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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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胆的比斯盖人和英勇的曼却人一场恶战如何结束。

这个故事第一部分的结尾,讲到骁勇的比斯盖人和威名赫赫的堂吉诃德都举着明晃晃的剑,待要狠命地往下劈;如果这两把剑不偏不倚地劈下去,那就至少各把对手从上到下分做两半,像裂开的石榴一样。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这么有趣的故事忽然中断了,作者也没交代散失的部分有何下落。

这使我非常懊丧。依我看,这个趣味无穷的故事大部分是散失了。我想到散失的大部分无从寻觅,才读了那一小段反惹得心痒难搔。那样一位好骑士,却没个博学者负责把他的丰功伟绩记录下来,我认为事理和情理上都说不过去。凡是游侠骑士,所谓漫游冒险的人物,从来少不了有摇笔杆子的为他们写传作记。他们都有一两个好像是专为他们用的博学大师,不仅把他们的功业记载下来,就连他们琐碎无聊的心思,不论多么隐秘,都一一描绘。像普拉底尔那一流的骑士,还有很多博士为他们作传呢,我们这么一位卓越的骑士决不会倒霉得无人过问。所以我不信他那么有趣的故事会残缺不全;我只归罪于时间的恶意捣乱,它磨灭一切东西,把这篇故事埋没或吃掉了。

但是我又转念:堂吉诃德所藏的书里既有《疗妒篇》《艾瑞那斯的仙女和牧羊人》这类近代作品,他本人的传记当然也是近代的了;或许还没写成文字呢,可是他本乡和附近的人一定还记得他的事情。我这么一想,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也似,急要把我们这位西班牙名人堂吉诃德·台·拉·曼却的生平奇迹考查确实。他是曼却骑士道的光辉和典范;在我们这个年代,在这样多灾多难的时世,他第一个投身于游侠事业,去消灭强暴,援助寡妇并保护童女。古时候确有那种执鞭骑马的童女,带着她们的贞操,在山岭和田野里来来往往;如果没有恶棍或手拿斧头、头戴兜帽的村夫或魁伟的巨人对她们横施强暴,她们尽管活到八十岁没有在屋里睡过一宵,进坟墓依然还是清白无玷的闺女,像生她的妈妈一样。[148]反正为了以上种种缘故,咱们这位豪侠的堂吉诃德值得万世颂赞;我费了心力去访求这部趣史的下文,我区区也应得表扬。诸位如果专心阅读,整个故事大约可供两小时的消遣和享受[149];我深信若不是靠天、靠机会、靠运气,这点消遣和享乐是得不到的。现在我且讲讲找到这部趣事的经过。

有一天,我正在托雷都的阿尔咖那市场。有个孩子跑来,拿着些旧抄本和旧手稿向一个丝绸商人兜售。我爱看书,连街上的破字纸都不放过。因此我从那孩子出卖的故纸堆里抽一本看看,识出上面写的是阿拉伯文。我虽然认得出,却看不懂,所以想就近找个通晓西班牙文的摩尔人来替我译读。要找这种翻译并不困难,即使要翻译更好更古的文字[150]也找得到人。我可巧找到一个。我讲明自己的要求,把本子交给他。他从半中间翻开,读了一段就笑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说:笑旁边加的一个批语。我叫他讲给我听;他一面笑一面说:

“书页边上有这么一句批语:‘据说,故事里时常提起的这个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是腌猪肉的第一把手,村子里的女人没一个及得她’。”

我听他提起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这个名字,不胜惊讶;立刻猜测到这些抄本里有堂吉诃德的故事。我心上这么想,就直催他把开头一段翻给我听。他依言把阿拉伯文随口译成西班牙文,说这是《堂吉诃德·台·拉·曼却传》,作者是阿拉伯历史学家熙德·阿梅德·贝南黑利。我听到这个书名,真是十二分的乖觉才没把快活露在脸上。我从丝绸商人手里抢下这笔买卖,花半个瑞尔收买了那孩子的全部手稿和抄本。如果他是个机灵的小子,看透我多么急切,为这笔交易尽可以讨价六个瑞尔以上,稳稳地可以成交。我马上带着摩尔人走出市场,跑到大教堂的走廊里。我请他把抄本里讲到堂吉诃德的部分全翻成西班牙文,不得增删;随他要多少代价我都愿意。他要两个阿罗巴[151]的葡萄干,两个法内加[152]的小麦,答应一定翻得又好、又忠实、又迅速。我为了工作方便,又要把这么名贵的稿本留在手边,就把他请到家里。一个半月以后,他全部翻完。以下都是他的译文。

抄本的第一册有一幅堂吉诃德和比斯盖人交战的图,画得栩栩如生。两人的姿态就像故事里讲的那样,都举着剑,一个用盾牌护身,一个用垫子招架。比斯盖人的骡子画得尤其得神,远在一箭之地以外就看得出是一头雇骡。比斯盖人脚下有个标签,写着“堂桑丘·台·阿斯贝悌亚”,这一定就是他的名字。驽骍难得脚下也有个标签,写着“堂吉诃德”。驽骍难得画得妙极了,它又长又细溜,又瘪又瘦,背脊上骨骼嶙峋,仿佛害了极重的痨病,称它驽骍难得显然是名副其实,恰配身份。旁边是桑丘·潘沙牵着他驴子的缰绳,驴子脚下也有个标签,写着“桑丘·桑伽斯”。照那幅画上看来,他是个大肚子,矮个子,两条小腿却很长,大概因此称为“潘沙”,又称“桑伽斯”,故事里往往用这两个名字称呼他[153]。此外还看到些枝枝节节,不过都无关紧要;故事只要真实就好,那些末节是无足轻重的。

假如有人批评这个故事不真实,那无非因为作者是阿拉伯人,这个民族是撒谎成性的。不过他们既然跟我们冤仇很深,想来是只讲得减色贬低,不增光夸大。我就是这么想,因为有时候应该笔酣墨饱,把这位好骑士称扬一番,作者却故意不赞一词。这种行为不好,居心更是可恶。历史学家的职责是要确切、真实、不感情用事;无论利诱威胁,无论憎恨爱好,都不能使他们背离真实。历史孕育了真理;它能和时间抗衡,把遗闻旧事保藏下来;它是往古的迹象,当代的鉴戒,后世的教训。我知道这部历史以最有趣的方式,具备了一切应有的条件。如果有什么美中不足,我认为都是那混蛋作者的过错,决不是题材的毛病。闲话少说,按照译文,以下是第二卷的开头。

两位勇猛而愤怒的战士都高举着锋利的剑,仿佛是向上天下土和地狱示威,他们的勇敢和神气真是不可一世。暴怒的比斯盖人先下手,他一剑劈得非常凶猛,要不是歪了些,单这一下子就足以结束这场恶战,咱们这位骑士毕生的冒险也都完了。可是命运还要保全着他,有更伟大的事业要等他去干呢,所以他冤家的剑锋偏了方向;那一剑虽然斫在他左肩上,只斫掉整半边铠甲连带一大块头盔和半只耳朵。斫下的东西零落满地,使这位骑士狼狈不堪。

这曼却人瞧自己遭了毒手,心头冒火。天啊!谁能描摹他当时的情景呢!这里只能说,他在鞍镫上重又挺直身子,两手更使劲捧住剑,恶狠狠地向比斯盖人斫下去。这一剑隔着垫子在他脑袋上斫个正着。比斯盖人尽管有那么好的防身之具,顶门上也仿佛塌下了一座大山;他的鼻孔里、嘴里、耳朵里鲜血直冒,看样子就要栽下地去,要不是抱住牲口的脖子,一定摔倒了。不过他两脚终究脱开了脚镫,两臂也松了劲;骡子给那狠狠的一剑震惊得落荒逃跑,颠几颠就把它主人掀在地下。

堂吉诃德冷眼瞧着,看见比斯盖人落地,就跳下马,三脚两步抢上来,把剑锋直指到他眼前,叫他投降,不然就斫下他的脑袋。比斯盖人吓呆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堂吉诃德火头上什么都不顾,照那样子,比斯盖人准得送命。车上几个女眷一直在哆哆嗦嗦看打架,这会儿亏得她们赶来,恳求堂吉诃德宽宏大量,手下留情,饶了她们这位侍从的性命。堂吉诃德大咧咧地正色回答说:

“行啊,诸位美人,我愿意遵命,不过有一个条件、一点默契:这位骑士得答应我到托波索村上去走一遭,代我拜见那位绝世无双的堂娜杜尔西内娅,由她随意发落。”

几个女人惊慌失措,也没有考虑堂吉诃德的要求,也没有探问杜尔西内娅是谁,满口答应说,她们的侍从必定一一照办。堂吉诃德说:

“我认为他不该轻饶,不过既有你们担保,我就不难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