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漢人譯名考
治元史者,莫不知元代社會有蒙古色目漢人三階級。陶九成南村輟耕録壹氏族條,載蒙古七十二種,色目三十一種,漢人八種。其所舉漢人八種之名曰:
契丹 高麗 女直 竹因歹 朮里闊歹 竹温 竹赤歹 渤海(原注:女直同。)
陶氏此文,自來疑其譌舛。故所舉蒙古色目氏族之名,以元祕史拉施特書聖武親征録及元史等校之,頗多重複脱漏。近年日本箭内亘博士著元代社會之三階級一文(見滿鮮歷史地理報告第叁卷)。其蒙古色目氏族比較表,較之錢竹汀元史氏族表及柯蓼園學士丈新元史氏族表,尤爲詳審。其論陶氏所舉漢人八種之名曰:
輟耕録編者於漢人八種中,不舉漢人,可謂不合之極。又如後述嚴密言之,漢人亦有二種,嘗在金治下之支那人曰漢人,在宋治下之支那人曰南人。而從其待遇上差别言之,漢人八種,當可改爲漢人十種者也。
錢竹汀大昕十駕齋養新録玖趙世延楊朵兒只皆色目條曰:
[元史]列傳第五卷至三十二卷,皆蒙古色目人。第三十三卷至七十五卷,皆漢人南人也。趙世延雍古部人,即按竺邇之孫,蓋色目人也,而與漢人同列,誤矣。楊朵兒只西夏人。元時稱夏人爲唐兀氏。唐兀亦色目三十一種之一。其人各自有姓,如李恒高智耀來阿八赤,皆列於色目,則朵兒只亦當爲色目人矣。耶律石抹完顔粘合烏古論,皆遼金舊族,元時謂之漢人。漢人有官至宰執者,而南人不得入臺省。順帝時稍用南人,而入參政者,僅危素一人耳。漢人南人之分,以宋金疆域爲斷,江浙湖廣江西三行省爲南人。河南省唯江北淮南諸路爲南人。
又錢氏元史氏族表序曰:
耶律石抹粘朮合孛魯之倫,出自遼金,當時所謂漢人也。
寅恪案,錢氏言遼金舊族,元時謂之漢人,其説是也。然元代遼金舊族,何以俱稱漢人,而陶九成以黄巖人著書,列舉漢人氏族八種之名,轉遺漢族本身而不載。陶氏縱極疏忽,亦何至譌謬如此。蓋元代漢人之名,必有待發之覆。今爲考證當日漢人之名,其譯語本爲何字,兼采近年外國成説,覈以蒙古波斯舊史之文,依其界説之變遷及涵義之廣狹,立一假定之説,以解釋之。
明火源潔華夷譯語蒙文編人物門,漢人曰乞塔。乞塔固爲中國人之通稱。然元初所謂漢人,疑尚有他譯名也。海鹽朱教授希祖所藏日本元禄十二年翻刻元泰定本陳元靚事林廣記庚集卷拾至元譯語人事門,漢兒曰托忽歹。蠻子曰囊家歹。今取舊史校之,知托忽歹爲札忽歹之譌,而囊家歹之語,則本之金人故稱也。兹以舊史之文證之。
拉施特論中國之一節(見Blochet校本拉施特蒙古史波斯原文第貳册第叁貳捌頁及Quatre-mère拉施特蒙古史波斯法文對譯本第捌伍頁至玖陸頁)云:
Khatai國者,蒙古人称爲Djavkout,支那語謂之Khanzi。以Kara-monan(黄河)與Matchin國即支那人所謂manzi(蠻子)者爲界。又與Tchourtcheh及游牧人所居Kara-Khatai荒漠之地接界。蒙古語Tchourtcheh之名,蓋因支那人稱此國人爲Nangias。與Khatai以黄河爲界。此水源出吐蕃及迦濕彌羅,常不可渡。其國都名Khingsai。(即臨安,殆行在之音譯。)距Khan-balik(大都)四十日程。
又波斯文舊題Abd-allah-Bedawi所著Nizam-altawarikh(譯言史貫)第捌篇論中國一節,與拉施特書同。(見André müller Historia Cathaica第捌頁至第壹壹頁。原書未見,僅據Quatre-mère本拉施特書第捌陸頁所引,並可參Blochet本拉施特書第貳册第叁貳捌頁。)其文略云:
Khatai分爲數國。其名隨各種語言而不同。支那語謂Khanjo-tchou(tchi)Tchoun-Koné。蒙古語謂之Djavkout。印度人謂之Tchin。吾等(波斯人)謂之Khatai。
寅恪案,兩書所述,俱出一源。是Djavkout一語,究爲何字轉譯,雖無定論,要爲當時蒙古語中國之通稱,則無疑義。故至元譯語人事門,漢兒曰托忽歹。正記録當時習俗之通稱。托字當爲札字之譌也。
拉施特書記憲宗伐宋事(見Blochet本第貳册第叁貳叁頁所引)云:
蒙哥令支那未來皇帝領蒙古及Djavkout攻宋。
元史叁憲宗本紀云:
[八年戊午十一月]命忽必烈統諸路蒙古漢軍伐宋。
兩書所記,實爲一事。此Djavkout爲漢軍譯語之確據也。又拉施特書(Vol. 241,Quatre-mère本第玖壹頁注)以Djavkout之名包括Khatai,Tchourtcheh,Tangut及Solangah(高麗即元史之肅良合祕史之莎郎合思。)諸地。此廣義之泛稱,與輟耕録所舉可互證也。
又元祕史(見葉氏觀古堂刊本續集卷貳第伍肆頁下至伍伍頁上及伍捌頁上)云:
此札忽惕即拉施特書之Djavkout。至元譯語之托忽歹之托字爲札字之譌,可據此證明。至蒙古之稱金人,姑就元祕史而論,札忽惕之外,或曰阿勒壇,即蒙文金字之意譯。或曰主兒扯惕,即女直之對音。或曰乞塔惕,即與華夷譯語之乞塔同一字也。
又至元譯語人事門,蠻子曰囊家歹。囊家即拉施特之Nangias。法蘭西伯希和教授Prof. Paul Pelliot謂即華語南家二字之音譯。(見一千九百十三年巴黎亞細亞學會雜誌第壹壹集第壹期)而南字以與家字聯接,故譯音稍變。並引三朝北盟會編貳貳馬擴茆齋自敍云:
粘罕云:「你説得也煞好,祇是你南家説話多捎空。」
金人稱宋爲南家,蒙古亦承用之。後遂爲中國之通稱。不僅如拉施特書,限於支那之南部。如蒙古源流陸(參一千九百十三年巴黎亞細亞學會雜誌第壹壹集第壹期伯希和君論文)云:
[阿勒坦汗]行兵中國,侵凌騒擾。
此文中國二字,據蒙文原本(見Schmidt本第貳壹拾頁第貳行)作Nangiad-ulus。今蒙文彙書(卷肆第捌陸頁)及滿蒙漢藏四體文鑑人類門華文漢人二字,蒙文均作囊家之音。雖其界説與至元譯語不同,而此舊名尚存於近代書籍。然則Blochet君謂今日蒙文已無此字者殆非也(見Blochet本拉施特書第貳册第叁貳肆頁注)。
又元典章貳貳户部鹽法通例條云:
今各路官司依例斷遣漢兒人蠻子人申解遼陽省發付出軍。
此稱漢兒人蠻子人尤與至元譯語脗合。其他漢人南人之稱,相當於元代之官書者甚衆,如元史捌壹選舉志及元典章叁壹禮部科舉式目條所載漢人南人分配區域,尤足資參證。至其分别,則如錢氏十駕齋養新録所謂以宋金舊疆爲斷者也。
今據上述諸端,知札忽惕,乞塔惕等名,姑不論其字之原義如何,但蒙古既用以指金人,又别無他語以稱金治下之漢族。當日列舉氏族之名,其總目爲漢人,以别無他名稱金治下漢族之故,其子目遂不列漢人。此限於當日語言界説所致,殊不足爲異也。輟耕録氏族條,固多繆誤,惟此漢人八種一節,後人均視爲疏略尤甚者,寅恪則頗疑其全襲蒙古最初故籍舊題之原文,絶未增損一語,間有重複舛譌,殆爲迻譯傳鈔所致。至箭内博士又以陶氏所舉漢人八種中未列南人爲不合,殊不知蒙古語當日自有囊家歹之專名,以稱南人,實不在札忽歹即漢人總稱範圍之内。陶氏襲用蒙古最初故籍原文札忽歹舊語標目之下,固不能兼列南人,如後來界説已推廣變遷者之所爲。蓋一時代之名詞,有一時代之界説。其涵義之廣狹,隨政治社會之變遷而不同,往往鉅大之糾紛譌謬,即因兹細故而起,此尤爲治史學者所宜審慎也。
(原載前清華學校研究院一九二九年國學論叢第貳卷第壹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