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花下回绣袂,游丝惹朝云

诉衷情

晏殊

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此情拼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三国演义》中有一章节“曹操煮酒论英雄”,曹操喝酒为名义试探刘备。两人对着一盘青梅、一樽煮酒喝得正是来劲儿,天色却忽然变了,阴云密布,暴雨将至。曹操指着头上龙形的云彩,以“龙乘时变化”“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为题,要刘备品评当世英雄。刘备报出了一长串的英雄之名,可曹操竟然一个也看不上。刘备只得说,除了这些人,他还真不知道谁能当得起英雄之称了。

刘备之矫情令曹操失去了耐心。他指着刘备说:“当今英雄不就是刘使君你吗?”又手指自己说,“还有我!天下英雄就咱两人!”

刘备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被曹丞相如此高看不是好事啊,这哪是谈论什么天下英雄,分明是借题发挥,竟将自己视作了与其争夺天下的唯一对手!方寸一乱,手中的筷子顿时惊落到地,这位有着过硬心理素质的伪装者险些就要露出破绽,好在老天爷帮了刘备一把。雷声忽作,刘备得以继续伪装下去,弯下腰来一边拾筷子一边说:“这雷声真可怕,把我的筷子都给震落了。”

曹操笑了:“大丈夫还怕雷?”试探就此为止。他本想听到刘备酒后吐真言,结果呢,却是未能如愿。曹、刘之间的这场心理攻守战似乎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然而,估计在这之后,曹、刘二人再要想敞开胸襟地对饮,几乎已无可能。都得怪曹操,对人实施全天候地监视也便罢了,就连喝个小酒,也恨不能让人家“原形毕露”。陪曹丞相喝酒,真是苦不堪言。所以说啊,喝酒是要选对象的。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逢劲敌半杯多。曹丞相那样咄咄逼人,谦和谨慎的刘使君能不心中暗恼吗?青梅虽妙,却难以开胃;酒酿虽醇,却不知滋味。真是浪费了美酒,可惜了青梅。

但青梅煮酒,亦有另一种喝法。不是像《三国演义》中那样,以煮好的酒来配堆盘的青梅,而是将青梅泡酒,加热后食用。这另一种喝法,未必是与劲敌同饮,而是与心爱的人同饮。本篇《诉衷情》就讲述的是另一个关于青梅煮酒的故事。

青梅,那是上市于暮春之际的佳果。贺铸《青玉案》有云:“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词中的“梅子”即为乌梅,成熟的乌梅为黄色,而在成熟之前,却是青绿之色,也就是俗称的“青梅”。李白《长干行》曾言:“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青梅竹马,自此成为两小无猜的意象。而李清照则在《点绛唇》中写道:“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更是把少女青涩美丽的情怀描绘得有声有色。“青梅”一词,颇能给人一种清新愉悦之感。

青梅煮酒,则将这份清新愉悦之感注入酒香之中,尝起来酸酸甜甜,不喝则已,只需浅尝一口,简直不忍放下酒杯。是呀,在这残春天气,青梅的出现真正是应时应节。这个时节不冷不热,百花千草,争相斗妍。这是饮酒赏春的好时候。再不好好喝几杯,春天就连影子都不会留下了。再不好好喝几杯,青梅就要下市了。于是,自携一瓮青梅酒,来到东城南陌,他开始了与春天的约会。

令他意外的是,来赴春光之约的人多不胜数,其中不乏风流俊俏的人物。花下树底,尽有青年男女昵昵私语、形迹亲密。这让他不禁有些黯然。春纵好、花虽艳,若是一人独赏,寂寞只会加倍,不会减半。

几个游女似有心、若无意地从他身边经过。她们的穿戴打扮都很出众,姿容可人,似与春光争奇斗艳。然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那位朝云般明丽、朝云般来去无定的姑娘。就像《诗经·郑风》所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无论是东门东城,不管在何样的地点,遇到何样之人,睹人触景,只会让他更加想念她。“如果你也在这里,该有多大的不同!”揭开了温芳袭人的青梅酒,忽然之间,他兴味索然、惆怅满腹。

“不请我喝一杯吗?”一声问询打断了他的沉思。抬头一看,居然是她!说曹操,曹操到;想着她,一门心思地总想着她,还真是把她给想到了!

“是你?!”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一时间,他竟别无他话。

“怎么,不愿看到我呀?你在这里约了谁吗?”她莞尔一笑,分明是另一种意思。

“哪里。我只是……不,谁也没约……”他的口齿一向不坏。这会儿,不知怎么却笨嘴拙舌起来。

“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她问。

“正是。”

“一个人在这里出神?”她又问。

他只是一味地傻笑。“可不是吗,不都为了你?”但这种话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是那样深情而又固执的目光,令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多余。

尽管她落落大方,被他这样目不转睛地注视,这却是前所未有。或许,在很早以前,她就隐隐觉得,他对自己有种特别的关注,但却不能确定。直到此时,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就连来来往往的人们也看出了他的异常,发出善意的轻笑。而她,不禁羞红了脸,心里却满是甜甜的欢喜。

她举步欲去,却又回眸向他抛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到哪里去?”他急忙起身,眼中全是不舍。

“我去哪里也要你管?”她扬了扬眉,那神态中有一种调皮的娇嗔。

见她如此,他不禁胆壮起来:“我偏是要管,不让你去。”

“凭什么?”她突然把脸一沉。

他不禁瑟缩了一下。收回大胆的目光,怯怯地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态度说变就变了,像是六月天。但这并不是六月天呢!女子的心思,尤其是这样一个美慧可人的女子,真比天气还难迎合,还难预判。

她却转愠为笑。这一笑让他立即就领会了过来,刚才她是装作生气,而他,竟然信以为真,上她的当了。

“又不请我喝酒,你留我作甚?”她眼波一转,引人遐思。

“真的还是假的?”他还不敢相信。

“什么真的假的?”她又睃了他一眼。

“我若请你喝酒,你真肯赏脸?”他摇首自嘲,“还是只想跟我开个玩笑?又要引我上当?”

“看不出你这个人,是这么小心,唯恐出了一点的差池。你就这样怕上当吗?怕被我算计?”她笑得如风摆杨柳,俊美已极。

“小心总没有错啊。不过,”他一脸认真地答道,“上娘子的当,我不敢有怨;被娘子算计,亦是心甘情愿。”

“哟,你这么个实诚人,几时变得巧舌如簧起来?”

“娘子自然不会看错,我非巧滑之徒。平生倾心吐胆,只对娘子一人而已。”

“我看你呀,只怕是口不应心。”

“娘子要怎样才肯相信?”

“要我相信你,那也不难。除非,如果……”

“如果什么,除非什么?”

她俯身捧起那瓮酒:“是青梅酒吧,端在手里怪沉的。”

“娘子喜欢吗?这不值什么。我家里还酿了好些呢,都是今春新酿的。娘子若也爱喝,我乐意奉送。”

“这个时节,谁家没有梅子酒?我不稀罕你送。”她忽地笑了,“你适才不是说,愿意做点什么来令我相信?这话可是认真的?”

“怎么不认真呢?娘子尽管吩咐。”

“如果我要你一口气不停地喝完这一整瓮的酒,你喝还是不喝?”

“喝,当然喝!”从她手中接过整瓮的酒,也不用酒杯来盛,他豪放地一仰脖,便欲饮下。

她却急伸双手将酒瓮夺了过来:“你这个人啊,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个样子喝,岂不要把好好的一瓮梅子酒给喝坏了?”

“原来娘子也舍不得这瓮好酒?那就斗胆请娘子入席。”幸喜今天出门时,带上了一张华美的坐垫,本来就是用于幕天席地这种春游场合的。一个人坐未免有些空落落的,两个人坐,尤其是与自己的意中人同坐,只这样想想,已觉妙不可言。

她会落座吗?“别拒绝,千万别拒绝!”他几乎能听得自己紧张的心跳。她绣袂轻扬,恍若云舒霞卷。是的,用朝云来比喻她,这是他能想出的最贴切的比喻。然而,这朵朝云会为他留下吗?他祈盼着、渴求着。什么也没说,也不必再说什么。因为,她用眼神回应了他,接着,又用动作回应了他。就像流云找到了休憩的树林,她就坐在他的身畔,那样近,那样近,香泽微闻,一如青梅酒的幽香。

两人对饮,就着一杯又一杯的青梅酒,说了太多太多的话。但总也说不够,总也听不够。在外人看来,或许只是些疯话傻话罢了,但这些疯话傻话,选对了时间,选对了地点,选对了人物,却是无所不宜、契合已极。

“我们认识以来,也不算短了。可我从未想过,会这样与你说话。”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是你从未想过呢,还是因为你以前目中无人?”她揶揄道。

“不是这么说。我呢,倒是目中有人,只是有个人,她目中无我。”他坦言道,“怕她着恼,我不敢造次。可我一直希望,她能体会我的心意。”

“那么今天怎么又敢了呢?”

“那是因为今天,我有了一种自信。是她让我有了这种自信。”

“自信什么?”

他不由一怔。是啊,自信什么?自信她对他的好感不只是出于一时的兴趣?他们真能做到亲密无间、长此以往?就算他是这样想,她亦是这样想,彼此之间,仍隔着现实世界所设置的重重障碍。

可有办法来消除那些障碍吗?左思右想,似乎束手无策。一团欢喜顿时化作了气馁,明白无误地流露在脸上。

“咦,你怎么不说话了?”她瞧出了他心情的变化。

“我在想啊,有没有一个好办法,可以寸步不离地紧随天上的行云?”

“你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她诧笑道。

“管它怪不怪。反正,我是无计可施的。你呢,想来也是做不到。”他灵机一动,暗暗用起了激将法。

她果然中招,不服气道:“这有何难,我偏能做到。”

“哦,怎么做呢?你有何秘诀?”

“你这人真笨!”她轻啜一口青梅酒,望向四周:“这暮春之时,正是‘满眼游丝兼落絮’。若能化作游丝千尺,何患不能绊惹天上的行云?”

“啊呀,多谢多谢。此话极妙,令我茅塞顿开。”他不禁喜笑颜开,“这下再不用发愁了。任你千变万化、来去如风,我却是那游丝千尺,定会惹住行云。娘子请看——”

他指着前方的水塘,一碧如洗的池水映出一个他,也映出一个她:“这片行云,号作朝云。曾游云梦之台,今来东城南陌。花前相逢,青梅荐酒。这片行云,不在天边,乃在眼前。我若化作游丝,你说呢,会不会将她一生牵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