难。阳光、水、空气和笔……删掉哪一样是好?思忖片刻,我提笔把“水”划去了。从医学知识上讲,没有了空气,人只能苟延残喘几分钟,没有了水,在若干小时尚可坚持。两害相权取其轻吧。也许女人真是水做的骨肉,“水”一被勾销,立觉喉咙苦涩,舌头肿痛,心也随之焦枯成灰,人好似成了金字塔里风干的长老。我已经约略猜到了老师的程序,便有隐隐的痛楚弥漫开来。不断丧失的恐惧,化作乌云大兵压境。痛苦的抉择似一条苦难的巷道,弯弯曲曲伸向远方。
果然,老师说,继续划去一样,只剩两样。这时教室内变得很寂静,好似荒凉的墓冢。每个人都在冥思苦想举棋不定,我已顾不得探查他人的答案,面对着自己人生的白纸,愁肠百结。笔、阳光、空气……何去何从?闭起眼睛一跺脚,我把“空气”划去了。刹那间,好像有一双阴冷的鹰爪,丝丝入扣地扼住我的咽喉,顿觉手指发麻眼冒金星,心擂如鼓气息摒窒……我曾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冰山上攀援绝壁,被缺氧的滋味吓破了胆。隔绝了空气,生命便飘然而逝,成为一种哲学意义上的讨论。
好了,现在再划去一样,只剩下最后一样。老师的音调很温和,但执着坚定充满决绝。对已是万般无奈之中的我们,此语不啻[17]惊雷。教室内已经有轻轻的哭泣声。人啊,面临丧失,多么软弱苦楚。即使只是一种模拟,已使人肝肠寸断。笔和阳光。它们在纸上势不两立地注视着我,陷我于深深的两难。留下阳光吧——心灵深处在反复呼唤。妩媚温暖明亮洁净,天地一派光明。玫瑰花会重新开放,空气和水将濡养而出,百禽鸣唱,欢歌笑语。曾经失去的一切,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归来。纵使除了阳光什么也没有,也可以在沙滩上直直地晒太阳哇。想到这里,心的每一个犄角,都金光灿烂起来。只是,我在哪里?在干什么?我扬起头来问天。我看到自己孤独的身影,在海边寂寞地拉长缩短,百无聊赖[18],看日出日落,听潮涨潮消。那生命的存在,于我还有怎样的意义?
自问至此,水落石出[19]。我慢而稳定地拿起笔,将纸上的“阳光”划掉了。偌大[20]一张纸,在反复勾勒的斑驳墨迹中,只残存下来一个字——“笔”。这种充满痛苦和抉择的测验,像一个渐渐缩窄的闸孔,将激越的水流聚成最后的能量,冲刷着我们纷繁的取向。当那通道变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时,生命的重中之重,就简洁而挺拔地凸显了。感谢这一过程,让我清晰地得知什么是我生命中的真爱——就是我手中的这支笔啊。它噗噗跳动着,击打着我的掌心,犹如我的另一颗心脏,推动我的四肢百骸。
我安静下来,突然发现周围此时也很安静。人们在清醒地选择之后,明白了自己意志的支点[21],便像婴儿一般,单纯而明朗了。我细心收起自己的那张白纸,一如收起一张既定的船票。知道了航向和终点,剩下的就是帆起桨落战胜风暴的努力了。
课堂探究
1. 文章从哪两方面来表现自己生命中的最爱?怎么表现的?
2. 写自己选取时为什么要写到别人选择“父母”“孩子”“爱人”和我的感受?对表现中心有什么作用?
3. 作者为什么详细地描写舍弃鲜花时的心理感受?作者为什么详细地描写删去水时的感受?
4. 在选取五样时,作者为什么认为笔是生命中的最爱?为了突出这一真爱,用了什么手法?
知识链接
毕淑敏,祖籍山东,1952年10月10日出生于新疆伊宁。1969年入伍,在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汇的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历任卫生员、助理军医、军医等职,1980年转业回北京,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198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四、第五、第六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30余次。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中文系,获硕士学位。毕淑敏真正获得全国性声誉是在中篇小说《预约死亡》发表后,这篇作品被誉为“新体验小说”的代表作,它以作者在临终关怀医院的亲历为素材,对面对死亡的当事者及其身边人的内心进行了探索,十分精彩。
毕淑敏是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注册心理咨询师。著有《毕淑敏文集》(十二卷),《孝心无价》《昆仑殇》《阿里》以及长篇小说《红处方》《血玲珑》等,中短篇小说集《女人之约》等,散文集《婚姻鞋》等。多篇文章被选入现行新课标中、小学课本,在文学及医学界享有盛誉。
延伸阅读
离太阳最近的树
毕淑敏
三十年前,我在西藏阿里当兵。
这世界的第三极,平均海拔五千米,冰峰林立,雪原寂寥。不知是神灵的佑护还是大自然的疏忽,在荒漠的皱褶里,有时会不可思议地生存着一片红柳丛。它们有着铁一样锈红的枝干,凤羽般纷披的碎叶,偶尔会开出谷穗样细密的花,对着高原的酷寒和缺氧微笑。这高原的精灵,是离太阳最近的绿树,百年才能长成小小的一蓬。到藏区巡回医疗,我骑马穿行于略带苍蓝色的红柳丛中,曾以为它必与雪域永在。
一天,司务长布置任务——全体打柴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原之上,哪里有柴?!
原来是驱车上百公里,把红柳挖出来,当柴火烧。
我大惊,说,红柳挖了,高原上仅有的树不就绝了吗?
司务长回答,你要吃饭,对不对?饭要烧熟,对不对?烧熟要用柴火,对不对?柴火就是红柳,对不对?
我说,红柳不是柴火,它是活的,它有生命。做饭可以用汽油,可以用焦炭,为什么要用高原上唯一的绿色!
司务长说,拉一车汽油上山,路上就要耗掉两车汽油。焦炭运上来,一斤的价钱等于六斤白面。红柳是不要钱的,你算算这个账吧!
挖红柳的队伍,带着铁锨、镐头和斧头,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红柳通常都是长在沙丘上。一座结实的沙丘顶上,昂然立着一株红柳,它的根像巨大章鱼的无数脚爪,缠附至沙丘逶迤的边缘。
我很奇怪,红柳为什么不找个背风的地方猫着呢?这样生存中也好少些艰辛。老兵说,你本末倒置了,不是红柳长在沙丘上,而是因为有了这棵红柳,固住了流沙。随着红柳的渐渐长大,被固住的流沙越来越多,最后便聚成一座沙山。红柳的根有多广,那沙山就有多大。
啊,红柳如同冰山,露在沙上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伟大的力量埋在地下。
红柳的枝叶算不得好柴火。它们在灶膛里像闪电一样,转眼就释放完了,炊事员说它们一点儿后劲也没有。真正顽强的是红柳强大的根系。它们如盘卷的金属,坚挺而富有韧性,与沙砾黏结得如同钢筋混凝土。红柳一旦燃烧起来,持续而稳定地吐出熊熊的烈焰,好像把千万年来从太阳那里索得的光芒,压缩后爆裂出来。金红的火焰中,每一块红柳根,都长久地维持着盘根错节的形状,好像傲然不屈的英魂。
把红柳根从沙丘掘出,蕴含着很可怕的工作量。红柳与土地生死相依,人们要先费几天的时间,将大半个沙山掏净。这样,红柳就枝丫遒劲地腾越在旷野之上,好似一副镂空的恐龙骨架。这时需请来最有气力的男子汉,用利斧,将这活着的巨型根雕与大地最后的联系一一斩断,整个红柳丛就訇然倒下了。
连年砍伐,人们先找那些比较幼细的红柳下手,因为所费气力较少。但一年年过去,易挖的红柳已经绝迹,只剩那些最古老的树精了。
掏挖沙山的工期越来越漫长,最健硕有力的小伙子,也折不断红柳苍老的手臂了。于是人们想出了高技术的法子——用炸药!
只需在红柳根部,挖一条深深的巷子,用架子把火药探进去,人伏得远远的,将长长的炸药捻点燃。深远的寂静之后,只听轰的一声,再幽深的树怪,也尸骸散地了。
我们餐风宿露。今年可以看到,去年被掘走红柳的沙丘,好像做了眼球摘除术的伤员,依旧大睁着空洞的眼睑,怒向苍穹。但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不会持续太久,待到第三年,那沙丘已烟消云散,好像此地从来不曾生存过什么千年古木,堆聚过亿万颗沙砾。
听最近到过阿里的人讲,红柳林早已被掘净烧光,连根须都烟消灰灭了。
有时深夜,我会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们的魂魄,如今栖息在何处?会想到,那些曾经被固住的黄沙,是否已飘洒到世界各处?
思考
1. 请在文中画出描写砍挖红柳艰难过程的句子,并说说作者为什么要细致地描写?
2. 作者为什么将红柳称为“离太阳最近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