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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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美丑相撞的火光照亮内心世界

——迟子建小说《一匹马两个人》中人物小析

我喜欢迟子建,不仅是因为她是鲁迅文学奖唯一一位三度获奖的得主,更因为她是一位有定力、有灵魂、把写作当作自己生命存在方式的作家。我喜欢迟子建作品早期的纯净本色,更喜欢她近期的浑然厚实,从纯净到浑厚的转变是一个潜在的过程,而她痛失夫君半年之后的第一篇作品《一匹马两个人》就质朴浑厚而言是一个明显的飞跃,尤其是在表现人性美丑的方面,达到她前所未有的深度。

短篇小说《一匹马两个人》的内容:两个小伙子同时爱上一个村姑,这个村姑也都喜欢他们,她最终“选择了他这个穷得三十多岁还没说上媳妇的光棍汉”,割舍了那个相对富足又会手艺的王木匠。王木匠在以后的岁月里,即使娶妻生子、村姑变成了老太婆,他都难以忘怀。他暗中关注着她,关注着她爱的人,关注着她爱的马。怕影响她的生活,他想念她的时候就夜晚潜近她的院落,听听她泼水的声音;她家有了变故(她的独生子因两起强奸罪服刑29年,一起是讹诈他的邻居,另一起是侮辱他的裁缝,这致使她的晚景很凄凉,老两口和一匹马奔波劳顿于20里外的二道河子那片土地活命),他也不敢当面安慰,只是捕了鱼在夜黑人静的时候扔进她家院里。在迟子建这篇一万两千多字的短篇小说里,值得探究的东西很多,如爱情、人性与兽性、苍凉、风格转变等等,我这篇短文要谈的是人性美丑在碰撞中如何昭显灵魂。就这个话题我想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谈。

先来看王木匠。他对舍他嫁人的村姑不是怨恨,而是更加执着深沉的爱。岁月沧桑,村姑已成了老太婆,在去麦田的路上意外丢了命,他给她送葬,为了不使她老头子难堪,还用捕鱼作幌子,悄悄将泪洒尽河里。他给她的老头子送葬,将“情敌”安葬在自己钟爱一生的人身边。他将她的马放了生,保全了马的尸首,将马埋在他们夫妇身边……王木匠的爱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已超出世俗的两性之爱、亲情之爱、友情之爱,是一种博大的胸襟之爱,是人间最可贵的爱,是爱的理想!

其次看看村姑。在倾慕她的两个小伙子中,她舍弃了相对富裕又会木工(在农村是非常吃香的一门手艺)的小王,而“选择了他这个穷得三十多岁还没说上媳妇的光棍汉”。她的这种爱亦超出了世俗的男女情爱,闪耀着善的光芒。

最后看村姑选中的“穷光棍”。他对村姑的爱始终如一,深入骨髓,可谓生死相依。一旦失去老伴就失魂落魄,失去重心。拖着载着已咽气的老伴的马车,他从晨光里一直赶到黄昏,在去二道河子的路上反反复复,看似荒唐,实际是为失去老伴而痛心。我们看这样一段文字:“到了那天,老头穿得整整齐齐的,他还特意把木梳蘸了水,将仅存的几绺白发梳得格外光顺。他向饭庄走去的时候有些害羞,又有些激动,就像他第一次去柳树林赴老婆子的约会似的。他终于在一个暗淡的屋子里见到了老婆子的画像,它真的有门那么大,浓重的油彩新鲜欲滴,老婆子笑眯眯地披着一块彩色披肩望着他,她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丰收了的麦田,在麦田上,影影绰绰可见一个男人和一匹马的形象。……老头抱着这画回家的时候,哭了一路,仿佛是他的老婆子丢了,他终于又把她找了回来一样满怀喜悦。他的泪水溅到画上,那画就显得更加生动,仿佛是老婆子刚刚从河边沐浴归来似的。”老头子这种始终保持着爱的痴心在情感贫血的当今社会实属不易。但老头子的爱还是有些狭隘的,他们的婚礼上王木匠喝醉了,他耿耿于怀;“王木匠抱着老太婆的头下葬”他也妒忌,还怀疑王木匠来帮他是老太婆的魂灵勾引,老太婆对他不忠。由此看来,爱之博狭、灵魂之层次就清晰了。

说到丑,首先要谈的就是小说中的薛敏。她蛮不讲理,老头子家的鸡吃了她家的菠菜,“老头说赔她家钱她不答应,说是把那些惹祸的鸡给她,她也不答应,她非要让她家的菜地一夜之间长出和原来一样的菠菜,这实在是刁难人。”正巧,她碰上了心灵比她更丑陋的人——老头子的儿子。

“老头的儿子也不含糊,他当夜闯到薛敏家,把她给强奸了。”薛敏还是一个心理灰暗的人,没有荣辱是非观。看她被老头子的儿子强奸后的一段心理活动就明白:“她恨丈夫不念夫妻情分抛弃了她,恨老头老太婆养了那么个孽障儿子,恨女儿不该出去叫人,恨胡裁缝不该报案,她可以忍下这羞辱,做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那样,她还是一个良家妇女的形象。”她的内心世界就是这么一个污泥坑。刚才说到老头的儿子,他不仅丑陋,还可以说是阴暗。“她蛮不讲理,强奸她活该!”“她不是不做脏裤子么,我让她亲自穿脏裤子!”这分别是他先后强奸刁难他家人的薛敏和侮辱他的胡裁缝的心理动机。他这种以丑对丑的阴暗心理直接导致了他的犯罪行为,不仅毁了别人的幸福(好脸面的胡裁缝还自杀了),也毁了自己的一生,连给父母行孝送终的机会也丢掉了,致使两位老人的晚年无比凄凉。

美的事物和丑的事物放在一起,美丑愈加分明;人也一样,心灵美丽的人和心灵丑陋的人相遇,其灵魂品质高下就昭然若揭了。前文提到了薛敏的蛮横和灰淡,我们再来进一步走进她的内心世界:薛敏很高兴老头和老太婆死在了收割之前。在她看来,这片丰收了的麦子毫无疑问应该归她所有——“她想卖了麦子后,她要进城给自己买件古蓝色的软缎棉袄,给印花买一条呢子裤子,然后把余下的钱存起来。”薛敏想不劳而获又如此的贪婪!

“薛敏见老马倒下了,就唱起了歌。她的歌声刚落下,鸟飞来了,它们也唱起了歌。印花问母亲,要不要把这老马宰了,反正它也是个死,看着它流血的样子,实在是可怜。薛敏说:‘它休想死得痛快,他们家欠我们的太多了。’”这里我们看到薛敏内心的另一面:歹毒和残忍。

当她得知自己的女儿被蒙面人强奸后说:“这件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跟谁也不许说。”薛敏拍着腿大哭着说:“就当是鬼把你给强奸了。”这里可看出她的内心世界是一口污泥潭,没有任何荣辱标尺。

王木匠又来二道河子了,以捕鱼为借口。以前至少来过两次,一次是为了安葬他钟爱一生的未能聚首的老太婆,还有一次是安葬老太婆的丈夫——他的情敌,这次是为安葬他们的爱物——老马来的。在薛敏母女正打算将老马扒皮吃肉之际,王木匠赶到了,劝阻说:“你要了他们的麦子也就算了吧,这马是他们最稀罕的牲畜,不如囫囵个地还给他们。”薛敏怕因小失大,做了妥协。王木匠挖了个坑,把老马埋葬在老头、老太婆身旁。

以恶对恶的蒙面人、贪婪残忍的薛敏和胸怀博大富有人性之美的王木匠在二道河子相遇了,碰撞出耀眼的火光,照耀出丑陋者最隐秘处的鬼胎,也映衬得美丽者的灵魂更加辉煌。

当然,我心中不是没有存疑,依薛敏贪婪的秉性以及一贯因小失大的行为,这次她赦免老马的可能性很小,这也许是作者“温情”对恶的局限。行文至此,我又读了一遍《一匹马两个人》,感觉我这样条分缕析的评说将小说中的人物制成标本了,其实小说中的人物具有丰富性、复杂性和深刻性,是活生生的人,限于本文的话题,这里就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