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吴掌柜和岳掌柜都是涡镇的大户,论财富吴家当然第一,但岳家族里曾出任过几届镇公所主任,场面上的势力又压制了吴家,自最后一届主任遭受孙子被害,镇公所瘫痪了,吴家就完全代表了涡镇。井宗秀师徒一被押走,传出是岳掌柜举报的,130庙没能整修下去,吴掌柜的老爹窝了一口闷气,肚子上长出个疙瘩来。这疙瘩先是杏仁大,后来核桃大,硬得像石头,以至于大到一个拳头模样了,人就死了。
杨掌柜并不理会吴家和岳家的明争暗斗,只是哀叹了井家,怎么就接二连三地出事?井宗秀有表姑在白河岸的万家寨,平常来往得并不多,可井家一出事,那个表姑就拉来一头毛驴,把自己的表姐接去了她家。那天,杨掌柜在门前的痒痒树下,看着井宗秀娘远去的背影,唉唉地叫着,拿拳头在树上砸,树上的毛就落在他脖子里,浑身都在痒。此后几天里,他是见人就说井家的可怜,一边说一边又在身上挠,他一挠痒,听的人都痒着也挠,这痒竟十天不止,好多人就把前心后背全挠得血啦啦的。后来,杨掌柜几次路过井家屋院,见院门挂锁,门檐瓦槽下有七个八个鸟窝,一走近,成群的麻雀轰然起飞,隔门缝瞧着院角安放的那尊石土地爷身上都满是鸟粪。杨掌柜给杨钟说:家里不能招太多的雀,雀碎嘴多舌的就容易有事。杨钟便去井家掏鸟窝,正碰着有人翻院墙,拉住脚拽下来,斥问要干啥?那人说屋墙上晾着烟叶串子,杨钟骂你偷人呀,那人说井宗秀不得回来了,烟叶坏了可惜,杨钟一拳把那人打趴在地上。那人比杨钟还高,被打了不甘心,从地上捡砖头,说:你敢打我?杨钟说:打过了。那人说:你再敢过来打?杨钟偏往跟前走,那人把砖头撂过来,杨钟双脚一跃,没砸着,那人喊:打人了,打人了!杨钟说:你喊,让镇上人都来了认认贼!那人闭了嘴,顺墙根一溜烟跑了。
杨钟回家显摆他打了贼,陆菊人说:你和爹能不能去牢里探望他,看看是啥情况?杨钟说:能有啥情况,以前逮住的共匪都杀了!杨掌柜说:闭住你的臭嘴!他是共匪?陆菊人说:他是死不了。杨钟说:你是县政府呀还是阎王爷?陆菊人瞪了一下白眼,说:你往世上看看,凡是上有老下有少的人,他担待的事情多,一般都死不了。杨钟说:他爹死了,娘被亲戚接走了,又没儿没女,他有啥担待?陆菊人说:你不懂!对杨掌柜说:爹,人在牢里时间长了会想不开,出事么,有人去探望了,静静他的心,或许容易熬下来。杨掌柜觉得儿媳的话有理,就让陆菊人炒了一盒猪肉片子,又装了一袋子烟末,第二天和杨钟坐船去了县城。
父子俩出去了一天,陆菊人就抱着剩剩在院子的捶布石上坐了一天,没吃没喝,把捶布石都坐热坐软了。她给剩剩说:那三分地不是好穴?要真是个好穴了,你笑一下。剩剩只是抓她的奶,噙了狠劲吸。她说:你还没长牙哩就咬我!那是个好穴呀,我明明看到竹筒上起了两个气泡的,是好穴他该一切都顺当呀,是不是他爹埋的日子还短?你只知道吃,给娘笑笑。剩剩还是急迫地吃奶,奶是孩儿的粮食袋子,不一会这袋子就瘪了,剩剩仍是不丢口。陆菊人突然觉得自己操闲心了,说那么多话让别人听到会笑话,忙看看院门口,又看看院墙头,心里说:我不思量了?!抱着剩剩站起来,看到门楼瓦槽上的猫也在看她,却又低声说:不思量咋能就不思量。这时候天上起来火烧云,瞬间把满院子都照得红堂堂的。
而杨掌柜父子在县城并没见到井宗秀,他们战战兢兢立在县政府门口打听,门口的哨兵背着枪,根本不让他们进去。父子俩看着县政府院边有一座高楼,心想那里肯定是牢房,就转到高楼后墙外,拍着墙喊井宗秀,没任何反应,就蹴在墙根把带着的猪肉片子吃了,赶往渡口,阮家的船已经返回,只好徒步走黑河岸的官道,后半夜鸡都叫三遍了才到家。
其实,这期间,县城牢里所有的犯人都不准探视,所有的案子也都没有结办,因为旧县长调离去了省城,而秦岭西南双水县的麻县长调来履职。麻县长是个文人出身,老家在平原,初到双水县任上原本一心要造福一方,但几年下来,政局混乱,社会弊病丛生,再加上自己不能长袖善舞,时时处处举步维艰,便心灰意冷,兴趣着秦岭和秦岭上的植物、动物,甚至有了一个野心,在秦岭里为官数载,虽建不了赫然政绩,那就写一部关于秦岭的植物志、动物志,留给后世。他到了平川县,见平川县经济比双水县要落后,官场矛盾更复杂,社会治安更差弛,便以情况陌生要调查了解为名,呈上来的公文就一律压着未做处理。
这一日,麻县长从县南青柯坪乡回来,又采集了十几样新见的草木,回到办公室吃茶。天突然起了风,办公室的窗子未关,吹着桌子上的公文,竟然有册纸页哗哗哗地翻动起来,他近去看了,就是井宗秀师徒四人的案卷。麻县长当下起身:风能翻案卷,这是什么意思,是天意要这宗案子一吹了之?就坐下来阅读案卷,觉得这只是共匪的家属亲戚么,并没有参与也没有包庇,已经关了一年了也算惩治吧。于是,提笔批了文,就把人放了。
释放时,麻县长是站在窗前,窗前下有十几盆他栽种的花草,有地黄,有荜茇,有白前,白芷,泽兰,乌头,青葙子,苍术,还有一盆莱菔子。他喜欢莱菔子,春来抽高薹,夏初结籽角,更有那根像似萝卜,无论生吃或炖炒,都能消食除胀,化痰开郁。便对干事说:这是化气而非破气之品啊!一抬头,却见保安领着四个人从楼下走过,走到了大门口,那个黑脸汉子背着个老头,老头在敲黑脸的头,黑脸就放下老头,老头却骂起来,骂的什么听不清楚,后来黑脸就跪下拉老头衣襟,老头竟把衣襟撕了。麻县长就问干事:那是什么人?干事说:就是要释放的那师徒四人。麻县长说:哪个是井宗秀哪个是杜鲁成?干事说:白脸的是井宗秀,黑脸的是杜鲁成。麻县长说:把他俩给我叫上来。
不大工夫,井宗秀和杜鲁成被带到办公室,杜鲁成呼哧着流眼泪,麻县长问:你姓杜?杜鲁成说:是,以前姓杜,后来姓土,现在没事了,我还是姓杜。麻县长说:你背的是你师傅,在吵啥着?杜鲁成说:他嫌我和井宗秀拖累了他,再不认我俩是徒弟,给我们撕袍断义,刀割水洗的。麻县长倒哼了一下,说:哦,这有意思。不认就不认了么,天下的宴席都会散的,你是害怕离开师傅了,你活不成?杜鲁成说:是师傅活不成。他有哮喘,要不得着凉,以前天一黑,我给他烧炕,半夜里炕一冷,还要再烧,在牢里没有火炕,我是整夜抱了他的脚睡的,孟六斤他做不了这些。说着哭出了声。麻县长一时无语,坐到办公桌后的高背椅子上了,拿眼看墙上他手书的条幅: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子不逢人,夕阳淡秋影。他说:别在我这儿哭!杜鲁成便不哭了。麻县长突然说:杜鲁成、井宗秀,你们给我听着,我要你们每人说出三个动物来,再给每个动物下三个形容词。井宗秀莫名其妙,看干事的脸色,干事也一脸疑惑。杜鲁成说:啥是形容词?麻县长说:你会个吃?!井宗秀给杜鲁成说:就拿吃来说,你吃的香了,吃的臭了,还是觉得少盐没醋的寡淡,这都是形容词。麻县长说:你念过书?那你先说!井宗秀说:龙,狐,鳖,龙是神秘而升腾的,能大能小的。狐漂亮,聪慧,有媚。鳖能忍,静寂,要么不出头,要么咬住什么了天上不打雷不松口。杜鲁成眼泪花花着却扑哧笑了一下,说:你咋说王八?麻县长说:严肃点,到你了。杜鲁成说:我还是不知道形容词。麻县长说:你怎么看你说的动物,由你说。杜鲁成难场了半天,说:涡镇上驴多,我说驴,驴可怜,它和马生的儿子,儿子却姓它的姓而是骡。再是牛,牛犁地哩,推磨哩,戴上牛笼嘴不让乱吃,戴上暗眼不让胡看,生前挨鞭子,死了皮蒙鼓,还要鼓槌敲。但驴和牛都犟,还有狗,狗忠诚得很,我爹在世的时候养过一条狗,我爹一死,它十天不吃不喝就在我爹坟头上哭。走狗走狗就是它能走。而且给它一根骨头它不停地嚼,没肉的,就好那个味儿。我还想说鸡,说母鸡,母鸡整天吃草屑哩,吃沙子哩却下蛋,你不让它下它憋得慌。井宗秀说:多了多了,已说了驴牛狗,还说鸡?杜鲁成就问麻县长:我说多了?麻县长又笑了一下,说:啊杜鲁成,你师傅不要你了,你愿不愿意办差?杜鲁成说:办差?办啥差?麻县长说:就在县政府,县政府需要新人手。杜鲁成说:这不是拿我耍笑吧?干事在一旁赶紧说:谁耍笑你?你还不跪下谢县长!杜鲁成当即跪下磕了个头,说:还有井宗秀,我们是一块的,他脑子好使,比我强。麻县长却说:他不宜。麻县长在让他们说出三个动物和对三个动物的形容词时,井宗秀就疑惑这是县长吗,县长怎么给他们出这样的问题?麻县长和杜鲁成一来二往地说话,井宗秀越发觉得这不真实,好像在做梦,就掐了自己腿,腿疼呀,不是梦啊!杜鲁成一跪下,井宗秀也就跪下,说:真替我师兄高兴,我也给你磕个头!麻县长要去拉他,井宗秀已经把头磕了,又说:我还想再问县长一句话,你是说我不宜?麻县长说:是不宜。井宗秀说:你让我说动物,我哪儿说错了?麻县长说:以后有机会了,我解释给你。从茶壶里倒了两杯茶让他们喝,井宗秀端起来就喝,杜鲁成却没喝。麻县长说:喝呀。杜鲁成说:我不渴。麻县长说:我让你喝的。杜鲁成哦哦着,慌忙双手捧着杯子咕嘟嘟喝下去,最后一口了,茶水在嘴里咕咕嘟嘟响,干事以为他涮口,把痰盆端了来,他却一仰脖子又嗞了。
杜鲁成当时就留在了县政府,井宗秀出来也没见到师傅和师弟,独自离开县城回涡镇。走到城外的黄泥岗上,还想着麻县长奇怪,竟然没治他们罪还留下杜鲁成,更想不到的是留下了杜鲁成而不是他井宗秀,回过头看岗下县城,乌烟瘴气的,他不喜欢这个县城了,就从裤裆里往外掏尿,尿射得很高,他说了一句:哼!
傍晚到了涡镇,北城门的豁口似乎又塌了些砖石,没有人,一群老鸹在跳上跳下,呱呱地叫。井宗秀思量是回自家屋院呢还是到130庙里先前师徒们住过的那间小屋去,踌躇了许久,最后决定先见见吴掌柜,毕竟是给吴掌柜干活时被抓走的,吴掌柜即便对他不操心,他也要让吴掌柜知道他井宗秀是又回来了。井宗秀知道自己身上的衣服很烂,又很脏,但他还是摸着嘴唇和下巴上的稀稀胡子拔起来,摸着一根,拔掉一根,到了吴家,嘴唇和下巴差不多是都光了。可一见到吴掌柜,吴掌柜并没有惊讶也没有问吃了没有喝了没有,只强调说这都是岳掌柜使的坏,然后破口大骂,足足骂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个嘴角都起了白沫。井宗秀倒自己从桌子上端了茶,说:你喝一口,喝口。吴掌柜就拍着胸口说:我总有一天要让他为这事付出代价的!井宗秀你信不信?井宗秀看着吴掌柜脖子上暴着青筋,知道这两家怨恨深,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便问这130庙还整修不,如果还整修,老画师跑了,他还可以再从别的县请别的师傅,其实不请人也行,糊布彩绘他都会的。吴掌柜说:井宗秀,你不敢得罪姓岳的是吧,我不怕,涡镇这个马槽里我就不让伸他个牛嘴!我爹都死了,还想修什么庙,不整修了,全当我把几百个大洋打水漂了,我有的是钱!井宗秀见吴掌柜把话说到这份上,也不愿还听他骂岳掌柜。告辞了就来到街上。
天已经黑严了,街上有几家店铺已挂了灯笼,原本灯笼都纹丝不动的,身后忽地却扫来一股风,头上的帽子落地,又车轮子一样往前滚,正好一个人从横巷出来,捡了帽子说:谁的?井宗秀叫道:陈来祥!陈来祥说:我认得这是你的帽子,还以为谁扔过来你的头哩!井宗秀说:你狗日的,盼我掉脑袋呀?陈来祥说:你回来了,你咋回来了,杨钟和他爹去县城要探牢,人家不让探,杨钟回来哭着说你怕是再回不来了,我爹还说如果你真的被杀了,就让我拿席把你卷回来。井宗秀听了,一股子眼泪倒流下来,把陈来祥抱住,说:有你这话,我也不亏和你一块耍大。陈来祥却说:你老欺负我。井宗秀笑了一下,说:欺负你是和你亲么。陈来祥说:你没事啦?井宗秀说:没事,啥事都一风吹了。你回去替我给陈叔问个安,改日我去给他老人家磕头。又问道:这么晚了,你还往哪儿去?陈来祥说:你被押走后,你家里也尽出怪了。我爹剥黄羊皮,黄羊明明被刀子戳死了,又整张皮剥下来,那黄羊竟还站起来跑了几丈远才倒下。老母鸡才孵出十二只鸡娃,天黑时我娘说把鸡棚门拴好,我说没事,它黄鼠狼子不知道咱家孵了鸡娃。第二天早上黄鼠狼子竟然就把五只鸡娃吃了,这黄鼠狼子在哪儿藏听见我说话了?还有,我正吃饭哩,一颗牙不疼不痒就掉了。家里闹鬼,我去找老魏头了。井宗秀说:闹鬼了你让宽展师父去吹尺八么,找老魏头?陈来祥说:老尼姑被龙马关的韩掌柜请去了,半个月没回来么,老魏头有张钟馗像,灵得很,好多人家里不安宁了借去敬上几天都起作用的。他胳膊下夹着一卷轴,要打开给井宗秀看,井宗秀没让打开。陈来祥说:你家里出的事比我家大,要么你先拿去敬敬。井宗秀说:我家里没鬼。陈来祥说:还没鬼?人都说岳掌柜像狼一样要咬吴掌柜哩,咋偏把你害了?!井宗秀说:你啰嗦!推着陈来祥走了。
井宗秀感动着杨钟父子还去过县城探望他,就想着他得要谢呈杨家啊,才转身到东背街三岔巷去,看着陈来祥扑沓扑沓地走了,却突然记起陈先生的话:说谁像猴一样坐不住,那谁就是猴,说谁像猪一样懒,那谁就是猪。那么岳掌柜像狼一样咬吴掌柜,那岳掌柜就是狼么。井宗秀这时改变了主意,没有再去三岔巷,而直脚来找岳掌柜了。
岳掌柜吃罢晚饭,正坐在罗汉床上吃瓜子。他家的瓜子有干炒的,也有糖炒和羊奶炒的,试着用青盐、辣面炒,香是香,吃了又觉得口渴,要喝面汤。他喝面汤必须是头锅饺子二锅面的汤,厨房里一时包不了饺子,就煮面条,第一锅捞出来,再煮第二锅,才把汤端来。他一边喝汤一边让姨太太坐近来把脚放在床沿上供他看,姨太太说:脚有啥看的?他说:你不懂。喝过汤,他身子靠在床头,背后垫着三个枕头,一会儿发困了,姨太太从背后取下一个枕头,他就睡平在了床上,说:我比姓吴的馅和吧?姨太太说:馅和,我脚麻了。把脚取下来。他又说:下午听阮天保说井宗秀放了,这姓麻的是咋当的县长?话刚说完,门房人进来说:掌柜,井宗秀来见你哩。岳掌柜一下子坐起来,说:井宗秀?这么晚他来见我?拿的刀?门房人说:空手。岳掌柜说:脸上有没有杀气?门房人说:脸平平的。岳掌柜说:那让来吧。
井宗秀进来,岳掌柜满脸堆笑,说:呀呀,你回来啦?我说么,井宗秀是好人,肯定会回来的,这不一根毛不少的就回来啦!几时回来的?井宗秀说:才回来,知道你关心,一回来就来见你。岳掌柜说:是呀是呀,一听说把你抓走了,我这心揪呀,揪得成半夜睡不着!井宗丞加入了共产党,又不是井宗秀送走的,井宗秀有啥事?我也纳闷,你是给吴掌柜干活哩,他了解你呀,怎么不保护,好歹也说一句公道话啊,竟然还把你骗到家里让抓走?!井宗秀就笑笑,说:吴掌柜胆小。岳掌柜也哈哈大笑,说:他在生意场上胆子比谁都大呀,那是条蛇,蛇都想吞象哩!回来了还整修庙吗?井宗秀说:我不清楚吴掌柜还整修不整修,就是他要继续整修,我也不干了。岳掌柜说:哦,给他干活能赚几个钱呀?!你家不是有个水烟店吗?井宗秀说:小门店,以前雇个人在经管,我走后还不知关门了没。岳掌柜说:就是还开着,可以再干干别的,为吴掌柜蒙受这么大的冤,他是该给你弄个事干么。算了,别指靠他,你要愿意,就到我茶行或布庄帮忙吧。井宗秀说:多谢你待我好!你那里都是大生意,我不配去,去了也干不了。你在白河岸上的十八亩地不知有人租了没有,如果租了这话全当我没说,如果没租,你看能不能让我种几年,租金我一分不少,每年再给你缴两斗麦。岳掌柜拿手在头上抓帽子,没有帽子,突然就盯着井宗秀,说:啊哈你井宗秀,今日来是打我主意了!井宗秀说:这我不敢,是你话说到这儿了,我才临时冒出这想法,打嘴打嘴。真的就打自己的嘴。岳掌柜却说:好么好么,就租给你!井家还在难处我能不帮吗?我不是打哈哈,明日,你就找账房,他给你办手续!井宗秀千谢万谢。岳掌柜就拉了井宗秀的手,喊叫姨太太:你拿烟呀,沏茶呀,给大侄子接接风呀!又说:给你烫壶酒?
井宗秀没有喝酒,抿了几口茶就说夜深了你得歇息的就告辞了。岳掌柜还送他到二道门口,冷不丁问了一句:井宗丞的情况咋样?井宗秀吓了一跳,说:这我不晓得,我没这个当哥的了!岳掌柜说:咦,话不能这么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么,你要联系的!他是共产党也好,虽然政府寻你的事,看到人要欺负你,他谁也得掂量掂量呀!井宗秀说:唉,他只要不再给我带灾,我就烧了高香啦。岳掌柜说:这年头,咱涡镇啥都有,就缺个背枪的,枪是神鬼都怕呀!将来他要是……井宗秀说:他还有啥将来呀,不是挨枪子就是饿死了。
井宗秀后背上全是汗,一出岳家屋院,风真的吹起来,街巷里那些灯笼都灭了,树梢子在空中摇,那不是在摇,是在天上磨,磨得咕唰唰响。好久好久没有想到过井宗丞了,经岳掌柜一提说,井宗秀仰头长叹,夜黑得像扣了个锅,几颗星星隐隐约约,他不知道井宗丞该是在哪一颗星下,一时倒觉得汗全在冷,衣服也冰凉冰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