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一:周国平
苦难是美德的机会
一场飞来横祸,使陶勇成为了新闻人物。病人向医生行凶,这样的事件屡屡发生,但是,所有了解陶勇的人一致认为,它最不该落在陶勇头上。获评“首都十大杰出青年医生”,陶勇实至名归。他仿佛是为从医而生的,无比热爱医学事业,对医术精益求精,对病患诚心诚意,许多他救治过的病人及家属都成了他的亲密朋友。因此,事件发生之后,舆论哗然,他自己也惊愕不解。
对于陶勇来说,这个事件是不折不扣的飞来横祸。在他治疗过的无数眼疾患者之中,有那么一个人,生活困苦,性格孤僻,心理扭曲,与自己的所有亲人早已断绝来往,是一种严重的病态人格。此人眼睛患有持久性无法根治的病,在漫长的求医之路上,陶勇是最后一站。而陶勇也尽最大努力保住了他的部分视力。但哪里想得到,此人决定轻生,要找一个陪葬者,而选中的,正是最后接触的那个医生。
陶勇与死亡擦肩而过,伤势极为严重,经受了身体的巨大痛苦。我特别留意的是他的心理反应——按常理推测,精诚行医却遭此横祸,难免会怀疑初心,动摇信念。在本书中,事件本身却只是一个引子,主体部分是对从医心路历程的回顾、盲人世界给他的感动、事件发生后广阔而深入的思考。我看到的,是人们认为最不该他遭受此横祸的理由,也正是他能够坚强承受此苦难的原因。古罗马一位哲人说:“苦难是美德的机会。”在苦难之下,一个人原本就具有的美德闪放出了夺目的光芒。医学是陶勇的信仰,这信仰源自爱:一是对科学和专业的爱,二是对众生和病人的爱。因为这两种爱,医学成了他挚爱的事业。在经受伤痛折磨的日子里,占据他心灵的是这两种爱,一心惦记着科研计划和公益计划的完成。这两种爱支撑他渡过了人生的难关,包括心理上的难关,使他不再为无辜遭此厄运而纠结,而是如他所说,把厄运当作一块客观存在的碰伤他的石头,搬开它继续前行。
一个有真信仰、真爱、真事业的人,是世间任何力量都打不败的。
陶勇能够坦然面对厄运,还有一个因素不能不提,就是他对哲学的喜爱。医学与哲学本来就有不解之缘——医生面对的不是单个的疾病,作为科学家,他要懂得完整的人体;作为实践者,他要懂得完整的人性——而这两方面都关乎哲学。一个医生倘若具有哲学素养,行医就会给他观察人性和思考人生提供大量机会与素材。人不论贫富贵贱都会生病,这是人最脆弱的时候,医生往往能够窥见人性最隐秘也最真实的方面。陶勇正是这样,他自己说,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记者,透过疾病去了解一个人,透过一个人去观察一个群体和社会。同时,如他所言,医生因为见惯了生死,会更加看淡人生中表象的东西,更加从本质上去思考人生。
一个人平时就养成了哲学思考习惯,一旦日常生活被突然的灾难打断,这个习惯就会发挥积极的作用,于是陶勇获得了他“有生之年都没有过的一段修心时光”。他把所遭遇的灾难作为一个契机,深入思考了诸多哲学问题,包括人性的善恶、人生危机、孤独、幸福、生死,等等。他读过许多哲学书,但是,他的认识不是来自书本,而是他实实在在自己体悟到的。他的体悟中贯穿了一种平和的心态、一种平常心,不唱高调,不走极端,这是我非常欣赏的。行凶事件发生后,媒体的关注点聚焦于医患矛盾,他对此也有冷静的思考,提出了十分合理的建议。不过,在本书中,这方面的内容仅占很小的篇幅,他没有受外界的影响,把自己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经历缩小为单一的社会话题,这也是我非常欣赏的。
本书的文字干净而流畅,很好读。从陶勇的后记中知道,本书的联名作者李润,是陶勇近二十年的挚友。从李润的后记中则看到,这位挚友性情淘气,却很会欣赏性格迥异的陶勇。这样的一种合作,想必是十分愉快的。我与两位作者素昧平生,可是,当我得知作者希望我写序时,我还没有看到书稿一个字就答应了,而在看完书稿之后,我想说,给这本书写序,于我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
周国平