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柳粉香之仙遭遇鬼
——走进毕飞宇《玉米》中的柳粉香
柳粉香在毕飞宇《玉米》这部小说中的分量,远没有玉米、王连方占的比重大。这两个人物在作家恣意酣畅的笔墨下,饱满丰盈,呼之欲出。相比之下,作者对柳粉香就有些惜墨如金了。我喜欢柳粉香这个人物,是因为她身上蕴含的审美信息与人性的内涵比玉米丰富得多;再者柳粉香身上洋溢着“仙气”,而玉米身上散发着“鬼气”。
柳粉香在小说里一正式出场,就怀着身孕嫁给王家庄的王有庆了,还传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怀着谁的孩子。在这之前,她人有魅力,音色好又能唱,或许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成了宣传队的报幕员(即主持人),十里八乡数她最风光,她的名声比她的声音还高,她的梦比她的歌声还动人。少女的梦里阳光灿烂,她却处处遭遇“鬼”!这使未婚先孕的柳粉香身败名裂,她的婚姻比提速的列车还快,一闪就成“有庆家的”了。她明明知道女人就嫁人这么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为什么还这么潦草地把自己打发了呢?她这样心智的女人难道不懂得保全自己?像玉米那样“保住最后一道关口”?这是她的坦然、率真、心性使然!她明知免遭闪婚的策略——流产,但她偏不那样做,这是她对母性和对生命的敬畏使然(孩子被婆婆害流产了)。
柳粉香出嫁前多么媚人,我们无缘一睹其风采了,只有凭借她出嫁前的名声和出嫁后的影响力来想象了。柳粉香一嫁给王有庆就成了王家庄妇女的偶像,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被全村妇女效仿,连玉米这样心高气昂的人尖子也感到她的劲道,对她恨之入骨;男人们嘴上作践她,心里恨不能一口吞了,一和她说话连腔调都变了。手持王家庄重权的王连方在她面前也难免露出丑态,像死心塌地的驴一样,整天围着她这盘磨转,由此柳粉香的魅力可见一斑。
柳粉香不仅魅力倾倒八邻,她的坦诚率真更是震惊四座。她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就说跟王连方来往吧,两人站在街上说话,事事做在明处,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扭捏遮掩,就连在床上也洋溢着主动的热忱,她敢于“带着身子”出嫁而不堕胎,这在20世纪70年代的乡村,是何等的坦诚与勇毅!不置身其中难以体会。她确认怀了王连方的孩子又决计生下来(丈夫有庆没有生育能力),她给丈夫准备了蛋炒饭,同时准备了木棒,凛然如实相告;她觉察丈夫容不下孩子时,决然悬己于梁上,何等的刚烈!
柳粉香的坦诚率真衍生出她的与人为善,不计个人恩怨地与人为善,即使像玉米那样对她恨之入骨的人,依然与之为善。她以惨重的代价换来的人生经验也毫不保留地告诉玉米:女子只有嫁人这一次机会,并赠送她自己的演出服去赢得心上人。如果说柳粉香这次赠衣是讨好玉米,那后来王连方“倒了”,玉米的那个人“飞了”,玉米的两个妹妹遭到非人的淫辱,玉米家遭受灭顶的打击,她给予玉米真诚的怜惜与抚慰,并为其保守秘密(被飞行员退婚),使玉米得以支撑种种压力渡过难关,这又作何解释呢?真正的善良出于心性,与个人恩怨无关。
柳粉香就是这样美丽、坦诚、善良,可谓女中之仙。
王连方倒台之前,在王家庄,玉米绝对是人尖子,这不仅因为她长得漂亮、她老爸握着村政大权、她拥有天上飞的“那个人”,更重要的是她的城府,她用心机制服了村上与她父亲有染的女人(柳粉香除外)。柳粉香和玉米在王家庄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她们一交手却不分胜负,柳粉香就这么“劲道”。
柳粉香“带着身子”嫁给寡母孤儿的王有庆,已摒弃了缤纷的梦想,有着铅华落尽、返璞归真的况味,想着本分地做个农妇,顺顺利利地生下肚子里的小生命,做个辛苦而快乐的母亲。不想遇到婆婆这个人,婆婆连一身嫁衣都没费就娶了柳粉香这样的美人作媳妇,捡了大便宜,可她不能容忍柳粉香的孩子出生,蓄意将柳粉香推下桥,致使她腹中的小生命无缘见天日。柳粉香遭此劫难依然坚持要怀上有庆的孩子,可王有庆却天生“没有种”,连她如此卑微的愿望也被扼杀了。
弱势女子柳粉香的媚色遭遇权重一村的王连方的确是迟早的事。柳粉香想过一个村妇最基本的日子而不得,心灰意冷之际,王连方的出现,有几分上天的眷顾,不过王连方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倒台后准备外出时,还没忘找柳粉香“疏通疏通”,这时柳粉香已怀着他的孩子,淫心未遂的他竟然耍无赖,在柳粉香的床上号了一场《智斗》来羞辱她,那些好日子真是喂狗了!
柳粉香和玉米都美丽、聪慧、要强,具有追逐好日子的梦想,最终都遭到“闪婚”的悲剧,而悲剧的内在性殊异。玉米生长在权力家庭(尽管是个村官),她早熟的心机使得她城府颇深,这不仅体现在辖制她的妹妹们上,还表现在她制服村里与父亲有染的女人,更表现在她的婚姻追求上——非权不嫁。相比之下,柳粉香追求的“好日子”就质朴灵动多了,她的目标可上可下,为了好日子,她献出女儿身,为着庸常的农妇生活敢于拼命,行事坦然且真诚。
玉米身上凝聚着权力的色彩,蕴含着城府很深的“鬼气”;柳粉香闪耀着真善美的荣辉和出自本真的性情,就我个人的偏爱而言,更喜欢柳粉香这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