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们的都宾
凡是在斯威希泰尔博士那有名的学校里念过书的学生,决不能忘记克甫和都宾两人打架的经过和后来意想不到的结局。学校里的人提起都宾,都叫他“嗳唷,都宾”,“嗨嗨,都宾”,其余还有许多诨名儿,无非是小孩子们表示看不起他的意思。他是全校最迟钝、最没口齿,而且看上去最呆笨的一个。他的父亲在市中心开了个杂货铺。据说斯威希泰尔博士在“互惠原则”之下收他入学。换句话说,他爸爸不付现钱,却把货物来抵学膳费。都宾的成绩很差,几乎是全校学生的压尾。他穿的灯芯绒裤子和短外衣都太紧,一身大骨头在绷破的线缝里撑出来。在学校里,他就代表多少磅的茶叶、蜡烛、蓝花肥皂、梅子等等——其中一小部分的梅子是用来做梅子布丁的。有一天,一个学生偷着进城去买脆饼和嫩猪肉香肠,看见校门口停着一辆送货车,恰巧是伦敦泰晤士街都宾和瑞奇合开的杂货食油店派来的,送货的正在把他家的货色从车子里搬出来。那天可真够都宾受的。
从此之后都宾就没有太平日子了。同学们取笑他,说的笑话又尖酸又刻毒。一个口角俏皮的说:“哈,都宾,报上登了好消息啦!砂糖涨价了,孩子。”另一个计算着说,“如果洋油蜡烛卖七便士半一打,都宾一共值多少钱哪?”于是旁边的小混蛋们便哄然大笑,连助教也笑。他们一致认为做零售商是最下流低贱的职业,应该给有身分的上等人瞧不起。这种见解当然不错。
都宾背着人对那个使他受这些苦恼的小孩儿说道:“奥斯本,你的爸爸其实也不过是个做买卖的。”那孩子骄傲地答道:“我的爸爸是上等人,有自备马车。”威廉·都宾听了这话,躲在运动场犄角上的一间屋子里闷闷的伤了半天心,因为那天恰巧有半日假期。咱们小的时候谁没有受过这样的气恼?凡是心地忠厚的孩子,受了欺负格外觉得不平,受了轻慢格外觉得畏缩,有人委屈他,他比别的孩子更伤心,有人抚慰他,他也会感激得脸上放光。这么温顺的好孩子,往往给你们做老师的侮辱、虐待和冷淡。他们错在什么地方呢?不过是不会做算术,或是不会念拉丁文,其实那拉丁文本身就是不通的。
威廉·都宾因为不会拉丁文,读不好伊顿中学[27]出版的拉丁文文法这本了不起的书,所以在斯威希泰尔学校里老是得末一名。他还在低班,和那些粉红脸儿、穿罩袍的小不点儿在一起上课,可怜还是比不上他们。他拿着卷了书角的初级读本,穿着紧得不合身的灯芯绒裤子,委委顿顿,痴痴呆呆的跟一群小人儿排在一行,简直像个大怪物。学校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作弄他。他们把他那已经太小的裤腿缝起来,把他床上的被褥带子铰断,把水桶跟长凳推倒在地上,好叫他把脚胫撞得生痛。而他呢,也每回都撞上去。他时常收到一个个小包,拆开一看,却是自己家里出卖的肥皂和蜡烛。连一点儿大的小孩儿们也都打趣过都宾。他虽然委屈,可是忍气吞声,从来不抱怨。
克甫的地位刚刚相反。他是斯威希泰尔学校里的时髦公子,大家捧他为大王。他偷偷的带酒到学校里来喝。他跟城里的孩子打架。到星期六,家里会送小马来接他回家。他房间里还有大靴子,专为假期里穿了打猎用的。他有一只金表,又像校长一样,会吸鼻烟。他看过歌剧;演戏的名角儿谁高谁下他都知道。照他看来,基恩先生比坎白尔先生[28]还高明。他能够在一小时以内一口气读完四十首拉丁诗。他还会写法文诗。他有什么不懂,什么不能的呢?据说连校长都怕他。
克甫是学校里的无敌大王。他神气活现的统治一批顺民,不时的欺负他们。同学们有的替他擦鞋,有的替他烤面包,有的做小打杂,整整一夏天,每天下午他打球的时候给他捡球。他最瞧不起“无花果儿”[29],虽然一见面就讥笑谩骂,可是从来不屑和他对面谈话。
有一天这两位小爷在私底下闹起意见来了。无花果儿一个人在课堂里辛辛苦苦的写家信,克甫走来,说是有事使唤他出去走一趟。好像是叫他去买甜饼。
都宾答道:“我不行,我得先把这封信写完。”他的信里面好多别字,涂改的地方也不少。可怜写信的人在上面费了不少的心思、力气和眼泪,因为这是写给妈妈的信。他的妈虽然不过是个杂货铺的老板娘,住在泰晤士街店房的后间,可是倒真疼儿子。
克甫先生一听这话,一把抢了信纸问着他说:“你不行吗?你不行吗?我倒要请问你,干吗不行?明天再写信给无花果儿妈妈不是一样的吗?”
都宾急了,站起来说:“说话好听点儿。”
学校里的大公鸡高声说:“那你到底去不去?”
都宾刁嘴咬舌的说:“把信放下来。君子不看人家私信。”
克甫道:“好吧,现在你去不去?”
都宾大声呼喝道:“我不去,你要动手,我先把你揍个稀烂。”他跳过去抓起一个铅做的墨水壶,恶狠狠一脸凶相。克甫先生顿了一顿,放下卷起的袖子,把手插在口袋里嗤笑着走掉了。从此以后他没有敢再惹杂货铺的小掌柜,不过说句公平话,他背后说起都宾,口气里总表示瞧不起。
这件事发生以后不久,一天下午,太阳很好,克甫先生又碰上了威廉·都宾。这可怜虫正在运动场上一棵树下躺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天方夜谈》。别的孩子各做各的游戏,他远远的离开大家,心里几乎有些快活。如果咱们对孩子放松一些,做老师的不欺压学生,做父母的不坚持着引导儿女的思想,控制儿女的情感,我认为决没有害处。人的思想情感最难捉摸。譬如说,你我之间何尝互相了解呢?自己的孩子、父亲、街坊邻舍,心里在思量什么,咱们何尝知道呢?呆钝腐朽的成年人偏爱管教小辈,其实小孩子的思想比他们的高超神圣得多着呢。所以我认为做父母和做老师的尽可放任一些,决计没有妨碍,充其量不过是孩子们眼前少读点儿书。
威廉·都宾居然忘了现实,飘然出世,一忽儿跟着星伯达水手在金刚钻山谷里[30],一忽儿跟着阿赫曼德王子和贝莱朋诺仙女在他们第一次会面的山洞里(咱们也未尝不想到那美丽的山洞里去走一遭);忽然听得小孩儿尖声哭叫,打断了他有趣的白日梦。他抬起头来,看见克甫正在他前面痛打一个小学生。
被打的正是看见了送货车揭发都宾隐事的小子。可是都宾向来不念旧恶,对于年纪小的孩子更加不计较。只见克甫挥着一根黄色的球棍对那孩子叱责道:“你竟敢把我的瓶子打破,赫!”
这小学生的使命是爬过运动场的围墙,跑到四分之一哩路以外去赊购一品脱果露甜酒,然后不顾校长布置在外面的密探,再爬回到运动场里来。有一处地方,墙顶上的碎玻璃已经去掉,而且墙上还做了好几个凹进去的窝儿,进出可以方便些。不料他在爬墙的时候,脚一滑,不小心把瓶子摔破,甜酒泼掉了,自己的裤子也弄脏了。他心惊胆战的回到主人面前,虽然没有受伤,心里却慌得可怜。
克甫说:“你胆敢摔破瓶子!你这粗手笨脚的小贼。准是你偷看把甜酒喝了,假装摔破了瓶子。把手伸出来!”
球棍重重的打在孩子手上,扑的一声响。跟着是哼哼唧唧的哭声。都宾抬起头来。贝莱朋诺仙女和阿赫曼德王子立刻躲到山洞深处。星伯达水手也给大鹏鸟背着飞出了金刚钻山谷,直上云霄。老实的都宾眼前仍旧是现实生活。他看见大孩子在无缘无故的欺负小孩子。
克甫喝道:“把那只手也伸出来。”那小学生痛得面目改形。都宾看了止不住索索地抖,穿在又旧又小的衣服里面的整个身子紧张起来。
“吃我这一下,你这小鬼!”克甫先生一面嚷嚷,又把球棍打孩子的手心。——太太们别怕,在学校里,个个孩子都经过这一套,你们自己的孩子将来准会挨打,也准会去打别人。球棍儿打下去,都宾就跳起来了。
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在公立学校里,大学生虐待小学生跟俄国人用靴子抽打罪犯一般,向来是合法的。你从这方面看,抗拒受罚简直是丢脸的事。也许都宾是傻好人,看了暴虐的行为忍不住要打抱不平。也许他早已要想报复;克甫这神气活现的小霸王,专爱欺负弱小,一切的光荣归他一身,一切的礼仪为他而设,大家给他搴旗,打鼓,举起手对他行礼,看了叫人忍不住要和他较量一番,比比高下。且不管都宾的动机是什么,只见他一跃而起,尖声叫道:“住手!你再欺负小孩儿,我就——”
克甫真没有料到他会多管闲事,说道:“你就怎么样?——手伸出来,小畜生!”
都宾回答他上半截的问题说:“我就把你一顿痛打,叫你尝尝一辈子没尝过的滋味。”小奥斯本流着泪,喘着气,看见有人出其不意的替他打抱不平,诧异得不敢相信,只抬头望着他。克甫的诧异也不在奥斯本之下。你如果能够体味先王乔治第三听得北美洲殖民地叛变时候的心情,或是狂妄的歌利亚[31]看见矮小的大卫走上前来要求决斗时的感觉,才能领略雷杰耐尔·克甫受到都宾的挑战,心里是怎样一回事。
克甫按照打架前的惯例,说道:“上完课来。”他顿了一顿,向对手看了一眼,仿佛说:“在这一段时间以内,你快把遗嘱写好,把后事也交代清楚。”
都宾答道:“随你的便。奥斯本,你做我的助威人吧。”
小奥斯本答道:“也好,你爱怎么就怎么吧。”你知道的,他爸爸有自备马车,倒叫这种人替他打抱不平,不免觉得丢面子。
打架开始的时候,他嘴里虽然叫着“打呀,无花果儿!”心里老大不好意思。这次出名的打架,在起初的两三个回合中,在场的学生除他之外没一个肯这样帮腔。克甫微微的冷笑着,样子轻松愉快,倒仿佛在跳舞会里作耍呢。他对于拳法很有研究,拳头连连落在倒楣的对手身上,接连三次把他打倒在地。都宾跌倒一次,大家就欢呼一声。人人都急于要向征服者表示忠诚,能够向他屈膝,在他们也是一种光荣。
小奥斯本一面把他的打手扶起来,一面想道:“他们打完架以后,我可要好好的挨一顿揍了。”他对都宾道:“无花果儿,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他不过打我几下,我也受惯了。”无花果儿那时四肢发抖,鼻孔出烟,把助威的推在一边,再打第四个回合。
头上三个回合,都是克甫开的拳。他不容对方有还手的机会,而都宾又不会躲闪,因此这一回都宾决计自己先动手。他生来左手着力,便挥动左臂,用尽全身力气打了克甫先生两拳,一拳打在他左眼上,一拳打在他罗马式的鼻子上。
这一回,倒下去的是克甫,四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吃了一惊。小奥斯本做出内行的样子,拍拍都宾的背说:“喝,打得好,再用左手揍他吧,无花果儿,我的孩子!”
这场大战的下半截,无花果儿惊人的运用左手,克甫每一回都被打倒。到第六合上,叫“打呀,无花果儿!”的人跟叫“打呀,克甫!”的人数目竟也差不多了。打到第十二合,克甫垮了台。他精神不聚,既不能攻,又不能守,而无花果儿倒像清教徒一般镇静。他脸色苍白,睁着发光的两眼,下唇破了一个大口子,不停的流着血,样子又凶狠又怕人,旁边看热闹的人给他吓得心惊胆战的大概不少,可是他勇敢的对手倒还准备再打第十三合。
如果我有那比哀的笔[32],或者文章写得像蓓尔公司生活画报[33]上的一样好,那么我一定要把这场决斗好好的描写一番。这简直跟禁卫军最后的袭击相仿佛(不过那时滑铁卢大战还没有发生,我只能说这次打架跟后来禁卫军最后的袭击相仿佛)。耐将军[34]的队伍向圣·拉埃山进攻,十万大军扛着密密麻麻的刺刀,二十根旗杆上面插着老鹰的标帜。山上吃惯牛肉的粗壮英国大兵发喊冲锋,跳下山和敌人拼死搏斗。这次打架,两方面的精神也可以和他们相比。换句话说,克甫虽然趔着脚,一跌一撞的,可是仍旧满腔勇气,又赶上前来,给那卖无花果的左手一拳打在鼻子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无花果儿的对手啪的倒在草坪上,那干脆的劲儿就像有一回我看见贾克·斯巴脱把弹子一下子打进窟窿一样。无花果儿看了说:“我想这下子他爬不起了。”打手倒地所允许的最长的时间已经到了,却不见雷杰耐尔·克甫先生爬起身来,不知道他是不能起来呢,还是不肯起来。
所有的学生都为无花果儿欢呼,叫得一片响,听的人准以为无花果儿一起头就是他们一致拥护的好汉。后来他们叫得斯威希泰尔博士也听见了,从书房里出来查究外面为什么大呼小叫。他当然威吓着说要把无花果儿重重打一顿,幸而那时克甫已经醒过来了,正在洗伤。他站起来说:“先生,是我不好。无花果儿——都宾没有错。我在欺负小学生,他打得好。”他做人这么大气,不但免了他的征服者一顿打,而且从新树立了自己的威信。他这次大败,险些儿失去了民心。
小奥斯本写家信的时候,就报告这件事:
三月十八日立却蒙休格开恩大厦
亲爱的妈妈:
我希望你身体很好。请你给我送一个蛋糕来。我还要五个先令。克甫和都宾打过架了。你知道的,克甫是学校里的大王。他们打了十三合,都宾打的胜仗。所以克甫现在只算二大王。他们打架都是为了我。克甫因为我摔破一瓶牛奶,就打我,无花果儿不让他打。他的爸爸是开杂货店的,所以我们叫他无花果儿。那铺子在市中心泰晤士街,是无花果儿和瑞奇合营的商店。我想他既然为我跟人打架,你以后应该到他爸爸铺子里去买糖跟茶叶才对。克甫本来每星期六回家,可是这次不行了,因为他两个眼睛都打青了。他有一匹小白马来接他回家,还有一个穿号衣的马夫来陪他。马夫骑的是栗色的母马。我希望爸爸也给我一匹小马。
你的儿子乔治·赛特笠·奥斯本
代我问候小爱米。我正在用硬纸板替她做一辆马车。我不要香草子蛋糕,我要梅子蛋糕。
自从都宾打了胜仗之后,同学们异乎寻常的尊敬他的人格。无花果儿这名字本来含有侮辱的意思,后来却成了学校里最受欢迎和最体面的诨名儿之一。乔治·奥斯本说:“他爸爸开杂货铺究竟不是他的错。”乔治年纪虽然小,在斯威希泰尔学校里的小学生队里倒很有人缘,所以他说的这话很受赞赏。大家公认都宾出身下贱是不得已的事,因此而看轻他本人是很卑鄙的。老无花果儿这名字到后来只表示大家喜欢他,对他关心,连那鬼鬼祟祟的助教也没敢再笑他。
环境好转之后,都宾的兴致也高了,功课上有了惊人的进步。了不起的克甫亲自帮他的忙。他这么屈尊降格,都宾觉得十分希罕,脸都红了。克甫教他读拉丁诗,在休息的时候抽空替他补课,把他从低班拉上中班,真叫人得意。不但如此,他还帮他把中班的功课做得很像样。大家发现都宾虽然读不好古典文学,做起算术来倒是出人头地的快。夏天里公开考试,他代数考了第三名,得到一本法文书算是奖品,个个人都为他高兴。校长当着全校师生和来校参加典礼的家长和来宾把《戴笠马克》这本有趣的传奇[35]赠给都宾,书上还写了他的名字古利爱尔莫·都宾[36]。可惜你没看见他妈妈脸上的得意。所有的学生一致鼓掌表示对都宾赞赏和拥戴。他拿了奖品回到原座,一路上红着脸不断的绊跟头,他踩痛了多少人的脚,谁也数不清,他的傻样儿谁也形容不出。他的爸爸都宾老头儿第一回对于自己的儿子瞧得起,当众赏给他两个基尼。这些钱他大半化在同学身上,请他们大吃一顿。暑假以后回学校的时候,他穿了后面开叉的外套,像个大人了。
都宾天生是个谦虚的小后生,没想到转运的原故全是他自己器量大,做人豪爽。他偏偏要把一切功劳都推给乔治·奥斯本,认为好运都是他给带来的。他对于乔治深切的爱护;这么真诚的友谊,只有在孩子的心里和美丽的神话中间才找得着。譬如粗野的奥生给凡仑丁收服以后,对于这神采奕奕的年轻勇士就生出了这样的感情[37]。都宾拜倒在小奥斯本面前,死心塌地爱他。他没有认识奥斯本之前,已经暗暗的佩服他。如今更成了他的听差,他的狗,他的忠仆星期五[38]。他相信奥斯本尽善尽美,是一切凡人里头最漂亮、最勇敢、最活泼、最聪明、最大器的。他把自己的钱分给他用,买了不知多少礼物送给他,像小刀、铅笔匣、金印、太妃糖、模仿鸟叫的小笛子,还有大幅彩色插图的故事书,里面画着强盗和武士。这些书里都有题赠,写明送给乔治·赛特笠·奥斯本先生,他的好朋友威廉·都宾敬赠等等字样。乔治原是高人一等的,都宾既然对他表示忠诚,向他纳贡,他也就雍容大度的收下来。
到游乐场去的那一天,奥斯本中尉到了勒塞尔广场,就对太太小姐们说:“赛特笠太太,我希望您这儿有空位子。我请了我们的都宾来吃晚饭,然后一块儿上游乐场。他跟乔斯差不多一样怕羞。”
胖子得意洋洋的对利蓓加小姐看了一眼说道:“怕羞!得了吧!”
奥斯本笑道:“他真的怕羞。当然你风度翩翩,跟他不能比,赛特笠。我去找你的时候在贝德福碰见他,就告诉他说爱米丽亚小姐已经回家,咱们大家今儿晚上都准备出去乐一宵。还有,我说他小时候在这儿作客,打破五味酒碗的事,赛特笠太太也不计较了。太太,这件倒楣的事儿已经过去七年了呢,您还记得吗?”
好性子的赛特笠太太答道:“五味酒全洒在弗拉明哥太太的红绸袍子上。他这人真是拙手笨脚。他的妹妹们也不见得文雅多少。都宾爵士夫人昨儿晚上带了三个女儿也在海贝莱。唉,她们的腰身好难看哪!”
奥斯本顽皮地说道:“副市长有钱得很呢,是不是?我娶了他的女儿倒挺上算的,你说怎么样,太太?”
“你这傻东西!瞧你的黄脸皮,谁肯要你?”
“我的脸皮黄吗?您先看看都宾的脸再说,他生了三回黄热病,在那索生过两回,在圣·葛脱生过一回。”
赛特笠太太说:“得了。我们瞧着你的脸已经够黄的了。爱米,你说对不对?”爱米丽亚小姐红了脸一笑。她看着乔治·奥斯本先生苍白动人的脸儿,和他本人最得意的、发亮卷曲的黑胡子,心里觉得在全国的军队里,在全世界上,也找不出这么一个脸庞儿,这么一个英雄好汉。她说:“我倒不在乎都宾上尉的脸色和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反正我总会喜欢他的。”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都宾是乔治的朋友,处处护着他。
奥斯本说道:“军队里谁也比不上他的为人。他做军官的本事也比人强。当然啰,他不是阿多尼斯[39]。”他很天真的在镜子里对自己端详着,恰巧碰上夏泼小姐尖利的眼光盯住他看,不禁脸红了一下。利蓓加暗暗想道:“哈,我的漂亮少年,你是块什么材料可给我捉摸出来了。”这小姑娘真是个诡计多端的狐媚子。
那天傍晚,爱米丽亚打扮好了准备上游乐场去颠倒众生。她穿了白纱长袍,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百灵鸟似的唱着歌,跳跳跃跃的走到客厅里,就见一个笨头笨脑的高个子迎着她鞠了一躬。这人粗手大脚大耳朵,一头剪得很短的黑头发,穿一身其丑无比的军服,上面钉着长方大扣子,头上戴一顶当时流行的硬边三角帽。他鞠躬的姿势,难看得谁也比不上。
这就是步兵第××联队的威廉·都宾上尉。当时他好多勇敢的伙伴都在半岛上立功[40],而他的联队偏偏被派到西印度群岛去服务。后来他生黄热病,便回到家里来。
他来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音很轻,楼上的太太小姐都没有听见,要不然爱米丽亚怎么会不怕羞,一路唱着进去呢?她的甜美的声音直闯进上尉的心里,就在那儿蜷伏下了。爱米丽亚向上尉伸出手来,他跟她拉手之前,先顿了一顿,心里想道:“怎么的?不久以前我看见的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小姑娘难道就是你吗?那时候我刚刚正式发表入队,晚上我还倒翻了你们的五味酒碗。乔治·奥斯本将来要娶的原来就是你。好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子!乔治这家伙倒有福气。”他还没有跟她拉手,硬边帽子已经掉在地上,那时候他心里就这么盘算着。
自从都宾出了学校到咱们重新跟他碰头,这一段历史,我还没有细细儿说给大家听,可是聪明的读者看了前两页上面的对话,一定猜得出来。给人瞧不起的杂货铺老板成了副市长。他又是伦敦城市轻骑兵的上校。当年法国兵向英国进犯,他一腔热血,准备全力抵抗。奥斯本的爸爸在他联队里只是个毫不出色的警卫而已。他统带的士兵曾经受过英王和约克公爵检阅,他自己不但当了上校,做了副市长,还有爵士的封号。他的儿子加入了军队,小奥斯本跟他在同一个联队。他们两个相继在西印度群岛和加拿大服务。眼前军队内调,才回到家里来。都宾仍旧热心爱护奥斯本,对他非常慷慨,和他们同学的时候一样。
过了一会儿,这群了不起的人坐下来吃晚饭。他们谈到打仗立功,拿破仑小子和威灵顿公爵[41],还谈到最近政府公报里的消息。当年正是英国历史上光辉的时代,每一期战报都登载着胜利的消息。两个年轻的勇士巴不得自己的名字也在光荣名单里出现,怨叹时运不济,偏偏所属的联队调在外面,没有机会立功。夏泼小姐听了这样叫人振奋的话,不由得眉飞色舞,赛特笠小姐却怕得直发抖。乔斯先生讲了几个猎虎的故事,又把格脱勒小姐和兰斯医生的一段姻缘也说完了。他把桌子上每一盘菜都送到利蓓加面前请她尝,自己也不停的大吃大喝。
饭后小姐们走出饭间的时候,他跳起来替她们开门,风度的潇洒真有勾魂摄魄的力量。然后他回到饭桌上,慌慌张张的一连喝了几大杯红酒。
奥斯本轻轻对都宾说道:“他在壮自己的胆气呢。”出发的钟点到了,马车等在门口送他们上游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