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在冰面上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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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断面:五叙事

表哥

表哥说,从记事起,他每天晚上都在做着同一个梦:他到一座寺庙去烧香,一旦跪下来,肚子就会饿得像饿死鬼抓心。因此,他也总是会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去抢菩萨座前的供果狼吞虎咽。这时,总是同一个和尚来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引到一张饭桌前,看着他毫无节制地吃,直到他活活被撑死。

表哥最终死于胃癌,活了五十三岁。村子里的人都走光了,他的儿子心想不会有太多的人来参加他的葬礼,从医院的太平间,直接就把他送到了城郊的火葬场。而且,因为乡下正在禁止土葬,就把他的骨灰盒存放在了火葬场的仓库中。昨天晚上,他托梦给我,说他对儿子的安排一点也不生气,人世间的事情再无理再无情,他都释怀了。唯一让他不太舒服的是,他现在的邻居大多数都是公安机关送来的无人认领的孤魂野鬼,而且基本上都是死于凶杀和车祸,个个都残缺不全,整天血淋淋的。

当然,他还告诉我,他终于找到了那一座寺庙,就在火葬场旁边的松树林中,他现在天天都去找那个和尚下盲棋。一边下棋,一边听火葬场里传来的哭声和鞭炮声。

蟋蟀

送信的人骑着自行车来了,后架上挂着两个绿色的帆布包。我和几个少年玩伴正在粪堆旁边斗蟋蟀,他停住自行车,一脸笑容地走过来,弯下腰就对我说:“坟地里抓到的蟋蟀牙齿最硬,最恶。”我看了他一眼,他绿色的军帽上有大块大块的白色汗渍,衣领上也黑油油的。他接着说:“因为那种蟋蟀是吃死人的骨头长大的,叫声也比其他蟋蟀更有威慑力和穿透力。”他说话的时候,眼光是绿色的,束状,冷冰冰的。我想躲开他的眼光,但他的眼光就像有着特殊的引力,我躲不开。他说:“今天,我从你外公的坟边经过,就听见他的坟草里有一只蟋蟀叫得令人心里发慌……”

那时已是暮春了,雨水早已把板结的土地泡得软绵绵的,万物生长,天下都充满勃勃生机。按照人们的说法,这种时候的蟋蟀已到垂死阶段,一点儿战斗力和欲望都没有了。我们之所以还在铺天盖地的植物中寻找蟋蟀,斗蟋蟀,是因为我们无所事事,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供我们打发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是的,无所事事,当大人们都被叫了去开挖人工河,村庄里便空空荡荡,鬼影子都没几个。送信人说:“有一次,我在一个杀人犯的坟上逮住了一只蟋蟀,有大拇指那么大,整整一个月,它没有找到过对手。”

后来,我还真的去了一次外公的坟头。绿草茵茵,一片开放了的野花,散发着接近于腐臭的香味。我在坟头上坐了很久,还睡了一觉,没有听见一声蟋蟀的鸣叫。当天晚上,坐在家门口白晃晃的月光里,我跟母亲说起这件事儿,母亲说:“你怎么会相信鬼话连篇的送信人,你外公的坟是衣冠冢。”在母亲的记忆中,外公三十岁左右就出了家门,去了哪儿,死在了哪儿,谁都不知道。外婆私下琢磨,觉得外公一定死了,狠狠心,在有一年的清明节,给外公建了那座衣冠冢。我问母亲:“如果有一天外公又回来了,怎么办?”母亲没有吭声。白晃晃的月光里,邻居家的一条狗,坐在不远处,对着出村的道路,漫无目的地叫了好一阵子。

清晨

鸡刚叫过两遍,几个闲散的人不约而同地就起床了。有的是垂死者、鳏夫,但也有年轻气盛的青年人。红土垒筑的屋子里黑乎乎的,仅有的一个窗子也还没有光照射进来,但他们一般都不开灯,摸索着把衣裤穿上,脚上趿一双拖鞋就出了门。

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春天的空气里有股骚劲,夏天多雨,秋天的村巷中往往会堆放着从地里收回来的玉米棒子,冬天有凛冽的寒风和积雪,他们都不会因为季节的局限性和多义性阻碍自己的早课。几个人,吸着鼻涕,瘸着腿或敞着胸膛,早早地便汇聚到了张大旺杂货铺门口的草棚内。张大旺比他们起得更早,已经拆卸了店铺的挡板,坐在一盏马灯昏黄的光圈里。谁也不跟谁招呼,右手举起来,向张大旺做出一个上酒的姿势,张大旺就用二两一个的铁皮提子,往酒坛里打酒,扑通扑通的声音和空气中迅速漫开的劣酒味儿,令几个酒鬼眼睛发亮。上了酒,张大旺就用粉笔在墙上按名字记下数目,或者掉头叫一声某某,告诉那人该还酒钱了,再这么拖着,进货的钱就没有了。那人照例会哼哼几声,有时也会问张大旺,能不能用鸡鸭大米之类的东西来冲抵。

“夜里没见阎王派出的小鬼来抓你?”有人这么问垂死者。垂死者不想接这咒人的话茬,偏着头向瞎子:“昨晚的月亮发红,听人说你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看了很久?”瞎子习惯了类似的糟蹋人的语言,置之不理,冲着草棚的角落问鳏夫:“你隔壁的小媳妇前晚去找你了,有人在你窗下偷听,说你们……”鳏夫有阳痿病,知道瞎子在羞辱自己,呷了口酒后,这才问瘸子:“我昨天听瞎子说,你们家祖坟上的柏树,全被人偷砍了,都做了拐杖,正在乡街子上叫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时候,瘸子的酒已经喝光了,举着碗,正喊张大旺,说还要二两。张大旺不想再赊酒给瘸子,磨蹭着,装着没听见,祖坟受了凌辱的瘸子一下子就火了,高声地大骂起来:“张大旺,我日你先人,你儿子落水那天,老子是在现场,但老子真的救不了他,你怎么能怪老子见死不救?快点,给老子再来二两!”边说,边一瘸一拐地冲到柜台前重重地把碗砸在柜台上……

天空慢慢地就亮了起来。每一个清晨,最先从杂货铺门口经过的,不是别人,是鳏夫的前妻。她疯了多年,一身白衣服,一头白发,唱着一首接一首的山谷里哀怨的情歌。之后,依次出现的是垂死者的儿子、瘸子的父母、瞎子的女儿和几个匿名的佛教徒,他们各有营生,亦各怀心事,机械性地出现又消失,从来也不朝杂货铺这边看上一眼。杂货铺门口的这群酒鬼偶尔会喊他们,他们只会头也不回地应一句:“喊魂吗?”那几个匿名的佛教徒,不是村庄里的人,对酒鬼而言,他们来无来处,去无去处,是这道山梁上的几朵云,而且只出现在他们醉了的时候。

中午

研究藏宝图,已经成了人们中午的必修课。人人都家徒四壁,藏宝图就是他们仅有的财富了。藏宝图上的山,人们认定是乌蒙山中的狮子峰,江自然就是金沙江。垂死者年轻时曾经坐船出滇,在四川盆地里贩卖花椒和魔芋,他指着图中的一个江湾对大伙儿说:“我就是在这儿翻船落水的,一麻袋银元和一个川妹子,都被大浪卷走了……”

瘸子问鳏夫:“如果这一吨黄金我们找到了,你想怎么花出第一笔钱?”

鳏夫想了三年时间,也没回答瘸子。

瞎子用手指抚摸着藏宝图,问垂死者:“如果这一吨黄金找到的时候,你已经死掉了,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冤枉?”

垂死者双眼盯着瞎子,自言自语:“是啊,我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冤枉?”从那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时间,清醒或糊涂,垂死者口中总是念念有词:“是啊,我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冤枉?”有一天,他问瘸子:“你倒说说,这整整一吨的黄金,如果用来打斧头,到底可以打多少把?”瘸子不明白垂死者的意思,他讨厌黄金变成斧头,瘸着腿,到不了世界上,他觉得这一吨黄金应该用来摆在家里观赏,花出去或变成任何器物都太可惜了。但他没告诉垂死者,而是说给了瞎子听,瞎子勃然大怒,一巴掌就朝瘸子脸上扇过去,扇空了,又扇,又扇空了。瞎子的内心里,他希望大伙儿把黄金分了,其他人想做什么他不管,他的那一份,他想用来换相同价格的墨镜和竹竿。

就在他们认真研究藏宝图的那些日子里,金沙江上建起了向家坝和溪洛渡两座巨型水电站,藏宝图上似是而非的地点,都被截流下来的大水淹没了。当然,没有任何人向他们透露这个足以让垂死者一命呜呼的信息,他们仍然沉浸在对一吨黄金的想象中。就在昨天,鳏夫还在对瘸子说:“我还没有想好,这第一笔钱该怎么花出去!”

夜晚

狮子峰的山谷里有数不清的溶洞。匿名的佛教徒们,一直在从事一件伟大的工作:他们决定把这些溶洞全部做成类似敦煌那样的洞窟。他们的人马源源不断地涌来,但由于他们的服饰一致,人们错以为只是几个匿名者在路上,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

金沙江截流,水位大幅升高,他们的洞窟都进了水,一个不剩地淹完了。现在,他们开始在绝壁上自凿洞窟,铆足了劲,铁了心地要创造一个人类文明史上的新奇观。其中一个领头人曾经这么说:“即使造不出另一座千佛洞,我们也要在狮子峰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悬棺!”意思很明白了,他们死也要死在悬棺里。

每天晚上,这些匿名的佛教徒,活计干得太累了,但都拒绝去平地上休息,他们就让保险绳吊着自己,在绝壁上睡眠。那阵势,没有见过的人也可以想象,他们真的像坚守信仰的一群吊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