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春色(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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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团政委李治中听说乔震山昨天晚上病了,心里老是惦着。今天吃过早饭,他放下饭碗就向四连连部走去。

靠山镇的空场上,团部饲养班的同志在用扫帚给马打扫身上的尘土,马背发着闪闪的亮光,马懒洋洋地垂着头,舒服地甩打着长尾巴。

“扫帚总不如铁刷子好,用那玩意刷出的毛通亮!”团政委的饲养员老李一边给马扫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你的铁刷子哪里去了?”一个年轻的饲养员问道。

“进关的时候丢了呗。”

“那玩意有的是,哪里不能找一把。”

“到哪里去找?”老李带着埋怨的口气说,“要是在东北,当然了。可是这块地方,土墙土屋的找点铁丝都不容易!还找铁刷子,哼!”他说着转头向四周看了一下,忽见政委李治中满脸笑容,嘴唇闭成一条线,从街道上溜达着朝这边走来。

“老李同志啊,”政委走到跟前,倒背着手,上下打量着他那匹高大肥胖的洋马,“我的马怎么样,没有什么毛病吧?”

“瘦多啦,政委。”老李操着东北口音,拍打着光溜溜的马背,“比在东北瘦了整整有一巴掌!”

“为什么?”李治中把头一抬,怀疑地问道。

“水土不服,不大爱吃草呗!”

“噢?”李治中笑了笑,“你怎么样啊?是不是也有点不习惯?”

“我?”老李惊异地说,“咱到哪都行。说真的,政委,咱们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打蒋介石和斗地主是一回事,有他们,我们就不能好,这件事我早就通了!”

“你守着政委说得这么好听啊?”另一个饲养员插嘴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难道不是在发牢骚吗?”

“这是什么话,”老李着急了,脖子上的血管鼓了起来,“母马和儿马,根本两码事。嘿!你这人,怎么好这样!你看,政委,我跟你喂马三四年了,你还不了解我!”

“你说得对啊,老李同志,我们革命军人,为了打倒地主头子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使天下的穷哥们永远不受压迫,所以毛主席才命令我们,很快地进关嘛……”

“是嘛!”没等政委说完,老李把两手一摊,板着脸认真地说,“这些王八犊子,不能让他们喘气,要趁热打铁,快点消灭他们。我说嘛,听毛主席的话就没错。”

“不过你得想法叫我的马很快地服水土,好好地吃草,不然它会对你有意见。”

“那还用说……”

李治中不禁仰面大笑了,他迈着稳实的步伐向大街上走去。当他来到四连连部时,一进门,见通讯员小李和小张坐在孙老大娘的窗台下擦着枪,尖着嗓子在谈论着什么。暖煦煦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脸上和反着光的枪零件上。阳光也照在孙老大娘窗前那棵脱了叶的石榴树上,枝条上站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用嘴啄弹着翅膀。

“……一排长说,关里的大白菜一个驴只能驮两棵,其实还没有我们东北的青萝卜大,净瞎聊!好像我们进关就是为了吃大白菜。”小李几乎有点生气似的,小脸涨得通红。

“是吗!还有的说,关里的兔子比东北的驴还大呢。”

“哎!小点声。”小李向屋里指了指,“连长病得邪乎呢!”

“嗬!有意思。”李治中走了进来打趣地说,“你们两个小家伙又在吹牛啊,嗯?”

小李和小张见团政委来了,急忙站起来,心想:“糟糕!准得挨批评。”因此,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下,“没啥,闲聊呗!”

李治中用手按着小李的肩膀,两只眼睛有力地盯着他的脸:“你们连长呢?”

“在屋里炕上躺着。”小李答道,“从昨天执行任务回来就不大舒服。”小李怀着不安的神情看着团政委,满以为他一定要问他刚才说的话。可是李治中朝着他笑了笑,就向屋里走去。小李把脖子一缩,伸了一下舌头,顽皮地笑了笑,又坐下继续擦枪,并且低声地说:“政委可能没听见呢。”

“不见得。等他捯出空来才剋你哪!”

乔震山,从昨天早晨完成任务回来,并没有休息,换了衣服就和指导员郝平去团部开会,开完会,又忙着到各排了解情况,找战士们谈心,心里老是惦着各种各样的工作,因而把自己伤口的恶作剧给忽略了。卫生员催他换药,他总是说:“不用急,等会儿吧。”

下午,他正在和一排长谈着战士们的思想情况,忽然觉得全身发冷,脑袋发胀,眼前直冒金星。他一直坚持把事谈完,才回连部。一进门说了声:“卫生员,换药吧。”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卫生员提着药包急忙走了过来,他边上药边偷眼瞧了一下连长,见他面孔呆板,呼吸粗急,眼珠包着红丝,还以为和谁生了气。他上完药,一声没吭悄悄地走开了。

乔震山自己觉得身子支持不住,晃摇着来到了妈妈房里,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吃晚饭时妈妈给做了碗疙瘩汤,他一口也没喝,这使她很生气。

“还是那个别扭劲,一点也没改,工作忙也不能连饭都不吃啊!”说着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哟!你有病了孩子,我去告诉同志给你瞧瞧吧。”老大娘说着就往外走。

“妈!”乔震山一把拉住了妈妈,“不用告诉,我一会儿就好了。我小时候不是也这样吗?不要紧,您歇着吧,您看,我不是好些了吗?”他强忍着身体的痛苦,笑了笑。

老大娘看看儿子微微发笑的脸,信以为真了。因为她想起了少年时代的乔震山,当他病了时,就给他熬一碗稀粥放上点大姜,呼噜呼噜地喝下去,出一身大汗,第二天就好了。因此她急忙在汤里放上了姜,逼着乔震山喝下去,然后给他盖上被子就放心地走了。可是乔震山这次喝了姜汤不但没好,反而更加觉得全身无力,舌根发硬,连说话都困难了。虽然炕头热乎乎的,却总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浑身直抽筋,“怎么搞的,真的病了吗?”他苦恼地想,“唉!这倒霉的伤口,尽给我找麻烦。”他不愿意让同志们知道他病了,他怕解放平津的命令一来,就捞不着参加了。

今天早晨,他本来还想和副连长王德一块去参加早操,可是他的身体比昨天还坏,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浑身还是直抽筋,早饭也没吃,躺在炕上没起来,甚至,连卫生员什么时候给换的药都不知道,脑子里老是昏沉沉的,想问题一点也不系统。孙老大娘看儿子的病越来越重,急忙去找卫生员,卫生员给打了退烧针,热也不退。大家正在焦急,李治中走了进来。向孙老大娘问了好,做了自我介绍,问卫生员:“你们连长怎么样?”

“热不退!今天早上更重了。”

李治中再没说什么,伸手在乔震山头上摸了摸,热得像个小火炉。

“政委来了。”乔震山翻身要起来。

“不要起来,躺着吧,我来看看你。”李治中按住他的肩膀。

“没什么,几天就好了。”

“郝平和王德哪去了?”

“到排里去了。”

李治中审视了一下乔震山的脸,不禁大为吃惊,见他面色发黄,眼窝深陷,两腮紧贴,人几乎变了个样,团政委关怀地问道:“你怎么样?乔震山!”

“没……”乔震山一句话没说出口,头一偏,眼睛一翻,全身痉挛起来。

“老乔!乔震山!”李治中惊叫了两声。看看乔震山不答应,他急忙抬头向窗外喊道:“小李!马上到团部叫卫生队长来——叫他跑步来。”

“是!”小李在外面应了一声,往起一跳撒腿就跑了。石榴树上的麻雀,轰的一声飞上了房檐。

孙老大娘听李治中这一喊,急忙走过来,见儿子昏迷不醒了,急得直流眼泪。

“大宝!大宝!”她用袄袖擦着眼泪转向政委,“我的大宝不行了……”

“不要紧,老大娘,一会儿医生来看看就好了。”

卫生员手里拿着茶杯,想给乔震山喝水,李治中摆摆手,说:“不要动他。”

半点钟以后,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生队长,带着一个卫生员,后面跟着小李走了进来。

“你看看他怎么的!”李治中指了指乔震山。

卫生队长什么没说,把乔震山全身端详了一遍,然后用手翻开眼皮看了看,又解开他胳膊的绷带,见伤口周围红肿。他紧皱眉头,又伸手诊脉,静静地看着表。

“怎么样?”李治中焦急地问。

“政委,”卫生队长放下乔震山的手,“看样子是破伤风!这病很危险!”说着回头问连部卫生员,“他发热多久了?”

“从昨天,以前不知道。”

“你干吗早不报告?!”卫生队长用严厉的目光瞪着卫生员。

“我认为……他是感冒了……”

“你认为什么!”卫生队长气呼呼地埋怨说。

“不要说啦,现在治病要紧。”李治中制止了他,“能治吧?是不是要送医院?”

“现在要马上注射破伤风血清和镇静剂,但是……”卫生队长为难地说,“我们团里没有这种药,也许师部里有,不过,从病情和发病时间来看,两三个钟头以内再不注射就有生命的危险。”

“同志,我的大宝能好吗?”孙老大娘着急地插口问道。

“能好,老大娘。一会儿拿药来打上就好了。”卫生队长转头答了一句,然后对李治中说,“我的意见马上派人去拿。”

“不行,那就晚了,你去打电话报告师部,叫他们快点送来吧。”

“好!”卫生队长答应了一声向外走了。

乔震山全身每一条血管都受到了破伤风菌的袭击。他从医院里出来坐了三天两夜汽车,一路上草里睡,土里滚,没有换过药;前天又去平西接地图,急行军一天一夜,回来时情况紧急,精神紧张,从来也没考虑他的伤口会给他找这么大的麻烦;一直到全身发烧时,还认为“头痛感冒”不算病,他想扛过去。在旧社会穷苦人都是这样,“小病扛过去,大病等着死”。因为没有钱,求医难。这是乔震山从小养成的习惯看法。现在这病,在无情地折磨着他。

革命友谊比任何友谊都深,阶级感情比亲兄弟还亲。乔震山的病使李治中惴惴不安起来,他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一会儿看看乔震山的脸,一会儿又看看表,他多么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呀!可是表针走得竟是那样的快,他觉得卫生队长好像才走了几分钟,而表针却已经跑过一个小时了。他想:“乔震山这个经过党培养了八九年的青年干部,为人民的事业在枪林弹雨中拼出来的战斗英雄,难道真的就这样轻易地完了不成?”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也许卫生队长很快会带着药针回来。”可是,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卫生队长却毫无消息。虽然他心如火焚,但他还用宽心的话,安慰正在伤心的孙老大娘:“不要紧,老大娘,你儿子会好的。他的身体结实,能顶得住。不一会儿医生来了,打上针马上就好。”

孙老大娘擦着眼泪刚强地说:

“政委,我知道我大宝不会死,因为他还没给他爹和姐姐报仇呢!畜生们都跑到北平去了。他说,要打开北平去挖那些龟孙们的眼睛。”老人家说是这么说,儿子的病终归是不轻的。乔震山每次的呻吟声都刺痛着母亲的心,心在激烈地跳着,大量的血液涌上她的脸,眼睛模糊了,屋子里仿佛充满了浓雾,而在这浓雾里现出了儿子痉挛的脸,她的心像刀戳似的绞痛。儿子,从小吃了多少苦啊!饥寒交迫,还没长大就给担上了生活的重担,受尽了折磨,挨尽了饿,现在长大了,而且随着他的成长,这苦日子也将要过到头了,可是他竟一病不治了!老大娘终于抽泣着哭起来。

“哭吧,老人家,也许哭一哭会轻松一些。”

李治中默默地看着孙老大娘悲哀的表情,揣度着她那颗历尽人间痛苦的心灵。他想安慰她,但是,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找不到,他知道惟一可做的,就是想法挽救乔震山的生命。

这时,门外传来了均匀的脚步声,他急忙向窗口望去,见是王德迈着方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见小李和其他几个通讯员呆坐在草铺上一声不响,卫生员愁眉苦脸地站在门旁,好像和谁吵过架。

“干吗,你们又吵嘴了?”他说着一转脸,见团政委面色不悦,在老大娘房子里来回地踱着,看样好像在生谁的气。孙老大娘在炕沿下直抹眼泪。他来到屋里,两腿一靠给李治中敬了个礼,“政委什么时候来啦?”

李治中点点头没放声。

王德又一转脸,见连长躺在炕头上,面色煞白,紧闭双目,嘴里急促地喘着气。他才要去叫他,被李治中的手势阻止了,“不要叫他,正昏迷着。”

王德这才意识到连长的病重了。

“医生看过没有?”他向站在门旁的卫生员问道。

“团部卫生队长已经打电话要药去了。”

王德再没说什么,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瞅着乔震山。

时针一刻不停地走着,李治中不时地看表,半个小时又过去了。乔震山在炕上用窒息的声音哼了一下,然后翻了个身。王德急忙伸手摸他的脑袋,然后,赶紧拿来毛巾,在冰凉的水里浸了浸,敷在乔震山的脑门上。乔震山的呼吸更加粗重了。

屋里除去乔震山急促的呼吸声外,静极了,空气好像是凝滞的,但每个人的心却火烤一样,在焦急地等待着卫生队长的到来。

天,阴得使人发闷,李治中望着门外。卫生队长去了这么久还没有消息,“是不是药……”他正不安地沉思着,忽然,西方的天空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隆隆声,“飞机?”他抬头向空中看了看。这时,团部作战参谋急步走了进来。

“政委同志,”他报告说,“敌人有一个营的兵力,从通县出来,向一营驻地靠近。”

“团长知道吧?”

“他正在一营。”

“把这情况报告师部!”

“是!”参谋敬礼后转身要走,又被李治中叫住。

“看见卫生队长没有?”

“没有。”

“好,你去吧。”

李治中看着走去的参谋,焦急地皱起眉头。

卫生队长离开四连,回到卫生队,叫了半天电话也没叫通,因为前面发生情况,各处都在向师部报告,电话占着线。急得他满地直打转,“不能再等了,”他想,“趁早骑政委的马亲自去,政委的马快,八里地一会儿就回来了。”于是,他匆匆跑到饲养班。

卫生队长骑着马,飞快地奔驰在公路上。他还觉得马跑得太慢,不时地用缰绳头抽打着马屁股。那马的四蹄腾起,肚皮几乎擦着地,拼命飞跑,真是“扬鬃赛蛟龙,挥尾似飙风”,掀起一股尘烟。八里地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卫生队长一踏进师卫生处的门,就朝司药说:

“快,同志,我们乔连长得了破伤风,眼看不行了,有破伤风血清没有?”

“有!”司药同志一面回答一面起身去找。

有药,乔震山的病有救了,卫生队长心里多高兴啊!可是司药同志翻遍了药箱药柜,找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找到十多瓶,一看都是过期失效的。真糟糕啊!卫生队长和司药都明白:找药的时间越长,乔震山的病就越危险,两个人急得团团转,怎么办呀!最后司药提议说:

“队长同志,打电话问问各团和军部吧,兴许能有,我记得打锦州时,缴获了不少。”

“好,快点!”

司药同志在电话上问了三四个单位,得到的回答都说没有,最后电话打到军部卫生处去才算问到了。他们叫卫生队长先回团部,随后他们用汽车派人送去。

卫生队长回到靠山镇时,见四连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知道是军部送药来的,悬在半天空的心,才算落了地。他一进门,见军部的军医正在忙着给乔震山治疗呢。一会儿做静脉注射,一会儿又做皮下注射,一会儿又在脊椎骨上注射,最后给他清洗了伤口,换上药。一直忙了一个多小时,治疗工作才算结束。

“就这样吧,以后四个小时注射一次。”军医嘱咐说。

半小时以后乔震山的呼吸渐渐地平静而均匀了。

李治中见乔震山痉挛现象已经过去,由于心里还记挂着刚才作战参谋报告的情况,看完注射以后,就向团部去了。临走时他嘱咐王德说:“下午把乔震山的情况随时报告我。”

李治中回到团部时,作战股杨股长正在和团长打电话:

“团长吗?……师长命令,敌人不到跟前不要理他,叫进入阵地的一营部队,马上撤出阵地,只留少数监视就行了。他说昨天北平敌人曾向我军驻地派来三个便衣侦察,都被我们的侦察员逮捕了,估计今天来的敌人可能是进行武装侦察。……啊……是……是!”作战股长放下电话听筒,又把刚才的情况向政委报告了一遍,并且报告说:

“师政治部来电话,决定补充给我们二百名冀东参军的新战士,叫我们明天上午派人去领。现在我们需要决定如何给各营分配。”

“太少了……”李治中考虑了一下说,“各营六十,团直留二十名就行了。”

正说到这里,忽听远远地传来一阵重机枪的射击声,这声音沉闷而连续,然后突然停止了。半小时以后接到一营的报告说,敌人漫无目标地打了一阵机枪后就撤走了,前面师部的便衣侦察员和民兵正在追踪监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