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留
她讲完了这个故事，在我脑海里的微电影也放完了
夏羽追没等我开口，就先一脸释然地对我说：“这其实也是我的故事。”
她双手背在身后，一脸神往地看向天空，我不说话了。我终于意识到很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了
“我爸妈一直在给我灌输他们的思想，在我身上砸钱。他们让我拼命努力学习，我听他们的，参加比赛，拿奖，考第一，这些都是通过我自己的拼命努力取得的，可我一点都不高兴。”
“离谱的是，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这样。不止是学习，生活上我也并不会因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什么而感到快乐。一顿我最爱的蛋炒饭，我自己做的和点外卖买的我吃不出来任何区别。”
夏羽追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真的有这种人存在的，就算从努力从倒数第一考到第一名内心也毫无所动，这种人就是我。”
我也只点头。我现在懂了，我们都想拼命证明自己的优秀，可夏羽追要做的第一步是让别人认可她是个正常人。
“可我的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大家都在空间里发各种慷慨激昂的励志鸡汤，发自己的奋斗目标，分享自己努力的经历和体会，只有我不理解也不觉得这是对的。”
“我从来没被认可过，他们都说我只是懒，或者说我只是没遇见合适的目标。可我都活了十多年还是一次都没有。我先是纠结，然后陷入了无尽的痛苦里。”
好像下雨了吧，大概
夏羽追继续说：“因为互联网上，家里的亲戚，身边的长辈，就连陌生人也是如此，我和他们格格不入，他们一直在洗脑说我的想法是错的，他们的想法是怎么怎么对的，就这样，我终于认可了除我以外的所有人。”
“后来，有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好好地把我的话听完之后，跟我说，他能理解我。我呢，终于彻底将自己解放了。天空的故事，也圆满结束了。”
夏羽追说完，站起身来伸了个大懒腰，然后又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啊，说一大通话果然会挺舒服的。你怎么还没开始嘲笑我啊。”
而我也从自己被吊在空中的情绪里收了回来。我刚才这一小段时间里什么也没想，但我能感到我身体上的变化，以及听见我那颗跳动地越来越有生命力的心跳声，甚至，连远方传来的海浪沙沙都沦为了陪衬
我原本想正儿八经地跟她说这是因为我很触动，但我还是死鸭子嘴硬了一下
“那你堂堂第一，怎么还这么软弱无力，真就别人说啥就是啥？你就不会骂他们吗？”
“因为他们说的也是对的啊。无论任何想法……”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闭嘴闭嘴！”
“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我和天空一样善良。”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自夸堵住了嘴，她赢了，她从未有过的开朗笑容也十分像个真正的人生赢家
我以前是从来不信什么能量波的，但现在我信了，因为她刚刚说那一大堆话时，我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校园，抱着篮球站在球场上，意气风发地朝观众席自恋地招手，可能是因为被她的勇气与自信感染到了吧
如果我能看见自己的蓄能条，那现在大概已经是百分之八十多，“我决定了，我要回去”已经堵在嘴边了，可我就是差那一点点，说不出口。
我又开始没话找话，等夏羽追自己看穿我的心思了。我承认了，我终于不逞强了，我在等她帮我最后一把。我和她相处了这么久，可能唯一的长进就是人变得坦诚了点
“追，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没人跟我说我努力到哪就可以了。毕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是人们推崇的价值观。”
沉默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你来猜我的高考分数，三次机会。”
夏羽追终于开口了。我不想玩这个游戏，这简直是自取其辱，我这个刚够二本线的人怎么说得出650以上的数字
“试试，你赢了有奖输了没惩罚，不亏。”
于是，我捂住胸口，悲壮地说出了680和670，结果都错了，夏羽追说，差得远。不是吧，追不会考了700以上吧？她这是故意刺激我，好锻炼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吗？
夏羽追的眼睛似乎含着一丝嘲讽，我吓得将嘴边的705收了回去，将自己的头扭过去，看海，好好冷静一下。我不明白为什么久久地凝望大海，心就会平静下来，到底是因为海的无际，还是海水的冰凉
或者说，海也许能让故事变得悠久绵长
“零分吗？”
这倒不是我推理出来的，只是我看着这样一片并不存在却能让我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的的海，突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故事的原点
可现在的追比一开始见到的她更有实感了，能看得见摸得着了。之前我一直把她拟成了一个空壳，但随着我们的你一言我一语，她逐渐被一个个蕴含小小意义的横竖撇捺填实了，连清澈的声音都变得有厚度了
好像从某一刻起，她成为了夏羽追，而不是坐在海边做白日梦的少女，追。
“我没去参加高考，也是跟你一样，我是独自偷偷跑出来的。我抱着我自己的梦想来到这里，整天整天地做，做了很久很久的白日梦，终于，在你愿意聆听我讲话的时候，我知道我进入了理想状态。”
“也是那一刻，我们的白日梦重叠到了一起。因为在我们的白日梦里，都有一片海。”
“所以相信我，其实你不是我幻想出来的，我也不是你幻想出来的。我们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追，夏羽追，她到底说没说过“相信我”这三个字？很久之后的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虽然猜对了，但我似乎并没有很开心。
肯定不是因为幻想破灭什么的，但就是很不开心。可能是我怕她不开心，然后自己也不开心了吧。
“追，如果不是我，就不管是谁，你都会这么，呃，乐于助人？”
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憋出来的一个问题。面对沉默，有些人完全不尴尬，比如夏羽追。夏羽追说的的确是对的，万物皆有意义，比如白日梦，最明显的一个作用就是缓解尴尬
“你承认我帮到你了？”
“才没有！你别自恋了唐僧老师！”
我的心态突然轻松了下来，因为……我似乎在享受和追这样漫无目的地闲聊的过程。
为什么没有第三个选项呢？就这样过一个胡诌八扯的一辈子不好吗？我已经将干扰选项排除过了，这的确是我自己的想法！跟我爸妈都没关系！不过我说不出来。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只是过客中的擦肩而过，我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什么都没有。
夏羽追看了看顺着天的边缘一点一点滑落的夕阳，深呼吸，说出了我人生中最不想回忆的一句话
“所以，你的决定到底是什么？我明天这个时候就要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你快点……”
我这颗虚假的心脏发出了最接近真实的心跳。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穿透了我的胸口，我不感觉疼，只感觉全身开始变僵，大脑里的神经开始变脆变硬，眼球开始充血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是为了减轻你的痛苦。”
“谁会痛苦啊？谁说这个了？怎么会再也见不到了？你难道不是要回家而已吗？我在现实中难道找不到你吗？你并不是我幻想出来的不是吗！”
我感觉我说这话的时候都有点暴跳如雷了，叛逆的男孩子气血方刚了点，脾气也比较暴躁，但这次我都忍不了我自己。她要去哪是她的事情，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在气什么？
感觉我的眼前有一锅沸腾的水，但我的心情不像这锅水，而像水里被烫得生不如死的飞鸟
“忘跟你说了，在我设定好的结局里，我会化作鸟飞向天空，从此消失在人间，回到我该去的地方。并且为了不让爸爸妈妈白养我，我希望我存在过的事实也一并消失。我说了我讨厌无穷无尽，所以，我希望我能自己决定自己的结局，仅此而已。”
在我第三次用发脾气的方式表达否定后，夏羽追也生气了
“你自己决定都没做出来，少插手我的事情。和我聊了这么久，还不懂要尊重和自己不同的声音这个道理吗？”
“可你还说要多听自己的！我自己现在的想法就是，你，不能消失！我尊重你，也反对你！”
说完这句话，我羞耻地想钻进地缝里。尤其是撞向上夏羽追那掺杂着惊讶，无奈和欣慰的，如同海水一般苦涩的眼神时，我简直想用脑袋在墙上撞几个血花
夏羽追看着我恼羞成怒还不能咆哮两嗓子的憋屈模样，跟我说，比赛吧，谁赢了听谁的。她要是赢了，她就要帮我做决定；我赢了，她就留下来
由于刚才太激动，我似乎已经把我自己要做的决定抛之脑后了。
没事的吧，我记得我在开始做梦前，好像告诉过妈，如果我睡得太久，她可以帮我做决定。
因为我没胆子反抗，只敢说，让我自己考虑考虑。
“没关系，妈妈只要你一辈子过的踏踏实实，自己养活自己就好了。”
还有，妈妈根本就没逼着我复读，她……什么都没逼过我。她最大的愿望，明明只是我能幸福安康。我到底为什么要在白日梦里，把妈妈扭曲成一个如此可怖的对象？只是为了衬托我的叛逆精神吗？
“鸡腿饭又被抢完了……”
对了，我的校服根本就不是被雨水冲脏的，而是在食堂弄脏的。我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用膝盖顶着餐盘晃晃悠悠地吃饭，菜汤经常滴到衣服上来着。
我根本胆子就没这么大。我根本就不可能跟陌生人主动搭话，我不可能和夏羽追聊得这么愉快，不可能。我是个胆小鬼，我连食堂打饭都不敢与人和桌，只敢自己蹲在角落里飞速吃完，然后默默溶解在人流里
出成绩的那天晚上我的确跑了很久很久，但根本就不是离家出走，也不是为了反抗谁，只是想把自己藏起来而已。因为我恐惧听见妈妈的手机铃声响起，然后妈妈接起电话，用无所谓的语气告诉那些八卦的亲戚，我考了多少分
妈妈是真的不在乎我考了多少啊。
还有，扔手机的也不是我。
“没关系了，回家吧，妈妈把手机扔了，再也没人给妈妈打电话了。妈妈陪你出去玩，陪你去吃好的，只要你开心干什么都行。咱回家吧，好吗？”
啊，妈妈最后还是找到了我。她说，会带我去很远的地方旅游，带我去我从没去过的滑雪和游戏厅，让我什么都不用想，开心就好了。
可我不甘心。我这辈子都没成功过，我自己如果都放弃了追求自己的价值，那这个世界怎么会不对我失望。
“对不起，妈，我可能得考虑一下复读一年，我能自己想想吗……”
想复读一年似乎是我自己提出来的。然后，我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开始做梦了。
夏羽追说的那个问题答案其实很明显了。我其实一直很憧憬那种通过努力取得成功的感觉，就是我自己喜欢，跟旁人的眼光无关。
因为根本就没人关注我。爸妈也不逼我。老师也不正眼瞧我。
我根本就不是叛逆，也不是什么狂妄自大，我只是胆小又自卑。
我没勇气站起来，不敢正视自己，只好做自欺欺人的白日梦，把自己包装成什么都不在乎，和父母老师对着干还满口跑火车的浪子，假装自己不在乎成绩，假装自己活得潇洒又与众不同，可这脆弱的伪装明显就破绽百出，我自己都时不时就变回原形。这伪装本就破破烂烂，现在终于被击溃了。
原来我是这么讨厌自己，讨厌不敢社交的自己，讨厌只会干着急瞎努力不去请教老师的自己，讨厌总是在重要场合掉链子，讨厌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报名却因为自卑而不敢出声从而搞砸演讲比赛，讨厌那个因为太讨厌自己，所以连哭都不敢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